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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在这城市见过的忍冬花,花色艳丽,春末盛开,花期可至初秋。忍冬花,又名双花,她作为其中的那晦暗的一朵,寻觅着彼端的温暖。
一
无法确定冬天是否离开了。
这个城市正值四月,天空是窒闷的灰。每年春天都要盛开的梨花仍旧只见含苞,河川里没了寒意也鲜有鱼虫。马路依然是惹人倦怠的青灰,但这终究不是沉闷得让行人麻木了的夏季,因此一边疲倦地行走一边仍是要感觉到那些石板路的清冷。这一年的风亦比往年贫乏了许多暖意,卷着暗褐色的尘土不时扬起溅落。
纳兰椿快步在清早的街道上走着,立起的风衣领口里隐约能看见高中校服的深蓝上装。早点摊的店主开始懒散地收拾他那一笼几乎完璧的包子,纳兰椿意识到快要迟到了。她加快脚步,最后干脆开始奔跑。跑过泛着浅灰波纹的内河时她想着,忍冬花到了开放的时节,这城市却未能准备一个完好的春天。
快到学校的时候,风吹落了纳兰椿的围巾,没等她俯下身去捡拾,纯白围巾的淡粉色印花上多出了半个脚印。脚印的主人她是熟识的,于是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想要埋怨几句又忽然温和起来。
要上课了,你去哪儿?纳兰椿抖了抖她的白围巾,然后把它挂进臂弯里。
纳兰椿的同桌薇薇诡秘地笑起来,她说,我今天给自己放假,你就别管啦。
昨天你出去看签唱会,我替你瞒了好半天,怎么又逃课?
早知道昨天就不去了,那种奶油歌手怎么和真正的帅哥比啊。薇薇一看表,惊呼着晚了晚了然后迈开步子跑远。
小椿乖,等我回来了给你买条新围巾赔罪。这是薇薇一边往远处跑去一边冲着站在校门口的纳兰椿喊的话。那时有什么缤纷东西正在逐渐爬上她扬起的唇线而后迅速占据蔓延她的整个笑脸。薇薇又迷上哪个不务正业的男孩了,纳兰椿在数学笔记本里郑重写下这个论断。除了美少年,有什么能让迷糊又吝啬的薇薇在逐渐温暖的天气里主动提出赔围巾给她呢。
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快下课的时候,纳兰椿提前走出图书馆。她是害怕待到下课的,那时图书馆里人头蹿动,挤到出口处就要遇到亢奋至极的低年级学生。那些无忧无虑的高大男生从纳兰椿面前经过,目光掠过她眉眼之间,而后一阵嬉闹嘘哗。不错啊!哪个班的啊?他们用她清晰可辨的音量窃窃私语着,这时候会有某个尖锐小气的女音传来,说,别看了别看了,高四的呢!而后静谧一阵,低语一阵,人群散去。纳兰椿杵在原地。薇薇在她身边的时候,一定要涨红了脸对那些正步出自己视野的身影咬牙切齿一番。纳兰椿是红不了脸的,她的面色迅速暗淡下去,她觉得自己不应当有愤怒的资格。
纳兰椿打算回宿舍去等薇薇回来,上楼之前门房的老太太喊住了她,纳兰椿啊,有你的信。纳兰椿忽然觉得很难堪,她害怕别人当众喊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像极了古典小说里的女子名,让她浑身不自在。
信是外婆寄来的,大致内容是改嫁的母亲汇来了生活费,外婆不放心,要纳兰椿到银行确认。天色再暗下一层,分辨不出是夜晚将至或是云雨欲来。纳兰椿把信放进书包,转身又往校门口走去,门房的老太太不厌其烦地喊着,纳兰椿啊,晚自习前一定回来啊。
二
雨落下来的时候,纳兰椿站在银行外的提款机前。
母亲的近况显然是可观的,她汇给纳兰椿比平时要多一些的生活费。纳兰椿想起车祸过世的父亲,眼睛里起了雾。她想母亲什么时候悲伤过呢?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她就迫不及待地改嫁且追随她富有的丈夫去了另一个城市。
纳兰椿同许多人一起站在提款机旁的台阶上躲雨,银行里亦不时有人走出来,和涌入银行的人流一同把纳兰椿挤到人群的边缘,雨水顺着纳兰椿的鼻尖落进她的领口,是不当属于春季的冰冷。
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伸至纳兰椿的腰间,那是一只粗糙的手,带着足以融化纳兰椿理智的温度,她回过头去,看到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银行所在的大厦外,雨越发地躁动起来,被雨帘隔绝的这个空间却突兀地静谧着,原因是一个适时响起的耳光。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人们在这一次猝不及防的大雨里找到极具观摩价值的乐趣。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一个中年男子不堪地杵在人群边缘的空档里,为他招致一记耳光的手尚未收回,另一只手就慌忙地抬起来捂住了炽热的右脸。站在男子面前的纳兰椿面色如灰,呼吸急促,她的瞳孔在扭曲着,只有她自己听到心扉抽畜的呻吟。
人群里谁的手机忽然骇人地响起时,纳兰椿从剧烈的绞痛感中找回了意识。男子早已落慌而逃。周围的人们热情洋溢,他们围着纳兰椿,用欣喜若狂地语气询问着,姑娘,他对你做什么了?你是学生吧?纳兰椿失去了逃避的退路,她被他们围在中间,他们波澜不惊的脸和虚伪的关切向她迫近……
另一只手伸向纳兰椿的时候,纳兰椿放弃了抵抗,极具宿命预感一般,她跟随着那只手的牵引在身后人群的喧嚷中走进外面那个瓢泼的世界。那只手的所有者亦是一个男子,他拉着纳兰椿走在白茫的街道上,他比她高出许多,雨水让他卡其色的头发掩盖了眉目,只能在他鼻尖扬起的水花里看到一张清瘦的侧脸。
去哪儿?纳兰椿梦呓一般询问。
带你离开人群。别像笨蛋一样在那里忍受羞辱。他的声音冰凉,有刻意的沙亚质感。他的暗灰色长大衣被浸透的时候,纳兰椿发现他有稍显单薄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为什么呢?如此冰冷的,却又是能够让人信仰一般依赖着的温度。纳兰椿想着。
雨溅落在她身上,有自由的疼痛感。
三
梦里,天空碧蓝。
纳兰椿穿着纯白的连身裙站在无垠的高草深处,裙裾洁白,云霭洁白。
那是关乎童年的梦,梦里的她清晰可见。
那时她是随意就能展露微笑的孩子,每个人都喜欢笑起来天使一般的纳兰椿。爸爸是很疼爱她的,尽管他不能给她很好的生活,她仍旧有很多简洁美好的裙子,她穿着它们在故乡的高草里奔跑,裙摆盛放成一簇一簇蓦然的年华。时光就在仓促的成长中与幸福一同骈阗而过,最终在某处风干了氤氲的快乐。
变故接踵而至。
爸爸失了业,妈妈从不倦的埋怨逐渐变成日复一日的彻夜不归。
少年时,纳兰椿的裙子变得??里??遢,她在高草里和邻居的男孩像往常一样玩耍,男孩沾满泥土的手忽然粘上她的肩膀然后开始在她周身游走。纳兰椿尖利地哭喊,男孩被她踢倒在地上,她在漫无边际的高草里仓惶地奔跑,第一次迷失了方向。
纳兰椿对薇薇说起过那次高草里的恐慌,薇薇于是找到了纳兰椿日后如此寡语以及排斥异性的根由。
那以后她再没有踏进那一片见证了她整个成长的草场,拒绝接近人群,看到年纪相仿的男孩就厌恶地走开……她只接受爸爸的关爱和拥抱,只有爸爸能让她胆怯又温暖地微笑。可是,就在她十七岁的那年,她成为不需要长裙就能绽开美丽光泽的少女,爸爸却在一个深夜让疾驰的货车夺去再疼爱她的权利。
再后来,母亲改嫁他乡,高考落榜,理所应当地复读,盲目地悲伤……
为什么呢?要剥夺我的一切。纳兰椿醒过来的时候,疲惫禁梏了泪水。
醒了。陌生的声音。纳兰椿侧目望去,看到了床边坐着的年轻男子。
你是谁!她迅速起身用淡紫色的被单裹紧身体。你是谁!她双眼通红,呼吸急促,仿佛回到了那次草丛里的惊惶。
冷静点。他不耐烦地站起来,从干衣机里拿出纳兰椿的衣服,好了,换上走人吧。
纳兰椿看到阳台上晾着的深灰外套,逐渐回忆起眼前消瘦的男子。他是那个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的人,她记得他在磅砣大雨中牵着她的手,他们义无反顾地背向着人群往前走,直到她手心滚烫意识模糊。最后的记忆是他抱起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一个不再潮湿的地方……
对不起。这是你的家?纳兰椿的声音很轻,但他足以听到。
是。他伸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纳兰椿看到一张清澈如同碧空的脸,仅是眉间有纠结的阴郁。
……
他打开门示意纳兰椿下楼后穿过平房区就能抵达公车站,纳兰椿顺着灰褐色,布满铁锈的楼梯看下去,是一片杂乱的院落,四处皆是破旧的砖房,显有人居住。
那么,再见。纳兰椿小心地走下窄小的楼梯。
还是别见了好。他倚着门,卡其色的头发遮住了表情。
纳兰椿即将走下楼的时候,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被点亮了,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打消了回头的念想。
四
我们相遇之后,这个城市进入漫没的雨季。回忆与睡梦约定好了一般,绵延不倦,像是臆想里明暗有致的影像。从此,你的身影挥之不去,我烦恼地欣喜,究竟应当愉快或是畏却呢。可是,若你再一次站到眼前,我伸出手能够确认你真切的存在。那么,你是否允许我的微笑与你的侧影重叠。是的,只需要侧面,因为想留下一点迷幻的空间给你去想念,更重要的是,害怕被你讨厌。
纳兰椿站在薇薇床前的面全身镜前来回比换着几条长裙,第一次在自己屈指可数的几身衣服面前面露难色。薇薇早已经换好了钟爱的短呢裙和长靴,坐在床沿上颇具兴致地打量纳兰椿。
小椿,你不是恋爱了吧?薇薇终究是个按捺不住的姑娘。
瞎说吧。纳兰椿转过身背对着薇薇,说,哎,你说我穿哪件好呢?
薇薇叹着气,我就从来没见你买过新衣服,都是灰白的绵布长裙,每件不都那样么。
纳兰椿莞尔,随手从床上散乱的裙子里捡了一件进了洗漱间,她关上门又听见薇薇的一番长嘘短叹。纳兰椿一边换上朴素的衣裙一边笑起来,她想着,不过是出去逛一次街,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星期天的街道,冷清,原因是一场阴晦的雨。
纳兰椿跟随着薇薇从林立的百货公司和服饰店起始,穿过人群和街道,薇薇的深杏色长靴在淤积的雨水里沾上褐色的泥尘,薇薇并没有跳起来惊叫,这很让纳兰椿讶异。宿舍里的公主薇薇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拽着纳兰椿的手向前走去,那些暗黄泥泞的路面像是通往宿命殿堂的华丽大道一般,薇薇是知晓了结局的灰姑娘,义无反顾地向王子迈近。
薇薇,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没等自己问出这句话,纳兰椿就似乎明白了一切。
她们来到一处零乱的院落,四处是低矮无人的砖屋,平房前有一座灰色的水泥楼房,已然布满苍青苔纹的墙面上嵌着几扇幽暗的窗户。楼房只有四层,仅未荒废的二楼有一扇木门,唯一能够通往那扇门的,是一段锈迹可见的梯级……这是纳兰椿并不陌生的地方,她知道此行的原委已昭然若揭。
薇薇理好裙子,拉着纳兰椿上了楼,她在那扇门前驻足,深呼吸。然后敲门。在那扇门开启以前,薇薇的脸上漾起笑靥,初花一般明媚。纳兰椿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喜爱那时的薇薇,她渴望她就能如此在单纯的欣喜里得到期盼中的幸福。
可是,门开了。
怎么是你们?应门者语气冰冷。一个“你们”让纳兰椿忐忑不已,她感觉到薇薇凝结的喜悦正褪成苍白的质问,逐渐向自己袭来。
我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他靠着门,姿态慵懒。卡其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眉目,看不出表情。
五
潮湿的灰色的房间,窗外阴雨。
纳兰椿起床的时候曾经为这样的天气感到欢喜,她想着可以和薇薇牵着手悠闲地漫步,街道上行人稀少,她可以很自由地呼吸,然后怀念几天前的一次相遇。可是,当她又遇见了他,她发觉生活即将改变。
稍有些杂乱的客厅里,纳兰椿坐在颜色已然参差的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咖啡杯,她一直低着头,有时抬起来往阳台的方向看去。阳台上站着其余的两人,他们的声音很轻,可是她听得见。
来做什么?对话的始发者有低沉的嗓音。
看看你,不可以么?薇薇是有委屈的理由的。
看到了,回去吧,别再来了。他转身望了一眼客厅里纳兰椿的背影,说,带上她。
薇薇的声音忽然变地很局促,或许是不知道应当扬声或是退却。她说,你们认识的?
他冷笑,我和你也不算认识吧。
他们沉默。
恒遥。薇薇唤他的名字,恒遥。你谁也不爱,你从来不会爱上谁。
然后她放开攥着他袖口的手,转身,走进客厅。
纳兰椿站起来,和薇薇对面,她没有直视薇薇的眼睛。她在心里憎恨着自己。她的心却在不断不断地承认着不觉中萌发的恋慕,她清晰地记着那一场雨里与恒遥的携手,那以后她让他的身影滞留在记忆里,她回想和纪念着他们的相遇。
她的心背叛着她最好的姐妹。
薇薇说,椿,他不会喜欢你,他不喜欢任何人。空气在薇薇陌生的语调里凝结,窒息一般悲痛。
纳兰椿低着头,一直低着。她背负着莫名其妙的羞愧,等待着薇薇的咒骂或是一记耳光。薇薇却只是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从容得甚至没有在她身边驻足。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下楼,长靴敲打着铁梯有震彻心?械幕叵臁?
纳兰椿感觉到意识抽畜着,撕裂开来,最后完成了那些伤痕累累的挣扎,她的心丢失了极其温暖的一个部分。
泪流满面。
在恒遥昏暗潮湿的屋子里,她哭泣着。
而他站在落下的暮色里,光线在他的眸间交汇成悲怆的色彩。
六
纳兰椿在夜半时苏醒。
雨在入夜时已不见了踪迹,月光亦消失了疲惫的光亮,苍紫的天空,突兀地孤寂着。于是暗黄的灯光有了异样的光彩,她在那光亮里倚着他的肩膀,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面颊而后停留在她唇间。
我知道你醒了。恒遥轻声叹息。
我也知道你没有睡着,这一夜。纳兰椿浅笑。
不用去理会你生气的小姐妹?恒遥纤长的手掠过纳兰椿的长发。
纳兰椿说,薇薇要是知道事实,一定会吓坏。纳兰椿此刻的声音很欢快,如释重负一般跳跃着。
为什么对他不感到害怕?纳兰椿曾经费神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在那个雨天以后。
她仍旧深切地记得那一片让她惊恐得几乎绝望的草场,男孩歪曲的笑脸和灼热的手掌,她哭喊着在草地里奔跑,她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在屈辱地翻腾着,它们即将溃烂。爸爸找回她以后,她在浴室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狠地擦拭自己。从此她厌恶爸爸以外的所有异性,他们让她感到惊恐。
可是她遇到了恒遥,恒遥能够坦然地拉着她的手,他们在磅礴的雨水里洗涤着污秽的往事。她感染着他寒冷的体温,她甚至希望自己的手更加温暖起来,足以令他温暖起来。
她是想要再遇到他的,她甚至不介意他曾经在她昏迷时换下她湿透的衣服。她希望见到他,即使他从不微笑,即使她尚不知道他就是薇薇屡次逃课的缘由。
直到薇薇的黯然离去,纳兰椿在恒遥的灰色的房子里迷失一般痛苦。她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失去了全部的归属。
她站起身的时候恒遥拉住了她,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触碰,没有雨水的介入,他的手纤长柔软。他在她身边坐下,将卡其色的头发掠至一侧,她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干洁无暇的脸孔……
于是她释然,因为真相竟如此美好。恒遥,你是个骗子。她甜蜜地微笑。
现在,我们应当称呼他为她了。
你决定这么傻傻地喜欢我了。
至少比你喜欢我要多一些。
这是不被承认的爱。即使是你自己,也无法发自内心去肯定。
即使这样,还是要坚定不移地爱着。会幸福的吧。
也许不会。
……
黎明的天色缓和起来的时候,恒遥在纳兰椿膝间睡着。
七
那是一段茫然的幸福时光。
阴天里的雨水不断落下的日子,我足不出户。然后抖擞着一张朦胧的睡脸坐在床沿,时间从绵质睡裙的领口开始,和带着温暖的回忆一并滑下来,我的手抵达最心爱的荷叶边,细数着裙摆里的那些相遇。我用一个上午和柔软的太空棉被依依不舍,浅绿色的睡裙被嵌上零乱的折痕,我希望时间看到这些蜿蜒的沟壑,并且记录我每一个笑容的温度。
多雨的春天是惹人倦怠的,物理老师孜孜不倦地复习着介质的作用,教室里却安静地几乎失去了空气。
纳兰椿趴在课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地伸展整个手臂了。旁边的座位永远地空缺下去,曾经那个略有些聒噪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纳兰椿。后坐的男生拿笔竿戳她的肩膀,他小声说,知道么,你同桌转去文科班了。
她恍惚了一秒钟,哦了一声,俯下身把脸埋进参差的回忆里。
薇薇,小气的家伙。
放学以后不寂寞了,甚至不再去晚自习。纳兰椿懒得换下校服的裙子,她撑着粉绿色的伞跑进雨水深处。不坐公共汽车,踮着脚错落地践踏积水,溅起青褐色的斑点便万分雀跃,可是终究被深靛蓝的裙子??没下去。她索性跑了一路,让深靛蓝变成深深靛蓝,好歹有了少许斑驳的颜色。
她提起裙角,轻车熟路地跑上生锈的梯级,噔噔噔噔的掩盖着雨的回响。深呼吸以后推开门,喊着,我来了。屋子里的人走出来,用一块温暖的干浴巾裹住她的整个脑袋,她故意打喷嚏,然后鼻尖被重重地划一下。
晚饭自然是两个人一起吃的。纳兰椿买回来蔬菜和熟食,然后她坐在桌子前看恒遥在厨房里炖只有蒸气味的汤。
今天做了什么?
上学。恒遥呢?
和往常一样。
是吗,又闲了一天。
学校很久以前就不去了。
想过做点什么吗?
不想。
撒慌。
也许吧。
……
七点以后纳兰椿开始写她的作业,恒遥站在阳台上看乌云。
她们同样不热衷于能够看到星星的夜晚,一切灿烂的事物都足以点燃她们骨髓深处的寄望。不可以看到啊,那些不断隐藏起来的归途,要掩盖它掩盖它,用乌云来淹没吧。她们约定好的,要一起在看不清自己的时光里继续着冗长的迷失。
这是仅属于两个人的迷途。
八
泥土里的盈亮的绿色已经盛开成一簇一簇季节的征兆,温暖起来的风牵着绵质长裙的下摆奔跑过明亮的阳光和街道,袖口的折边早就换作轻巧的缎带,云朵的影子在飞扬的长发间隙流动,已然晃过了大半个春季。
这个春天只发生过一次相遇,牵绊于是落下绵延的根系。看不见远处的白色蝴蝶栖息着耀眼的花草,微笑专心地浇灌着每一株咫尺之遥的记忆。等清柠芬芳的空气粘上鹅黄色蝴蝶的翅膀,季节蔓延的湿润让它略有些惊慌,它在日光里晕眩一般迷幻飞行。愿意偶尔落进蜘蛛留下的陈旧的网,它能够和那些银白的丝线摆脱纠结的干系,最终赶上洁白的伙伴,持续飞翔直至夏影斑斓。
无雨的下午终究是有的,许久未见过晴蓝的天际了。纳兰椿忽然就想逃课了,估计了一下自己在化学方面的可救程度,于是用半放弃的心态说服自己递了假条。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在心里说,化学还是会努力,今天除外。
即使不愿承认草率收场的春天,逐渐湛蓝的天色和薄荷气味的空气仍旧是不断不断地覆盖了街道,身体最先妥协地褪下针织外套,胳膊开始摇晃清澈的微风,心于是弃权了最终的倔强,就算是有憾于不曾干洁的春季,亦无法将埋怨归咎至迫近的夏日。
这样的午后,忽然想起恒遥的睡脸,她一定要面向着打开的窗口半蜷缩着,阳光落在她眉间,脸颊上还有晃动的树影。她喜欢一个人赖在床单纯白的双人床上,穿很长的白色衬衫,领口敞开到锁骨。纳兰椿总是期待着这样温和的下午,自己跪坐在床边,轻轻拨开她卡其色的柔软头发,听到她浅浅的的呼吸,如此令人安心。
恒遥却没有如同预想的一般留在家里。房子空荡得像是蒙上整整一段岁月的油画。
纳兰椿在阳台和卧室之间来回走着,她思考着那个懒散的孩子会晃到那里去独自享受这个午后。恒遥或许是穿上她很喜欢的浅杏色外套出门的,那种颜色让她看起来温和而修长。纳兰椿想着恒遥睡意惺忪走过公园和街道,卡其色的头发掩饰着她的眼睛,怎样看都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感动了一番,终究是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纳兰椿决定收拾房子。
事实上恒遥的房间终究只是刻意地零乱着,除了客厅里随处可见的杂志和外套,唯一混乱的,大约就只有卧室里的一处了。那是整个房间里纳兰椿唯一不曾注意的角落,看起来总是堆放着许多杂物,用青灰色的帆布覆盖着,落满灰迹。
纳兰椿掀开帆布,除了扬起的尘埃,她看到很多很多的画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不曾想过要发现它们,亦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刻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画板,它们被整齐地排列,每一幅都有无限缤纷的颜色。画中重复着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黯然,明朗,微笑,啜泣,远眺,闪躲的目光……那一张脸在无数无数斑斓的描绘里有了异常生动的印象。
画里的人是恒遥。
作画的人纳兰椿不曾知晓。
于是她不想承认不想承认,那些画里充满着充满着柔软的爱。
那些美丽的爱与纳兰椿无关。
九
还是雨天。
纳兰椿把脸埋进臂弯里,指尖在课桌上漫无边际地游走。想要思索一些和季节有关的忧愁,却忽然无从想起。虽说恢复了习惯的雨季,能够真切体会到的闷热仍旧是要破灭自欺欺人的念头的。
纳兰椿,有人找。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复杂的交织的目光围困,原因是来找她的那个人。那个无论在哪里,都掩饰不了光泽的人。
唷。恒遥微笑。
来这里做什么?纳兰椿对这次走廊上的交谈感到无比压抑。
很多天没见你了,躲起来了么?
去远一点的地方说,反正是自习课。纳兰椿拉着恒遥的袖子转身往后操场走去。
生了一对合欢槐树的操场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仅属于两个人的,以前是晚自习和薇薇牵着手徘徊。那时即使没有星星也可以在关乎电影杂志和流行音乐的话题里沉浸整段的时光。她从不认为这样的操场是用于庞大喧嚣的集会,尽管想法偏执得很,她仍旧固执地把夏天满是槐花香气的后操场当作安置心绪的净地。
她们站在和欢树下。
对我说说你的事吧。纳兰椿轻轻地笑。你从来没说起过你的事。
我的事?就像你看到的。
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恒遥是个女孩子,一定有过平凡的女孩的初衷。变成现在的样子,原因是什么?
你在后悔吗?
我是担心恒遥会后悔。
那个下午你来过,我知道的。那天发生什么了吧。叹息。
……
雨落满四周,操场上的两人没有打伞,没有谁流泪。
最终纳兰椿没有提及有关那些画的事,心告诉她那是不可触碰的事实。
那些充满了细腻的温柔情感的油彩在她脑海里汇聚纠结成无数无数看似真实的画面。她甚至因此害怕了深夜,即使不眠也无法容忍梦境。她不愿看到那些颜色带来的浮想,恒遥隐藏着的过往,和另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过往。她也从来不猜测那个人的样子,甚至性别。
但分明能够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存在并且无处不在。
废弃瓦砾中的恒遥的危房,永远敞开的窗口和永久的无人探访。在她闯入以前,恒遥长久地独自生活,和那个人的记忆一起。她收藏着那些画,画里的她真实而美丽。那个人一定无法到来,因此她保留着那个人对她全部的撰绘。那样,也能够在寂寞中始终持续地存活。
如此一来,她是不爱纳兰椿的,她的爱隐没在那些蔓延的色彩里,纳兰椿只是迷途的误闯着。被收留,被寂寞施舍而后放逐。
雨停的时候,恒遥在女生们的瞩目中走出校门。
纳兰椿站在槐树下,目光穿过涌出教学楼的人流,最终和她的身影一同杳无音信。
十
夏天还是来了。
这个城市的夏季在五月底就已分外鲜明,阳光里看到每一个人如释重负的笑颜。只有纳兰椿一筹莫展着,惟恐被蒸发了那些雨季里并不陈旧的往事。
离高考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日,纳兰椿从宿舍搬回了家,外婆越是万分紧张地递叉倒水不敢怠慢,纳兰椿心底的不安便增多几许。
父亲去世后,纳兰椿一度人为自己仅是尚且存活在这世上,不足以成为任何梦想的载体。她理所当然地上学,考试,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落榜,而后复读,在内心里比以往更加低调地生活,几乎没有朋友,和社会没有更多的交集……她是想要这样平凡而略显灰暗地活下去的。她的人生应当波澜不惊地消沉着,不苏醒也不轻易完结。
可是相遇了,和那个比自己更加忧愁的人相遇了。从此想要变得温暖起来,想要两个人一起温暖起来。
从那天学校里的见面后,她有了冠冕的借口不再涉足恒遥的房间。有时打电话联系,恒遥仍旧是关心着她的。
喂?
复习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椿的话,可以考个好成绩吧。
是的话就好了。
这一段时间都不能见面了吧?
大概吧。
……
放下电话,眼泪极适时宜地涌出,午后的阳光在屋子里越发的夺目起来,纳兰椿听到过去融化的声音。那段充满雨水的日子,真的回不去了。
时光在干涸的房檐不倦地吟唱,季节后知后觉地更替了模样。
你收拾好上一个春天遗留的目光,我仍旧意犹未尽地拎着裙角,荷叶边上有尚未风干的寄望。我不敢祈祷,更不愿向你祈求答案。你的眼神冰冷却温和,有我永久都不将明了的伤感,那些痛楚里没有我的丝毫哀乐,你一个人历经并且珍藏。
那么。
我承认胆小好不好,在消散的时间眼前做着退缩的挣扎,全然不想被你知道。你背负着事实,那么就由我来承载悲伤。即使你将那些伤口掩埋在岁月的深处,它们依旧能清晰地渗透出鲜亮的血的颜色,它们从你不能被唤醒的记忆某处,逐渐逐渐,进驻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哭了。
十一
高考匆忙地来临了,纳兰椿没有废寝忘食也没有终日闲置。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的时候,她等到人群散却才走出考场。天空已经是无垠的晴蓝。
回到家。外婆欢天喜地,不断地询问纳兰椿考试有没有把握,能不能考上她所期望的那所大学。那是一所北方的大学,并不如雷贯耳却亦略有所闻,她生长在南方,习惯充足的雨水和湿润的空气。只是外婆的态度坚决,后来她才明白其中的根由。
外婆,妈妈打过电话来是吧?纳兰椿在晚饭后开口询问。
嗯。外婆虽略有难色却仍旧掩饰不住欣喜,小椿啊,你妈妈现在迁到那个城市去了,有了房子,和后来的丈夫也离了婚。
哦。她大致了解了母亲的用意。
小椿啊,这么多年了,我们去你妈妈那里一起生活好不好?
沉默。
小椿,你就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她是你母亲。
我想想吧。
纳兰椿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安睡的夜晚,她有无数纠缠的烦恼,从童年时代一路孜孜不倦地追随着她的成长。无数无数个夜晚以前,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隔墙的声响,从父母的争执到父母的叹息,再到父亲去世后亲友们对纳兰椿的推脱。后来外婆从老家来领走了她,她住在区基督教会后院的小屋子里,隔壁换作了外婆的房间,从此以后夜寂静下来,心却再也无发进入眠期。
起伏不定的梦里,她看到从未见过的恒遥。那是一个做为纯粹的女孩的恒遥,她浅笑着倚着窗,眉间落满了明亮的年华。恒遥的面前立着很大的一块画板,有什么人坐在画板前仔细地描摹。转瞬之间,房间里充满了温柔的色彩,恒遥的目光始终不从作画人的身上移开,她感觉着自己的姿态在笔尖与画纸的触摸间隙完成绝美的盛放,同时绽开的还有无尽的爱。
梦里的恒遥是幸福的。
纳兰椿哭着醒来。
纳兰椿在志愿里填报了那所北方的大学时,外婆欢喜地落下眼泪。纳兰椿忽然恍惚起来,是的,再一次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怯懦的逃跑找到了理由。考不上的可能还是有的,因此心能够稍微得到慰籍,当作是无法做出抉择的的听天由命吧,究竟自己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想放弃什么,都不由自己决定。
这样一来,可以轻松一点了吗?
……
纳兰椿搀着外婆在街道上漫步,外婆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将来生活的筹划。纳兰椿忽然很想抬头看一看这个夏日的天空,是不是纯澈的碧蓝。当她终于仰面,却只在一阵猝然的晕眩中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
那声音说,椿,你为什么不能坦率一点呢。
不,我不能的。我不能伤害她,更害怕伤害自己。原谅我。
冗长的黑暗袭来。
十二
纳兰椿在医院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苏醒。
病房并不拥挤,六人间里仅有的其余两名病患均在午后的微风里沉睡着,面容安和。纳兰椿看到桌子上外婆请护士代写的留言,看样子是去买什么东西了。
窗子打开着,已经能听到蝉鸣了,院子里有惬意地推着心爱人的轮椅走过的女子,还有拉着母亲的手蹒跚奔跑的孩子,相互搀扶的老者和独坐的青年……窗子里坐着忽然平静下来的纳兰椿。
她发信息给恒遥,黄昏时分,她便站在她眼前了。
在住院部大楼前的草坪上,她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她枕着她的肩膀,久违的携手。
好久不见,我终于考完了。
可是再见,会在医院这真不好。
恒遥,我报了志愿,是北方的一所大学。我妈妈在那里。
没有回音。
不说点什么吗?纳兰椿侧过脸望着恒遥。
有什么要我说的吗?上大学不是椿复读的目的么,这样一来当然是考上的好。
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保持联系吧,我总会在那个房子里。每天,直到老去,或者死亡。
那个房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吗?
恒遥轻笑,有回忆,和椿的,还有过去。
恒遥的眸子里很快地掠过一屡波澜,那瞬间的忧愁来自不为人知的过去,但纳兰椿已经决定不再探究。或者从开始,就不忍知晓。
纳兰椿于是说,好吧,合格了。纳兰椿伏着恒遥的膝,微笑。
不再勉强自己了,也不想去勉强你。不去回忆也不去猜想,顺其自然,就这样下去吧。我选择用隐忍的沉默去保护你封存的往昔,并不是对你一无所知的,我所了解的只是你的爱,只有你的爱。其余的,都只是随意就能被遗忘在上一个时节的光景。
因为雨季的远去,毫无病痛的泪水变得没有留下的意义,即使找不出微笑的去处,也能够稍微在回复的安宁里,找一片干洁的土地让思绪栖息。
我坐在生满了平淡未来的树荫里,看昨天的云朵逐渐消散,或许间隙里也有你的笑意,即使那并不属于我。我能够浅笑着目送你的悲喜离去,然后站在你身边,和你一同迎接属于我们两人的延续。
你可以看见吧,我真的真的有了笑容。
即使迷惘,也回努力努力微笑微笑下去。
在忽然昏倒又苏醒的那一天,纳兰椿重新展露了笑靥。
十三
暑假是令人满足的一段时光。
纳兰椿告别了高中的校舍,以访友之名长久地留在恒遥的小屋里。她们厌恶着开始越发闷热的天气,于是终日藏匿在冷气不歇的卧室,恒遥买了足够打发一整个夏天的柳丁汁,然后她们趴在无数的电影杂志上消磨时间。
……
夏季在八月接近尾声,纳兰椿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纳兰椿脆弱的思绪不可置否地起伏着,她害怕有什么东西即将改变,并且失去扭转的可能。
这毕竟预示着一场注定的分别。
恒遥是能够发觉纳兰椿的不安的。
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要准备收拾东西了。纳兰椿关掉电视机说。
恒遥手里的杂志正好翻到最后一页,她说,是吗,不是还有几周才开学吗。
我可是要和外婆一起搬到那个城市里去。纳兰椿夺过杂志,说,听好了,我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你即使再自由再懒散,也不能忘记我。
恒遥沉默。
喂,什么意思,在医院答应过的吧。纳兰椿皱着眉。她开始焦躁起来,因此恒遥的吻触及她的唇的时候,她的惊异是大与欢喜的。
那是她们的第一个吻。
她们有过无数次拥抱和牵手,像是真正的挚友那样。这种干净得并不真实的交往关系曾经让纳兰椿很安心。她终究是害怕非议的,更重要的是她了解恒遥心中的隐忧。纳兰椿从来不是能主动起来的人,可是她们的爱从她这里起始,并由她独自从心底维系着。她一度地认为恒遥仅是由于寂寞而接受,即使是那样她也不曾悔恨过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纳兰椿对自己说,不后悔。
现今得到了她期待着的回答。
恒遥的唇上残存着春季的温润,纳兰椿在她的呼吸里看到几个月前的一次次相遇,不绝的阴雨和难能的晴天,她们模糊不清的扶持与抚慰在恒遥齿间的柳丁香气里忽然有了暧昧的升华。
纳兰椿闭紧了眼睛,她沉浸在一个真实的梦境里,那里曾经生满了相互缠绕的藤蔓,她的心里是终年的雨,始终无法浇灌出分毫生气。如今恒遥在她的世界里收起了庇护的伞,雨季宣告完结。她们相互依偎,终于看到艳丽起来的阳光。
淡淡的亲吻犹如一场庄重的仪式,从此心境平坦地铺展开去。
恒遥站起身掀开房间里的那一块青色帆布,她们重新看见画卷里的烟尘。
恒摇笑着拉起来纳兰椿的手,她说,椿,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十四
十九岁的恒遥。
与纳兰椿相遇的前一年,她尚且是满目新奇地在美院的校园里漫步的新生,偶尔做一些自己的画作名垂青史的梦,在展示橱窗前一边满口不屑地看着前辈们的作品,一边暗地比较着画技。真正吸引她的,是一幅略有些陈旧的油画。
那幅油画的作者不久后成为恒遥的恋人,恒遥称呼她为流光。
在恒遥的诉说之间,纳兰椿看到一个如同流泻的光阴一般安和沉敛的女子,她安静地生活,安静地作画。她疾病缠身,已然无法再到学校里去。她来自僻静的小镇,不愿让父母背负沉重的医疗费用,于是选择将自己最后的生命隐匿在一间灰色的小屋里。
那间小屋是恒遥现在的栖所。
很长的一段时间,恒遥舍弃了所有的其他来陪伴流光,她做她的模特,每天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欣喜的笑意,她知道自己的姿态在她的指尖盛放了整整一世的无暇的美丽。她们没有落泪,她们竭尽全力微笑着面对最后的时光。
流光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离去,脸上是平和无争的幸福。
恒遥开始封闭自己。
从此恒遥从学校里消失,搬出了家里舒适的房子,她回到那一间昏暗的居所,和那些画板一同进入长眠。
她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
可是我遇见你了。
恒遥遇见纳兰椿了。一个比她还要绝望,还渴望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以后世界重新变得明暗有致,她在佯装的漫不经心里温柔地期待着与纳兰椿的相遇。
……
恒遥说这便是上一个故事的末尾,以及另一个故事的初始。
纳兰椿的眼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泪水,她并不知道这些她暗自介怀了许久的往事竟如此动人,流光和恒遥有着穿越生命的牵绊,纳兰椿承认着,羡慕着,亦感激着恒遥最终的相告。
为什么对我说起呢?纳兰椿问恒遥。
应该要对你说的,有关我们的过去。
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去介意的。
不是那样的。恒遥的指尖抚过纳兰椿眼底的湿痕。她说,不是那样的。
纳兰椿没有再追问。她仿佛能够明白。
椿,真正的原因你会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了解。
我的过去或许不再左右你的悲喜,但是那关乎我的往后。因此想要让一直埋没在回忆里的人重新回到脑海里,也能让你感觉到,看到我所有的过去。
因为。
我遇见你了。
因为想要再去真实地爱一次。
遇见了你,真好。
恒遥长久地微笑着,在最后一个夏夜。
尾声
深秋时纳兰椿总算能习惯北方的生活了,仅是即将来临的冬季稍微令她感到些许不安。外婆看起来是幸福的,自己最后也找回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生活平淡地持续着。
经常能和恒遥在网上联络,有时候直接打电话,恒遥压着嗓子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感冒。她回了家,重新开始上学和绘画。流光的一切被她从小屋里带出来,安置在明亮的画室里。恒遥说街道上四处散布着落叶,却没丝毫有萧索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们早已逾越了凋零的季节吧。
天空逐渐高远起来的时候,回忆站在时光的原点细数着清晰可见的伤痕,它们由来已久却逐渐失去了痛楚。眼泪涤去的往事在鲜亮的笑颜里风干,光泽华美得像是梦里的天堂。
我们在深邃的黑暗里触到彼此掌心的温度,于是在隐约间看了另一个自己。
因此花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完成一次不期而遇,也经历了仓促的夏日,在秋天将至的时候终于从红线的那一端找到了久违的安谧。因此我们都选择放弃在冬季沉眠,即便是分离亦有了牵挂的缘由。夜晚不需要仰望缥缈的星火,仅是全身镜前的一次凝视,便能轻易地在瞳仁里发现你微笑的轨迹。
所有的这些都和热烈的故事没有丝毫联系,我们的一切都无比淡然地延续。
就像是那种不若其名的花朵,忍冬。它唯一无法隐忍越过的便是冬季,春日始发,夏季芳华,秋节来临便竭近尾声。
于是我们的故事在冬季真切地迫近时勇敢地折去了旧枝,会遇到的。
会遇到的吧。
下一个春天,已然在遥想里明媚起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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