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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peacelife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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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标题:《情欲的城》(全)作者:南南和北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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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05:23 |只看该作者
21. 连鸣的爱情结局迅速在一场豪雨中发生,像一枚硕大的粉红色山茶花蕾忽然从枝头跌落,让期待花开的人心痛欲裂,无法相信。

  那是傍晚。水手餐厅。周光请连漪吃饭。中餐。临窗而坐。外面大雨倾盆。连漪低落的情绪感染了周光,周光说过去的一段时光是不快的时光。连漪说她也不快,她的不快是无谓的不快,她本来可以引导快乐的方向,然而选择了不快,还让别人一起不快。她憎恶她的性格。周光说他是为人不快,他没有接触过工厂,不知道里面的人像落后了100 年似地活着,你一腔抱负,觉得有浑身解数,然而对一个世纪以前的人你能做些什么?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们的先入为主,他们的老成,他们的墨守成规,他们以为他们是你爷爷,他们一辈子只在一张皮子上磨90下,他们不知道再磨10下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再磨10下命运会有怎样的改观。他们拒绝这10下。你猜我想怎么干吗?

  他的话已驱动起快乐引擎,连漪的心里头热了点。

  怎么干?

  我想把他们统统装进火箭发射到月球。

  好,到时点火的活儿要交给我。

  抬头笑的时候,看见窗外面大雨中没头没脑狂奔的连鸣。

  老远听到琴声,节奏明快,像瀑布欢跳下山崖,轰隆隆,哗啦啦,无烦无恼地奔着千里前程。近了,琴声更强烈了,得意地宣告:事情发生了,令人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门没关,仿佛预备着有人来。卞铭菲身心投入,手指欢快地在琴键上奔跑,滚翻,尽情发泄。连漪走过去,握起拳头砸在高音区,刺耳的声音立即横断了优美的旋律,替换了它,持续着。

  卞铭菲得意地看了她一眼,挑衅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退了几步倚在窗沿,表情变成了欣赏:“你知道了?快。”

  过了很久,连漪才把手松开,倚在身后的墙上。她必须找个支撑。

  “有什么大不了?没见过为情受伤的人?你应该打把伞。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真的。”卞铭菲转身看窗外,演独角戏般自问自答。“想知道我怎么做的?能怎么做,做爱呗。他的身体真美,是我见过的男人身体中最美的一个。结实小巧的肱二头肌,紧凑的腹肌,强壮有力的大腿肌小腿肌没有一块赘肉。真美。就连我无比痛恨的生殖器官也很美,没一点下作的意味。崇高的健美的躯体。做梦也想不到这躯体会属于龌龊的卞铭菲……”

  雨下到了屋子里,哗哗的雨声在屋子里淌着,连漪在滴水,浑身酸痛。

  “可他是个男人,终会是个男人,终会对女人有可怕的欲望,野兽般的男人……算了,我在作诗吗?总之,我脱下他的衣服,把他拉到我的床上,把他拉到我的身上,就是这样。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做完之后我让他打开写字台最左边的抽屉。问我有什么。”

  有什么?

  去看看。

  连漪走到她屋里,打开那个抽屉。是半抽屉玫瑰,大部分已枯干,有些是快枯干的,这些之上,有两朵分明是刚刚放进去的,红得像血。

  卞铭菲站在她身后,倚在门框。

  原先是一朵,刚才我又放进一朵。

  是什么?

  “他问相同的问题。我对他说,这是一些纪念。什么纪念?他笑着问。想知道吗?我说。想。他说。真的想?我说。真的想。他说。然后我说了:每和一个男人做爱我就会买一朵放进去,从19岁开始。第一次放了5 朵,是对以前的查漏补缺。最鲜艳的那朵20分钟前放进去的,你知道和谁吗?在性爱的领域,他还是个小学生,稍有一点想象不到的事就目瞪口呆。呵呵……”

  “和谁?”

  “我说:你猜。”说着爬到床上,摆出当时的姿势。

  连漪面无表情地说:“我父亲。”

  卞铭菲夸张地大笑起来:“不愧是连漪。不像你哥那么傻,非要我告诉他,如果他能猜到,反应就不至于那么强烈。秦甡啊,我说,大诗人秦甡。你们之间的差别是你比他力气大,他比你有情趣,哈哈哈……”笑声刺耳,像毒药侵入四经五脉,又和雨声一起寥落下去,让人无法忍受的毒骤然消失了。“你父亲最温暖。这个无奈的男人温暖。他是个诗人,诗改变了他生命的属性,只有诗才能改变生命的属性。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不知道他们需要这样的属性。他把我衔在嘴里,像一只老猫衔着一只小猫,要把它衔回窝里。我需要这样一个男人出现,于是他出现了,我其实很幸福。他是我渴望的父亲形式。”

  连漪说不出话,表情痛苦,她能怎么做呢?只有低下头,只有跑出去。丁秋平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纸,看到连漪的样子吃了一惊。去洗手间拿毛巾给她,怪她又淋成这副模样。连漪接过毛巾擦了擦,说在路上碰见连鸣了,他说晚上有事,不回来了。

  “没说什么事?”

  “是工作吧。”

  “今天特意早回来,做了一桌菜,指望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呢。可连涓打电话说不能回来了,连鸣也有事,真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丁秋平难得说这样的玩笑话。她很高兴,今天她又当选为万发的党委书记了。

  连漪勉强笑了笑,回屋换衣服了。

  雨还在下,空气闷热令人窒息,连漪却不住地打寒战。她控制着情绪,还是情不自禁地轮流打量着父亲母亲,他们的相貌有一种可贵的默契,来自长年累月朝夕相处的磨合。丁秋平一个劲地说吃啊,多吃点儿,好久没吃我做的菜了,怎么样?好吃吧?秦甡问她怎么了,有话要说?连漪就低头吃饭。

  吃完饭,爬上床,把自己裹进毛毯,将毛毯掀开。连鸣在哪里?在哪里嚎啕大哭或酩酊大醉?他会死吗?

  辗转到半夜,起身到父亲的书房,他在吸烟。烟代表不自信、空虚、灵感和思想贫乏。贫乏。那些男人女人用若有所思的神情吐出的烟圈让人们产生一种迷思,可那不过掩饰了作者、导演和演员本身创造力的贫乏。他很少在现实中行走了,诗人的思维看不懂现实,或者说无法正视,现实也不懂诗人的思维。这一屋子的故纸堆为他提供灵感,现在还有性爱和情欲。连漪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去了他们的卧室。

  丁秋平躺在床上看一本时事杂志。连漪走过去,在她身边侧身躺下。丁秋平惊讶地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这么烫?病了?。”

  连漪摇摇头,要她躺着别动。

  “您升职了?”

  “你怎么知道的?”

  “您那么高兴,我就猜到了。”

  “兼任党委书记。晚饭时想向你们宣布,让你们也替我高兴来着。”

  “可惜今晚没有为您创造一个合适的气氛。您是个经理,还是个党员,做人很成功。我一辈子都当不成党员吧?我都找不到地方交团费。一想到她笑我会为她笑她哭我会为她哭的祖国可能永远不会承认我,我就很难过。”

  “小连……”

  “我知道,我会努力的。”连漪打断她即将开始的说教,“您爱父亲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想问问。”

  “爱,”这个字从丁秋平嘴里说出来像一声叹息,“到我们这样一个年纪,爱已经变成责任、道义和别的一些东西了。我敬重你父亲。敬重,就是我们的爱吧。”

  “您年轻时爱过别的人吗?”

  “没有。”

  “结婚后呢?即使嫁人了,也会爱上另一个人吧。”

  “没有,哪会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摊在工作和这个家上了。你们年轻人没有爱情精神就空虚无聊得不得了。我们不一样。对我而言,爱情是一条河流,过了河,到了对岸就可以了。我说不清楚。是遗传吧,你姥姥就是个不太在乎爱情的人,守了60年寡,有无数次再嫁的机会,可她没有。她的一生可能从未有爱情这回事发生,可她活得不错。”

  “姥姥有《圣经》。您呢?您的精神寄托是什么?”

  “忘了从今天开始我担任党委书记?”

  “嗯,我老误会那是事业而非精神上的事。您也是个女人,女人的本质像猫,渴望被抚慰,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这番话大出丁秋平意料,又问了一个你怎么了。连漪转过身去说没什么。一个小时后。

  “您一直都是这样刚强吗?”

  继续看杂志的丁秋平以为她睡着了,听她又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终于不放心,把手伸过去。

  “不行,你病了,得住院。”

  连漪转过来,按住她,说没事,是天太闷了,睡一觉就好了。又把问题问了一遍。

  丁秋平坐起来,看着连漪通红的脸庞,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泪光,这泪光里面有种意味霎时将她心中隐秘的一角触痛,涌出无限心酸。她把她抱在怀里,吻了一下那滚烫的额头,泪水掉了下来。

  “不是。刚强是这两年的事,是被逼出来的,是外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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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墓碑

  22. 无风无月,无眠无休,独上小楼。箫声起,云聚散,柳梢一片秋。佳人何方?才子何处?那边驶来兰舟。飘然如仙,娉然而下,倾国倾城。谁谓我无忧?君不见眉心里,万重愁。纵你把长袖漫舞,纵你把风情万种,纵你把江山吟哦,纵你把千秋点破,一曲羽衣霓裳,一曲箫声悠扬,能解多少情怀?似抽刀断水,若酒入愁肠。呵!又是禅声!她又在佛下参拜,把我心扰乱。兰舟去吧,歌舞休吧。向西望,一弯愁月冷风里把清辉洒下。低眉想,该是,他来了。桌上,方便面残,灯下,无情人瘦。电话铃起,他有饭局。长吁!好个夜晚,好个箫声!好个禅心悠扬!又猛见那,月亮圆了。风月。今晚,风月无边。

  卞铭菲披一件水袖的戏服,在连漪的房间里舞着,又唱又说,又喜又怨又悲,又是国语又是粤语又是越语,即兴的胡乱的唱腔,即兴的胡乱的戏文,配一张浓妆的脸,凄凉无比。

  连漪病了,双目紧闭仰躺在床,唉,她仿佛就该是这样的姿势。她能猜测出卞铭菲的动作和表情。戏唱完了,把戏服脱下,伏在她身上,不说话,像是累极了,靠在一棵树桩上休息。连漪的话像呓语。

  连鸣走了。

  我知道。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怎么办?他是我哥哥,他疼爱我,他走了,谁来爱我?

  “我啊,我疼爱你。”卞铭菲抬头看连漪的脸。那张脸泛着红润,不像重病,像睡梦中的婴儿的脸庞。

  秦甡站到房间门口,脚步很轻,但连漪立刻感受到了,她攥住卞铭菲的手。卞铭菲挣脱了,俯在她耳边:“我走火入魔了。睡吧,宝贝。”

  连漪想喊但喊不出来。面对大海的呐喊是因为有引子,大自然呼应了体内的野性。这城市不会去呼应,它淡漠着,得靠自己坚强,它淡漠着,得自己驱动自己。她太畏缩,太羞涩,太彬彬有礼,呐喊的本能已沉寂。调笑声一会儿便从父亲的书房里传过来,沉闷的压抑着的调笑声,在这空洞洞的家里那样刺耳。

  又冒充我的名字了,嗯?这样顽皮?

  是在帮你重整河山呢,你要谢我!

  这是什么逻辑?要我怎样谢?

  抱我!

  不是抱着你吗?

  不够有力。

  小点声。

  连漪睡了,睡得很香,像只刚出生的小白兔。

  真的?你更像一只小白兔,我的小白兔……

  嗯,我想你……

  残忍的情节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在他们高潮时连漪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半截的楼房半截的树四条东西走向的电线停驻电线上飞快转着脑袋的小鸟将雨的银灰的天空的云,城市低垂着眼睛,没有表情,浸淫在这无休无止的情欲之中,显得那样无辜。

  姥姥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泪让她显得年轻。今天她不想听她念《圣经》,她要她推她出去走走,她说好久没出去了好久没出去了。连漪就推她出去,出门看见城市悬浮在半空中,穿黑衣服的人匆匆忙忙地四处奔袭。他们去哪里?他们要做什么?她茫然地推着姥姥,被人潮挤过来挤过去。在路口,他们把绿灯打开,飞快地穿过马路,到马路的另一边再把红灯打开。她忽然意识到姥姥不见了。她把姥姥弄丢了。姥姥!她看着陌生的周围大叫,可没有回音。她哭了。姥姥,姥姥。她过不了马路,红灯老亮着,一抬脚红灯就亮了。我爱你们,我是爱你们的!她哭得很伤心……黑色的鸟在天空中盘旋,啊啊地叫着,抬头看那些鸟的时候被什么拽了一下,她被推下城市,她掉下去了。

  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没死。她掉进那个村庄。那么多人三五一群地玩着游戏,踢毽子的,打纸拍子的,扔沙包的,跳绳的,扳起一条腿互相对抗的,玩得那样专注,她走过去,他们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玩他们的游戏。抬起的脸庞像忽然盛开的花儿一样让人兴奋,它们低下去时她觉得尴尬极了。她找到一个熟悉的女孩想和她说话,却叫不出她的名字。她踽踽地经过这些人,走到了海边,走到了打麦场,走到了田地里,来到学校,在一个班级里岳今和郇兵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打着扑克。她走过去,凑到岳今面前想看她的牌,岳今避开了,笑着对其他人说:出牌啊。她又凑到郇兵那里,郇兵也避开了。下巴上长着胡须的王宏伟粗鲁地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出去,说去去去,别碍事。她呆在那里,他们笑着,闹着,她呆在那里……

  她闭着眼睛哭了起来。有人安慰她,她想了好久,想起这是卞铭菲,她像哄孩子一样地哄着她,拍着她。她放心了,原来是做梦。她要重新进入梦境,她要梦见他们对她笑,拉着她一起加入他们……

  一场重病。谁也没料到会这么重。卞铭菲常来,给连漪讲她的所遇所感。她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公共汽车上常幻想自己端着一把枪,朝行人瞄准,“砰”地一声,脑袋开花了,背上多了一个血孔,有时她也瞄准那些路灯,一盏盏将它们打灭。有时也用刀,一挥手就是一个脑袋。走在旁边的女孩很漂亮,头发用发卡柔顺地卡在后颈那里,她也一刀取了她的脑袋。讲各种意外的死亡事件,五马路要拓宽了,一面墙拉倒时,正好一个人经过那里,被砸死了。她去应聘洗碗工,头上长个痦子的家伙问我以前洗过碗吗?没有。对不起,我们招的是至少有一年洗碗经验的人。我连个头上长着丑痦子的人都征服不了,我连洗碗刷盘子都不配,可怜11岁起我就把胭脂涂得头头是道做明星梦对着镜子练恩泽众生的笑真×××……

  连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卞铭菲说得更起劲了。

  你姥姥家的花长得很好,好多都开了呢,先是芍药,然后是扶桑,茉莉,茶花……白月季开得尤其好,丝绸一样的质地,香,像你。我猜你姥姥一定兰心蕙质,只有这样的人才养得出这么好的花。葡萄生机盎然,开出了小白花,是紫葡萄吗?你姨妈是披着艺术家的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艺术家呢?到她那一步人才算是活出来了。你爸老了,可他越疲累我越喜欢,看他筋疲力尽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多快活啊。在风月看见你姐了,穿着闪亮的衣服和一群瘪三模样的人跳舞,她在堕落吗?还是本来如此?你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叫阿龙的是不是在爱着你?不,你们不合适。

  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抑扬顿挫地念一些乱七八糟的诗句。

  ……那是我的朋友,连漪,她病了,一种奇怪的风湿类心脏病,她的样子仍鲜艳,心在鲜艳下一点点死亡。诗歌是最好的药,是比那些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维生素类抗生素类药片更有效的,会像向日葵,把她的心,导向阳光……

  ……我的心意让菊花早早地盛开了。它的清香会唤醒我深爱着的朋友的眼睛吗?天空里尽是向南的痕迹,她要走吗?留下我孤零零一个,看着菊花,凋残从盛放开始……

  ……玫瑰,一朵,一朵,一朵,我挤出汁液,用血掺和,响亮地注入高脚杯,看,他们沸腾了,他们的身体和眼神在沸腾,热烈欢迎这红色的野蛮的液体。我把血倾在这些衰老的植物身上,我用青春把他们浇灌……

  玫瑰这个词让连漪难过,这些句子蹂躏着她的心。她想起来拿起剑戟和她对抗。卞铭菲疯了吗?她在追溯绝望的源头。她说她剪了头发,然后在绝望的源头看到了她的妈妈。她很美,年轻的时候,人们都说她是电影里的女特务,她不该嫁给父亲,可她遭到了中伤,被中伤贬谪底层。她想冲过去刺杀那中伤。她过早地苍老啦,过早地谢世了。最惨的死亡是意外的死亡而不是遭受折磨而死……她不住地说死,死就像一只黑色鸟,扑哧扑哧地在她想象中飞,眼睛盯着她,她做什么想什么都盯着她。

  一个冰凉又光滑的身体贴在她身上,那么凉,那么滑,像一条蛇。蛇咬她,轻轻地咬,咬她干裂的嘴唇,咬她细长的颈,咬她小小的乳房,然后缠绕,越缠越紧。她想反抗,肢体却一动不动,她出汗了,她叫了起来,伸往下体的细长的蛇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收了回去。醒来的时候想到这一幕,不知所谓。卞铭菲进来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看到那脸上有不安和惊惶闪过。

  秦甡在家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谈诗,做爱,不再顾及连漪就在隔壁。之后,卞铭菲会极度失落地走进来,伏在她身上,秦甡也过来坐在她的床头忏悔。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无力的诗人,一个女强人的妻子,冰雪聪明的她一定会理解,一定会原谅。为什么是诗人就可以与道德与常规无关?为什么他们总轻易地原谅自己?连漪紧闭着双眼。她理解,她不原谅。

  她常看到一个黑衣飒飒的蒙面人骑着一匹黑色马从黑暗中驰来,把她拉上马背,将她带走。或是高大、英俊、干净的外星人,从降落面前的一束白光中向她走来,带着暖人心的笑容。可没有人来救她,只有决堤而出的眼泪,这种源自生理的发泄才能让她获得暂时的解脱。

  有一天,她对隔壁的一切终于生发出必须迸发出来的厌恶与仇恨。这令人恶心的吱吱咯咯,这令人恶心的男人女人,这令人恶心的低眉垂眼的城市,这令人恶心的身体反应!它们绞溶成肮脏、龌龊、粘稠的液体向她灭顶灌来。啊!啊!她大叫,抓起台灯朝墙撞去。

  一会儿过后,他们站在了房间门口,看着连漪和她手里一明一灭的台灯。连漪把台灯向他们全力掷去。

  “滚开!你们这对狗男女!让人恶心的狗男女!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他们过来把台灯放好,安慰她,向她忏悔,离开。他们走时,她睁开了眼睛,她叫住了卞铭菲。她对她说: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再迷惘,不再迷惘时或许不是因为找到了钥匙,得到了答案,不是因为走出,而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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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11:55 |只看该作者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23. 我猜你也活得不快活。

  连漪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连涓房里,不声不响地躺在墙角的短沙发上,蜷缩着抱着自己。连涓无语,移开手中的杂志。

  你失去贞洁了。

  什么?

  连漪的声音像新月的光辉一样轻柔。她的眼睛在台灯黄色光晕之外的暗里一闪一闪,像迷失于天空的两颗星星,这两颗星星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红色坤包,从那里或许会翻出避孕的药物。

  我知道。失去了怎么会和没失去一样,增加了怎么会和没增加一样。残缺了的东西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沾染上了别的东西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

  真的可以看出来?

  嗯。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肮脏,很可耻,很快乐。

  卞铭菲的呻吟和尖叫在耳边起了。为什么这快乐偏要是肮脏偏要是可耻的呢?

  连涓掀开毛毯,连漪过去,脸伏在她肩膀上躺下。连涓给她盖好,抱着她。

  医生说你快好了,不要想太多。

  连漪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一家人小心防范着她的抑郁症。他们不知道消落困乏的外表下连漪也在拼命抵抗。

  明天国庆节。

  想出去?

  是我们的祖国的生日。50年,很伟大,也很年轻。连漪的声音更轻了,我们换一换吧。

  换?

  你做连漪,我做连涓。

  这个决定随口说出,像呼吸一样平淡。连涓一惊。她把她的想法告诉连漪时就知道她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

  因为不想死。因为还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换一换吧,既然你也不快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造成损失,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什么危险。为期一年。

  想多久了?

  病多久就想了多久,现在想通了,病就要好了。

  这样平淡,没有轰轰烈烈的感觉。

  所有的阴谋开始时都是平淡的,死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个阴谋。

  死?

  只是个比方。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现在?

  现在。

  可是……

  我知道你愿意。

  连涓躺下去。

  是的,我愿意。我想和你换,想逃开现在的状态。换吧。我是失去了贞洁。暴风骤雨般地失去,在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中失去了。

  连涓觉得这话不是自己要说的,是一个魔鬼在背后用枪指着她,逼她说的。

  不用解释。把灯关上吧。

  台灯在连漪这边,可她不想动,她怕动一动,就会打消念头。连涓隔着她把灯拧死,连漪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芳香,这芳香让她想到刚来时闻到的这城市的味道。她好奇地看着这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城市,否定了前15年生命的意义及一切的快乐和痛苦。这味道消失已久,可这一刻的芳香带来了美妙的感觉,温暖,亲切,激动人心。要好好活着。这承诺多么遥远。黑暗统治着连涓的情绪和语言。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每天像个影子一样被踩在身前或拖在身后,没有用处,可外表是坚不可摧的城池,硬邦邦的皮鞋声在大楼里震荡,把别人的心震虚了,把自己的心也震虚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羡慕和嫉妒,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座拼命维持着外表的废墟而已……害怕夜晚。害怕在夜晚中面对自己,害怕在夜晚变成野兽。就只有跳舞,喝酒,喝酒,跳舞,像动物那样做爱,没人的尊严和情调。好几次我想把他杀了再自杀算了。这些够了,你还想和我换吗?”

  连漪的心在猛烈地颤栗,可她不动声色地说:“这些没有关系。”

  你会那样做吗?

  不会。

  想知道他是谁吗?

  他?

  那个和我做爱的男人。

  不想知道。

  “好吧。”连涓也不确定是否能把周光的名字说出口。轮到连漪介绍自己了。

  “因为你没长着我这样一颗脑袋,所以做我很舒服。呆在家里,闷了的时候逛逛街,爬爬山,去影院看电影,去书店看书,去花鸟市场和老人交流养花的经验,去姥姥家看看花们草们。有时周光约我,我们去水手餐厅,心情好的时候吃西餐,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中餐,心情不好也不坏的时候吃快餐。我还有个朋友,就是那个常来看我的阿龙,他爱我,你得和他谈谈清楚,不能这样下去。偶尔我会去中意大厦,不过不想再去了。”

  那个叫卞铭菲的女孩呢?

  她?不要理她,让她随我与之决裂的世界一起去。

  那个别墅里的男孩呢?

  他叫郇兵,旬耳郇,大兵的兵,我们偶尔通电话,你可以与他交往。

  性呢?你没有欲求?

  那是黑暗中的事,你只需在人前做我就行了。

  不,我要彻头彻尾地体验你。

  你无法体验。

  你说说看。

  说到卞铭菲和郇兵连漪已经心烦意乱了,这时不耐烦地喊起来:“不想说,是交换位置,不是身体买卖!”

  “这算什么?我不是说了我吗?”连涓也喊起来。

  “那是你,那就是你,有压抑渴望倾诉才会说。我没这方面的困扰,我不说。”

  “不说算了。”平息下来,连涓又问:“没有一点留恋?没有一点顾忌?”

  没有。你呢?

  没有。没有吧。还有财产呢?

  你无偿使用我的,我无偿使用你的,身份证、学历证、工作证也一样。

  这样让我觉得你是这个游戏的受害者,对你不公平。

  是说你一直过得不公平?

  今天晚上我觉得是了。我想出人头地,结果粉身碎骨,我辛辛苦苦地打拼,所赚却不及你没有付出劳力获得的财产的百分之一。

  善良,真诚,还有运气,它们的价值有时是令人咋舌。我们需要一份合同,还需要改变一下形象。你的眉毛还能长成原先的形状吗?你的皮肤还能恢复成少女状态吗?你还学得会善良和真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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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甲乙双方全面拥有对方姓名和形象的使用权,使用时,必须尊重原创风格,不得擅自毁改,必要时,可以不损害对方形象,不触犯对方利益,不被人识破为限,加入个人色彩;甲乙双方全面拥有在对方生活和工作领域活动的权利,无偿使用对方财产及房产,但不得滥用,使用数目平均每月不得超过300 元,遇特殊状况或不可抗力,可不经同意直接支取,但要有详细备案及相关单据;契约期内双方对己方财产原则上仍有操控权;如以对方身份创造出额外价值,当事人可按80% 的比例提成。

  乙方黑名单:卞铭菲、秦甡、丁春平、阿龙。

  双方必须遵守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所形成的道德规范,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在行法律法规;个人利益与国家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要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生命。

  天知地知甲乙知,如有第五方知晓,泄秘者承担全部责任,处罚金人民币20,000 元作为对方的精神赔偿。

  期限自1999年10月1 日起至2000年10月1 日止,为期一年。双方签字后生效,任何一方不得擅自变更或解除。

  连漪以甲方身份起草了一份契约,拿给连涓,让她填上需她填写的内容。看到父亲和姨妈丁春平在决裂人之列,连涓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没什么,你不和他们打交道就是了。连原因也没有?没有。这样的合同我怎么签?怎么不能签?想一想你那狼潭虎穴的处境心理就会平衡的,签吧。连漪已兴奋起来。她坐在连涓的梳妆台前,把抽屉一一打开,花花绿绿的高档化妆品散发的奇异香气也立即氤氲开来,金光闪烁,各种各样亮晶晶的饰品令人眼花缭乱,相比于杜十娘的百宝箱也不逊色。拿起一瓶透明的,上面标明用24K金研制的金粉的眼霜对着日光灯看。

  “在开着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小瓶里,暗藏着她那些奇异的合成香料――膏状,粉状或液状的――使感觉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没在香味里。”

  趴在镜子前挑眉毛捋头发地端详自己。

  “我胖了,三个月来你们像喂猪一样喂我。眉毛真的要砍掉吗?指甲也要修尖?还有高跟鞋?喂你干嘛活得这么复杂?”

  连涓举着那一纸契约,无奈地看着她。“我还没同意呢。”

  连漪过去掐她的脖子:“怎么你要反悔?”

  “这不是想做就做那么简单的事。怎么想怎么不可能。不行!”

  “是不行!你非签不行!”连漪说着咳嗽起来,连涓忙过去捶打她的背。

  “没有理由,我忽然找不到理由了。”

  “周光。你是连漪周光就会爱你,咳咳咳,把你,咳咳咳,把你爱得像太阳。”

  “你说什么?”

  “恕不重复!”

  命中要害,一阵剧烈的咳嗽中连漪得意地一笑。丁秋平被吵醒了,问:“是连漪吗?怎么了?”

  连漪朝连涓吐了下舌头,连涓白她一眼,冲他们的卧室喊:“是我,没事。”

  “早点休息,别打扰你妹妹睡觉。”

  “听到了没?快签,我还要休息呢。”

  当然签。这是她日思夜想的,她需要休整,需要反省,需要改变,需要用连漪的身份报复周光。现在因盼望而转变为煎熬的一切即将实现,即可付诸实施,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愿意。她把她的那片空白填上,把罚金改为10,000 元。连漪说同意,蹑手蹑脚地回屋, 10 分钟打印好,一式两份,签字,生效!

  连漪坚决把自己的日记和过去五六年间收到的信件拿了过来,虽然没什么隐私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终归是内心领域的事,不能成为这个游戏的代价。

  连涓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带过去,和连漪互换一下睡衣就可以开始新角色了。做连漪多简单,做自己就可以,不用眼睛背叛心灵,不用外表背叛灵魂。心里不免一阵痉挛:离开人世时也不过如此吧。

  恋恋不舍那些化妆品,不化妆的滋味不亚于戒毒的滋味吧。

  “请问连漪是不是要不断成长不断成熟不断改变呢?”

  “是。可不见得化妆就是成长就是成熟就是改变。何况你体验的又不是不断改变的我,是你想象中的我到目前为止的我,你能决定我的发展方向吗?不,你不能!帮我修眉吧。”

  连漪举着修眉刀的样子像举一把屠刀。这是一把屠刀,把她的清纯本色砍掉的屠刀。

  “想好了?”

  连漪重重地点头:“下手吧!”

  像麦子在风快的镰刀下一排排倒下,麦浪滚滚的田间霎时空荡荡的一片虚无,她觉得冷。有一两根掉在脸庞上,有些痒,用手指拈下,看着,内心煎熬:惨重的代价!这是长了二十年的眉毛,是构成连漪的气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连涓没有这样想吗?她的手多么冰冷。

  “你是个刽子手。”她情不自禁地说。

  “你呀!你很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连涓无意争辩。她的内心是笼罩在夜色下的大漠荒原,空茫茫,黑沉沉,萧瑟瑟,即使有几根野草的安慰,那野草也是干枯的,一任凄厉的北风狂吹。

  浓密的眉毛修成了细弯,挑上去,又刁又冷。连涓教她怎么用化妆品,湿粉上去了,眼影上去了,睫毛膏上去了,唇彩上去了,胭脂上去了,嘴角装上不屑,眼里寒光一闪,连漪变成了连涓。

  连涓默默地搬走一些她忽然想到的东西,无非内衣之类。最后心事忡忡地将挂在墙上的那个红色的包取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攥在手中,揣进睡裙的口袋里。连漪在镜子里看着,装作心不在焉。

  “是什么?如果是避孕药的话给我留点儿,我想买,可不敢。”

  换成连涓掐她的脖子。当一切安静下来,亢奋也到了极点。趴在床上端详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真的变成连涓了?心里起了一阵不安的颤栗。她确定了由自己发动已然始发的事实,感觉像做梦。她想反悔,又抵抗这种情绪。那份契约静静地躺在桌上,内容是即兴写的,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笑了。面面俱到,她为自己做到了面面俱到而得意洋洋。

  兴奋是暂时的,眼泪很快掉了下来。因为这决定出于无奈。

  对不起,铭菲,我必须离开你。

  下床去把脸洗了,小心翼翼地将契约锁进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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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19:18 |只看该作者
25. 生命可以更精彩,她坚信这一点。她不欣赏连涓的生命形式,可走进来了,想知道一年后的模样。

  坐在母亲的车里仰望城市,中心广场,百货大楼,五金商场,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华夏银行,虹云影院,高楼大厦绿地鲜花慢慢地经过视线,和在电视里看到的国庆阅兵式的画面交织着,城市又是一副模样了,广阔、深奥,无限生机。经过豪门酒店时,她想到诗人俱乐部和那些“诗人”,觉得又遥远又古老。车拐进拥挤的三马路东行,明亮的阳光让她眼前一暗。丁秋平一路想着公司的事,想和她谈一谈,又觉得不妥,毕竟是对手,看她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是吗?”连漪欠身向前,想对后视镜照一下。

  “怎么啦?没带镜子?这样影响王叔叔开车。”

  是的,包里有镜子。连漪道歉,司机笑了笑,说没关系。啊,习惯啊,快快养成吧。

  镜子里的脸正常,连漪不觉得苍白。

  “是神色。看你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和连漪聊到深夜,没休息好吧?连漪好多了,快好了吧。”

  语调里有一丝疲惫和无奈让连漪的心颤了颤,这一刻她才真实地觉得她们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这个她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车到逸龙,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下车时腿有些软。不能这样。边告诫着自己,边潇洒地把车门推上,夸张地挺直着背,说王叔叔再见,再见,妈。“妈”字说得很轻,她不确定丁秋平听没听到,应该听到了吧,她是冲她点了一下头的。

  妈。从口中淡涩地吐出,却在心中刮起风暴。

  妈。妈妈。

  乘电梯到7 楼,右拐,经过安全出口,左拐,尽头就是经理室。连漪目不斜视地走着,感觉背后一双双尽是怀疑的眼。

  秘书曹慧还没来,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进去时不用敲门。周光就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面,腿翘在桌子上,双手交叉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连漪进来。连漪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Goodmorning. ”她轻松地打了声招呼。

  “Goodmorning. ”周光说,把腿收了回去,“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你确实不错,在这个城市里。”

  连漪不明所以。

  “实话说吧,最近我在悄悄物色我的第二助理人选,坐。”周光指了指沙发。连漪顺眼看了一下,连涓告诫她不要坐的那个黑色沙发,没什么特别嘛。欣然地走过去坐下。周光也走过去,坐到沙发另一边。“怎么没反应?很自信?平日走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不错的女孩子,真正找起来,却没一个中用。”

  “连漪呢?”

  “让她坐这样的位置?你不觉得是对纯真和善良的蹂躏?”

  这句话很受用,连漪一笑。从大鸟辞职后,他们再没联系过。他从不往她家里打电话。

  “她怎么样?”

  “她很好,好像准备重新进入校园。”

  “唔。”周光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总之你可以稳坐钓鱼台。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为什么?

  我决定今天来一次大换血。皮革厂,我要下放两百人。

  你好像认为我会反对?

  你同意?

  不适合发展需要就该被淘汰。

  是吗?你应该会找各种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和我作对,怎么变了?今天你好像不一样。你在偷偷改变?有什么计划?

  什么改变?计划?为什么和你作对?拿企业的利益和上司作对?这不是连涓的做事风格。

  “好,”周光又坐下来,目光没离开她的脸,“今天我就去做这件事,上午我去开会,下午就让那两百号人回家。”

  “好。”

  周光仍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能我会被他们打死。”

  “你怕死?”

  紧绷的弦一弹,一发空箭,周光笑了,说好吧,我豁出去了。

  周光一个人去了皮革厂,连漪负责网上的一个谈判,不难,要努力的,是说服对方提高定单数量,或稳住报价就可以。情况连涓交待得差不多了,还做过逸龙广告,不怕。她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架,但坐在那里却觉得宽敞,胸怀畅阔。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人以另一种形式展现,新生活开始了。

  约定上午9 点,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情况。逸龙为打开南方市场,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优惠。连漪一下子就看穿了双方的心态。她在对方没有预订的款式中找出两款,提前5 分钟坐到电脑前。不见面的谈判方式和她的性格不谋而合,用笑脸符号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大谈流行趋势,把南方女子的性格和体形脚形特点说得天花乱坠,在对方不知用什么话应付时,将挑出的两款凉鞋推荐了出去。被欣然接受。价格方面对方没有异议,这让连漪更有信心。她说报价时工作人员疏失,将“闪亮一族”与其它系列混为一谈,“闪亮一族”所有款式价格应在报价基础上上浮6%,请对方重新考虑。对方当然不依。她表示遗憾,我们只好维护物有所值这条基本原则,维护辛苦打造出来的品牌声誉,如果“闪亮一族”在南方的售价比北方甚至比产地的售价还低,那么逸龙的信誉何在?最后达成了4.5%的协议。

. 曹慧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样也行?简直是生拉硬拽嘛。连漪伸手和她击掌相贺,心里却在吐舌头。

  清闲下来时向曹慧要了些公司材料和近期销售报表,母亲郁郁不快的原因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又以各种借口去各部门转了转,把连涓给她列在名单上的姓名、人物特征和实人对号入座。表现得相当从容。她又认真想了想周光说的下岗这件事,觉得没那么简单。果然周光回来时步履风火,脸上乌云密布,一会儿过来敲门,说中午和她一起在食堂吃饭。

  和那么多人闹哄哄地一起排队又新奇又兴奋。馒头、炖香菇、溜豆腐,还有一个鸡翅膀。她高兴地吃,没注意周光在看着她。

  吃得真香。

  是啊,很好吃。

  意识到没了下句,才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早晨没吃饭。”

  谈判顺利?

  定单增加一倍,“闪亮一族”那几款价格抬高了4.5%。

  不错,你突然之间能干了。

  是我打字速度快吧,他们稀里糊涂就接受了,呵呵。你呢?

  你想呢?

  好像不顺利。

  下岗安置费你觉得按全市统一标准怎么样?

  统一标准是多少?

  周光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240 块。”

  能多一点吗?

  你也觉得少?

  “是的,太少了。要一个人一个家庭用240 元怎么过一个月?那只是一双鞋的价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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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21:14 |只看该作者
26. 阳光透过蒙着厚厚尘土的破碎的玻璃窗射进来,空气中泛着灰尘的味道,气氛奇怪地温馨。那么多机器和人,可给人的感觉是空旷。工人们穿着灰色的粗布工作服,有的打着好久未见的补丁,一圈圈密密跑起来的结实的补丁,让人看着踏实,甚至向往。他们的笑温和从容,还有些羞涩,热情地回答她可笑的问题,介绍皮革的制作过程。还有许多花草,吊兰、栀子花、四季梅和杜鹃,叶子上蒙着灰尘,长得却极旺盛,杜鹃和四季梅盛放着的花朵肥硕又鲜艳。

  连漪第一次进工厂,像外星人来观光。她一直以为工厂是沉闷黑暗的地方,工人们无精打采。她激动极了,大叫大嚷,差点蹦跳起来。

  周光转了转说要去开个碰头会,问连漪去不去。是商量的口气,当然不去。半个钟头后厂门口见。周光甩下这句话离开了,心上的一块铅离开了。他们也轻松了许多,神秘地问连漪周光怎么样。胖胖的中年女工说,这个厂长从上任连职代会也没开一次,今天才看到他什么模样。这让连漪吃惊地想到往月球飞奔而去的火箭。

  一辆暗红色小面包飞快地驶进来,后窗玻璃上写着:撞我吧,正缺钱呢!周光阴着脸问车是谁的。回答是外面的。连漪呼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在车上连漪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他说不知道。

  我觉得他们挺好,忽然不赞成让他们下岗了。

  为什么?

  不知道。

  那就这么过吧,就让这个厂子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吧。

  连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他怎么有这副样子,多难看。

  逸龙皮革厂下放两百人的消息正式宣布时果然大波轩然,工人当天就罢工了。三天后市政府出面调解,最后下岗50人,裁定标准是45岁以上的女职工,50岁以上的男职工。

  周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他准备委以重任的一个姓刘的师傅也在下岗之列。他找厂党委书记讨论,得到的回答是:这样影响不好吧?为一个人改变规则,很麻烦的。

  一回公司就让连漪为他打辞职报告,辞去皮革厂厂长职务,理由看着编。连漪遵命打好,送进去。周光靠在沙发上,一脸迷思地吸着烟。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忽然觉沙发太大了。

  连漪把辞职报告递给他,周光瞟了一眼,无奈地冷笑了一声,递回去,让她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出去。那上面写的理由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干了。

  连漪没有出去,这个男人的失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我要送你四句话。

  说。

  你一句一句问,我才说。

  周光看了她一眼,说了句“×××”,问第一句是什么?

  这句“×××”让连漪心里一沉,脸色瞬间黯淡。不过她迅速调整好,笑着说。

  第一句:壮志未酬誓不休。

  第二句?

  来日方长显身手。

  第三句?

  甘洒热血写春秋。

  周光嘴角生出一抹强抑着的笑意:第四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句难度很大,连漪说的效果还算不错。周光脸上的乌云消散,笑着让她坐到办公桌后面,他的位子。连漪犹豫了一下,过去坐了,摆了个相当够级别的官架子。

  周光起身坐到她对面,继续抽烟,透过在面前缭绕的烟雾欣赏着。

  连漪说:“你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周光把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缺乏耐心,你并没有给他们更多……”

  “不要教训我,你没资格。”

  “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连漪针锋相对,“我得把握机会。你很浮躁,为什么?我们的业绩不是越来越好吗?起码一直压着万发。”

  “离我想象差得很远,我觉得我江郎才尽,能力到此为止。”

  “你对我说这些?”

  “很危险?”

  “他们说逢人说话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

  “你最近变得不一样,精明了强干了能影响我了,让人觉得无法接近了。”

  “因为你不在状态,所以才会这样看别人。”

  “别动,坐在那里,我喜欢看你坐在那里的样子,它和你很配。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所有人的想法,我想知道。”

  壮志难酬的落寞与无奈是这个男人的动人之处,连漪心中陡然生出无限同情。

  “连漪,她的病好了,你有什么事不妨找她谈谈。至于我,很简单,只想把工作做好。这份辞职报告我先替你保留,用得着再说。我出去了。”说着站起来,“这个位子让我觉得阴森森的,是高处不胜寒吧。”

  周光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他只是在想,火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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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25:44 |只看该作者
27. 连漪还保留着小学以来的贺卡、明信片,破旧的歌本。记忆的闸门被这些哗地冲开,无限情思汹涌而出。22岁的生命竟也有前生往事的沧桑。那些流行一时的小诗多好笑,却那么纯真。她也收过写着这些小诗的贺卡,但在一次搬家运动中全扔了,她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某天感动自己。署名也很漂亮,一点都不土气。岳今,岳今,那么多岳今。后来的没有诗的影子,留言很急促,不急促的大都奶声奶气模仿某个卡通形象,也让她觉得亲切。还有些人物素描,农民、行人、姥姥、父亲、母亲、连鸣和她。是在大鸟工作以后画的吧,这个要强的家伙对不会画图耿耿于怀。画得很滥,但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物的个性,不知从哪个部位体现了出来。

  她在大街上走,侧面,头部、颈部和背构成陡峭的崖壁,目光向上,冷漠,矜持,突出。人群中很多人盯着她看,或盯着她的衣角,或盯着她绾起的髻,或直视她的面庞。作为背景的高楼大厦将倾般伫立,一种挤压感,与她睥睨一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形象强烈冲突。这素描让连涓心里一凛。

  一张色调昏黄的山水画书签背面写着:碧玉妆成,玉洁冰清。落款:汤辰,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二日。她也曾收到过这样的八个字,初二时一个男同学写在她的几何书封二。

  她想在这最底的抽屉里探寻连漪和父亲关系僵化的秘密,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到了决裂的地步。躺在床上的这十几天里父亲一次也没过来看她,只偶尔听他向妈妈关切地询问。出来吃饭时,他的目光刻意回避她,干脆少有同时吃饭的时候。连漪和父亲的关系虽算不上亲昵,却非常融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卞铭菲和阿龙,这两个常客都不来了,根本不用费劲找他们“特此说明”。

  没什么地方可去,容易无聊,还有不化妆让她不习惯,但她还是喜欢上这空荡荡的生活。她期待周光的约会。有时去打保龄球。偶尔拿一本书去姥姥的那栋房子,姥姥病后她就很少来了。她模仿连漪的表情给花草们浇水,躺在那把老藤椅上看书。时间不会太长。房子的安静让她不安。她老觉得屋子里有声响,有什么在走动,在流动,像脚步声,像流水声,她离开这房子的姿势总是逃:惊悚地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跑到屋外,回头瞥一眼暗淡的屋内,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将门重重地扣上,慌乱地锁上。这样几次后就不敢来了,偶尔好奇,过来瞧瞧,不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她发现花被浇过了,地上有水迹,差一点要迷信鬼神,后来猜到是卞铭菲做的,连漪生病时就是她照看这些花,可为什么总碰不到她呢。

  她常拿着那份契约仔细端详,那些可笑的条款在暗示什么,从中闻得到一些宿命的味道,渐渐对

42层的中意大厦有了好奇。那个写字楼管理很严,尤其在一个老板的奔驰车车标丢了以后。门卫和保安会让她上去吗?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有意识地经过,走过去,又走回来,鼓起勇气走进去,门卫竟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畅通无阻就进了电梯。

  第42层还很荒凉,通层只一家叫心缘的装璜简陋的信息台。找到通往顶层的阶梯,拾级而上,简陋的白色门插着,没上锁,推开时,一股强劲的冷风吹来,她禁不住犹豫了一下。上面除了避雷塔什么也没有,空旷明朗,整个城市都在眼底。

  看风景的好地方,怪不得连漪会来这里。

  她闭上眼睛,享受空旷和明朗给带的清新豁达,脑中闪现着和周光在黑暗处的肉体搏杀,那样颓靡、腐朽、可耻、没有人道。她又下决心利用一年的时间重整河山,重新切入生活时,会是一个斩新的连涓,健康的、物质身体为精神内涵服务的连涓。

  门开的声音,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出于习惯她没有回头。一股奇异的香气随风拂来,这香气不仅来自胭脂香水,好像也来自灵魂,来自一朵颜色诡谲神秘的花朵。一双手轻轻从后面拢住她的腰肢,头靠在她的背上,什么温润的东西在颈后移动,过了一会儿,搂着腰肢的手开始移动,那人随这手的移动绕到面前。

  卞铭菲一脸茫然一脸深情地看着连涓,把头靠在她肩上,轻声说:“回来吧,连漪,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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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27:29 |只看该作者
28. 这天连漪很高兴,因为周光开始侵犯她。他从椅中走出来,绕到她后面,从她后面抱她,吻她的头发和耳朵。她没有吃惊亦无反感,一动不动任其摆布。她不记得他们怎样倒在沙发上,承受他凶猛的吻,允许他抚摸她的乳房,允许他脱掉她的外套。这些观念里隆重的事,发生时却没什么。周光嘴里呼出酒气,有一种粗犷的味道。最近他显得可怜。她不懂得男女之事,她想着应该是有礼的,温柔的,浅尝辄止的,残忍的形式和窒息让她有些慌乱。可缭乱中的皮肤接触带来令人迷惘的温暖,她想到卞铭菲,觉得和周光缠绵一处的是卞铭菲。周光在肆虐,却只是试探,与炽烈的欲火力不从心地对抗,呻吟着,嘴里吐着爱的字眼,欲火渐渐占了上锋,不管她是谁,不管是不是他不想伤害的,他想要。手探进裙下,在边缘轻抚,粗鲁了起来,也许因为被粗糙的手指弄疼了,也许清醒的那一部分自己无法忍受了,她叫了一声,推开他,转向一侧离开沙发。她知道他一丝不挂,穿厚丝袜的双腿依然敏感,有坚硬的东西划过它们。

  没有毁灭的气息,这人类的千古的游戏让她兴奋又迷惑,她想尝试,把脚伸进水里,凉一下就撤回来。听说一个小小的殷勤就能把她征服,但她有分寸,她永远不会让出心的那一部分身体的那一部分,那她生命意义的源泉。

  她高兴,因为既定了一个事实,还因为终于有了这样的经历。

  临下班的时候,“闪亮一族”主设计关莉莉过来敲门,找她谈新款皮鞋的构思。关莉莉对周光的审美取向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毫无创造性的时尚跟屁虫,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决定他不会有什么高见和出息。

  “他刚来时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这激动持续了6 个月,现在做梦都想他离开。”

  关莉莉年过30,细瘦,纤巧,爱用七彩的皮筋扎两个辫子,身上散发着水果香气,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清高的气质和一丝不苟的穿着又给人一种非常讲究的印象,做事也泼辣,说话声音宏量,肆无忌惮。连漪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关莉莉滔滔不绝地说,她在那里乖乖地笑着,静静地听着,嗯嗯地附和着,虽有不同意见,比如“小农意识”这个词就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争论有什么用呢?实际行动得出的实际效果才是颠覆成见的最好方式。

  最近她听到了一些对周光独断专行的做事风格的埋怨,最后都归结为一条:周光出身稼穑。稼穑何辜?连漪对这种成见极为反感。15岁之前,她在“家庭成份”一栏里填贫下中农或贫农,15岁之后填“干部”。这是她迷惘和痛苦的一个根源。她和连涓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一些东西是烙进血液了。

  关莉莉说了句“小连,我很欣赏你”,话题就转了。

  “美女有两种,一种丽质天成,美丽的花朵;一种后来修成,馥郁的芬芳。”

  “有什么区别呢?”

  “美丽的花朵让人赏心悦目,初见之下就会赞叹,而芬芳是要体味回味品味的,体味回味品味完了感觉到美好才是美的。我是后者,你兼而有之。”

  她建议连漪不要穿那些尖头高跟太过伶俐的鞋,头发别老盘成个高不可攀的髻,这与她1 米70的个子太冲突了,暗色系的化妆品也不适合气质浪漫古典的她,她的样子根本不需要化妆,时间长了,就憔悴了,气质就淹没在脂粉里了。

  “小连,我看好你,好好干,前途无量。”

  被自己欣赏的人赞美岂非美事?回家的路上一路欢歌。连涓从中意大厦回来,把米菜淘了,倚在床上乱翻着一本朱德镛的漫画,听到外面的歌声,立即起身冲出去。

  不乘电梯,走楼梯,从第十二层一冲而下,到楼下的小公园才把她放开。连漪不停地问什么事,被放开时倒不吭声了,气喘吁吁地盯着连涓一脸无辜。来往的人们扭头看她们,双胞胎,又是这种年龄,这样美丽,自然引人注目。连涓从未这样,激动得像个姐姐,她朝那些乜眼而觑的人狠狠瞪眼,抓住连漪胳膊,把她拉到附近的建筑工地。

  “你和那个卞铭菲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差不多两个月没来往了。”

  “演戏,你就是会演戏,又自私又狡猾又让人捉摸不透!”

  “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你不说我都无从解释。”

  “今天下午,”连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中意大厦上面,那个叫卞铭菲的女孩,她说她爱连漪,快把她给想疯了,还……”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是卞铭菲疯狂吻她的情景,她竟等那么久才反应过来!

  “什么女孩?她比我们大一岁呢。女孩女孩的,你总是居高临下!你不遵守合同,谁让你去那里了?!”

  “别转移视线,你说你和她之间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

  “连鸣的出走就是跟她有关系吧?你和她也有关系?天哪,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连朋友都不是,不要败坏我的名誉!”

  “为什么和她决裂?”

  “这个不要你管。”

  “你是我妹妹!”

  “现在你是我妹妹!管好你自己吧,可怕的黑眼圈。要知道,你一不小心损坏的就是我的形象。”

  连漪噘着嘴把头扭到一边。连涓无话了。她知道问不出什么。为什么这样复杂?她以为那是个简单悠闲的田园诗般的世界,走着竟像探险。

  连漪见她放弃了,反过来一脸坏笑:“嘿嘿,该不会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你好自为之。”连涓说着转身就走。

  “有?发生什么了?”

  “被她从背后抱了一下,就是这样。”

  “然后呢?”

  “我把她推开,她的头撞破了。”

  “真的?你怎么这么不懂幽默?你可以把胳膊张开,你可以笑着说:泰坦尼克,你开玩笑就会化解的,她的头真的撞破了?”

  “都流血了。我可没你那么有风趣,在这种事面前还会风趣。”

  连涓又恼怒了,眼里尽是厌恶,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起来。连漪定在那里,想着卞铭菲此时正像个被遗弃的小兽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舔着伤口,可能连饭都不会吃,还得化上妆,笑着去弹琴,心疼极了。

  盯着外面的灯火发呆。那别人家里亮着的、空中闪烁着的、大街上流溢着的、海面倒映着的、更远处迷离着的,这么多灯火让城市显得辉煌、温暖、暧昧,多少孤寂的孤单的灵魂在这灯火后面呐喊?多少受伤的心灵在这灯火后面哀叫?连涓粗暴地把卞铭菲推开,撞破了的额头血肉模糊,眼睛里是毫无防备的惊讶……这情景不停地在面前演绎着。她的心一定被摧毁了。她伤心了。她想起那个梦,蛇的手指,卞铭菲脸上闪过的不安和惊惶。她见到郇兵,立刻伤害连鸣作为报复,她在隔壁故意大声呻吟。是这样吗?她拿起电话,或许阿龙能证明什么。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阿龙两个月前去了加拿大,不会回来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声,他祝你快乐。

  一向热情的阿龙母亲声音冰冷,完成任务一样地说完立即把电话挂了。连漪在汹涌无情的忙音中呆住,心如刀绞。

  连涓用中指关节不断地敲门,连漪慢慢地下床,猛地拉开房门,连涓早已闪在一旁,一脸不屑地盯着她。说声“无聊”就往餐厅走,连涓哼了一声,挤到她前面。

  晚餐丰盛,但各有各的心事,气氛沉闷。连涓不时咳嗽一声,提醒这饭是她做的,她做的饭让一家人围坐在了一起,多么功德无量啊。终于,秦甡领会了咳嗽的含义,指着面前的醋溜白菜说味道不错,然后“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出诗集了,和一位新人合著,关于生命和命运的感想感悟,名字不好起,请吃饭的各位参考。

  丁秋平做出惊喜的样子,连声恭喜。“你该有五六年没出新诗集了吧。”

  秦甡苦笑:“是啊,五六年了。我和那位诗人讨论了一下,想过各种类型的名字,唯一取得一致的是‘美丽新世界’. ”

  “美丽新世界?这个名字不错。”丁秋平说。

  连漪心里有难以名状的难过。她飞快地吃着,又不想过早地离席。那毕竟是父亲,把写诗当成事业来追求的父亲,沉寂很久重又开始的诗人,这时扫他的兴太残忍。而连涓,如果不是有契约束缚着,早开口了,她看着连漪的样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秦甡问连漪。

  “小涓,你认为怎么样?”

  “不错,很好啊,很好。”

  “小漪怎么看?”

  “我觉得很好,”连涓马上说开了,“这个名字很健康,很积极,健康和积极正是现在的人们所需要的。和你合作的那位诗人叫什么名字?”

  秦甡没想到一向懂事的连漪会在这时这样问,表情立即尴尬起来,夹菜的手也禁不住抖了一下。连漪看在眼里,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故意大声地吸了吸鼻子。

  “今天不知为什么,鼻子老发酸。小妹,你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认识。”

  “不认识才问嘛。”连涓瞪了她一眼。

  丁秋平:“是啊,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有没有名气?”

  秦甡:“是个女诗人,斩露头角,笔名,叫菲菲……”

  吃过晚饭,连漪也把连涓拽了出去,她很生气,重申了一遍契约中相关的内容。问对诗没丝毫兴趣的她干嘛表现得这么兴致勃勃。连涓说你问我,你该问问自己,爸爸这么多年没出诗集了哎,我们表现得平平淡淡会让他多伤心你想过吗?连漪我我我地语塞,总之以后要严格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否则后果自负。

  怎么负?唉,乱了,开始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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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29:14 |只看该作者
29. 又一轮充满硝火味道的冬季大战早早地鸣锣开鼓了。万发吸取轻敌的教训,造势运动猛烈了许多。相比之下逸龙从容淡定。连漪建议冬季度放弃低档鞋的生产,以中高档应战。周光痛快同意,出人意料。

  这么果断?

  你的直觉不错,商场不过赌场,商战有时就是赌博,什么也打败不了准确的直觉。

  自私的人听凭情绪的摆布,当初把逸龙广告拱手奉上就是证明。连漪知他最近有鬼缠身,无心顾虑这个问题。周光当然心不在焉,因为逸龙副董董翠芬贪污受贿东窗事发了。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提醒董收敛,可这个女人胃口狂放,几近变态,有力转乾坤之能事的也只有法律了。周光最大的优点是头脑清醒,贪污受贿他不沾边,董翠芬给的钱他一向拒绝,可作为董翠芬的宠臣兼情夫,谁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对他有影响?董让他放心,说枪子儿我自个儿挨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一个也不会有事。何况以他一年多来的成绩,谁也没有理由对他怎样,江山依然稳固。可他走不出这团阴影,每天惴惴,直到董翠芬被判无期一个多月后悬着的心也没放下。

  连漪以连漪的身份向母亲建议冬季大量缩减中高档鞋的产出。她慢条斯理地说最近在家看了一些鞋方面的市场情况,发现低档鞋被大厂家忽视,没有质量可言,又多从南方那边过来,声誉不好,算是市场盲点,建议她这个季度以制作精美结实的低档鞋为主,缩减中高档尤其是高档鞋的产量,加大宣传力度,完全可以开个新鞋发布会。仅供参考,拒绝讨论。丁秋平在那头举着电话好长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连漪知道她会考虑,并最终接受。

  她暗中请缨,用计划和热情感动了韦为迟。她要让令她激动的皮革厂活起来。五次职代会,岗位工资制,记件工资制,提高内退工资,提高下岗安置费,选拔人员成立质量监督小组,制订严格的奖惩制度……一些通行的做法,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两个月后,不仅鞋业这边开门红,皮革厂也红火起来,各类皮革质量大幅提高,周光一门心思地想装上火箭发送到月球的那帮人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角色意识和大展伸手的天地激发了连漪性格中开朗豪放的一面,她活出来了。

  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方面,父亲春风荡漾,母亲意气风发,连漪破冰而出;一方面,百花凋残,万木萧瑟,天地如灰。连涓困在家里萎靡不振。连漪每天晚上过来,学她的样子用中指关节很响地敲门,提醒她别荒度年华。这个心思旺盛的家伙别无能事,就是会把人一眼看穿。可她茫然无措,懒散让她一溃千里,对生活无能为力,对生命无能为力,不知如何应对空荡荡的时日。她不知道自己是连涓还是连漪。她穿着宽大的睡袍,光着脚,无声无息地从一个屋子走进另一个屋子,在有玻璃或镜子的地方看到自己的样子,常觉得自己是个鬼魂。

  那段引以为傲的工作经历没什么意义,没在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世界并不因她的离去而黯淡停滞,也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有过多么不同和精彩,趾高气昂全是自我感觉。遥不可及的两千年也在眼前一晃即过了,凭什么相信可以从头再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她深陷失落中,思想极端而病态。有时热衷于购物,像个疯狂庸俗的妇人。周光约了她几次后再也没联系,他看穿了吗?不,是太忙了,肯定和董翠芬的事有关。她知道他们的关系,知道周光不会受到牵连。

  报复,她为此处心积虑,有了机会却忘记初衷。她为一手毁了她贞洁和生活的仇人牵肠挂肚。

  卞铭菲鬼魅般如影随形,在街道拐角,在麦当劳,在商店,一抬眼,一转身就能看到她那副颓败的模样直撞眼帘。可怕的不是这些,是这个眼神怨毒的女孩已闯进了她的内心,有那么几次,在每月轮回的生理期到来时她心里想的不是周光而是她。

  人的动物性有时不可避免,这动物性正竭尽能事地统治着连涓,她心中情欲沸腾,不厌其烦地回忆与周光的性爱经历。那个每周送水两次,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皮衣,用麻绳绑着厚厚的皮护膝,面无表情的高个子男人也能让她产生幻想。她冷漠地打开门,两手搭在胸前,看着他把空水桶卸下,把水放上去,心里却想着他冲过来,将她粗野地按在沙发上。疯狂的臆想过后,又会对自己充满厌恶,掩面而泣。挣脱不出了,挣脱不出了,这一生就此毁掉了。

  不久她找到了一种安全的发泄方式,她用“涟漪”这个名字上网聊天,一只大鸟展开翅膀马上飞来。大海盗,上海,搞重工业的。他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的女孩。很快言语粗鲁,方式像周光一样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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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7:31:47 |只看该作者
30. 周光拿来一块散发着清香的牛皮,物美价廉,没有理由拒绝,丁秋平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再合作一次。

  周光似乎没听丁秋平的话,精神处在高度紧张中,眼睛里只有心事。他下定决心似地直视丁秋平:“你是我树立的一个中期敌人,打败了你,我就可以向我的远期目标进发。请你告诉我,我有没有打败你,或者说征服你?”

  丁秋平波澜不惊地一笑:“这个你应该问自己。”

  “由敌人宣布心里才会踏实。”

  “你们年轻人为人处世急功近利,什么都赤裸裸。”

  “这与事情的实质无关。”

  “那我不客气地告诉你,就事实,就目前的事实来说,表面上你确实胜出不少,至于”打败“、”征服“,这样的字眼还用不上,你放心,也不会有机会用得上。”

  周光回之以轻蔑的笑,丁秋平的脸色沉了下去。

  “说实话,你不是个有才能的人,能坐上逸龙鞋业经理这把交椅是个奇怪的谜,当然我对这个谜不感兴趣。不过你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绩绝非一己之功。比如这张皮,你的最大能力是上次送的那张,这张,应该是连涓的功劳吧?”

  周光霍然站起。“那好,先祝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再来一轮,等这个春天过去,请你亲口对我承认。”

  无礼的关门声与震怒。丁秋平挥手把那块散发着清香的牛皮扔了出去。

  周光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总公司。董事长找他。一坐定,他就把话题牵引到刚才的事件上,意气风发地把与万发总经理丁秋平谈判成功的经过及由此将产生的影响带来的效益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董事长韦为迟耐心听他说完,说不错,你很能干,不过——他在此处颇艺术地停顿了一下,周光心里亮着的灯齐刷刷地灭掉了。他会意地调整了一下情绪。

  今天要你过来是宣布总公司的两项决定,第一,照顾到你的精力,决定让你专门负责制鞋这一块,皮革厂那边副厂长张伟将接替你的位置。另外,鉴于你的助理连涓一直以来的表现,决定让她兼任皮革厂质量督导,负责监督检查皮革质量,有一言否决权。这项决定由你回去对她宣布。逸龙鞋业这一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你树立了不错的形象,继续加油,好好干。

  他们开始收权了?先摘掉他皮革厂厂长的乌纱帽,然后缩减他别的权力,直到把他赶出公司。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周光脸上堆成笑容的肌肉立即散了下来。他让司机先回去。今年逸龙大手笔地改革了各项制度,在使用公车方面规定不管职务高低用车都需按一定比例掏钱。付了钱不坐车?司机很为他着想,问他去哪里,坚持要送他,周光说:你×××给我闭嘴!司机也不客气地回敬:你×××别不识抬举!将车发动,擦着他的身体开走了。

  他也知道了?激怒的情绪一下子败落,周光觉得自己又要变成一条狗了。

  这是个好天气,雪化了,街上到处是泥泞和污水,周光在人群车隙间横冲直撞,招惹骂声和白眼,就像那些落魄时候。那些他曾在其中颐指气使的饭店宾馆,此时显得那么强横、冷漠、高不可攀,它们就这样对待一个曾虔诚欢迎的客人,而这个客人尚未到破落的地步?它们那敏锐的势利令人厌恶!他发誓不再进入它们,不扔给它们一分钱。在那些以前无处可去时逛去的商场,照例在电梯上立得笔挺,对无处不在的塑料model不习惯,觉得有人带着挑剔的鄙视的目光监视他。

  火车站汇集着各色人等。那些紧张的、茫然的、写满饥饿感的、充满征服欲望的脸让他难受。5年前,他就是从这个简陋的火车站出来,带着类似的表情进入这座城市。他上的是师范学院,但教师不是他的理想,他想做商人,他发誓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这个城市不青睐他,初来的三年,他做杂工,搞传销,倒服装,有4 天粒米未进的经历。这一切随与董翠芬的相识结束,只要能实现抱负,出卖肉体又能如何?

  刚刚开始的意气风发和出人头地又将随董翠芬的结束而结束?不,是想得太多了,我做得不错,他们没有理由。

  自我安慰不能平复内心的黑色狂涛,他需要实实在在的发泄。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遥远、模糊,不真实,还是打乱了湮远纷乱的梦境。连涓的早晨还没开始,她睁开睡眼看了看时间,10点整。谁啊这是?催命鬼!没皮没脸!死去吧!终于招架不住,爬起来,走过去接了。由于从未在家里接到过周光的电话,当他低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时她差点掉了手里的电话听筒。

  “半个小时够不够?风月502 房间,我等你。”

  她们的游戏逃不过周光的眼睛,他不想揭穿,陪她们玩,看她们玩出什么花样。可忽然间惊觉:看到她们的花样的时候,或许已经晚了。

  周光下午三点回到公司。连漪看了他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情不自禁地拿起电话要拨给连涓,周光匆匆出来,叫她进去一下。

  面无表情地宣布总公司的决定。连漪并不满意。

  总公司那边任人唯贤,眼睛雪亮,大老远地就知道是谁让皮革厂有了改观。

  是啊,这个公司真好。

  周光从她那宠辱不惊的眼光里看出一丝失落,心里想着他们相识的过程,她有着绵软的外表,有着纯真的眼神,可内心深不可测,比连涓凶猛十倍。连漪也才隐隐地感觉到,在心里熊熊燃烧的,为她提供能量的,是报复之火。在看清周光的本质之后,在确定他就是连涓所指的男人之后,在知道他想把万发打垮之后,在对周围的新鲜新奇感平淡下来之后,她就开始一步一步实施起她的报复。她让总公司那边知道,周光现在只会江郎才尽地指手划脚,而她会给逸龙带来新的经济增长点。

  她取得了小小的胜利,她为周光难过。

  晚上一回家就跑到连涓的房间,问她今天干什么去了。连涓说什么也没干,就拒绝了交谈。

  只要被周光需要,其余一切皆可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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