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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饮恨云梦山
随着一声『财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有些人,面对枪口而不惧,却怕给生头癣的孩子梳头,更怕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谁要说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小事一桩,那这人的脖子上长的简直是猪脑袋。要是人脑袋,他即便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想到:得不时翻转病人的身子,要不他一个姿势躺在那儿,准身子酸疼难以忍受;得不时用温开水浸润病人干焦的嘴唇;得不时给病人喂流食,要不他肠胃老空着,本身的分泌物就会刺激得肠胃出血;得侍候病人拉撒。仅这些,就会使守护者寝食不安了。病人当然还受着病痛的折磨,得不断请医用药,减轻或解除他的痛苦。减轻就不容易,解除更难。守护者绞尽脑汁,还是得面对呻吟叫苦的病者,他之焦灼烦躁,就不用说了。而守护森林,正跟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一个样子。
姬槐、秀珍等只能帮助姬发解决一些燃眉之急的大问题,而细小的、潜伏于深层的问题,只能由姬发没完没了地去面对,至亲好友是爱莫能助的。这些问题,累积出来,仍是大问题。
生存需要,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生存意识,是人类最基本的意识。不必太埋怨山里人麻木、愚顽,没有环保意识或者说环保意识淡漠。连温饱都常成问题的山里人,怎么能一下子就把环保意识塞人他们的头脑?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得到好处,蛮不讲理,胡搅蛮缠,不断给姬发的护林制造着麻烦。双方冲突时起。
放羊人常把羊群赶入林里,有一次竟赶入了新栽的核桃园里,小半下午就毁了几十亩幼苗。姬发心疼得不行,向放羊人反复讲道理,令护林员一看见就赶紧把羊群轰出去,可是眨眼不见,羊群又进了林。没有办法,姬发只得硬着头皮得罪起了放羊人,让护林员把羊群扣起来,必须交了罚款才能领走。放羊人怀恨在心。一次,姬发媳妇抱着花花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被一位放羊人的老婆拦住臭骂了一顿,还声言要在姬发脸上拿刀子刻出个“钱”字来:“好叫人人都知道他爱钱不要脸!”至于盗伐者,抓住了好话满口,指天发誓绝不再干,放了依然如故。姬发也不得不以罚款来惩治,要不然就扭送派出所让教训。如此一来,怨家更多。谁愿意树敌?姬发对这种事情简直烦透顶了,可一时哪里找既不损人又不损林的两全皆好之策去?
狼狗接连莫名其妙被人毒死,最后只剩下了老狗黑子。姬发只得白天晚上,都把它拴在放杂物的窑里。花花也不敢独自一个出门去玩,连妻子和姬杨,姬发都一再叮嘱,走在路上小个心儿,提防遭暗算。
有一天,娘儿不在,姬杨也和护林员到林里巡游去了。姬发见花花在窑里闷得慌,便带她到窑背大路边上,掐野菊花玩儿。一辆牛车,吱嘎吱嘎来到父女俩身边,只听“哦”的一声,车停了下来。姬发抬头一看,只见车上坐着胡家村的老寡妇和她的三个儿子,都用憎恨的眼光望着他。
胡寡妇的三个儿子盗树被护林员抓住了五回,姬发放了五回,念寡妇养儿不易,至今三个儿子还是穷光棍,不忍罚款,只好说歹说,要他们另想法子挣钱,别砍树了。第六回,护林员把三个小子抓住后,姬发才狠下心,要罚他们二百块钱。寡妇在盘龙凹哭死哭活,吼天震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地跟姬发大闹起来。姬发也动了怒,便打电话让镇派出所的人来,把三个小子带走了。今日寡妇从娘家凑了五百块钱,才把儿子们从派出所领了回来,自然一肚子火。一见姬发,她眼睛都红了,脸煞白,恶毒地笑道:“瞧有钱的人,活得有多自在!”
姬发想解释,又觉得跟这种人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便垂着两只大手而立,毫无表情地沉默着。寡妇又道:“花了五百。你腰粗,‘饱汉不知饿汉饥’,五百在你身上是拔了根汗毛,我们可是一年的血汗钱啊!”
花花吓坏了,头埋在姬发腿上不敢看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姬发到底年轻气盛,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冷笑道:“都眼红我腰粗!我难道是偷腰粗的?这林子是我偷到手的?一样是血汗钱买的!这阵看着我腰粗,当初我在地里汗摔八瓣死下苦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有看着呢?”寡妇正要找茬出气,喊:“孩子们,看着他跟你们头发白了的老娘犟嘴不成?他是你们的嫩爹?”一个小子便吼:“欠揍。打!”说话间他们已跃下车,扑向姬发。
姬发推开花花,飞脚踢倒了一个。寡妇心疼儿子了,抡圆长鞭,向他抽来。他跃身一闪,闪过了鞭子,却被那倒下的小子一个绊脚绊倒在地。那小子爬起来,用膝盖按住他肚子,抡拳就打。另两个则挥脚乱踢。寡妇举着鞭子只空抡,是怕抽了儿子。
姬发扭动抽搐着长躯,却咬牙忍痛不肯惨叫。知挣扎不起来,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便绝无反抗之意,只用两手护着脑袋。山里汉子拳脚上的力量是可怕的,万一被打成脑震荡,弄下后遗症,呆呆傻傻,疯疯癫癫的,他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女儿有那么个父亲,这一辈子也难活好。
看着至爱的父亲遭毒打,花花已忘了恐惧,突然喊着“别打我爹”,疯狂地扑了过来。一个小子抬脚就把她踢倒在地。姬发狂吼:“打我的女儿,就干脆把我打死,要不我非宰了你们一家四口不可!”
寡妇深懂父母在孩子身上的心,真怕姬发因女儿而发狠,忙道:“小二,‘冤有头债有主’,打小孩子干什么?她招得住你那一脚吗?”
花花搂住疼痛难忍的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又哭喊着爬起来,扑向姬发。寡妇下车抓住了她。她又撕又咬,挣扎不巳。寡妇拍了她两下说:“跟你那大姑一个样,长大了又是母老虎。”
血泥糊了姬发一脸,上衣扣子被扯了开来,裸露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大工夫,寡妇才喝住儿子们,冷笑道:“钻那武七嬷怀里吃奶去吧!跟我们里山人斗,你还嫩着哩。”扬长而去。
寡妇一松手,花花就扑向父亲,用小小的身体来替父亲遮挡那些人的拳脚。姬发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坐起来,紧紧搂女儿于怀中。要是在女儿看不见处被人狠打就好了。女孩子儿心最纤弱,玻璃样易碎,他多不愿意让女儿目睹这种事情啊!
花花只会以放声大哭,来表达对父亲深深的同情和爱。
姬发再三叮嘱花花不要给母亲说,可是娘儿晚上回来,花花却哇的一声哭了,向母亲说了姬发挨打的事。姬发忙故作轻松地笑道:“听她胡说,我们是打着玩儿哩。”娘儿揭起他的衣服,只见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道:“玩能玩成这样?”
一夜,娘儿都唉声叹气,翻来覆去不得入睡,心里道:吃亏受罪,我都能忍,就忍不下亲人叫欺负。要就这么忍了,几时是个头嘛?都觉我们好欺负,我们还能活吗?
姬发这夜也没睡好,第二天早起便懒睡不起。娘儿起来,红肿着眼睛,一脸蛮横神情,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扛着土铳,气冲冲往胡家村而去。没到村口,先朝村上空放了一枪。胡家村人闻枪声都出门来看,又赶紧奔回去关了大门,——她下得了手,胡家村人早领教过她了。娘儿一进村,又朝天放了一枪,披头散发而吼:“我不活咧!够了。”声音之凄厉刺耳,令人心惊胆战。一个小孩子吓哭了,大人忙捂住他的嘴。整个 胡家村,都鸦雀无声。
到了寡妇家门前,娘儿用抢托把大门打得山响,哭一阵,骂一阵,跳着脚从寡妇一直骂到他们家的三代老祖宗,村言泼语,什么最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一一叫着三个小子的名字吼:“没本事挣钱就偷,就拿不要命来整。没本事不要命的他娘在这儿哩。来,来,小子们,出来!让娘给你们教教不要命。”寡妇的儿子们忍不住,要出去应战,被寡妇喝住了:“你们是要命还是要出气?我这一辈子,受苦守寡,就为你们。你们要出 气,先把我的命要了,再出去。”
娘儿真如“河东狮吼”,直吼骂到早饭时分,寡妇家也无人出来应战。回想当年在娘家,她不过是白鸽一样清纯怯弱的女子,如今跟了那男子,却成了连小孩子哭闹,大人都用她来吓唬的女人,生活——特别是爱情——真在不断地改变着人。
姬杨和两个护林员赶来,硬拖娘儿回去。娘儿挣扎着,朝寡妇家上空连放三枪,破吼:“进姬家门的娘儿,没一个好活的。我就没打算活做个老太婆。谁要有两条命,就只管欺负我男人!”才被姬杨他们架了回去,一路哽咽不已。
七嬷得讯,赶上山,既责姬发,又怪娘儿:“不该逞强!”自己却顺脚赶到胡家村,两手叉腰,吼了个天摇地动。回去后,病了一场,几天没吃饭。
山民盗伐,已积久成习。两个女人一通臭骂,岂可改变?甚至没有任何影响。
想想城市街道上抓小偷吧,有几个人敢挺身而出?姬发他们,却不得不天天“撵贼”。盗伐者不敢说“极恶”,也是“穷凶”,姬发他们遭辱骂、殴打,自然就如家常便饭了。
一次,姬发有事从胡家村经过,人家竟放出群狗来。他大声喊着人,急退到墙角。无一人出来拦狗。一狗扑上,照准他大腿咬了一口,衣片与肉块齐下,血流如注。他“嗷嗷”惨叫着,抽出腰刀,刺向狗喉。那狗带着刀,在地上打了几滚,便口吐血水绝命。又有数狗扑上。他飞脚把一狗踢出丈余远,又长声破吼着,双手死死掐住一狗脖子。众狗同时扑上,乱咬不已。一老娘儿不忍,喊着“别闹出人命来”,才出门将众狗喝了回去。他也松开了掐着脖子的那只狗。那狗像面条一样,软软落地,眼球凸出,舌头外伸,已没气了。又一次,他遇一个砍树的老爷子,正想和颜悦色相劝,不想做贼的先怒了,道:“我叫你嘿儿嘿儿笑!”挥起砍刀,残忍地在他肩上连砍数刀……
人人都知姬家男女不好惹,殊不知他们为人做事总以宽大忍让为怀。发生这种事情,姬发没有一次报案,怕把谁送进监狱,其家里的日子没法过,也给自己结下了死仇。然而他自己却屡被人告,曾四次被镇派出所拘留,两次被铐进了公安局。要不是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到处奔走,为他讨得了公道,不定他已被以什么罪名,关在监狱里了。
肉体受着摧残,精神背着重负,使得他常常在心里道:背了债,还受罪,我这是图个啥呀?我真是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姬家跟着云梦山,武七嬷跟着姬家,真是苦海无边。姬发不得安生,老太婆也就没有好日子过。她连晚上睡觉,都有太多的噩梦。噩梦醒来,她不知无声哭过多少回。唉,发子要还是个小孩,她就会像老母鸡一样,一遇危险,便把他护在翅膀底下。可是他如今人大事大,她只会围着锅台转,能有多大个翅膀,怎护得住他?不过跟着干着急罢了。她有一种不祥之感:这样下去,非出大祸不可。
她的感觉没有错,云梦山使得姬家散发出了将要接连死人的气息。
弦绷得太紧了,肯定是要断的,断处也肯定是最脆弱处。对于家庭来说,最脆弱处当然是孩子。
姬发好武装,掌上明珠花花小不点时,常被他剪个小子头,穿一身小军装,再挎上小刀儿枪儿武装起来。不过女孩终究是女孩,那小兵腼腼腆腆的,让姬发愈觉有趣可爱。
稍大,花花终被还女儿装,或扎个马尾辫,或头顶卡个有机玻璃卡,头发纷披于后。天生漂亮,任怎么打扮都相宜。一次,姬发骄傲地拍着女儿向七嬷笑道:“瞧,我们姬家出了个绝代佳人!”不想七嬷竟火冒三丈,啐了他一口道:“绝什么代?姬家从花花这一代起,代代人丁兴旺。你念过书,该比我知道,倾国绝代,原本不是什么好话。”
三四岁上,花花说话就乖巧有趣。一次秀珍给她买了好多东西来,逗她玩了一会儿,便坐在窑里沙发上听姬发诉说烦恼。那姬发正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护林人是在红尘外逍遥哩!”只见花花穿得毛茸茸的像个刚出壳的小鸡,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拿着糖豆,蹦了进来,奶声奶气地要秀珍下次来一定给她买只唐老鸭,要活的还要熟的,要能跟她玩还能让她吃鸭翅。秀珍哑然失笑。姬发连烦恼都忘了,刮拉了一下她的小巧鼻尖,笑道:“小娘儿们,倒会提无理要求。出逛去吧!连唐老鸭的外婆,你秀珍姐都能给你买得来。”
花花正往外蹦跳着,却突然回身说:“不要外婆!外婆是瘪嘴。”姬发望着她那粉琢玉雕般蛋圆的脸儿,亲个嘟嘟的心形小嘴唇儿,水不漉漉的花眼睛儿,忍不住纵声大笑,心温柔慈软。
父母对孩子爱之深,是远超过别的至亲的,姬发自不例外。武七嬷希望姬发有个男孩,好为姬家传宗接代,姬发却对传宗接代之说不以为然。无论男孩女孩,在他心目中都一样可爱。女孩柔弱单薄的样儿,反使他心中充盈着保护欲,陡增力量。
花花稍一懂事,就不再向大人要好吃的好玩的了,却非常爱美。自己的小衣服,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给自己梳头洗脸。头发上总是另式别样地戴个什么或卡个什么。说话嗓音柔和悦耳,动作敏捷优美。如今她六岁了,似乎已明白人最美的东西是品质,喜爱和敬重勤苦、善良的人,也以自己的勤苦、善良来博得周围人的喜爱和敬重。从早到晚,蝴蝶一样在盘龙凹飘来飞去,干着诸如关鸡窝门、抱劈柴、拉风箱、喂狗、扫地、拣菜等零碎活儿。
一天,娘儿不知什么事急急去了姜家,早饭也没顾得做。姬发和姬杨从地里回来,却见案上摆着几碟小菜,锅里是喷香的绿豆米汤,馍架子上是热腾腾的蒸馍。花花腰里系着母亲的围裙,端了一盆洗脸水过来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又把毛巾搭在盆沿上,便手抱围裙而立,笑眼望着两个大男人,俨然一位小家庭主妇。人没有锅台高,她大概是站在板凳上下米的。怕焦锅,她说不定还是跪在锅台上,拿着比她胳臂还长的铁勺子不时搅锅的。四岁时,她帮母亲干活,曾不小心让开水烫伤,受了好几十天罪。这要掉进锅里,旁边又没大人,别说烫伤受罪,只怕连小命也会丢掉。两个大男人心疼得不行,却不称赞,反训斥起来。花花受了委屈,小嘴唇一噘,眼里泪水汪汪,快要哭了。姬发又忙一弯腰,把她夹在臂弯里抱了起来。坐在他臂弯的女儿,身若无重,更让他心疼。他在女儿小脸蛋上亲个如打机关枪,变大声训斥为柔声叮嘱,再三叮嘱她日后不要干这种活了,这种活不是小孩子干的。花花又含泪而笑了。
姬发一次次受辱遭打后,都能以委曲求全来不了了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人家要出气,就拿他这个七尺大汉来出吧,省得迁怒于娇弱的女儿。
云梦山带给姬发的太多不如意,也让花花白纸般的心灵,染上了一层忧郁的暗色。每当他去森林巡游时,她总用那种忧郁的眼光送他出门。一次,目送他出门时,她忍不住道:“爹,我想跟着你。”姬发笑问:“干吗要跟着爹?”花花哇地哭了,捏着小拳头道:“人家打你,我好帮你打他们。”姬发鼻头一阵发酸,道:“难得我的花花儿有这个心。爹咋舍得让你一个小女孩打架?跟你娘呆在家里吧,爹会好好回来的。”花花不甘,又道:“爹,咱们回中山老家吧!这里人把你打死,我就没爹了。回到中山老家,就没人打你了。”姬发心里暖呼呼的,道:“胡说!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谁打死爹,他不要命了?小小人儿,不敢乱想。”花花泣道:“我就想回去,一天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蹲下,亲了亲她说:“过几年,爹把本钱捞回来,就回中山。中山姓姬的人,的确跟咱们一团和气。”起身要走时,花花号啕大哭,扯住他不让走,道:“我不要钱,只要爹。”姬发硬丢下女儿出了门,脸上滚淌着两串长长的泪水。
一夜,花花惨叫着醒了过来,不住打哆嗦,通身是汗。两口子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花花哭道:“做梦了,梦见人在拿刀子追着杀爹爹。”姬发心一缩,紧紧搂她于怀道:“成天想些什么,都带到梦里去了!不敢再胡思乱想,弄下病怎么办?”花花两手吊着他粗壮的脖子道:“爹爹,咱们回中山吧!我死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道:“多大个人儿,咋说出了这种话来?不说捞钱,爹还背了一身债哩。只要还完了债,咱们就回去。爹也一天不想在这云梦山呆。”花花道:“咱们先回去。我不要好衣服,也不要好吃的,天天拾蘑菇卖,攒下钱,爹好还债。”姬发抚着她道:“爹背的债大着哩。你能花几个钱,又能挣几个钱?”
花花那与她的年纪极不谐调的内心之沉重、痛苦,从几乎觉察不到的一声叹息,透露了出来。姬发震动,忙找了个轻松话题,问:“明年上学,你是住在舅舅家,还是姑姑家?”花花不假思索道:“住姑姑家。”娘儿轻轻拧了一下她笑道:“死丫头片子,偏心眼儿。我不信舅舅就不如姑姑疼你。”花花从姬发怀里探出头来说:“舅舅家没有大书架子。”娘儿心花怒放,把她从姬发怀里拔出来,搂入自己怀里说:“姥爷跟姑夫,娘跟秀珍姐,同是人,上没上过学,上没上大学,人就大不同了。我的宝贝,你这么爱书,将来一准能考上大学。天哪,我快要养出个女大学生了!”
二春来时,娘儿得意洋洋把花花的话告诉了他。那做舅舅的大叫着“气死我了”,却不真生气,反更疼外甥女。姬发去学校,少不了要向校长夫妇卖派女儿。老两口心里乐开了花。七嬷只会叫:“肝儿尖,跟我一个心性。”校长则羞姬发:“我养的不像我,没养的倒像我!”姬发脸皮厚,任他怎么说也不羞。他又亲自上街,早早给花花买上了书包、文具等。可惜,命运注定,老夫子的美意要成空了。
自从姬发赶着牛车,载着妻小上了云梦山,就把女儿送入了孤独。独家独户,独自一个,花花所度过的日子,满是寂寞难耐。她渴望小伙伴不可得,渴望大人更多更深地走入她的内心,也不能如愿。大人们主要关心的,是她的物质需求,而不知一个小小孩子还会有强烈的精神渴求。
姬发有委屈向人诉时,多忘了避开花花。于是他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心里,都激起了她内心剧烈而复杂的感情波动和思想活动。可是姬发他们却以为她除过恋父母外,别的感情还淡漠;除过想好吃好玩的外,别的思想还粗疏,仍只管在她面前信口开河。那些与姬发结了怨的人,见了花花也眼中白多黑少。花花便像替父亲负罪一样,在那些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而姬发每次遭打受辱,对心灵脆弱的花花之伤害,甚于姬发本人。凡此种种,大人世界的炎凉也使生性敏感的花花,小小的心灵里,早早地就有了太多的莫名悲凉。
悲凉莫名,她便不知如何发泄,常常只会久久发愣出神。好几次,她竟顺嘴说出“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来。姬发听了,虽大为吃惊,斥责她“就会说死去的话”,却并没有感觉到她对人世已濒于绝望,当然就不会介意了。父亲尚如此,可知这世界上的大人们,对她在感情、思想上,有多么冰冷。于是在一次森林失火中,她终于出事了。
盗与火,是森林之大敌。火尤为可怕。即便群体盗伐,毁几百亩林也需好几天,而火烧毁几百亩林,只在旦夕间。要遇上天气干燥,又起大风,星星之火,都有使整个云梦山森林在旦夕之间化为乌有的危险。因此自姬老人到姬发,不厌其烦,天天都在念防火经。特别是到了冬天,姬发他们一遇放羊、砍柴、过路人,就成了说嘴疯,反反复复叮嘱,不敢在林里生火取暖,不敢抽烟。这些人却多不以为然。放羊、砍柴人,一不见 护林员,就在石头背风处生堆火,席地而坐,眯着眼扎着手,烤暖和惬意了,便一拍屁股走人,任火自灭。火不灭引燃了林草,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也没事人一样。过路人则喷云吐雾罢,或将旱烟锅在树枝上敲得火星四溅,或将烟头随手扔入枯草里,便大摇大摆而去,一去不回头。
姬发不得不让护林员对这些人实施跟踪。护林员倒耐烦,这些人却不耐烦。脾气好的,嘲笑护林员“小题大做”;脾气不好的,就臭骂:“谁请你这个警卫来着?屙个屎也不离左右。莫不是怕老子勾走了你娘?再跟,小心挨揍!”
朝天峰是云梦山的最高峰。峰顶护林小屋边的老榆树上,桂着一口用来报火警的大铁钟。这个山头的护林员,不必巡游,只在峰顶守望。如发现火情,便用铁锤奋敲大钟。钟声悠扬嘹亮,护林员们却最怕听见。水火无情,那分明是召唤他们去拼命的声音。一听见钟声,各山头的护林员便站在高处,观望火情所在,然后操着各种灭火工具向其奔去。身先士卒的,当年是姬老人,如今是姬发。当年姬老人,曾在附近各村约有几十个年轻力壮的灭火员,年终一总给每人百八十元钱。一次不来,则扣三元。为防这些人欲挣钱而故意纵火,并不以灭火次数算收入。如今姬发依然和这些人有约,但多次起火,这些人都“跌倒油瓶子不扶”,隔山观火,无一到来,甚至还幸灾乐祸。
1992年冬天,山火不断。有的系小儿拿着火柴玩所引起,有的则系放羊砍柴过路者的麻木不仁所导致,也有对姬发怀怨者的故意纵火,防不胜防。姬发领着护林员们,三天两头在火海里摸爬滚打,神经无时无刻不高度紧张,连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风力灭火器就像军人的枪一样老放在头边。觉也只能睡半夜觉。护林员是挣工资的,夜里该班时常常偷懒睡觉,他不亲自去林里巡游,心里便不塌实。好在姬杨与他同心,可替他半夜。
这夜说好姬发前半夜、姬杨后半夜去林里巡游。约近半夜,姬杨刚刚起身下炕,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他扛起灭火器就冲出窑,正往回走的姬发也掉头直扑现场。花花已熟睡。娘儿掩上窑门,走到高处一看,松树凹一带,上罩乌云,下明亮一片。她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也往松树凹奔去。松树油性大,易燃,附近山民又采取不合作态度,单护林员,人手自然不足。多一人是一人。
灭火者不到二十人。几个老弱护林员,用小火烧着树木稀少处,然后扑灭,形成隔离带,以阻挡火势蔓延。姬发、姬杨领着十来个彪形大汉,用灭火器等扑大火,这也是最危险的活儿。娘儿则和几个护林员跟在其后,用衣服、树枝扑打余火。
火海里,松枝的爆裂声,如枪声连连。浓烟冲天,烟里又有万千火星落天向地,如放焰火。大火四围,无数条火舌狂舞乱窜,一窜就数丈远。姬发等灭大火的人,一个相距一个有几十米远,互相难以看清。姬发一面端着灭火器向大火狠扫,一面凭感觉来感觉着两边人的情况。要是有人被火舌卷入火海,小命就难保。他什么都负得起,就负不起别人为自己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不时有火星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如火针扎般疼痛。灼人的气浪,更使他呼吸如有火流穿肺入心,极为困难、痛苦。突然,一条火舌呼啸着窜向他右方的一个护林员。凭感觉,他感觉到那个护林员没有逃,而吓呆了。他一扔灭火器,飞奔过去,果见那个护林员望着只有数尺远的火舌,呆站不动。他怒吼:“等死啊?”拽住护林员就逃。火舌几乎贴住他们屁股在窜。不防那个护林员脚下一绊,连姬发也拖倒在地。火舌从他们上面扫过,只听有头发、皮肤被烧焦的咝咝声响起。人在火里,无法呼吸,几被窒息,而高温又使他们几乎丧失意识。那个护林员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姬发意识却高度清醒。他不愧为当年固塬镇中百米赛跑最棒的运动员,说时迟,那时快,屏住呼吸,扛起那护林员,箭一般蹿出火海。好在前面已是隔离带,火舌停止了前窜,只在原地上下飞舞,烈焰有数丈之高。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有无数小火苗在跳跃。 姬发大喘着气,放下护林员,道:“快,脱衣服!”那个护林员如梦初醒,忙脱下全身的衣服。姬发也三下两除二,脱了衣服。
娘儿、姬杨惊呼惨唤着赶了过来,见他们已脱离危险.才长出一口气。姬杨望着熊熊火海道:“落到那里头救也难救。就是我们敢冒险进去,满眼是火,一刻又不能停,怎么找你们?多亏发子身手快,要不你们今天可完了。”娘儿忍不住放声大哭。那个护林员也后怕至极,瘫坐于地哭了起来。
姬发当然后怕,但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还完好,他更感骄傲。火光下,那双花眼睛,晶亮动人。身上的无数红焦点,反衬得别处的皮肤更光洁瓷实。生命,总是在创造出奇迹后,愈显优美动人。
姬杨脱下自己的外衣,姬发接过缠在腰里。脊背和脚上有很大的焦伤,姬发却不知疼,臭骂一声,夺过一个护林员的灭火器,又扛着向大火狠扫起来。
火进人退,人进火退。多亏火情发现及时,这夜又无大风,人火大战到下夜两点,火势终被控制。人步步而进,火步步而退。下夜三点多,人们正睡梦深沉的时候,护林员们将火扑灭了。姬杨和两个护林员留守着那数百亩焦枯,以防死灰复燃,别的人则各回住处。
姬发上了回路,才觉浑身不舒服:脊背和脚疼痛难忍,鼻孔嗓子烧疼干痒,没穿衣服又直发冷。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盘龙凹。娘儿跟在他后面,也一路小跑。刚进窑门,他就哑着嗓门喊:“快弄些水来!林子火灭了,嗓子倒起火了。”娘儿忙去倒水。他则在炕头翻找衣服穿,忽然瞥见炕上没有花花,神色大变,道:“孩子呢?”
娘儿听见,顾不得倒水,扎着两手进来一看,也大惊失色,道:“脱了衣服睡觉的,不见衣服,多半是醒来不见咱们,找去了。”姬发瞪着她吼:“你是干什么吃的?谁叫你打火去了?我叮嘱了再叮嘱,守着孩子,别事不管,小心人家使坏,你耳朵叫驴毛塞住了?孩子要紧,还是林子要紧?”娘儿道:“好先人,有脾气先留着,找着孩子再给我发吧!夜半三更的,小心狼。”姬发忙找了一套衣服胡乱穿上,便拿着手电一拐一拐出窑。娘儿跟出。且走且焦急地喊着“花花”,喊声嘶哑难听。
走不多远,就见林中闪出一个小小身影来,停在了路中间。月光不明,娘儿没有看清,问:“是花花吗?”姬发眼尖,道:“不是她是谁?你倒胆大了,三更半夜浪世事!”赶过去就踢了两脚。娘儿忙上前拦住他,喝道:“蹄子都烂子,还踢女儿!她招得住你踢吗?”自己却看着花花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儿,又心疼,又气恼,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起来,花花一声不吭。
回到盘龙凹,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又数落了好一阵子,花花还是一言不发,爬上炕,脱衣钻人被窝。两口子也已精疲力竭,稍洗了洗,便躺下歇息。
花花满肚子委屈,并没有真睡着。父亲常被人打得满身是血回来,她都看怕了。怕父亲有一天会被人打死,也已成了她的心病。往常她夜里醒来,至少有母亲在身边,今夜却不见一人。她便想多半是父亲出了事,母亲救去了。身单力薄的她,也只想在紧要关头救父亲。本来她夜里独自连窑门也不敢出,今夜却因救父心切,斗胆走向了野外。找了不知多久,心惊胆战的,还冷得要命,不想父母不知她的心,一见面又是打又是骂。自上云梦山后累积出的不良情绪,终于总爆发了。父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连打带骂,平常对她的爱还能是真的吗?大人的世界争斗无完,冰冷无情,活成大人又有什么意思?活不如死!她要以死,来报复父母,报复大人的世界。
于是趁父母熟睡,她悄悄穿衣下炕,打着手电到放杂物的窑里,找见一瓶剧毒农药,抖手启开瓶盖。刺鼻的气味,使她扭过头去,连连咳嗽。平时有病,父母哄她喝药时,药只在口里苦,到肚里就没事了。她想这药也一样,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突然一仰头,紧口喝了小半瓶,药味刺激得她直想吐,才扔了瓶子。口里,喉咙里,肚子里有一种灼烧感,很不好受。她眼里噙着泪,一只胳臂向前拐着搂腹,一只向侧微翘,走路时不摆动,慢慢地离开了盘龙凹。
月光转明;似水银洒地,清清冷冷。花花沿路走到近处落魂谷时,腹部便由灼烧变为剧痛了。父母要是又找了来,一定更凶。她不愿被父母找见,钻入林中,双手搂腹而蹲,大喘着气;突然蜷着身子倒地,又展开身子疯狂滚爬挣扎起来;嘴唇都咬烂了,却不肯哭叫一声。
武七嬷之后的又一代姬家女子,经过了焦虑与痛苦,怀着冲天的诅咒,仰望苍穹而亡。
娘儿一觉醒来,不见花花,忙推醒姬发。姬发冷笑道:“她才六岁,就跟我们玩起了出走游戏。现在的孩子,我算怕了!”娘儿又气又恼,道:“谁的爹娘不打谁几下,骂谁几句。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大,将来大了谁还敢管她?”
两人出了窑,只喊无应,越找心越悬,越觉不对头。在岔路口,两人分了路。遇见护林小屋,又喊起护林员来同找。
冷气扑面,如铁刷子在刷。荒山野外,冻也把女儿冻坏了。夫妻俩早已不怨怪女儿,只有满心的担忧。
“花花,花花儿,回来呀!”急切而深情的凄唤,在黑森森的山林里此起彼伏。夫妻俩只盼女儿那稚嫩、柔细的应声,会突然响起,然而回应他们的,总是猫头鹰刺耳的惨叫。
正独自在林间小路上走着的娘儿,突见一只狼迎面而来。她知道,遇狼最好别动,便静静地站在了那儿。待狼离去后,她两腿怵软,步子不稳,却像被风吹着一样行走飞快。狼遇大人不敢贸然进犯,遇孩子可就不客气了。她慌不择路,几次跌倒,手被荆棘、冰草划得血淋淋的,不住在心里念:“老天,饶了我的花花吧!花花,花花啊!”
姬杨得知后,也慌了神,满山寻找。一次次回到盘龙凹,都空不见人。天微明,他和娘儿终于在盘龙凹土场上相遇。双方几乎同时问:“找见了吗?”又望着对方的脸色,希望变为失望,半晌无言。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娘儿野人似的,散乱的头发半遮着脸,脸上头发上满是土垢草屑。姬杨深为同情,道:“婶娘就呆在家里吧!花花肯定是黑天瞎地的迷了路。这阵天一亮,说不定就回来了。家里没人,小心她又出去找。”娘儿困难地点了点头,突然跪地,乱发也垂地,连连磕着头哭道:“大侄子,亲人,千万替咱要找到孩子哇!”姬杨慌忙搀起她道:“婶娘别怕,不过是一场虚惊,孩子会找到的。”
天大亮,姬杨在林里遇见了姬发。他有气无力的,被两个护林员搀着。姬杨被他那绝望的神情吓坏了,不敢再直视他的脸。
林间羊肠小路上,这里那里是干皱的百里香和野兔子梅花形的蹄印。空气里,则缭绕着一丝一丝的干草香。突然,近处林里响了一枪。不久,两个城里模样的青年出林上路。一个提杆枪,一个提只身上有褐色斑点的狸子。重伤的狸子,徒然无力地划着爪子,似乎临死还抱着逃脱厄运的希望。
姬发犹如那狸子,明明已绝望,却硬让自己抱着一线可怜的希望,喃喃道:“花花这阵多半已在家里了。没在家里,也多半去了她大姑那儿,要不就是去了她舅舅家。”姬杨连连点头道:“肯定是的。准在她大姑那儿。她舅舅敢把你怎么样?她要找准找的是能给她撑腰的。这下你可少不了挨老太婆一顿臭骂了。”姬发惨笑道:“只要女儿在那儿,挨老太婆一顿臭骂有什么大不了?”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天,只要让他找见活着的女儿,他立刻在这云梦山认输,什么也不要了,偃旗息鼓,退回中山!天,让他四肢残缺,瞎了眼睛歪了鼻子也无可无不可,只求让他的女儿完好无损!
到了落魂谷边,姬杨从草丛中发现了花花的一只小鞋。姬发牙关紧咬,两腿软抖。姬杨道:“你坐在石头上歇歇,我们去找吧!”姬发哪里肯?凄惨地喊着“花花,花花儿”,不顾一切冲下缓坡,几次跌倒又爬起。姬杨跟在后面,不住哭喊:“慢些。好发子,慢些!”
落在最后的那个护林员忽然大叫:“花花!花花在这儿哩。”姬杨回身奔了过来。姬发听见,两腿又软了,被护林员架了过来,只见花花平躺在一片滚倒的草上,双目微睁,樱桃颗似的嘴唇上微有些血痂。
姬杨不看姬发,而望着空蒙迷茫的远处说:“花花完了。”姬发哭而无声,动而无力,觉自己已被抽去了筋肉,吸掉了精髓,只剩下了空皮囊,最是胸腔,都空得要透了。好半晌,他才捶着头哭出声来:“花花,你咋这么心硬么?我老大不小了,你大姑还打我,我敢怎么她呢?我只轻轻踢了你几下,你就死给我看么?花花,你难道不知我连打你都是心疼吗?你太心硬了哇!”
岂是花花心太硬?正是她心太软,才承受不了大人世界的种种不美而把如花生命如此抛弃。
事物的变化,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老早,大人世界就在不知不觉中给花花灌毒药了。到此夜姬发夫妇打骂她,她喝农药,只不过是把无形的事情变成了有形的事情而已。
孩子的天地小,父母就是孩子的天地。姬发夫妇难,花花又敏感,便过早地感觉到了父母之难。她又不知成体生命,特别是拥有青春和爱情时,生命是如何奥妙动人,只知道长大成人后,活着将如父母般难。因此姬发夫妇之难,没有难倒姬发夫妇,却把花花给难倒了。孩子做了大人的牺牲品。
花花以死,强迫大人们记住:
祥和的氛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化除灾祸。而不祥和的氛围,则会在不知不觉中孕育出灾祸来。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童,所谓神童完全是大人的包装制造。因此孩子不懂事无可非议,可非议的是大人的不懂事。大人的愚昧,到了一定时候,简直就是邪恶。
人世难免黑暗。孩子缺乏正确成熟的判断力,作为大人,应尽量让他们少知道或不知道那些不美的事情,不要让大人的阴影遮住了孩子的心。对孩子,大人除过物质关怀外,还需精神上的呵护。
姬杨如有万箭穿心,眼泪长串大珠而落。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巨大而曲微的委屈。当时要有人跟她谈谈心,让她把委屈吐出来,再好好安慰安慰多好。他怎么就留下来看火呢?要是他和姬发夫妇同回盘龙凹,肯定会安慰花花的。花花只要伏在他怀里哇哇大哭一场,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可怜的花花,死也没有诉出一句委屈,得到半句安慰!
面对花花的尸体,强大刺激之下,姬杨才做如此之想。当时他要真在场,也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灵魂深处会有大痛苦的,即便给花花以安慰,也是肤浅粗糙的。该发生的,此夜不发生,彼夜就会发生,夜里不发生,白天就会发生。事后诸葛亮顶什么用呢?花花不需要了,迟了!
姬杨轻轻合上花花的眼睛,抱了起来,慢慢向回走去。两个护林员架着姬发跟在后面。那青年父亲,像个久卧病床的老人,几乎不会迈步,拖拉而行。初升的太阳,忽被一片薄云所遮,终于又破云而出。一只秃鹫,在人头顶侧身盘旋着,绝无声息,似鬼影憧憧。
到了盘龙凹土场,娘儿扑了过来,却扎煞着手不敢动花花,只望着姬杨。姬杨咽声道:“不行了。”娘儿五官可怕地扭曲,身子歪斜,两手举起,半晌一动不动。空气似凝固了。突然,她两手重重一拍大腿,惊人一声惨叫:“天哪,苦哇!”便如酒醉一般,摇摇晃晃倒地,不省人事。
众人手忙脚乱,把她抬上“仪征”小车。姬杨开车到镇医院,安顿好了,便让跟车来的护林员去报知姜家,自己先到邮电所,给秀珍打了个电话,要她转告武大姑娘,然后来到镇中,见了芳珍,兄妹俩流泪哀叹了一会儿,才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震惊,手中的书落于地,瘫靠在椅背上,白净多皱的脸上满是泪,半晌才道:“怎么会出这种事呢?迟早你大姑会知道的,躲不过的事就不躲了,告诉她吧!”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七嬷只要走出房门,就会无意识望望云梦山方向。昨夜出来,她望见云梦山上空有些亮光,便疑是林子失火了。早让事惊怕了的老太婆,一夜不曾睡着,不住骂姬发:“害人精,鬼,你叫我头疼到几时才甘心么?”
吃过早饭,她依然心乱如麻,什么都懒做,便躺在了床上。还好,睡着了,却梦见花花走了进来,一脸肃然道:“大姑,咱们姬家,天生要绝户的。你别为姬家操心了,操碎心也无用。”小小年纪说出这话来,老太婆既吃惊,又心疼,伸手去抱她,却抱了个空,醒来方知是梦。老太婆起身坐在床沿上,正想此梦是吉兆还是凶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她能分辨出几个最熟悉心疼的孩子的脚步声,分明是姬杨来了。她喃喃道:“别是山上又有事!”小跑到门口,便呆住了,只见姬杨脸灰黑,头发焦乱,林子失火已无疑。又见几个人脸上明明是悲戚神情,一定死了人。莫不成发子叫烧死了?她微启口,却不敢问出声,眼睛发直。
姬杨、芳珍忙搀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抓住姬杨的手,终于哭问:“你发叔好好的,是吗?你是个老实孩子,不敢哄我。”姬杨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校长只得道:“你听了,可千万要撑住。发子最爱你,还得你去安慰他哩。”七嬷松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只是林子被烧了,发子没事。他也太把那林子看得重了。只要人好,万事都好!”
校长竭力以平静的声音道:“花花儿喝农药死了。”七嬷一 下子两眼昏黑,闭上了眼。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喝农药?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要不就是耳朵有了问题。可是睁开眼,三人的确就在眼前,明明听见校长又在说:“发子媳妇正在医院, 发子也跟疯子一样。我们要也挺不住,不越乱了?你历来遇事比我强。要不是你,我早了断满头烦恼丝,躲什么见不到人的地方清静去了。是你把我帮过来的,你也一准能帮两个孩子渡过这一难关!”
七嬷不信也得信了,泪水如泉,淌个不住,问:“平白无故,花花儿怎么会喝农药?”姬杨道:“发子打了她几下。”七嬷泣道:“打了几下,她能不要小命?云梦山叫姬家的大人有苦难言,也叫孩子苦死说不出!”心如刀剜,叫着“我的肉儿肝”,放声大哭。兄妹俩哭劝着。半晌,校长道:“哭也无益,哭不活花花。收住哭,咱们还是到医院去看看花花的娘吧!”
苦难,既无法回避,就不能被压倒,而要勇敢地承当起来。这样的活人,才会有一种崇高感。人生忧虑重重、苦难重重的武七嬷,此刻就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强忍住哭,拢了拢白发,起身出门,神情坚毅。
到了镇医院,七嬷见病床边挂着输液瓶,床上娘儿满脸尘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由满心疼怜,泪水盈目。见有医生走了进来,七嬷忙问:“要紧不要紧?要紧就送县医院。‘医者父母心’,你要说实话,不敢误了我的闺女。”医生道:“就是精神上刺激太大,身体倒不要紧。”七嬷道:“为娘的人,怎不心碎?”让芳珍打了水来,她坐在床边,拿手巾给娘儿仔细擦着脸,滴泪道:“做小姑娘时,我就见了心疼,又憨厚,又灵秀。不想命苦,进了我姬家门,成日这个事那个事的,受了多少牺惶!”又问姬杨,“给亲家说去的人,你叮嘱过了吗?不敢叫亲家母知道了。”姬杨忙说:“叮嘱过了。”
校长掏出钥匙和二百块钱来向芳珍说:“你到街上买几套小女孩子衣裳,几个小玩具,一床小毯子去。我给花花儿买的书包文具在你大姑箱子里,也给带上。她爱我那一架子书,你再从书架上拿两本书装在书包里。难得那孩子爱书,可惜我无福负膝教读,只能这样表我这做姑夫的一片心了。”芳珍含泪点头而去。
等芳珍抱着一堆东西过来后,七嬷便抚着娘儿脸说:“芳珍儿先伴着你,我把孩子送到地里,就来。”车一上云梦山,七嬷喉咙里便堵得慌。待到盘龙凹,她已泣不成声。
四五个护林员,正或蹲或站在窑门口,看见小车停在土场上,都迎了过来,说着“慢些,慢些”,七手八脚把校长和七嬷搀下车来。往常,花花会亲昵地笑喊着“大姑”,飞迎过来,扑入七嬷怀里撒娇,今日却了无她的形影,七嬷肝肠欲断,哭问: “发子怎么样了?”护林员道:“守着花花,给水不喝,给烟不抽,也不许我们在他跟前呆。”七嬷大哭道:“我的宝贝儿,可怜的孩子啊!”
校长先哭着进了窑。姬发正坐在炕沿上看着平躺在炕上的女儿,眼中无神。当校长伸手要去抱花花时,姬发突然一副六亲不认的凶样,吼:“不许动,不许动我的女儿!”校长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呆住了。
原来花花稍微一动,就会口鼻出血。不过当姬杨搀着颤巍巍的武七嬷进来时,像是有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力在起作用,不独校长等让到了一边,连姬发也让到了一边。姬家的上代女子抖伏在下代女子尸体上,内心悲涛汹涌,不成人声哭道:“我的肝儿,你不知道大姑有多疼你。大姑是旧世道人,只差没有裹小脚,哪能读书学文化?你逢了个好时候,大姑只盼你将来有大学问,干大事情,一了大姑的心愿,谁料你没有将来了。我的心肝,你那么爱大姑,到你要命的当儿,大姑在哪儿呢?大姑连救你也不救,你爱大姑还有什么用呢?你白爱大姑了!我总也保不住娘家根苗,愧对先人啊!”众人听着,无不 伤心落泪。姬发的哭声则极为刺耳。
七嬷听见,便强忍住了哭,道:“杨子,把花花抱你窑里去,别让我的发子看着受罪了。”姬杨过去抱时,姬发红眼圆睁,哭吼:“滚,都给我滚出去!我要独自静静地陪着我女儿!”拳打脚踢,不许姬杨近前。
七嬷趁他不防,抱起花花递给了姬杨。姬发扑夺间,撞着了七嬷。七嬷摇摇欲倒,他又急回身扶七嬷。七嬷没有倒地,他却收不住,重重倒地,头磕在了砖棱上。七嬷忙坐地抚着他的头哭道:“非分开不可。花花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你还是这世间的人。你看这人成鬼,有多容易。是人,就不敢不好好活。心放宽展些,我的孩子!”姬发坐起,捶着七嬷,声嘶力竭道:“你都把我养成人了,我咋把孩子养不成人吗?我不配做爹。没本事养大孩子,我就不该生孩子来着。”
失去了孩子,父亲变得脆弱了。而脆弱的孩子,则使老母更为强毅。武七嬷两把抹掉姬发脸上的泪,瞪着他,厉声道:“胡说!你为她抓屎挖尿六年,她一点心也没有为你尽,就丢下你走了,怪也只能怪她。‘是儿不走,走不是儿’,命中注定她不是你的女儿。好孩子,想开些,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开脱。你们这么年轻,再生一个还不容易?”姬发恨恨地喊:“再生一百个也不是花花,我只要花花呀!”头伏在七嬷怀里,放声大哭。死了的不可能再生,他又没有直系血亲了。堂姐武七嬷是他最亲的人,他需要她的爱。
七嬷紧紧搂住他,也放声大哭,半晌才忍住哭道:“是亲人,谁跟花花都不了难舍!我的心都叫花花疼烂了,你只要花花不要命,就是叫我也活不成了。好孩子,你那么心疼你的孩子,就知我有多心疼你。求你叫我再活几年吧!”姬发这才好了些,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七嬷说:“千悔万悔,我悔不该买这云梦山!”
云梦山,峰峦叠嶂,林木森森,云卷云翻。云下藏凶险,林里隐杀机。为这山,姬家多少人已长眠于地下,如今花花又将埋于地下,尚存者也难料将如何,万般忧虑,涌上武七嬷心头,哀叹:“姬家人无愧于天地良心,为什么要这么多灾多难呢?地不公,天不明!”
姬杨把花花抱放在自己窑里炕上,让一个护林员守着,便领着别的护林员去掘墓坑。怕姬发夫妇日后找见伤心,墓坑掘在偏远隐避处。
那个到前山报丧的护林员,没敢进姜家门,只告诉了在苹果园剪树的二春。二春一下子把树剪甩出老远,又乱踢着树下的枝条吼:“就他们姬家事多!我妹子咋嫁了姬家?我外甥女咋姓姬?姬家不吉,姜家跟着倒八辈子霉了!”忍泪回到家里,没敢向父母说实话,只说要到县城去买播种机,叫上大春,开手扶赶到镇医院。娘儿仍不省人事。两人在至疼的妹妹身边流了一会儿泪,见有芳珍守着,又上了云梦山。
校长迎上。二春哭问:“孩子呢?”校长指了指姬杨的窑。大春先进窑,却看见炕上漂亮可爱的外甥女一动不动,便不敢再看,扭头向墙而哭。二春进去,抖手抚着外甥女,突然脸贴她的脸,痛心疾首大哭:“这就是花花么?我的花儿一样的外甥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久久,校长劝住了兄弟俩。进了姬发窑里,姜家兄弟与姬家姐弟,只以泪相对,无话可说。大春心里对姬发满怀同情,二春则除同情外还有不美:“他能么,他凶么!能占山为王,凶到了女儿头上。落个什么呢?他自作自受,还让我们跟着难受!”
姬发处常备有治烧伤的药——獾油。七嬷给他洗了身子,在伤处仔细搽上了药。脚上的伤较重,还用布包着。然后,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衣服。老太婆便盘腿坐于炕头,让姬发枕自己腿而睡,不住轻抚着说:“命根,肉儿肝,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些了。”校长只会搂头闷坐。
秀珍和武大姑娘,坐着辆出租车赶来。一路,二人默然无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没眼见,她们便尽往好处想:姬杨电话里所言可能是一场误会。
到得盘龙凹,在姬杨窑里明明白白看到花花的尸体,她们才叫着“妹妹”,恸哭起来。哭罢,来到姬发窑里,那姬发视二人如未见。大姑娘的眼泪又被勾出来了,怕引姬发伤心,忙到外面去哭。秀珍见姬发的花眼睛泪晶晶的,微有几处烧伤的脸苍白如纸,经黑衣一衬,愈显标致,不由生出多少怜情爱意来。七嬷可以随便抚慰他,她却只能含而不露,又有些妒羡,含泪向校长说:“出租车我还没让走,怕有事要用。不如我到医院请个护士来,给发叔打些镇静药。身体要紧!”
姬发像小孩子样挥着手哭喊:“不打针,我不要镇静。”七嬷忙哭说:“不打。谁也别提打针!有姐在这儿,谁敢给你打针?好孩子,好好睡一会儿吧!”校长叹了口气说:“打了镇静药,能镇静一时,镇静不了他一生。他这个伤太大了,今生也不得好,只好带伤活人了。姬家男女,原个个伤痕累累,他姐就是,他也逃不过。好在他身体壮实,不会垮,大可不必。”
秀珍听着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打发走了出租车回来,觉得窑中冰冷,一看炕炉早灭了,忙生着。想想姬发和哥哥们大概还没吃早饭,便和大姑娘到厨房,升火做上了饭菜。大姑娘把饭菜放入篮子里,用围裙盖了,又提上热水瓶,给姬杨他们去送。秀珍则把饭菜装入一个方盘,捧人窑里。姬发不吃,谁劝向谁发火。校长夫妇也吃不下去。
遭事的人家,什么都顾不得了。鸡还在窝里咯咯乱叫。拴在放杂物窑里的老狗黑子,肚子饿得板夹了似的,哀鸣不已。秀珍便放鸡、喂狗,忙来忙去,默默地做着那些非做不可的活儿。
大姑娘回来,秀珍又和她给花花梳洗了,换上校长带来的新衣。经过姐姐们打扮的花花,更为美丽,甚至都有些冷艳了。
花花让校长伤心,姬发让校长心疼。这个丢不下,那个又放心不下。老夫子坐立不宁,手足无措,看着别人干什么都无心帮,成了盘龙凹的一个多余人。
下午,姬杨他们掘好墓坑回来时,遇见几个过路的老娘儿。其中一个经多见广又饶舌的老娘儿,停住脚,拖着夸张的长声道:“这姬家的小子,你年轻不知事,听我老人家说:‘小孩子恋爹娘,魂常回家,闹得家里鸡飞狗不安。’早先殇了孩子,是要剁了脚才埋的。”姬杨白了她一眼道:“等你们家殇了孩子,再剁脚不迟,我们家的孩子就免了。”老娘儿愤愤道:“我好心说话,你咋咒我?”姬杨多少尖利如刀锋的话到了口边,却看着她那跟祖母一样饱经辛酸沧桑的皱脸,硬忍了回去,只哑着嗓门道:“我听不惯你那好心话。那是人话吗?”丢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老娘儿,掉头而去。
姬发枕七嬷腿躺在炕上,虽然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内心却难以平静。一会儿,他渴望过那边窑里守着女儿的尸体。一会儿,他又急欲把那尸体埋掉。女儿已成尸体,就在家里,他简直没法忍受,头痛欲裂,快要疯了。他也真想冲人旷野,狂吼大叫,疯个死去活来。
经过了一次次亲人死的武七嬷,并不在意自己,只怕姬发受不了有个意外,不住地爱抚着他,不停地柔声说:“孩子,我的孩子,二十来年,我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你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你。为着我,想开些吧!”
听见姬杨他们回来了,七嬷便下炕出窑,让姬杨把娘儿放衣物的板箱抱了出来,拣出衣物,向大姑娘道:“拿一双筷子,一个馍来!”大姑娘依言拿了来。姬杨又拿来校长带的玩具书包等。七嬷在箱底铺上小毯,二春抱来花花放在毯上。七嬷看着侄女,哭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是姬家的女孩儿,我就这么福大命长,你就这么没福薄命。唉,要能把我的命分给你二十年,让你得个如意女婿,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几年,你就 不枉来这人世一趟了!”把玩具书包放在花花头边,馍和筷子放在手边,泣道,“大姑不迷信,只是活疼不上你了,还想死疼疼你。这是备你路上吃阴间玩的。老天慈悲,让我的花花儿人死魂在,常到我家来看看我!”
姬杨合上箱盖。七嬷向正坐在树根凳上默然神伤的校长道:“还是给孩子写个引魂儿的纸旗子吧!”校长毫无道理地喊:“我不写!我没心写。写有何用?哪有魂?”七嬷颓然。要是有魂多好,姑侄俩白日不得见,黑夜还能见,醒着不得见,梦里还能见。可惜没魂,一死就了,即便梦里见也不是真见。她什么也不想为花花做了,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姬杨却为了慰七嬷之心,裁了个白纸条,没有毛笔,也没有墨汁,就用指头蘸着蓝墨水写了“来也云淡,去也风轻,定是仙子,乍来又仙去”一行字,系在竹棍上,交给大春,然后道:“花花,我们送你走咧!”
大春抽泣着,举引魂幡在前。姬杨和一护林员抬着板箱随后。二春搀着校长,秀珍和大姑娘架着七嬷又随后。七嬷情不自禁,放声大悲:“五爹五娘啊,你们的孙女儿来咧!我死了咋有脸见你们呢?我保不住她啊!亲人哪,天哪!”
姬发听着那撕肝裂肺的悲声,纸白的脸变为乌青,一骨碌下炕追出,哭喊:“不许埋我的女儿。放下!我要守着她,天天见到她。把女儿给我放下!”众人愈发悲戚。两个护林员扔掉铁锨,过去紧紧搂住了他。他挣不脱,跺脚哀求:“让我看看 吧!大姐,你让我看看女儿,只看一眼!”七嬷忍住哭,有些犹豫。姬杨硬着心肠道:“他看了只会不舍,走,快走!”姬发急切地哭叫:“大姐,好大姐,发发慈悲吧!”七嬷回头,泪眼看着他。秀珍等强架着七嬷,快步出盘龙凹进入了林间小路。盘龙凹姬发一声惨吼,便再也不闻其声了。七嬷步态踉跄,仰头向天,只会叫苦。
谁家几个孩子,正在坡上摘那干皱的酸枣吃,不时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亲也亲不过姑舅”,七嬷、大春、二春此时看着封有自家孩子的板箱,听着人家孩子的笑声,更为哀伤、 凄惶。
山谷里阴风怒号,空气干冷。路边时见枯藤老树。群鸦从空里掠过,叫声刺耳。
到了墓坑边,姬杨和二春跳下去,把板箱放入墓窑里。大春掏出在镇上买的鞭炮纸钱,正要划火柴,只听校长断喝:“不许点火!这一灾,生生是叫林子失火引出来的。永不许在这里放炮烧纸钱!”大春吓住了,举着引魂幡,木木然而立。
护林员抱来石头,姬杨接住,递给二春。二春砌墓窑口,一石一石,砌得极仔细、稳实。
武七嬷苦愁着脸坐于石头上,望着云梦山群峰,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六年前,她欢天喜地接花花来人世时,哪知有今日的悲伤?今日的悲伤,叫她都不敢想当年的欢天喜地。
二春砌最后一块石头时,从小孔望着装有外甥女的板箱,不忍封严,放声大哭。众人的悲伤被他所引爆,都放声大哭。姬杨只得拉开二春,自己砌住那个小孔。二人上坑,护林员操锨往坑里下起了土。七嬷伏地向坑爬着,嘎哑难听地哭道:“天哪,你叫我这老骨头死,胜叫我活看鲜嫩的孩子死呀!天哪,老天爷哪,我姬家在这云梦山,有多少不明哇!”
秀珍、大姑娘且哭且拉住七嬷。七嬷软跪在地,头歪在肩上,五官痛苦地撮在了一起,哭得气断声噎。姬杨忙跪搂住她大哭道:“姑姑,你别伤心了!我受不了你伤心。好姑姑,你伤心,我们越伤心。”大春、二春也跪过来哭劝七嬷。没有劝住七嬷,他们却只哭不止。
良久,护林员才劝起了姬、姜、武三姓至亲,向回走去。校长且走且泣道:“把个小花骨朵儿,轻易就叫老鹰抓走了。唉,没了,没了!有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将来什么事干不成?可惜把那劲头用在跟自己过不去上了!”
就在这日,距盘龙凹不远的胡家村里,笑语喧哗,鼓乐喧天,是村人在凑钱唱大戏修福佑他们的山神庙。“革命家”能不够,以前对迷信活动是严厉打击的,现在却骂了句“分外胡闹”,便睁眼不看,官而不管了:“唉,想咋就咋,想上天都由你,政策活了么!”
福佑人们的,不是子虚乌有的山神,而是绿色。要说有山神,就是实实在在的护绿人。
葬罢花花,姜家兄弟牵挂着妹妹,当时就下了山。七嬷也要去,二春不许,道:“你只管发子,你也要紧。”七嬷便委派大姑娘代表自己,去镇医院照顾娘儿。学校事务繁忙,校长劝慰了姬发几句,也坐二春的手扶拖拉机走了。秀珍想七嬷心不在肝上,姬发他们的生活,得有一个女人照顾,便留了下来。她做好晚饭,端到窑里,无一人动筷。姬发几乎意志崩溃,一时哭一时自言自语,恨自己,怨花花,没个安宁。七嬷劝一阵哭一阵,也跟着没个安宁。姬杨倒有些饿了,又不好意思在那茶饭不思的姐弟俩面前吃,便躲到厨房草草吃了些。
秀珍收拾罢,和姬杨坐在炕头,帮着七嬷劝慰姬发,一夜无眠。
这阵对姬发说什么都是废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只装着女儿。
他悔面对躺在草地上的女儿时,自己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没有做。当时他该想到,女儿可能是假死,是休克。他应对女儿采取按摩心脏部位和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来着。他又悔不该让当天就埋女儿。山里一个老爷子,死后两天又复活了。多放几天,说不定女儿自会复活。
说不定,女儿已在地下复活,出了板箱,可墓窑子一片漆黑,她不知出口方向,会不会向相反的方向刨去呢?即便不会,她人小力弱,怎么刨得出来呢?
他曾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印度有个做瑜珈的人,被埋在地下一个礼拜后,刨出来还活着。即便女儿没有在地下自行复活,刨出来说不定还能救活呢。即便救不活,做个石棺,里面尽装上盐,女儿埋在盐里,说不定千年不腐。死人复活到那时说不定已成可能,女儿岂不就有一个完全的人生了吗?
让女儿复活的欲望强烈至极,使他的想象也极奇特丰富。明明不切实际,他却觉切实可行。天还没亮,他就闹着要去找女儿的坟,要把女儿刨出来。一天两夜无眠不吃,他竟力量大得出奇,连姬杨都难以拦住他,只得把他和七嬷锁在窑里。他大为光火,见东西就砸,又拼力撼窑门。七嬷去拦,他把七嬷都推倒在地。谁阻止他去救女儿,谁就是他的敌人。秀珍只得去叫护林员。等几个护林员赶来时,他已撼倒了窑门,把姬杨打翻在地,不顾一切向林中冲去。护林员追了好远,才捉住他。七嬷提着一条麻绳赶来,哭道:“绑住他,给我把他绑住!他疯了。”
护林员死死绑住他,抬回窑里。他失去了自由,又气又急,不住喊:“放我去救女儿!你们不放我,就是在害我的女儿的命。刽子手,杀人犯,放了我!只要让我救活女儿,要头也刀一挥送给你们。快放了我!”
惨叫凄喊,人听了人心碎,鬼听了鬼发愁。然而此时,胡家村那边,却还有鼓乐声隐隐传来。原来是能不够借村民请来的戏班,给自己贺六十大寿。他的生日在夏天,得知姬发的女儿暴亡,才决定提前贺寿。老爷子在心里说:“姬长庚和我对着干了一生,落了个没子少孙,我倒儿孙满堂,凭什么不他悲我乐?孔明硬是气死了周瑜,我也气气姬长庚的孙儿孙女。”
七嬷听着弟弟骇人的叫喊,又听着胡家村那边传来的欢快的鼓乐声,果真心里不只是难受,——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
看看实在不行,姬杨便开车从镇上请来医生,强行给姬发注射了镇静药。几天来劳累无眠,姬杨都快散架了,送医生回去时,手脚简直已不再听大脑指挥,撞死了路上的一头牛,车也险些翻下崖去。医生吓个半死,死活不再坐他的车,步行下了山。牛主则跟他大闹起来。他不愿给七嬷和姬发心里添事,回到中山向父亲要了几千元,赔给了牛主。
姬发睡了一觉醒来,不再叫喊,而沉默无语。
花花之死,最伤心的人是母亲。娘儿苏醒后,比姬发更悲伤凄惨,痛不欲生。怀孕十月,分娩时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一口奶一口饭好不容易把个肉疙瘩养成了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说没有就没有了,她怎能接受?然而又不得不面对铁的事实。一时里,人世一切,对她都如浮物杂质,不留眼底。回到盘龙凹,她没有了往日的勤恳和热情,什么也懒得做,遇人也不理。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常呆在无人处,久久坐着,失神的双眼, 一片茫然。泡在对女儿的哀思里,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窑壁挂着花花的皮筋,窗台放着花花的鸡毛毽子,杂物窑有花花的小锄,垃圾堆有花花扔了的坏发卡……盘龙凹似处处都有花花的影子,却处处不见花花的人。悲伤便如蛇麻草缠树一样,随着时日的推移,将一对落难夫妻的心越缠越紧。他们吃饭如咽苦药,睡觉如躺针毡,无人时不知搂头大哭过多少次。
人与事,事与情,不变是不可能的,难料难说。姬发心中,有多少悔不该。果园的收入,本可使—家人过上优裕平顺的生活,他当初却鬼迷心窍,买下了云梦山林场。如今失去女儿,把世上所有的银行都归他拥有,也一文不值,何谈这个在钱上并没有给他带得什么好处的小林场?唉,都怪他不知足,才落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损。娘儿心中,也有太多的懊悔。当初她要不是怕姬发手头有了钱花心,有意要在这难得见到女人的深山野凹里呆,肯定会阻止姬发买林场的。七嬷阻止不住,她和姬发过的是一个日子,要执意阻止,姬发就得三思而行,说不定就会缩手不买的。如果那样,花花也就不会有这一遭。唉,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夫妻俩,自怨自艾不尽。
秀珍又陪了娘儿几天,才去上班。七嬷仍陪着夫妻俩。亲族朋友,纷纷来探望慰问。姬发这时最需要孤独,总急不可耐地等待每一个打扰他的人走开,几乎不跟来人说一句话。七嬷只得硬着头皮与人论天气,说庄稼,绝口不提花花。来人也小心翼翼,不多言花花。言也轻描淡写,怕引得至亲伤心。
那姜八姨见夫妻俩恍恍惚惚的,认定是丢了魂,便抱了红公鸡到林里去“招魂”。—只公鸡一阵惨唤,岂能让夫妻俩恢复正常心态?正如古诗云:“我有迷魂招不得。”
为情所活者,必为情所累。七嬷明知夫妻俩不耐烦,却不厌其烦比例子,讲道理,开导他们。既思念失去的孩子,又为眼前的孩子忧虑无限,她头上仅有的几丝黑发,永远消失。几天后,她脸都失了型。姬杨怕她垮了,硬把她送下了山。
仁慈的老母,一进镇中的家门,就浑身稀软,晕倒在地。然而只隔了一天,她又提着一罐鸡汤,迈着发颤的两腿往云 梦山而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射着柔和而牵念的光芒。死了人,哪怕是死了至亲的人,也要吃饭,还要吃好。正因为死了孩子,老母越要让活着的孩子爱惜生命,好好活人。俗话所言“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点不假。
护林员不肯说出花花的葬地,夫妻俩便怆然在云梦山的高坡低谷里,野树荒蒿中寻找。娘儿始终没有找到,姬发有一天终于找到了。只见坟上那引魂幡,还在微风里忽闪。四围枯草没膝。附近林里,冷不防就会发出几声叫魂鸟的惨叫,惊心动魄。
他脚伤未愈,拄棍而立,急促地吞吸着渭北冬季那寒冷、干燥的空气,悲从中起,血往头涌,突然弃棍伏长躯于小坟,深沉痛烈的内心自责,使他哭不出声来。若不是还有一点点理智在起作用,他真会刨开小坟,刨出女儿来。
年轻的父亲,柔肠百折,柔肠寸断。
花蕾初绽就凋谢,谁有他的女儿悲剧之大呢?
独自呆在这悍兽猛禽出没处,不再拥有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骨肉亲人,只拥有三尺阴暗潮湿冰冷和满腹无明。他的女儿,生也孤单,死也孤单!
久久,万般眷恋难舍,他却不得不狠心舍女儿而去。从失去爱女的那天起,姬发就跌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几十天来,他怎么也从脑海里赶不走女儿活生生时的情景。夜里总是迷迷糊糊的,无法真正入睡。不能拥有了,才最想拥有。这天他从坟地回来已很晚,脱衣躺入被窝,似睡非睡,说醒不醒。突然,有轻轻地拍窑门声响起。他睁开眼,自己分明醒着,还是听到有拍门声,忙坐起来,拉亮灯问:“杨子,又抓到偷树的了吗?”门外响起女儿娇嫩柔细的声音:“爹爹,是我回来了。”
娘儿也没睡着,吃惊地问:“你怎么了?”他没听见娘儿的话,狂喜无比,心跳如鼓响,泪水都流到了脖子上。多半是女儿在地下复活,撞开板箱,刨出土坑,回来了。世间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奇迹终于发生了,女儿还活着!他不敢相信,又问:“不会是花花吧?”门外女儿焦急地道:“冻坏我了。快开门呀,爹爹!”
天哪,是女儿,真活着!只要活着,从今往后,他无论怎么难,都不叫女儿知道;无论怎么忙,都要抽出整段时间属于女儿,爱她,懂她,让她支配他。父亲应是那坚硬的核桃壳,而孩子应是那护在壳里的嫩仁儿,他现在会做父亲了,也懂孩子了。
娘儿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他拳头一砸脑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喊道:“花花回来了,花花回来了!”衣服也不穿,两条长腿如弹簧般一蹦,就下了炕。娘儿又惊又怕,颤声道:“你疯了,天这么冷,你一丝不挂就往出走!”他早急脚慌手过去打开了门。外面空不见人。月已落,银河当空,夜色朦胧,乌啼声声。
他哭叫:“花花,花花儿,快进来呀!”娘儿扑下炕,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摇晃着道:“花花的爹,你醒醒呀!做梦了吧?瞧冻成啥了?快回被窝!”
他已有些失望,但又不愿失望,神情很怪地笑道:“不是梦,我明明听见花花叫我了。多半在跟我藏着玩。那死丫头片子,真是个淘气鬼。我找找去!”便要出门。娘儿死抱往他的腿不放,哭道:“发子,你疯了!花花不会回来,她真死了。你是男人,得带着你的女人把这一难熬过去才是,怎么能先挺不住疯了呢?”
姬发宁愿体体面面地死,也不愿疯疯癫癫地活。八成是产生了幻觉,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哆嗦。想娘儿大概也被自己吓坏了,忙低头柔声说:“花花是真死了。谁也没有叫死人复活的本事。咱们不能再为她折磨自个了。”关了门,拉起娘儿,回炕躺下,盖严被子,道,“从明个起,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干活,就不老想她了,也能吃下去饭,睡得着觉了。要不,无论我还是你成疯子,都是在给咱们添灾。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平顺。咱们不能再有灾难了。”娘儿点了点头,偎在他怀里,抚着他,如饥似渴道:“单干活,怎么能真忘了她?我要孩子!有了孩子,我才能丢开她。”
女儿的死亡,是不可更改的、最残酷的现实。设想让女儿死而复生,是徒劳妄想,枉费心机。姬发认了。女儿的死亡,也使他更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缺憾,更多了一些平常心。以前武七嬷念念不忘传宗接代,他却不太在意,花花几乎是在纯粹的冲动中被带到人世的,此后便觉孩子是累,做爱总用避孕套。现在他终于觉没有孩子就没有姬家的世事,姬家的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必须有传承者。他也极欲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补偿对花花的爱。于是他没有戴避孕套,就和妻子做爱了。毕竟女儿尸骨未寒,他们做爱像罪人。
夫妻俩默默舐着心灵的伤口,强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从第二天起,又胼手胝足,劳作不已。他们特别怀念那几年只务果园,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劳动无比沉重而内心却无限充实的生活。唉,逝去了的生活与人,只可在追忆里再现了。
虽然他们竭力不想女儿,可无法不使女儿在梦里时时出现。身为父母,谁能把女儿从心中抹去呢?只有等他们的心随身倒人土,化作泥,无有形影了,女儿才能从他们的心中消失。
无数次,姬发泪吞肚里,无语问天:都说为匪作歹皇天不佑,我先人没有为匪,我也没有作歹,女儿却为什么不得好死呢?是我错?是人错?是天错?(第十八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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