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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终上云梦山
人生苦短,又是一年。
如一丛飘蓬一样的姬杨,1988年元旦这一天的下午,突然打着呼哨出现在姬发家院里。小伙子面色苍白,人瘦得都失形了。裤缝子开了后大约是自己缝上的,缝术很不高明,针脚大且不匀整,黑线外露,像顺着裤缝子爬了一串蚂蚁似的。他简直像一个饱经磨难、忧患的人。
夫妻俩看着,半晌无言。写在他们脸上的同情和关爱,令姬杨十分感动。他手搭在姬发肩上,使劲一抠,笑道:“怎么,我是个天外来客不成?看把你们惊的!”姬发眼睛湿湿的,使得那一双花眼睛异常美丽,笑道:“好几年没见,真没想到你会冷不防站在我们面前。几时回来的?”姬杨道:“刚刚回来,就过来看你们。一辈子不见,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让我看看小妹妹,像不像我那可爱的老大姑。”姬发是个好结交的人,最欲与至情至美的人成至交。姬杨就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亲昵地搂着朋友的肩,边往屋里走边道:“女孩儿,像她就坏了,五大三粗的。”
姬杨从炕上抱起花花儿,仔细打量了打量,又看看姬发,道:“不像大姑。细眉小嘴的,倒像你。这几年,婶娘把你保养得不只英俊,简直是美丽了。你胡说什么?大姑那样的人,怎么能不美呢?我心目中,大姑永远是个美丽的老太太。”姬发咂巴着嘴唇道:“‘话说三遍不如一堆屎’,再说一遍,这美丽可就臭不可闻了。”姬杨笑道:“反正娘有多亲,大姑就有多亲。到镇上一下车,我自然是先要去看大姑的。在大姑房门前,我正跟一个老师打招呼,大姑就唤着‘我的孩子’,像坦克一样从房里开出来了。我心里当时不知有多酸,真想抱起大姑来打转转。我不容人说大姑不美。哪怕是你,她的兄弟,我也不愿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她不美的话。她是我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亵渎。”姬发道:“我的天,一个皱巴脸老太太,就让你倾倒成诗人了。好好好,我说你爱听的,她是绝代佳人,行了吗?”
姬杨轻轻摇着花花,又向姬发媳妇道:“婶娘,发子这两年还跟人打架吗?大咧,孩子都有了,该学乖些咧。”娘儿一撇嘴道:“他要能学乖,太阳就从西天出来了。上月初五在集上,我正看人家的猪崽,不防一回头,见狼窝子凹那脸上有麻点的牛根在朝我笑。我没好气地说,‘牛根,你老婆借我的那两升新豌豆种子,牛年马年还不成?’那汉子涎着脸说,‘你们家还在乎两升豌豆!’我说,‘我们咋咧?我们不偷不抢,一物一件都是明道上来的。你又不是和尚道士,家里又没人五脚不全,三灾八病,聋子傻子,该接济施舍。都是下苦人,借是借,送是送,借的就当还。’他倒急 了,一瞪牛眼说,‘嫂子,我才不求你施舍哩,你倒说了八车拉不完的废话!你男人该我二百块钱哩。’我气得一跺脚说,‘你还像个男人么?我们家不置地,不买牛,不做儿女亲家,平白咋就拉上了你的债?’那牛根眼睛滴溜儿一转,过来凑到我耳朵上说,‘牌账。不信问你汉子去!’我气了个半死。他要还不务正,把我卖了,也还不清那码子阴阳账哩。我只说跟了个男人,万事有靠头,不想是跟了个公鬼,万事抓瞎。”姬杨道:“做叔的,你就这号德性啊!”姬发不好意思地直搔脑袋。娘儿又笑道:“他胡子白了,也没你老成。你没病吧?脸色怪难看的。”姬发做了个鬼脸道:“瞧瞧,他大姑偏疼他,你这个做婶娘的也偏疼他。杨子,你婶娘可没这么疼过我。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有什么病?吃得不好,营养不良。快别只顾丢我的丑了,做几个菜来给他吃!她跟了我,就像喜儿进了黄世仁家一样,苦大仇深着哩,三天三夜也诉不完。”
娘儿嗔道:“你比黄世仁好不了多少!”忙系上围裙。姬杨道:“婶娘不用忙。本来我上午就回来了,大姑硬拉住不让走,割了二斤肉,包了水饺,逼着我把肚子吃滚圆,才放人。”姬发道:“怪道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原来你嘴里吃了大姑的水饺,才满嘴大姑好,大姑美。兴你的嘴夸大姑,就不兴夸叔叔?叔叔穷头苦脸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的,现成的只有鸡蛋,就炒些鸡蛋吧!”
娘儿笑着去厨房忙活。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的菜只有白萝卜,切了一大海碗,另外便是半洋瓷脸盆炒鸡蛋。姬发进来,在洋瓷盆上插了几双筷子,便端了出去。娘儿端着海碗跟在后面。姬发又取出一瓶二锅头,两个茶杯,一同摆在炕上说:“因陋就简。”娘儿接过孩子,姬杨便脱鞋上了炕,笑道:“大冬天,我也最爱坐咱们的热炕头。”
拥有欢乐面孔、明朗气色的姬发,和面色苍白的朋友对坐在炕上,说不完的话。两人亲密无间,又久不见面,实在太高兴了。娘儿坐在炕沿上笑听着,不时催姬杨快吃,恨不能一顿就把他吃成个大胖子。
原来煤矿不景气,正式工都没活干,姬杨已经被辞退了。他准备去黄龙山区伐木头,过几天就走。姬发道:“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不行吗?你家里人,还有我们,都想跟你多呆些日子。”姬杨叹道:“我也想和大家多呆些日子,太想了。唉,没有钱,还谈什么过节日?节日对我,跟平常一样!”
半晌,三人无话。还是娘儿先道:“你在外面,不说你家里人,我们也为你操着一份心。这几年叫栽苹果园,我们也不知道在乱什么,没顾得栽,过年春里准备栽二亩。你不如就在家里,栽几亩果园务弄。出外挣钱,不过是‘打一石吃九斗九’,落不下几个钱,坏了身子骨咋办?在家里,吃吃喝喝,总有你娘照看着。”姬杨苦笑道:“务果园倒是好事,可那起码得五年才能有收入,我要的是现钱。好在秀珍再半年就毕业了。她一挣工资,我就轻松些,那时再回来务果园不迟。我已跟爹说了,让他先把树苗栽上。你们也不用操心我的身体,我生来棒,不会太坏的。就是身体坏了,反 正年轻,等条件好了,再往棒的养么!”
吃罢,姬杨松了松裤带,靠墙坐着。姬发则倒在炕上,一臂弯在头下枕着,一手夹着根自卷的纸烟抽着,一腿在炕上盘曲,一腿吊在炕沿下。两个朋友谈笑人间,都感叹光阴似水流,自己一事无成。娘儿只打盹似的坐在炕头做针线。
夜深,姬杨才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就在灰色的雾里,迈着仙鹤一样的步子消失在山路上。姬发还在久久地伫望着。
姬发在家里,说闲也忙,不过是忙些鸡零狗碎,只见人团团转,要说真做了什么事,又说不上来。日子过得太平常无奇了,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
一晃,就到了春节。照例,初一夫妻去云梦山给祖父拜年。闲话间,老人说起镇政府给林场下达了栽五十亩苹果园的任务,可果园是个精细活儿,林场的十来个雇工,天天要巡林,防盗防火,一个人至少得走二十来里路,哪顾得上这个?另外雇工,林场也没钱给发工资。就这些人,也是工资拖几个月才发。镇政府又是硬任务,他正为这事犯愁哩。姬发动了心,眼光闪烁,笑问:“总有些优惠条件吧?”
“树苗是镇上给。不要树苗,按价给钱。五年免交税费。另外还有别的贴补,我忘性大,记不清了。”
“我正要栽果园哩,不如把这五十亩果园承包给我栽管,等正式挂果,一年给林场交些钱。林场不费什么完成了任务,将来又能有些收入,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姬老人捋着白须笑道:“林场两全其美了,就是你有一样不美。”姬发道:“林场哪怕十全其美也是副题,我一样不美就没正题了。老爹想事周全,快给我说,我咋不美?”老人故意一本正经道:“钻到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林场又净些男人,你要寻花问柳,找树精狐狸精去?五十亩果园也够忙人的,就有女子,你也怕没那个闲心了。你还够美么?”
娘儿哑然失笑。姬发红了脸,也强笑着。老爷子道:“跟着你这个骚孙子,我也不得好过。”于是诉说起了春燕的婆婆有一次路上遇着,如何跳着把他骂了一通,仔细地把老 娘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绘声绘色说了出来。姬发的脸早红得发紫了,窘急地跳起来,拍着手道:“好老爹,亲老爹,求你饶了我,别罗嗦了。刚刚还说你忘性大哩,这种话倒记得那么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尽拣人家有疤处戳?要这么说,我就不来了。”老人啐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能收得回去?”看着漂亮的小丈夫那个样子,娘儿怪觉可爱的,同时也对他没有把握。姬老人的戏言,正合了她的心。让他和她呆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呆到脸上有了皱巴,也就不必怕他有外心了。于是她笑道:“老小老小,爷孙没大没小。老爹不过跟你玩玩,你急什么?好好 跟老爹商量商量这事吧!”
于是爷孙俩敲定了这事。只是姬老人觉公家的林场,孙子从祖父手里包地,有些不妥,让姬发直接和镇企业办签合同。企业办主任老原,是武校长的学生,姬发便狐假虎威,隔了几天,提了些礼物去给老原拜年,顺便说了这事。七嬷想姬发近在老人跟前,老人也好教管,老原来给校长拜年时,也提了提。过了正月十五,合同就签了。七嬷又担忧起来,一再叮嘱:“到了那地方,只务你的果园,不管林场的事。碰上有人砍树,就装没看见。老爹叫人打伤了,还是我掏的药费。又不是为自家,你要学老爹,我可不给你掏那号子药费。”姬发笑道:“我知道姐最抠,才不那么傻哩。有掏 药费的,姐不如掏出来给我买几棵树苗。”七嬷道:“正是这话。只要你好好过日子,我能掏出来的,都给你掏。”
承包的是云梦山盘龙凹的五十来亩梯田。最上一层梯田,靠五爹他们当年修的盘山路。云梦山早通了电,电线也顺盘山路靠旁架着。第二层梯田宽阔,可以做场地用,还有一排四孔土窑洞。姬发领人给窑洞中最好的两孔,接上电灯,装了门窗,盘了土炕,又在旁搭了个简易厨房,便把家里的门户交由姬杨老爹代为照管,赶着牛车上山了。
娘儿笼着红头巾,抱着花花坐在车厢内。她身边堆着许多日用杂物。姬杨一家及相好的村邻,都到路口来送。姬发有些伤感地回望着门前那枯干的牛蒡蔓缠绕的老柿子树,向—个少年笑道:“我上云梦山,套用一句官话,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伟大的现实意义,至少咱们村的老娘儿不用再怕我偷老母鸡了。”众人笑了起来。
当地政府在栽苹果园一事上,给各村组有硬性任务。一则老百姓不知这东西能不能挣钱,二则周期太长,大家都穷,裹肚皮要紧,顾不得那么长远,虽然政策优惠,栽者却很少。有的人家,树都栽下两三年了,却挖掉种庄稼。这种情况,倒让姬发沾了个大便宜。他干脆让校长寻人贷了两千元,加上政府贴给的树苗钱,到处收买人家准备挖的树。这样下来,果园就可早几年挂果。
他赶着牛车到附近村里,为便宜几毛钱,跟人高声争吵,低声哀求,甩手要走,缠住不放,不厌其烦讨价还价。成交后,他又怕人家伤了根,亲自去挖树。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当日带头务果园,如今又带头把已三年龄的果树卖给了姬发。姬发在他家地里挖树时,他则和几个老爷子蹴在村头抽着旱烟讥笑那小子犯愣发傻。忽然,能不够觉肚子有些下坠,忙老远跑到自家地里去拉。拉完屎,他坐地一溜,算是揩了屁股。姬发惊愕得不行,心想:“他连揩屁股都偷工减料,还会扎扎实实干出什么实事来?里山村有这么个致富带头人,大家伙不穷,倒成怪事了!”
雇不起工,娘儿把孩子缚在背上,在地里顶日挥镬挖坑栽树。几乎每个星期天,七嬷都步行二十来里,上山来帮娘儿。姬老人也抽空来带带花花,“含饴弄孙”。正逢天大旱,一老一少两个娘儿,从深沟小溪里背水浇树。老人抱着花花,站在窑前堰边看着弯腰驼背行在小路上的孙女孙媳妇,叹气不已。他的后人,没有一个不能吃苦的。
忙忙乱乱一个来月,五十亩地终于全栽上了。
栽罢树,他们又准备在树行子里种玉米。虽然影响树的生长,但秋后多少可有些收入。日用零花,果园要投资,现钱太缺了。
天不明,夫妻俩就打着哈欠起来了。姬发揉着眼睛,劈柴、挑水、喂牛,娘儿则烧好一天的饭,——不过是稀饭和馍夹辣子。春天自家种的菜还没下来,他们又无钱买菜,除过七嬷偶来带些菜外,他们便无菜可吃。校长夫妇也两手空空,天天吃咸菜,只是心疼小两口,才来买些菜。
饭罢,天微明了。娘儿便把花花缚上背,和姬发进了树行子,操锨翻地。几天下来,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地上,动也怕动。不过肚子刚一填饱,姬发就起身向锨走去。好梦在激动着他:不多算,一亩按产两千斤苹果算,五十亩就是十万斤。不敢想太好的价钱,一斤只要卖五毛钱,就得五万元。对于少年来说,五万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怎能不激动呢?他向娘儿津津乐道时,娘儿也很激动。发财倒在其次,她主要是因他激动而激动。丈夫苦她就苦,丈夫乐她就乐。
别人连几亩果园都不愿栽,姬发却一举就栽了五十亩。这一举,可谓是一有胆魄的豪举。哪个女人,喜欢畏头缩脑,烂泥糊不上墙的男人?他的豪举,自然使他的女人更另眼相看他了。再说,男人怕吃苦,吊儿浪荡,总让她这种女人鄙视和觉得不可靠。瞧他那卖力的样子,她心里还能有不塌实可靠的感觉吗?他那光滑红润的漂亮脸蛋,活儿干热时脱掉上衣,裸露出的健美躯体,也让她觉他可爱无比。他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跟着他,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爱她,只爱她。
一日早起,姬发穿衣时,娘儿也把手伸出被窝摸衣服,且打着哈欠叹:“困死了!”姬发忙道:“困你就再睡会儿。跟着我,叫你连个天明觉都睡不上。唉,跟谁都比跟我强!”娘儿一面穿衣,一面笑道:“跟着姐夫,你可算干部子弟了,我算什么?你都能受这苦,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就怕你一有钱,把我撇在了脑后,又跟那些长翅膀的春燕秋燕胡钻乱飞。”姬发又恼又疼,照脸就亲了她一口说:“谁肯跟我钻这荒山野峁,啃干馍喝冷饭呢?你。过去我真荒唐,想起来就不好意思。你把我过去的不好忘了吧!”娘儿道:“我早忘了。只要你日后待我好,我永不记得你过去的不好。你要待我不好,我就什么都记起来了,过去日后,三眼一板,一总跟你算账,绝不含糊。”姬发拍手道:“唉呀,还是没忘。我怕你算总账,再不敢了。”娘儿笑道:“知道怕就好,早该知道!”
又是一个来月的苦干。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有时正午的太阳,似把整个天空都燃着了,夫妻俩则似火里的两捆枯草,却动个不已。他们淌的汗,不知能泼几大桶,总算把五十来亩地,一锨一锨地翻完了。种了玉米,便该给树施肥了。买化肥至少得两千元,娘儿去向两个哥借,碰了一鼻子灰。大春、二春觉姬发栽苹果园虽是好事,但一下子栽五十亩,便觉他贪多不化,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很不支持。
常给校长夫妇添烦难,姬发已不好意思去求他们了。可是他没混出个人样来,连妻哥都不相信他,还有谁会相信他呢?没有办法,只能靠姐夫和姐姐。这日,他便来到镇中。
校长夫妇说来可叹,倒是亲生女儿,自参加工作后,便没给过一分钱。姬杨的两个妹妹、姬发祖孙三代、武家的侄子们,后面跟着一大堆穷人,校长虽然挣着高工资,可一到手就所剩无几。老两口的日子,真是提着裤子摸不着腰。姬发张口一说要那么多的钱,校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一身的冷汗。七嬷也面有难色,却道:“先别急,让我们想想向谁去借好。”
校长搔头挠耳,转里踱出,不知该向谁去借。能借的人,他都借过了。熟人因为敬他,都有些怕他。他张口,不好拒绝,可谁手头宽裕呢?今日借给他,明日他又来借,谁又没开银行,怎么会老有钱呢?他也叫钱借怕了,一提借钱就如临大敌。
姬发吞吞吐吐道:“要不,先把学校的钱拿些,我一倒过手就还。”校长忙摆手道:“胡说得要紧。多亏你不是这校长,要不为发财,不知挪用公款多少回了。挪用公款的人都是你这个心理,倒过手就还。”七嬷也说:“违法犯纪的事,别说你姐夫不会做,我也不让他做。他这多年稳稳当当的,不是没有人挑毛拣刺,是挑不上。别急,乖儿,姐会给你想出法子来弄到钱的。”
正愁间,门卫送来一份姬杨发来的电报,说他病了,要“姑夫”快去救他。姬杨离开学校后,就不称校长“老师”了,而只称“姑夫”。此刻校长看着“姑夫”两字,心里沉沉的。急难中,人常呼爹唤娘,小伙子向他呼救,可知他在小伙子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他也觉责无旁贷,向七嬷道:“收拾收拾,我就走。”便向门外走去。
姐弟俩早慌了神。七嬷手忙脚乱地找提包,翻出门的衣服。姬发道:“我找二春去。买化肥他不借给我钱,只怕这事他还肯借。再跟杨子家里人说说,让也想办法。”七嬷道:“他家里人要有办法,他不把电报发给我们,说了白叫那一家子心慌。二春也不用去见,你姐夫就是到出纳处拿钱去了。到这地步,顾不上挪用公款不挪用公款的事咧!回头我借下钱,就把公款还了。你也去!我瞅见有上山的人,给你媳妇捎个话儿。到那里钱不够,赶紧给我发电报,我立马就把钱送来了。我能弄到钱!”老太婆是有把握的,只要她舍下脸向人哭一鼻子,可真有人会想办法给她弄钱的。在固塬,她这老脸,还算值钱着呢。
校长真从出纳处拿了两千元来。姬发笑道:“人命关天,钱就是命,谢天谢钱。没有钱,我还是杨子的什么朋友?你们也不配让他叫姑夫、姑姑。”于是背起提包,同校长按电报上的地址,奔姬杨而去。
原来黄龙山区有一个林场要采伐木头,把这活承包给了当地的私人。那人招了些雇工,干了几个月,也就交活了。姬杨就在这些雇工之列。同伙领了工资,便铺盖一卷,各奔东西。姬杨觉身上懒软懒软的,准备在守林小屋里歇一日再走。不想一觉起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不敢抬头就眼前金星乱冒,只得又躺下。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这是一个废而不用的守林小屋,最近的护林人,也相距五六里,难得一来,谁也不知有个小伙子病倒在了这里。
迷糊中,姬杨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家里逗引小弟妹,一会儿觉自己在镇中教室里听课,一会儿觉自己在煤矿坑道里挥汗如雨,就是不觉自己病倒在了这荒无人烟处。有一回,他又觉自己正在镇中操场打篮球,不防裤子破了,赶忙捏住跑到校长家。七嬷便让他脱了裤子钻在被窝里,戴上老花镜,坐在窗边椅上,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起来,不时在华发上一抿针。他看着她那霜白的发髻,哭了。清醒后,还哭了好半晌。这个时候,他最想念那慈爱的老母。
小屋无窗,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起,算是自开天窗。而一捆人高的枯草,则算是屋门。屋壁上的蛛网、落尘,一嘟噜一嘟噜地灰黄骇人。雇工们来时,在地上满铺干草为床。草堆上,是姬杨家祖传的那床被子,沉、破、硬、冷、黑,似一张锈铁片。雇工们一个个比姬杨还穷,从开冬一件滚筒棉袄,一条撵裆棉裤上身,到春天也没换洗过,满惹虱子。大家身挨身紧挤在这小屋里睡觉,虱子也给姬杨惹上了。他们一走,留在草里的虱子,更是大肆围攻起了小伙子。清醒时,他想着自己长到二十几岁,根本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今又沦落到这般境地,心里难以言说地凄苦,叹:“唉,我 为什么是我呢?老天不公!”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来岁的护林员发现了他,道:“孩子,你病得不轻。家在哪儿?该给家里发个电报,让把你送医院去了。”他请求那护林员给他弄点儿吃喝,说躺几天就扛过去了。历来他没得过大病,不过是小感冒什么的,都是扛过去的。不想这一回,越扛越重。生命中即使满含苦楚,他也觉生命是美丽的。他太热爱生命了,到今他还没顾得活自己的人哩,只是在把弟妹们往人路上送。等弟妹们都活得人模人样了,他才准备美美活一场自己的人。真的,如果是为可爱的弟妹们之活而死,他甘死。可这样死掉,有什么价值呢?他不能死,害怕死。于是那护林员又一次来送饭 时,他掏出些钱来道:“我爹娘没出过远门,怕摸不到这里。我姑夫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烦大叔给他发个电报吧!”
校长和姬发赶到辖这林场的镇上,雇了辆蹦蹦车上山。问路也难得遇见人,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才找见了姬杨住的小屋。四野荒芜,小屋孤零零的。两人看着,愣住了,心里不知有多酸楚。半晌,姬发抱开草捆子。一股难闻气味扑鼻而来,他拧着眉后退了好几步。校长也忙忙后退。老夫子可以大义凛然,平常生活中却最胆小,见状以为姬杨死在里面了。
姬发深吸了几口外面的清新空气,才屏住呼吸进去。草堆上,破被下,佝偻着一个团子,纹丝不动。被旁放着个破碗,碗边草上,是粒粒老鼠屎,碗里的饭中也有几粒。姬发呆呆站着,不敢揭被,怕看见心腹朋友成了一具僵尸。校长好半会听不见里面有动静,更确信姬杨是死了,仰天而叹:“孩子,姑夫来迟咧!”老泪纵横。慢慢蹭到门口,突然娘儿样扎煞着手跌撞进去,跪在枯草上,揭开被子,抖手一摸姬杨额头,烫得要命,又转悲为喜,回头嗔怪姬发道:“你×××发什么神经?能把我吓死。杨子活着哩!”
姬发惊喜,在旁蹲下,突然看见姬杨的被头、袄领,正有一群虱子在蠕动,连蓬乱的头发上都白花花结满虱虮子,黏湿的眼角都有那东西。他又拉撒不能自便,秽臭刺鼻。姬发胃里一股子东西直冲上来,大喉结几次哽动,才忍住了呕吐,惊喜一变而为惊悸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姬杨。
姬杨是谁?聪明敏感,好学多识,知道另一种生活,并懂得生活,有丰富思想和情感的一壮美西北汉子。然而如此不俗的一个人,却人生步步为穷所困。姬发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处在急速发育阶段,展腰宽臀,背如案板,可惜穿的衣服却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又短又小,绷得紧紧的。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摆不脱穷魔,学业、事业无从谈起,且由于在吃穿住上的长期“勒啃”,一副好身板也坏了。
姬发彻底被贫穷所震慑。
校长也大为震动。难怪古人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穷不择妻。”俗话又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诚如斯矣。
姬杨常常高烧到半昏迷状态,眼前老有幻觉。此刻他倒是清醒的,听到身边有人声,却仍以为是幻觉,懒得睁眼。校长轻轻唤:“孩子,姑夫来了。”姬杨微微一睁眼,眼睛血红、无光,旋即又闭上了。他看到身边有校长和姬发的影子,却仍以为是幻影。校长又亲切地唤,且摇着他。他又睁开眼时,才确知不是幻影,眼里有了光泽,眼皮颤闪,滚出两大颗泪珠来。姬发眼里也噙着泪。
姬杨声音里满含水分道:“怎么报答姑夫呢?老给你添烦。”校长心里一阵凄侧,抚着他满是虱虮的头发说:“姑夫要你报答什么?姑夫最怕年轻人倒下去。只要你健壮平顺,就是对姑夫最好的报答。有难,只管跟姑夫说。好,咱们去医院吧。”
春暖还寒。前几天刮了一场大风,天气又有些冷了。校长年纪一大没了火气,怕陕北的山区更冷,来竟穿着笨大的军用毛皮鞋,还带着黄军大衣。他便用大衣把姬杨一裹,姬发抱到蹦蹦车上,也不要那烂被子了,就往山下赶去。
到了镇上,怕医生掩鼻不肯近姬杨,他们先到私人旅馆要了一间房子,让房主把里面烘得暖暖的。姬发把姬杨的衣服脱下,拿到院里一把火烧了,向主人讨了一把剪子,剪掉了他的头发,又给草草洗了身子。校长拖着沉重的毛皮鞋,到街上买了一套内衣,一套毛衫裤,一套外衣来,给姬杨穿上。姬发端详着笑道:“这才像个人了!”
从来不关照自己的姬杨,此刻感动地只会流泪。
当地镇医院的医生,诊得姬杨是感冒引起的严重肺炎。校长知道这种病治好容易,丢小命也容易,虽然医生一再声明就在这里治不会误病,费用却很便宜,校长到底不太放心,当天就把姬杨弄到了黄龙县医院。安顿停当,想着那古道热肠的老太婆在家里一定惶惶不安,老夫子便给她发了个电报:“孩子感冒重了,不要紧,过几日就回。”
七嬷在家里,自然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心里不住念叨:“天照应那孩子,那是个好孩子。”接到校长的电报后,才稍微安然了些。然而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也再没得到什么消息,她又坐卧不宁了。她已借钱还了学校的公款,于是又借了两千元,准备亲自去黄龙。老太婆不认得字,出门摸不着路,恰好姬杨的大弟姬峰知道消息后,急得不行,姑侄俩便说好结伴而去。
这日收拾好行装,正准备出门,不想三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峰叫了声“哥”,扑人姬杨怀里,哭了起来。七嬷见那姬杨头上光光的像个和尚,脸庞瘦削、病黄,又喜又悲,也哭了起来。姬杨忙松开弟弟,哭唤着“姑姑”,过来把头伏在了她怀里。七嬷一手搂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心疼地哭道:“我的孩子,乖蛋蛋儿,叫你受牺惶咧!”
姬杨想着自己的诸多不如意,越哭越伤心。七嬷见他伤心,也大为伤心。众人都落下泪来。半晌,姬发劝住两人。七嬷拉着姬杨的手坐在沙发上,不住抚着道:“那么大个果园,发子两口反正忙不过来,好孩子,你就不出外挣钱去了,给他们帮帮忙吧!工资我见月给你现钱。”姬发笑道:“大姐怕我这乖蛋变成了坏蛋,坚决支持我上云梦山,为的是让老爹就近好管我。现在又要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管的了,加上我媳妇那女特务三天两头向她汇报,我想坏也难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身边满是她的耳目呀!”众人大笑。
姬杨擦了眼泪,微笑着道:“既是帮忙,又给工资,姑姑的话就不通了。这多年,姑姑给我家的钱不少,帮忙就帮忙,我不能要工资。只是我很为难,俗话说,‘好朋友自闯江山’,又说‘相见容易相处难’,我跟发子常呆一处,万一闹得不痛快,反不好了。”七嬷道:“他敢跟你闹不痛快,我就敢打他。李世民是英主,也多亏身边有个魏徵。有你在他身边,我对他也就少操一份心了。”
姬发一想这倒是好事,别的不说,有姬杨在身边,自己先不寂寞,忙道:“真是‘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了你们别笑话,在学校的时候,杨子是学生皇帝,我就崇拜他得很,如今出了校门,老大不小了,我还崇拜他。他的话,我准听。好杨子,我是毛病一身,你就不能少跟我计较些么?反正我跟你呆在一块儿,打一个饱嗝也欢快,打架骂仗也其乐无穷,不会真闹得不痛快的。”校长也帮着劝道:“长相处,误会难免,不过你俩互知性情,‘知性者同乐’,我看你俩不会闹得互相猜忌、诽谤、仇视的,倒是一乐事。”
姬杨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七嬷把借得的两千元,让姬发去买化肥,道:“我睁眼看姬家时,太老爹还在世,到今五代了,没一个不是穷死鬼,只盼你能成个富人!话说回来,你也不算太穷。这固塬,可怜人多着哩!”姬发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大姐永远看着世上的可怜人多。这么吧,我富了,送一笔钱给大姐,专让你帮那些可怜人。我知道,大姐乐善好施,帮人就乐。”老太婆道:“难道不是吗?帮着人度过了难,自然乐。说好了,一准给我。”校长也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也有方。从这话,就看出我们的发子还有些君子的味儿。”
姬杨先回到中山,和家里人呆了几天。来到云梦山时,姬发夫妇已为他收拾好了一孔窑洞。窑洞门前,一条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有成人大腿那么粗,形似虬龙,正好供人困了时坐歇。姬杨走困了,就坐在这树根上,喝着娘儿端来的蜂蜜茶歇脚。时候正是五月,漫山遍野,槐花流蜜,香气醉人。绿树下,一排一排的蜂箱。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腿儿上满带黄色的花粉。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仰头是山,山高千丈,俯瞰是水,水浅流低。水色山光,赏心悦目。姬杨忍不住夸道:“好地方!单凭这地方,我也愿跟你们常呆。”
校长夫妇无论怎么难,都把工资按月硬塞给姬杨。
秀珍毕业实习前,回了一趟家。自然到固塬一下车,先去看望校长夫妇。校长已向七嬷说了在那小屋看到姬杨时的情景,恰好他不在家里,七嬷一时动情,便向秀珍和盘倒了出来。校长回来,见秀珍眼睛哭得红红的,一问原因,便怪罪七嬷“太嘴快”。七嬷后悔不已,一副罪人样,只会给秀珍说宽心话,还做了好饭给她吃。见过姬峰,秀珍便要回中山了,七嬷一直送到街口。
心灵柔和的秀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路遇熟人也不知礼问,只顾低头绞辫梢。自她记事起,哥哥就破衣烂裳的,不是母亲不肯给他缝新衣,有好布,他总让给妹妹们缝,说女孩子理应打扮的花儿一般,他是男孩,只要能遮羞,穿什么都行。长到二十老几了,家里还没有他单独住的房子,回来只能和弟妹们挤在一个炕上,或者到别人家去借宿。俗话说:“攒钱买马,借钱娶妻。”父母早就要给他借钱盖新房娶媳妇,可他说:“那样不如杀了我。大姑都为供我的弟妹们上学背了一屁股烂债,我好意思花钱盖房娶媳妇吗?供弟妹们上学要紧,别的不提。”
哥哥的活人是苦的,但是他给弟妹们的感觉却是甜的。哥哥不事打扮,可弟妹们心目中他的美好无与伦比。真的,他们遇上了一个人间最好的大哥。他从不板起面孔教训弟妹们,更别说打了,永远是那么亲切、诚恳。谁不开心,哥哥总有办法逗其开心。哪一个弟妹小时,没在哥哥的脖子上架过,没把哥哥的背当马骑过?哥哥对弟妹们只有付出,只有爱,虽然他不图回报,弟妹们暂时也无从回报,但至少得让哥哥娶妻生子,得让他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下半年,她将挣工资。哥哥肩上的担子,她得接过来。可是她的工资有限,弟弟姬峰下半年很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深感力不从心。这也是让她最苦恼的事情。
秀珍痛苦地想,她该嫁人了。她的所爱,已另有所属,嫁人对她是无益的,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她想到了刘东海。
刘东海本来在固塬可以扶正,但他不喜欢在家门口呆,寻情眼钻门路,终于调入了县城,出任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在固塬当副镇长的时候,他只是个太平官,遇事好推诿,轻易不肯得罪人,似乎没有什么经济问题。到了劳动人事局后,他乡里的家盖起了两层楼,城里也买了地方。单他的工资,肯定办不到,钱分明来路不明。人也变了,眼里闪着冷光,嘴里吐着道理,话多意义少,官腔十足;对土里土气的乡亲,则傲气十足。不过,没有校长夫妇供他上大学,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他对老两口仍然礼遇特殊,回固塬的时候,总要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们。七嬷见了他,还和过去一样亲。校长则对这位学生很失望,见了面脸上老是淡淡的,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刘东海这年29岁。在官场,可算年轻有为了。但在情场,他却老大无为。农家女子,配他已不够等级。几个城里女子也和他谈过,最后都告吹。成长环境影响思维方式,那些城里女子,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互觉别扭,只好各走各的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早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他已无法把别的女子放人心里了。
这个女子,便是出自乡土、随和朴实、出众美丽的秀珍。
他知道武七嬷在秀珍心里位置重要,当初曾求老太婆从中撮合。热心的老太婆费了一番唇舌,见秀珍无动于衷,便丢开不提了。东海却欲罢不能。去年,他出差时曾绕路来到秀珍学校,当面向她含蓄地表明了内心。秀珍很干脆,以 “正在上学,不考虑这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又想给她留一点儿钱,秀珍这下语言很委婉,但态度坚决,拒绝接受。刘东海很灰心,但一直没有死心。
春意已尽,落花流水,倍添人的落寞。秀珍咬着红艳的嘴唇,双眉紧蹙,斜着身子走在山路上。虽然有意的那人已无望,但只要给她时间,说不定还能从人海里觅得一称心男子的。可惜穷让她无法从容信步人海,只能就此落脚了。泪珠,悄悄挂在了她那粉嫩的双腮上。
西天角起了一片黑云,不知不觉间就扩展到了整个天空。忽然一声震雷,余声隆隆。这是今年第一次响雷,然而却密云不雨,只是空气变得异常沉闷。秀珍索性走入路边的小树林里,坐地捂脸,痛哭了一场,便擦干眼泪,换上轻松的神情,向家而去。
第二天,秀珍又来到校长家。七嬷正在洗衣服,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忙擦干手说:“坐下说话。大概学校去得拿些钱,家里没钱了?毕业的时候,你跟你的同学们总要送些礼物,照个相什么的,小意思儿,倒得花几百块钱。不愁,我的女儿。昨个你一回来,大姑就给你准备了五百块钱。”秀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道:“不是钱的事。”
七嬷再问,她却说不出口,只给老太婆洗衣服。校长夫妇的衬衣,补丁缀补丁。秀珍眼泪直往脸盆里滴。衣服全洗好晾在院里绳上,老太婆又催问得紧。她才说:“东海年纪不小了。我想一毕业,就跟他结婚。有些话,我跟他直说不好,想烦大姑替我跟他说一说。”
七嬷吃一惊,看着她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历尽磨难的老太婆,其实又很幸运。小时得到了许多长辈的疼爱,如今又得到了许多后辈的敬爱。最重要的,是几十年来,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始终如一地爱着她。这如许多的爱,使她对人也满怀着爱。此刻老太婆按了按发髻说:“好闺女,不要垂头丧气,抬起头来活人!我只恨不能迟生几十年,跟你一样,上大学,干大事。我都能遇上你姑夫这么好的人,你那么争气,还愁遇不上个好男人不成?你们家的世事,将来要叫固塬人看得眼花缭乱哩。难也就难几年,我心里有数,会帮着你们把这难扛过去的。当日你不愿意那东海,到底读书人,比我有眼力,他如今可不变了?你姑夫都不太理他。我还和他拉扯着,是想着你姐妹俩毕了业,分工作我也没别的人求,只好求他了。要说他的为人,我如今也看不上眼。你一辈子的事,不敢胡乱凑合。听大姑话,这事就算了吧!”
秀珍道:“公是公,私是私,东海在公事上是有些叫人说不清,可他对他爹娘倒没啥说的,想来对老婆也不会太差。这事大姑要不肯跟他说,我只好自己跟他说去了。”七嬷极尽所能,也劝不转她。她简直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了。无奈,老太婆沉吟良久,含泪道:“这可是把你一辈子毁了。我既拦不住你,让你跟他说去,还不如我老脸厚皮地跟他说去。聘礼钱是要的,你一个姑娘家,羞头羞脸的,又是大学生,咋好跟他开口?唉,傻子,跟你哥一样傻。世间不如意的事,常八九,难得有一二如意事。偏是些最叫人心疼的孩子,偏最不如意,唉!”
送走秀珍,七嬷挪挪这个,动动那个,唉声叹气,一下午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晚饭时,校长一进门,她就忙向老头子说了这事。校长道:“不可,万万不可。为钱作难,就难个眼前。丈夫不称意,就难一辈子了。这么吧,你先不要下县跟东海说去,明天叫小峰骑车上山,跟他哥说说。秀珍最听杨子的话,不定杨子能劝得通她。”七嬷道:“我看杨子也难。他们兄妹几个的脾性我们不是不知道,外柔内刚,最有主见,认准了的事,九牛也拉不转。话说回来,不走的路也走三遍哩,试试也好。快要考学了,小峰那孩子念书要紧,反正我是个老无用的,还是我上山吧!"校长道:“一来回,没有五十里路,也差不多了。”老太婆鄙夷道:“别说五十里,就是五百里,真有要紧事,我说走也就抬脚走了。我没有你那学问,除过跑跑腿,说说话,再能给那孩子做什么呢?”
天不明,老太婆就赶往云梦山。姬发他们早起洗罢脸,正坐在家里炕上吃饭,外面狗叫了起来。娘儿出门一看,笑道:“花花儿大姑来了。”姬发、姬杨忙下了炕。姬杨先趿着鞋迎出来问:“大姑来这么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七嬷忙打起笑脸来道:“叫事把你吓成啥了?没事,白来看看你们。快吃饭,我也走饿了。”姬杨搀她进窑,傍着她肩坐于炕上。娘儿盛了一碗饭端来,七嬷接住,却只催姬杨快吃。她怕把事情早早说出来,姬杨急得吃不下去了饭。
饭罢,从来言谈爽利的七嬷,竟有些结巴,好容易才说清来由。姬发笑道:“好啊,秀珍福大,要做官太太了。东海早有心,难得秀珍这阵也乐意。两下里情愿,有什么不好?”娘儿也说:“秀珍那样的人品学问,本来就不是平常命。”姬杨却神色大变,道:“都怪我这一病,她才急着要嫁人。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刘东海。我回去说说她。”七嬷道:“还是杨子最懂人!我在这里等着哩,说通说不通,都来给我个话儿。”姬杨骑了自行车,便忙忙往家赶去。
秀珍一看见哥哥那瘦削的脸庞,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好容易才忍住没让落下,强笑道:“一回来就说要去看哥,有些事,闹得到今还没去。听说哥病了一场?”姬杨愤愤道:“有些什么事我知道。你来!”秀珍乖顺地跟他到没人处。姬杨道:“哥身上的病能好,你要嫁了不喜欢的人,哥心里的病,一辈子也不得好。哥这多年苦自己,难道不就是为弟妹们幸福么?你要违心嫁了刘东海,哥就白苦了。”秀珍弯身采下一朵野花,一瓣一瓣地揪碎;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微笑看着姬杨,声音平静而柔美,道:“谁说我不喜欢刘东海?哥,我都二十二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怎么办。我不是哥,为着弟妹,大学也不上。我的确是喜欢刘东海的!”
姬杨好说歹说,秀珍只一口咬定她是喜欢东海的。从来不忍向妹妹发火的姬杨,火了,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秀珍吼:“他是一头肥猪,贪吃的猪!我的妹妹,竟然要嫁那号东西。气死我了……怪我,都怪我!哥没出息,挣不来钱 ……”他蹲在地上,青筋暴起的手搂着头,痛楚地哭了起来。秀珍也不劝他,低着头,眼帘下垂,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这是无言的真爱。她爱哥哥,自己终于成了家里一个有用的人,能解脱哥哥肩上的重负了,她甚至有一种酸酸的幸福感……
兄妹身边坡地的草里,昆虫鸣叫不已。微风吹得草像绿缎子一样波浪起伏着,清香醉人。亭亭玉立于草里的秀珍,就像那凌波的仙子。
又一日,七嬷来到县城,在县政府大院劳动人事局所在的那层楼里,因不知刘东海在哪个办公室,随便推开一个门,只见一个小伙正坐在桌前看报。老太婆轻声笑问:“刘局长在吗?”小伙子眼皮也不抬反问:“你是谁?”
老太婆挺着胸脯冷笑道:“年轻轻的,不过坐个办公室,就跟坐了皇帝的宝座一样。要坐了大官,眼里还有人吗?我是刘东海他娘。”小伙子吓一跳,忙抬起眼皮,旋又垂了下去,道:“刘局长是大孝子,常接他娘来,我们都认得。什么都假冒,娘也假冒!”
七嬷闷声道:“少拿屁话臭我,只给我说,那野小子的办公室是哪个!”小伙子狡黠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这么牛气,怕真怠慢了局长的亲属,便起身出门。七嬷提了提肥大的裤子,跟在他后面。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小伙子敲开门道:“刘局长,有一个乡里老太太找你。”里面刘东海的声音道:“给说我不在。忙着哩!”小伙子道:“老太太说是你娘,可又不是你娘……”东海不耐烦地道:“我娘昨天才回去,今天不会来的。把门拉上!”
小伙子回头以讥笑的眼光望着七嬷,就要拉住门。早已满脸怒气的老太婆,一把搡开他,“哐”的一声推开门,两手抱腹,声如洪钟道:“畜生,孬种,官做大咧,我也不见了。看我不敢捶你!”刘东海一看见七嬷,就慌忙从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把椅子都撞倒了,大胖身子绕过桌子时又把文件什么的撞落下地,只听哗哩哗啦乱响。他笑得像个弥勒佛,紧步迎向七嬷,道:“我的娘,小声点儿好吗!”
小伙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真是局长他娘。”刘东海拉住七嬷,瞪了那小伙子一眼道:“怎么不说清?”小伙子忙向自己办公室溜去,且走且嘟囔:“你不容我说清么!真是,别人情妇多,他倒干净,老婆也没有,就是娘多!”副局长办公室还有几个人,见这老太婆来头不小,吃一惊,都轻手轻脚走开了。
刘东海把七嬷让到沙发上。老太婆不客气,盘腿而坐。刘东海觉不雅,关了门,递上茶笑道:“先喝茶消消气。‘不知者不为罪’,我不知是你老人家驾到了么。敢不见你,我就真成没良心的畜生了!你轻易不到我这里来,来准有事。多半是为谁调工作开后门来了。你的人,自然好说。偏你爱多管闲事,多半是为旁人。好师母,你是个一身正气,义薄云天的人,不会让我作难,为旁人开后门的,是吗?”老太婆啐道:“呸,又端起架子来了!再给我端架子,小心我揪住耳朵,把你的官架子连耳朵一齐揪下来。也少给我戴高帽子!我个头就够高的了,用不着拿帽子来冒高。我就一个女 儿,她又没跳槽的本事,用不着刘局长作难。我可不是爱管旁人的事是什么?当日我要不爱管刘家那个臭小子的闲事,今日刘大局长能接见我吗?我就爱管闲事,今日还管的是刘大局长的闲事。”
刘东海一愣,道:“我有什么事要你管?难道你有什么后台,要把我从局长升为县长不成?”七嬷笑道:“想得美!我倒有锅台,就是没后台。你托我几回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跟秀珍的事,我见她正上学,没跟她说过。想来我在她跟前还有些面子,她是听我话的。再几个月她就毕业了,这一次回来,我跟她好好说了一场。她真给我面子,应了。”
刘东海忙弯腰捡落地的文件。手都有些抖了,捡到手的文件几次又落地。他简直是大喜过望了。七嬷则闭上了眼睛。她最爱痛快事,这件事却让她很不痛快。有人欢喜有人愁,她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半晌,老太婆睁开眼道:“她只有一个要求,毕业后想分到咱县林业局。算了,我一身正气,她又跟我是两世旁人,你就不作难给她开后门咧。”东海笑道:“你就别提我刚才的那些狗屁话了。我这脸肥厚肥厚的,都叫你提得要红成猴屁股了。这算什么开后门?又不是要一官半职,进林业局搞自己的专业,属正常分配。”七嬷摇着发髻道:“这么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儿,还是什么要求也没提了?她不提,我这当媒婆的,倒要提一个。杨子为供妹妹上大学,二十七了,还不敢娶媳妇。好容易把妹妹供了出来,他也该过人日子了。乡里娶媳妇,得聘礼钱。这个钱你得掏。你看着给吧!”东海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杨子的事,我知道。再说你跟我也非亲,跟秀珍也非故,都供我们上大学,我这就跟她家是至亲了,咋能眼看着她家的穷不帮呢?说给你也不怕笑话,秀珍真是把我的魂勾走了,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五千元少不少?”
五千元的聘礼,在固塬已算是最高的了。七嬷却道:“不多,也就算了。眼见小峰又要上大学,你再多给,我也替她家接。成了亲,好好待我的侄女。你知道,我是后山有名的母老虎,你亏待她,小心我生吃了你。我敢在这劳动人事局当着你的下属面,撕住脸朝你嘴里啐,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活掏出来。”东海道:“我天王老子不怕,就怕师母,敢亏待秀珍吗?”七嬷笑道:“知道怕我就好。趁她在家,明个就把事定下吧!”东海当然求之不得。
计议停当,东海道:“今个你就住在我那儿,明早跟我坐单位的车回去。咱们先到街上吃些什么吧!”七嬷道:“‘说媒的,跑腿的,单为她那屌嘴的’,我这媒婆,不用你请吃。一顿花几十块钱,不如省下来,你给小峰买笔本。局长家我也不去,门难进,脸难看。我还是到女儿家混去吧!”东海笑道:“刚才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说了个不见,你就记到死了?”七嬷道:“想外孙咧,好些日子没见了。”东海便让劳动人事局的小车送七嬷去她女儿处。搀老太婆上车时,她笑着自嘲道:“我倒真尊贵成局长他娘了!”然而一上车,想到了秀珍,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变成了身为母亲者常有的那种忧虑神色。
第二天,天色阴沉。劳人局的小车把刘东海和七嬷送到固塬,又接来东海的父母、秀珍及其祖父母、父母。刘东海在街上最好的饭馆里,要了两桌酒菜。七嬷是媒人,自然少不了。东海也请校长作陪。校长一点也不给面子,竟毫无道理地拒绝了。东海肚量宽,并不计较,向七嬷道:“我恭敬不来,你一场臭骂,他就来了。”
七嬷笑道:“他是个怪人,不来由他。我跟这几位亲家都粗相,他文文雅雅的,来了倒叫我们跟着他活受罪。小峰那孩子,天天啃干馍。你把他叫来,让换换胃口吧!”真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副局长拖着胖身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又来到镇中。他既是本镇人又在本镇当过副镇长,熟人自然多,一路点头问候。进了姬峰他们班的教室,他一把拉住那少年就往外走,道:“好兄弟,跟哥吃饭走!”
姬峰眼睛肿得像没熟透的李子,是昨夜被子蒙着头哭了一夜。这聪明的少年,当然明白姐姐因何有这一举,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到了人看不见处,他挣脱东海的手,态度生硬,嘶哑着正在换的童声说:“我还要上课哩。只要你待我姐姐好,比叫我吃什么都好。”东海一愣,旋即宽容地笑了,道:“真是个倔脾气!好,我不强你。鼓足劲,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原来比你还穷,现在不是该有的都有了吗?你一定比我更出息。吃饭是小事,不去也罢。考上大学,一切费用姐夫全包了。”东海无意中把“哥”换成了“姐夫”,姬峰却听着特别刺心,转身便回了教室。
东海还要请镇政府的老同事。七嬷道:“能省就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东海只得退了一桌酒菜。
两亲家虽然常见面,但今日非同寻常,都有些拘谨。七嬷只得打起精神来,说些场面话。东海把一沓崭新的钱交给七嬷道:“不用数,差不了。”七嬷道:“当面数清为好。”一数,笑道,“多了一千。多了就多了,越多越好。”递给姬杨爹,眼角湿湿的,“事这就算定了。”
姬杨爹摆着手,牙缝里像有沙子,吐字磕磕碰碰地道:“这不成卖闺女了么?我闺女是大学生,不能按乡里的女子来。”秀珍望了东海一眼,东海只傻里傻气的笑。她倒落落大方,也一笑,道:“爹就收下吧!日后咱们家缓过气来,东海有求,自然也会帮他的。”东海忙道:“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那话。”东海娘也道:“我们从难处过来,当日要不是武家七嬷看着我们的难处,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亲家,收下吧!你养大一个闺女,又供上大学,花钱不止几千。再说,你正在难处,底下几个孩子都争气,不敢因没钱误了孩子上学。你们家杨子,不误了?好亲家,不客气!”姬杨爹这才抖着手接住了钱。
秀珍这几天只想到这样可以解脱哥哥,并没多想东海,此刻见他满面春风,才想到自己既不爱他,这样便是对他莫大的伤害。由是便深感愧对他,又不好说什么,只一个劲往东海父母面前拣菜。
老两口如新郎新娘一般激动。东海娘脸如红萝卜,屁股在椅子上不住扭着说:“东海要娶个城里的洋女人,我就有了儿媳妇,没了儿子咧!真不知哪世修的福,儿媳妇是秀珍。知底知面的,模样儿百里挑一不说,为人也难得。下到地里能握锄头把,坐到桌前能提笔杆子,心眼儿又好……还叫我怎么说呢?刚刚东海来接我,我都不敢信。我哭了一鼻子。提着棍儿讨饭的当日,我咋敢想还有今天?别看我儿子是局长,我眼里,秀珍是下嫁了。呸,瞧你那又胖又丑的样子,简直是把一朵好花插牛粪上去了!”说着便抽抽搭搭起来。东海忙笑道:“我丑,还不是怪你的事。瞧你那长跟宽一个样,能生出漂亮儿子吗?爹,为着有一个漂亮儿子,你原先也不该娶我娘。”东海爹也幸福地在抹泪,忙捧着大胡子,潺潺流水似柔声细气,悦耳动听道:“唉,秀珍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儿子娶一个漂亮媳妇,孙子准漂亮,也就补了我娶你那丑娘,生了个丑儿子的过了!”
连秀珍一家,脸上也有了笑容。东海爹娘又眼泪汪汪,把秀珍的五辈祖宗夸了个遍:“个个勤苦,是大善人!”秀珍一家,简直都忘了秀珍并不爱东海,也尽拣好话给亲家说。最后,两亲家的会面,以表面上的皆大欢喜而散。
东海因为兴奋过度,几乎忘了招呼人吃。七嬷见盘里的菜还满满的,便用脸盆盛了,端回去给姬峰等几个住在她家的学生吃。
秀珍因第二天要返校,没有回中山,晚上就跟七嬷住着。第二天,下起了雨。潇潇小雨很快变成了淋淋大雨,固塬裹在了阴冷的雨雾里。七嬷打着雨伞,站在街头送秀珍搭车。老太婆道:“既已这样了,心里也别太难受。将来的事难说,说不定还是好事!”秀珍道:“过去能受了的不能受了的,我都受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大姑不必为我操心。就是我哥恐怕不好受。”七嬷道:“只要你能想开,大姑就放心了。过几天,大姑就上山去看你哥。”
车在雨雾里消失了。老母还站在街头,久久眷望着那孩子去处。
这年七月,秀珍大学毕业,如愿被分到了县林业局,不过是在林业派出所。县属林场没几棵树。本县境内最大的林场,就是云梦山林场,又属固塬镇政府所辖。林业局别的人只每天坐八小时机关,不过喝茶、看报、闲聊,甚至关了办公室门打牌,就派出所的人还下下林场,管管盗伐事件,算是与林业有关。秀珍虽学非所用,但也知足了。说真的,她这阵还不敢考虑什么事业,只想赶快挣钱顾家,当然很容易知足。
警服着身的她,秀丽中又平添了英武,可爱里又给人多了可靠的感觉。的确,她已代姬杨成了亲人的靠山了。不久,她就和刘东海在固塬举行了婚礼。
东海虽然是个副局长,但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不缺逢迎巴结的人。那天,他家所在的山村小巷里,各种小车停得满满的。
前一天,刘局长三去固塬镇中,请校长参加他的婚礼。前两次,校长都摆手道:“我好肃静,怕热闹,不去也罢。”第三次,小小的中学校长竟然向刘大局长发起火来:“烦不烦?我说不去就不去,八抬大轿也请不去。我就这号人!”
东海向七嬷诉委屈说:“武老师不知为什么,后来跟我较起了劲?我想我没有忘他的恩情,从来对他毕恭毕敬的么!”七嬷不好直说,笑道:“他越老越成怪物了。他不知趣,你不会给他个没趣?”东海搔着胖脸笑道:“我不敢。”七嬷道:“那就别理他。”
东海借了二十辆摩托,族中兄弟骑着摆了长长一列去迎亲。然后是一长列大小汽车,好不风光。东海坐在车里,抚今追昔,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秀珍却没有要林业局的小车,也没有通知同事、同学、朋友来参加她的婚礼。老祖父赶着一辆搭有毡顶棚的马车送她上路。
在前踏路的,一般是新娘的父辈,所以队伍总是快马加鞭。秀珍却一定要姑母兼媒婆武七嬷为她领这队伍。那老母骑在小叫驴上,由姬杨牵着。姬杨依然消瘦、憔悴。怕把七嬷从驴上跌下来,或者是不忍妹妹早早进别人家门,他走得很慢。慢驴使得后面的马、摩托、大小汽车也干着急。队伍缓缓的,如送丧。
姬峰、姬小小各骑一匹红马,在两边为姐姐傍轿。后面便跟着东海的迎亲车辆,东海坐在头一辆车内。
姬发夫妇等秀珍的族人亲戚,也坐在男方的汽车里。姬发竟然代司机开着车。坐在这车里的人都紧张地一身汗,他却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
东海幸福而不安,红着脸,不时一瞅前面的轿车。轿车上,着大红婚服的秀珍,又与着警服时的情景不同,艳丽无比。她正襟危坐,没有激动,只有对将为人妻的恐惧,脸儿白白的。时候正是酷夏,她的心却处在寒冬里,冰冷冰冷。
姬杨没有再劝过秀珍,见面时眼光总是冰冷、严厉,一再声明不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婚期临近,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主动回来操办妹妹“出门”的事情。此刻,他的心如被蜂蜇了一般,疼痛难忍。
武七嬷银光闪闪的发髻边,簪着一朵红花。她见姬杨情绪恶劣,也愁眉不展的。而头一次坐小车的姬发媳妇,却如新娘一般两颊泛红,微鼓的嘴唇,带着甜蜜的微笑。这个队伍,就这么苦乐不均。
后面车声大作,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喊:“快些,叫前面快些!”前面依然行进缓慢。小小恶声骂道:“急着死去?讨厌!”
小小不惯骑马,紧紧捉着缰绳,只看马头,不敢看前面,一脸紧张。轿车另一边的姬峰,倒抬头看着前方。不过前方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心事。
乐莫乐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然而哥哥没有了金榜题名的快乐,姐姐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的幸福,姬峰觉自己必须两全其美,才对得起哥哥姐姐的牺牲。小子也真争气,这年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使校长在固塬不再是惟一无二的了,一时成了本地最大的新闻。
如果说酷热难耐的盛夏里为秀珍所举行的婚礼,让一家人满含辛酸,初秋如梦里清华大学给姬峰的录取通知书,则给家人带得了真正的欢乐,连带着校长夫妇、姬发夫妇也喜不自禁。生活节俭的校长,竟然掏钱让七嬷做了丰盛的酒菜,领着姬峰、姬小小在家里海喝山吃起来。老夫子大醉,醉里以为自己正当青春年少,竟哼起了流行曲:“我们是如此平凡,又是如此幸运,生在一个有为的时代,梦想不是幻想,只要默默努力,就能慢慢实现。”
姬发媳妇要把自己没用过的嫁妆缎被送姬峰一床,可惜没送出手。他的衣服被褥日用,姐姐秀珍给置办得齐齐全全的。生来连新衣服也没穿过几件的放羊娃,一下子成了时髦少年,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校长夫妇的钱这回也没送出手,有他的姐夫刘东海哩。姬杨家的艰辛与无奈,已宣告结束。
真是人事沧桑。姬发想到当年上中学时去姬杨家玩,姬杨娘给他做荷包蛋吃。他冷不防进了厨房,却发现还是小少年的姬峰,把蛋壳上残留的那顶点儿蛋白,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熟,用舌头舔着吃,几让他心酸落泪。不想姬峰如今风华正茂,也春风得意,又让他羡慕的都有些嫉妒了。
人事也有些滑稽。婚礼上乐不可支的东海,看来婚后生活没有他婚前憧憬的那么幸福。姬峰走的那日,他借故忙,没有来送行。
姬杨、秀珍、小小、校长夫妇、姬发夫妇,在街口相送。上陕师大的芳珍,可以和姬峰同行到西安。姬发高中毕业回中山时,小小还光着屁股打猪草。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大少年了,这学期上高二,依然住在校长家。
一个素质很高的长兄,对弟妹们的成长影响极大。姬峰跟着芳珍上车时,看见车窗玻璃依稀映出的脸庞,自己光润饱满,哥哥则如刀削斧凿,眼泪便夺眶而出,突然额角的乌发一摆,回身紧紧抱住哥哥说:“保重。只要哥身体好,这么多大学生弟妹,日后一定会让你享福的。”姬杨的眼泪一下子也流出来了,搂着弟弟说:“坏东西,看把你张狂的。哥等着那一天哩!”
话虽这么说,但自己的命运,还得自己来改变。弟妹们的爱戴,就是姬杨最大的幸福。弟妹们来日有所成,他自然骄傲,但不会坐享其成。
武七嬷那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浊泪滚滚,道:“好,好!看着你们亲,我也亲。亲人,就要亲!”
姬峰又拉住秀珍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会流泪。秀珍抚着他的头发笑道:“家里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机会难得,把心全腾出来,放在学习上。”姬峰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姬峰也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责任,走到小小跟前,一拍他肩膀说:“咱们兄弟姐妹,你是画句号的,必须把这个句号画圆满。”七嬷看着这兄弟姐妹五个,一个比一个叫她心疼,只恨他们不是她亲生的,笑道:“到啥地步是啥地步。小孩子家,不敢给压力太重了。别人家想出一个大学生也没那命,你们家出了多少?行咧!”姬峰坚决地说:“不行,他必须考上大学。‘死狗扶不上墙’,他不打好一个自我发展的基础,谁也不能真正意义上帮他。那年大哥没上大学回来,我就给自己说,一定要上大学,上就上最好的大学。这次报志愿,我只一个,清华,别无选择。‘有志者,事竟成’,我不是如愿以偿了么?‘行百里者半九十’,上了清华,也只是我的一个好开头,积蓄些经济力量,我还要争取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去留学,用我绝对的出色,来报效关爱我的人们。天生我人必有才,天生我才必有用!小小,你就没有这个自信么?”置身于年轻人茂盛的激情丛林,校长觉自己也年轻了,也满怀激情地笑道:“是英雄。英雄气长!”
小小浑身一振,点头说:“我或者不得像二哥出色,其实我老早就咬紧牙关要压好咱们兄弟姐妹的阵脚,做最出色的哩。即便最后不得如愿,我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么!”姬峰道:“这才好。‘我辈岂是蓬蒿人?’”打了一个响指,两手往牛仔裤兜一插,飘洒地上了车。姬杨仰天而笑,秀珍却哭了。七嬷也哭道:“死老头子,都是你把孩子们害的。峰儿,我的孩子,好容易考上大学,该松松劲咧。身子骨要紧!”
意气风发的姬峰,感染得姬发也冲动莫名。当然,山里汉子的命运对他已成定局,但盘山路上,难道就不能走出个大气人生吗?
转眼就到了收秋,姬发他们忙了个昏天黑地。因为玉米收后,还要赶着种小麦,怕误了节令,七嬷也上山来帮忙。她和娘儿掰棒子,姬杨气喘吁吁地往场子挑,姬发则擦岔开两腿,在挥镬挖玉米秆。两个男人,汗水都把背上的衣服浸出了一块一块的白斑,臭气熏人。两个女人身上也汗湿。玉米叶子在脸、脖子、手腕上划过,又经汗水一浸,痒疼痒疼的,怪不是滋味。叶子上的尘灰落在脸上,把他们弄得人眉鬼脸的。老太婆的白发,都成灰黄色的了。
劲气十足的秋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天空总笼罩着一层灰色薄雾。这个时候,最爱下连阴雨。要是不赶着把地腾出来,种下小麦,万一下起了连阴雨,种子就下不到地里了,所以他们晚上几乎只是打个盹儿,也不正经吃饭,只是啃干馍,喝凉水。
六七天功夫,总算把玉米棒子全收到了场里。七嬷和娘儿便从地里往外背玉米秆,姬发和姬杨则忙着犁地。
二春种完了自家的地,开着四轮也来帮忙。那时玉米秆已全背出地,七嬷便让娘儿用镬头挖难以使犁的地角,她把棒子用三刺铁叉摊开,让二春开着车往下碾玉米粒。老太婆腿都肿了,酸疼难忍,眼边围着一圈黑色,嘴唇干裂,却站在车扬起的尘雾中,挥着铁叉,不住哑着嗓门喊:“这里没碾到。坏小子,碾这里!”二春急得喊:“死老婆子,离远点儿,小心车撞着了。阎王老爷子一心要娶你哩!”
“呸!叫你爹弄个猪尾巴给你啃啃。不流涎水了,再教训老娘。”
正说着,车轮下一个玉米棒弹了起来,重重地打在了老太婆脸上。她歪着嘴,哼哼唧唧着,乖乖地站远处去了。
“瞧,阎王给你把聘礼都送来了。再不一边歇着去,发子就得用上好松木做个长条箱子,预备把你装在里面,用轿子抬着送去跟阎王入那黑洞房了。”
老太婆脸疼得说不成话,用手捂着,只拿那多日没睡好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二春一眼。
玉米粒碾下来了,又和碎玉米芯混在一起。老太婆是扬场把式,年轻人都没有她那个技术。可惜一万来斤玉米,堆得小山一般,老太婆一锨一锨扬完,胳膊肿得都举不起来。忙活了二十来天,人人身上脱了一层皮,总算把小麦种下了,玉米也卖了。固塬农民,很少种别的经济作物,因此粮多为患,难卖也卖不上价。姬发的玉米,还是七嬷求情让粮站的熟人买去的。价格就别提了,共得两千来元。姬发把整数拿出让七嬷还债,零头留下来日用。
冬日农闲,夫妻俩和姬杨为来春省些化肥,把周围林里的腐殖土,一锨一锨铲下来,用架子车拉到果园,满满铺了五十来亩。冻土生硬,铲时十分吃力。有一次姬发和姬杨洗澡时,骄傲地拍着胸脯说:“吃没吃苦,这就是证明。专业运动员,也难有我这么发达的肌肉。”
一晃,又到了1989年春天。该到施化肥的时候了,七嬷押着一四轮各种肥料送了上来,不久又送来了农药。钱自然是她厚着脸皮倒腾挪借的。有一次,老太婆苦笑道:“臭小子,赶快发财吧!我实实叫钱借够了。没想到,老来老来,我倒成借钱专家了!”
天气转暖。一些有四年龄的果树,枝头上开出几簇粉色的花儿来。姬发他们知道务果园就得梳花,但是看来看去,却一朵也舍不得梳。后来结下的果子,跟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一个个比鸽蛋大不了多少。
夏收时,又是一场好苦,甚于秋收。
操劳一生的武七嬷,自然歇不下,换上一身旧衣,头上顶个帕子,上山来了。衣服胳肘、腹前、膝头,打满补丁。她肚子大,蹲着割麦难受,便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雄风不减当年,只有姬杨一人在她前面,姬发夫妇拉在后面了。
玉米只需把棒子运到场里,麦子割倒后,却连麦秸也要运到场里;为扬场使风,麦场又整在最高一层梯田里,坡路难行,劳动量十分之大。
大家给架子车套上牛,到地里装上麦子,姬杨架辕,娘儿和七嬷在后面推,姬发肩头套绳,弯腰在前面和牛并排拉,艰难向坡上而行。老太婆古铜色脸上皱纹里所落的尘土,已被汗水和成了细泥条,胖身子都弯成了大肉球,喘气如牛。酷热更使她汗流浃背,昏头昏脑,嗓子如着了火。
一次上大坡,姬发只顾用劲,不防被牛踩了脚。他怕一松劲,车退下坡压了后面的女人们,疼也不叫,只用力拽绳。好容易到了坡上坪地,他才龇着牙呻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旁,揉起了脚。姬杨忙歇下车,和女人们赶过来问:“怎么了?”姬发苦笑道:“枣刺儿扎了脚。”一跃而起,又去拉车。
打麦场上净是些技术性活儿。麦子往场里运得足够多了,七嬷便腾了出来,负责麦场的活计。
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镶了玫瑰色霞边的白云。铺满麦子的场地上,老牛拉着石滚子,闷声轰隆着。武七嬷霜髻松拖,黝黑而伤痕瘢瘢的手,一举着鞭子,一捉着缰绳,肿腿一拐一拐的,随着轮圆了的鞭子在空里的尖啸,是哑声的吆喝。
花花独自在麦场边捉虫子玩儿,滚了一身的土。老太婆不时扭头看着,且亲切地道:“乖乖儿,不敢到堰边上去,看掉下去了。”
姬发媳妇从娘家牵来一匹马,套在车里。一次车上来,姬发仰面大叉开四肢倒在被滚子碾得柔软的麦秸上,望着老太婆扎手扎脚的样儿,向娘儿笑道:
“漂亮的女人,都嫁进城里,在舞厅跳舞。像你和大姐这种丑八怪,就只好在这野山凹里跳舞了。”
“死鬼,累得要死,还有劲头打趣人。你漂亮,咋不跟个城里女人疯去?”
村里的责任田顾不过来,校长只好领着两个麦客去收打。
秋天苹果摘下来,有三百来斤,没一个商品果,也就没办法卖。给姬老人、校长夫妇、姬杨家各送了一半百斤,所剩无几,娘儿藏在缸里,花花闹时哄哄她。姬杨家栽的那二亩果园是幼苗,还得几年才能挂果。大中专学生不会被分配到农村,高中毕业的姜家兄弟,在山村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了,致富路上也总是先行者,栽的果园已初挂果,所以姬发没有给他家送,他们倒给校长夫妇送了些。校长夫妇人缘好,常有山里人给送瓜果、蔬菜、鸡蛋、绿豆、小米什么的。
1990年,果园到正式挂果的时候了。春,花开个如云似雪,人人也心花怒放。
姬杨做了几架三腿梯子,三人从早到晚,爬上爬下,忙着梳花。五十来亩果园,有多少花儿呀,每一朵花都得从手下过,人无不头晕眼花的。武七嬷一到星期天,也喜滋滋来梳花。一把年纪了,又那么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竟敏捷如猿。梯子颤颤抖抖,咯吱咯吱直响,害得姬发他们老为她捏着一把汗。
为看果园用,姬发又买了一条公狼狗,与黑子配对,生了一窝崽儿。花花没人照看,便成天钻在狗窝里跟狗崽玩,甚至饿了也爬在母狗肚皮上吮奶。姬发一次看见,心酸道:“好女儿,爹发了财,准叫你活的像个千金小姐!”
花梳罢,又是梳果,忙活个没完没了。有一次大热的天姬发打药中了毒,发热发冷,恶心呕吐,倒没什么危险,就是把武七嬷险些吓死。
这年高考揭晓,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固塬镇中的。那几天,校长像只等小鸡出壳的母鸡,耐心而不安地守在门房里。姬小小的通知书寄到,他一看,竟又是清华大学,老爷子都忘了自己是老爷子了,一蹦一跳到家,拉住老太婆就满地转起了圈。七嬷莫名其妙,挣脱他吼:“你疯了?”
校长笑道:“可不乐疯了。我把才气,没传给自己养的孩子,姬杨的弟妹在我这里住了几年,一个个都得了我的才气,小小又考上清华咧。”
“有这号事?天哪,一家子出了四个大学生,两个上清华,天底下哪有这号事?死老头子,别净往你脸上贴金。难道我就没功劳?”
“你是个母老虎。考大学又不是打架骂仗,母老虎有什么功劳?”
“我还是个老狐狸,调教出的孩子自然聪明。”
“你早老糊涂了。”
“你不光老糊涂了,还是个死书呆子。瞧瞧,瞧瞧,越看你越没灵气。”
“人家说,头发越稀,人越灵。瞧我,头发多稀!”
“瞧我,脑顶都秃了。别看我发髻大,那里面搀的是假发。”
“死老婆子,就知道喊!把我都喊傻了。”
“你是在说悄悄话吗?傻了,一对儿老傻子!”
校长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太婆到姬杨家去报喜。到了门口,老太婆像母鹅一样,迈着尊贵的步子走了进去。恰好兄妹五个都在家等消息。然而,首先从屋里奔迎出来的,是白发皓首的姬杨老爹,摊着两手喊:“喜鹊来了,喜鹊来了!”
校长支住车子,像麻雀一样蹦跳着,乱挥着手哇哇大喊:
“我的孩子,小小考上清华咧!”
“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天哪,天哪,我活成人咧!”
“我真是日落西山了,说话都糊涂了呀!”
“不糊涂,不敢糊涂!”
“我叫你老人家孩子,还不是糊涂话吗?”
“你真糊涂了。我是说小小考上清华,可不敢是糊涂话呀!”
“那个不糊涂,绝对不糊涂!”
“哈哈哈哈!”
全家都涌到了院里,人人乐开了花,笑声震天。
这农家,物质贫困,精神可不贫困。
兄妹五个简直狂喜个忘乎所以,手拉着手,把校长夫妇围在中间,又喊又叫,又唱又跳。小小高高的个儿,却只发条子,显得像姑娘一样苗条,跳摆也像风吹柳枝一样好看,兴奋的嫩脸,则美如彩云。武七嬷望着他们,只是傻笑,不知所措,手都没处放。
忽然,姬杨趴在地上,向老夫妇重重地磕着头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容我按传统方式,向大姑、姑夫行个大礼。当年大姑要没有一句供秀珍上大学的话,秀珍就会跟我一样,自动落榜。秀珍挺不起来,别的弟妹也就蔫了。全仗大姑、姑夫的好心,我的弟妹们才有今日的这全面开花!”另四个也跟着大哥趴地磕头。连姬杨爹娘,也趴在了地上。校长夫妇手忙脚乱,一一往起拉他们。拉到小小时,老太婆突然一屁股坐地,激动、幸福地搂着他,叫着“我的乖乖宝贝儿”,号啕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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