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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麦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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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高原皇后(长篇连载) [复制链接]

天外飞仙

☆仙∮来∮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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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54:41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婚姻危机

黄土岗上,神秘而寂静的灌木丛里,突然哨声喊声大作,尘烟四起。一只鹿昂着首,奋飞四蹄而去。群犬狂狺,紧随其后。哨声喊声压过来,原来是山中一伙剽悍少年在围猎。为首的,正是姬发。格子布衬衫筒在西裤里,昂首而吼,如狮啸,不时有灌木在脚下被踩断,英姿勃发,平常而又神奇。
天晚,姬发身上带着一股青山绿水气味而回,听见大门内有娘儿的脚步声,故意变了个陌生声音问:
“家里有人么?”
“没有。”
姬发哈哈大笑,一脚踢开门,饧涩着眉眼说:“臭娘儿,你算啥呢?大约算这家里看门的小母狗吧?”娘儿也笑道:“我当是谁?呸,没个正经!”
饮食男女,夜来男子野性地翻卷着女子的焦处,女子温热地洇润着男子的渴处。曲意缠绵,销魂蚀骨里,只觉活着真美。夫妻俩相约,再怎么也要把人活成丑老婆烂老汉。
第二天,姬发没有像平常那样早早起来去跑步,困睡不起。他睡相历来不好,身子露在被外,却被角蒙着头。大叉开四肢仰躺的身子,肤色美若流金。太阳已半竿高了,光线由老式的雕纹花格窗户柔和地洒进来,他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穿衣,身上的肌肉一抖,如水波一样动荡着。小娘儿待他下炕洗嗽毕,恭恭敬敬捧着一个红漆方盘进屋,放在炕中间,亲切地说:“吃!”姬发蹴在炕上,学着她捏细嗓门,娇声娇气地说:“吃!”小娘儿笑骂着“死鬼”,坐在炕沿上,且吃且话家常。嘴被吃饭和说话占着,两人就用眼睛来笑,真是顾盼有情。
炕围是万字不到头黑边蓝底藻花贴墙纸,结婚时的那个大红“喜”字,还好好地贴在墙上。炕角叠得整整齐齐的缎被上,蒙着有大团大团线勾荷花的蒙被。炕上铺着家织的蓝底粗疙瘩布单子,四角用铜钱别在雪白的苇席缝子里。
姬发大大地陶醉于这居家的亲切情调中。
乾坤通顺,少男少女的眼光,让人看着刻骨铭心地晶澈。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里,单调的山里人生活,他们却一点也不觉乏味。整个世界,都在他们心目中神秘神妙神奇,光灿夺目了。
无论轻重活,姬发总抢着干,只觉心也灵,手也巧,干什么都得心应手。小娘儿则天天变着法儿做饭菜。姬发的脸蛋,又饱满、红润起来。
春燕结婚了。山里不兴男女同学礼尚往来,所以姬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听说她作为新娘,那日竟喝醉了酒,大哭大闹,闹个亲戚不欢而散。好多日子,山里人都把这当笑话讲个津津有味。姬发当然知这与自己有一定关系,但也没放在心上。自己从没真正向她表示过爱慕,她一厢情愿,只能找苦吃,没有法子。
姬军终于考上了军校,但没有像姬槐考上大学那样,给姬发心理造成很大刺激。“人比人,气死人”,他不想跟人比了。
芳珍则很轻易就考上了大学。寄来录取通知书的,是她第一志愿所填的学校——陕西师范大学。姬杨虽然很想念妹妹,却舍不得花路费,没有回来送行,只把钱寄了回来。煤矿不景气,根本谈不上发奖金,工资也拖几个月才能发出来。大多数临时工都被辞退。不过美男子和美女子一样,容易有好运。他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又极吃苦耐劳,所以被留了下来。小伙子省吃俭用,还常去卖血,寄回家的钱,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钱”。当然,家里人不会知道这些。他给家里的信总是说自己“一切都好”,要弟妹们“安心念书,不要愁钱”。
芳珍走时,姬发夫妇送了她二百元钱。另外,她的铺盖,也全是小娘儿的嫁妆。
正如一首流行歌所言:“一个人的世界浩浩荡荡,两个人的世界碰碰撞撞。”这位小娘儿,当她心不在姬发身上时,视自己如在姬家做客。客人在主人面前,总是有所保留的,所展露出来的总是自己好的一面。当她的心终于落到姬发身上后,好的一面展露得更充分,但既已不视自己为客,而是这家的女主人,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必有所保留,于是不自觉地也露出身上的毛病来。鸡毛蒜皮就大惊小怪,而真正的大事她却视而不见,漠然处之。不识字无法读书倒也罢了,电视也不看,一无所知,只会说张家长李家短、油盐米醋。姬发说山外的人怎么样怎么样,她却把他当成了个好说痴话的大男孩,动不动就嘲笑。也正因为把他当成了个大男孩,事无巨细,什么她都管,什么都得听她的。不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就要委屈、抱怨、发火……随着时日的变化,娘儿也变了。不过戴假面具的人才无变化,真人常变化。娘儿正是真人。
姬发在没有得到她的心时,近在眼前却不敢真正接近她,对她便幻想多于真实,如雾里看花,越看越美,越看越神秘。得到了她的心,接近并熟惯了她,迷雾也就一风吹散了,他看到了真实的她,不过一个平常的山里女人,如此而已。况且他生来落拓不羁,不爱受约束,被她什么都管着很不自在;既不得自由,与她天天守着又没有多少共同感兴趣的话可说,他便觉乏味和不可忍耐了;“见多自成丑,不待颜色衰”,她那让他着迷的外表,也渐渐失去了新鲜感。于是,他对她的热情,在持续降温。
生活从表面看,似乎杂乱无序,烟云无定,其实是有序的。几乎每一对夫妻,婚姻都有个危机期。姬发不到二十岁就结婚,“来之既速,去之则迅”,他必像那些早恋的少年一样,得不到时热得狂,得到后又冷得快。于是,这一对夫妻的婚姻危机期,早早地来临了。
小娘儿适应不了姬发的不切实际或者说浪漫,但他那另类另样的感觉,总给她新鲜和激情。他相对于她的有文化,使他在她心目中充满神秘。他既潇洒英俊,又是个刚男劲汉,让她离不了他,无限依恋他,渴盼他永远和她如烈火干柴,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总之,她对他感情越来越投入。因此她的日子,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在地狱。当他对她渴欲爱的感觉迟钝甚至厌烦的时候,她就跌人了地狱。而当他对她曲意温存的时候,她又进入了天堂。随着进入天堂的感觉渐少,进入地狱的感觉渐多,她恐惧、恼火了。她才二十刚过几年,他就厌烦她。“女人三十豆腐渣”,她三十岁 时,他才二十六,那时他不知更有多憎恶她哩。来日既让她觉不可靠,她便常无端吹毛求疵,毫无理由地发脾气,大吵大闹。他跟村里哪个年轻女人说过话,她更像侦探一样,设法打听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如果是在逗趣,她便认定那女人在勾引自己的丈夫,见了面轻者夹枪带棒,指桑骂槐,重者干脆辱骂、厮打,甚至要跳崖上吊喝毒药,死给人家看。姬发本来这一段时间还是清白的,经她这么一捕风捉影,反倒有口难辩了。村里人对桃色新闻兴趣浓厚,一时说三道四,议论纷纷。年轻女人既怕她,又怕落个说不清,见了姬发故意不拿正眼看,更别说理了。无疑,这使姬发对她异常 恼恨、憎恶、疏远、冷淡。反过来,也加深了她的痛苦,报复他更过火。两个情人,几乎已成一对仇人了。姬发坚决要求离婚。她极怕失去他,又无计可施,绝望得要死。真是老天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突然呕吐不止,到医院一检查,是已怀孕三个月了。
对于姬家来说,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离婚的事,姬发已闭口不提,而且变得宽容、忍耐起来,竟设法逗娘儿开心。据说孕妇情绪愉快,生的孩子便健康、聪明。
一个女人,要想在自己所爱的男人心目中位置牢固,不靠自身,而寄希望于给他养个白胖小子,是最不可靠的。然而,娘儿却以为自己这下有靠山了。
那个武春燕,一直都欲取而代这娘儿为姬发媳妇。
武春燕对姬发,可谓一往情深。可惜姬发仅视她为老同学而已,见面偶尔开开过火的玩笑,也是因为她本身锋芒毕露,从来没动过真情。春燕是在姬发娶了娘儿,无望之下,“破罐子破摔”,嫁了二小的。原先她想,这辈子不求爱情,嫁个无知又没脾气的“老好人”,做事男人管不住,可以放开手脚就行了。然而她如果是脸皱巴白发老大娘一个,也就和二小没爱情得过且过凑合下去作罢。如花似玉二十刚出头,少活还能活五十年,半个世纪之久,没有爱情,她怎能忍受呢?“相见容易相处难”,成天面对那个没有灵气,语言呆板,情感涩滞,乏味无聊,一副死也不兴奋神态的男人,她很快就厌恶得要命。她管不住自己,她就是爱姬发,就是想做那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就是渴欲得到真正的爱情。于是,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心思给那姬发设造起情罗爱网来。
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也正在给春燕制造着乘虚而人的机会。
为人,弄性使气,不如意事便常有,烦恼也便无尽。小娘儿有了身孕后,对姬发在小事上爱挑剔的毛病,更是变本加厉。她自己烦恼,姬发的忍耐也又一次快要崩溃了。
这日,姜老爷子来看女儿。姬发从地里回来,像没看见一样,端着狗食盆子到后院去喂狗,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了。亡羊补牢,或者为时不晚,他赶忙出来,问候老爷子。老爷子倒没在乎,娘儿脸色却很难看。
吃过饭,送走了老爷子,娘儿便抄着围裙站在院当中吼:“我爹是叫化子,白吃你的饭来了,你给他横眉冷脸的?他巴巴结结的,背了一袋子黄米,老远送了来,女婿倒像个做大官的样,进了门问也懒问他一声。”姬发提着斧子正要去劈柴,忙笑道:“多大个事儿,你也上火。火气太大了!我不是问过他了么?就是没问,‘亲不见怪’,他是我丈人,也犯不上计较。”娘儿听他倒满嘴道理,越来气,道:“好,好,‘亲不见怪’!等你姐夫来了,我也给他拉着驴脸,理都不理,我看你高兴不高兴。”
也是姬发不该,想怎能把那花肠糟老头跟自己最尊重的姐夫扯在一起,冷笑道:“你爹能跟我姐夫放在一个秤星上吗?我姐夫一辈子对老婆忠贞不贰,你爹勾三钻四,害得你得了疑心病,成天对我疑神疑鬼,我都快叫你疑成精神病了。我就看不起你爹,老不正经!”
父亲的毛病正是娘儿心里最疼的一块疤,碰不得。姬发偏要碰,她又窘又急,急不择言,竟针锋相对,臭骂起了姬发的父亲,还有校长。姬发吼:“我爹早死了,我姐夫也没得罪过你,少作践他们!”娘儿也吼:“你得罪了我,就是他们得罪了我。你骂得我爹,我就骂不得你爹?你姐夫不养你,我就没有这一遭。他养下了你这臭男人,就是得罪下我了。”
姬发从牙缝里道:“天底下哪有这号胡拉筋乱扯皮,糨糊脑瓜的女人?醋坛子,泼妇!我当初把眼睛瞎了,哪来那么大的劲头要娶你?我这一生,谁也没敢在我面前骂过我姐夫半句。你胆敢再骂他,小心我不客气!”娘儿弯着腰道:“我爹不正经,你就正经了?我知道你厌我了,想另寻新欢。呸,‘请鬼容易送鬼难’!我就是醋坛子、泼妇,非缠下你不可。当我怕你了?天王老子我也敢骂。养出了你这号花肠臭小子,你姐夫正经个屁!假正经,准心里满是男盗女娼!”
姬发简直气疯了,忽然一抡手,飕一声,斧子直朝娘儿顶门骨飞去。多亏娘儿眼尖,头一闪,斧子擦耳落地。咚一声,干硬的地面被砸出寸把深的坑来。娘儿大惊失色,两手扎煞在胸前,不认识似的望了他半晌,才哆嗦着嘴唇说:“你下得了手。魔鬼!”转身进屋,坐在炕沿上,放声大哭。近来闹仗,都是姬发最后低声下气赔罪。今日他偏不“热脸去贴冷屁股”,镢头一扛,去了地里。
姬发只闷头走路,没看见春燕正骑自行车迎面荡悠悠而来。那娘儿一咬嘴唇,狠蹬脚踏,照直向他冲去。他发觉了,敏捷地一跃闪开。车子倒了,春燕没倒。她穿着山里女子还不兴穿的西装,越显得身段苗条,亭亭玉立。双目开合如闪电。脑后一个烫得松松的垂髻。眉弯弯的,分明修过。粉红的脸蛋,鲜红的薄嘴唇,也分明涂抹过什么,润润的,且香气扑鼻。姬发却不为其所动。此刻他讨厌所有的女人。难怪孔夫子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只可当一朵花远观,不可走近。就像家里的那女人,一走近就成一坛烂柿子醋了。他很怀念成亲前的日子,家里没那个多事的婆娘, 自己想怎么就怎么,自由自在,自得其乐。春燕也不过跟那婆娘一个样子。于是他冷淡地说:“眼里没人哇?见鬼!”
春燕似笑非笑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感情受挫,相思成狂,‘气蒙眼’了。”小河流水一样略急促但娓娓动听的话声里,明明有一股叫人战栗的幽怨、悒郁味儿。姬发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道:“白气!我就是不爱你这油腔滑调,你爱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别再爱我了,老同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二小,你就学着爱他去吧!”
春燕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姬发:躯体高大壮实,线条优美。黑红粗大的喉结,轻轻滚动着。刚硬、紧绷、富于性感的嘴唇一角,是挑衅性的微笑。高高而端挺的鼻梁,是中亚人的特征。黑白分明,分外好看的眼睛,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这是她心目中最标准的男子汉。这男子汉的魅力,总使她无法自控。
春燕的眼光,让姬发心里怪怪的。回忆总使往日的时光,添一层美丽的光晕。但如果让他真回到往日光棍一个的生活里去,他必又会觉难以忍受。男人永远需要女人,这是生物的本能。家里的女人因琐碎屑小惹他烦恼的时候,这个跟家里的女人截然相反的女人,便给他一种阔大和爽快感。这感觉一冒出心头,他就竭力压抑着。他从没想过要换一个女人,于是忙道:“先走一步了。”迈开长腿转过山弯,却在山弯她看不见处,脚下踢踏出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春燕感觉出他对自己的防线有所松动,不失时机又发起了进攻,喊:“你倒马蹄刨起地来了!人不是马,凭什么要给自己上个套呢?马乏了,也松开套,让打个滚。你这小儿马,套入家的大辕几年了,就不能松松套吗?”说着便移步向山弯那边。姬发赶忙收紧防线,吼:“小母马,你驭住! 老子在撒尿哩。”他是在告诉春燕更是在警告自己,并且不无虚伪地道,“你说得漂亮。我家的娘儿,没你这样的口才、灵性。比你,她倒是笨马了。她那笨马、母马,为姬家拽边套,一年三百六十日下死劲拽。我这驾辕的儿马,倒松开套打起滚来,姬家的车不翻了?松套容易。松了套,我还有脸面对那一双养我的人吗?他们可是正派人。就是他们容得下我,我也无地自容。”春燕冷笑道:“厉害,又要顾家,又要做正派人!我敢说,大高中生姬发,没有上清华的那老夫子 的涵养,迟早会跟大文盲山婆驴嘴狗脸的,等着瞧。”说完一甩头发,上了自行车,荡悠悠离去。
回味着春燕的话,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姬发觉那话要让自己再说一遍,准会把舌头咬疼的。
1987年夏收时,一种用手扶机带动的简单、小型的收割机,开进了山里。虽然还不能一下子把麦子变成颗粒,但姬家往年需要挥镰割两天的责任田,却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全放倒了。祖辈挥了几千年的镰刀,只在地角挥了几下,就弃而不用。机械一定程度解放了人力,这年夏收,姬发夫妇和来帮忙的七嬷,都觉比往年轻松得多。老太婆攒了一身的力气没使出多少,很不痛快,又去帮武家她的那些侄子们。
现实在迅速变化着。山中的时髦少年姬发,岂肯满足现状,翻版祖祖辈辈那几乎一成不变的命运?他渴欲人生多些现代情调,而这需要钱,需要富裕。开春的时候,他就和大春、二春搭帮到内蒙古去贩过马,落了个不赔不赚。后来在镇上开了个羊肉馆,不到一个月就关门大吉。收罢麦,他用自行车带着两纸箱成衣,逢集便去镇上摆地摊,也落了个两手空空。娘儿心里,除觉他花肠子、看不起自己娘家亲人外,如今又觉他还是个“倒灶子”。她是穷惯了的,容易知足,觉一心侍弄土地,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犯不上去“瞎折腾”。姬发一赔再赔,她便成天唉声叹气,向人诉说跟着他“没指靠”。一有机会,她就向他说风凉话,冷嘲热讽。加上老是疑他跟谁家女人怎么了,晚上迟回来一会儿,就盘三问四,没完没了。姬发赔了钱心里就不好受,她又这个样子,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起先不理她,任她絮叨。然而老是絮叨,就不免叫他耳烦,忍不住给她几句。谁知一句会引出她几十句来,只好一打了之。打又招来一堆为她打抱不平的。姜家的人不说,校长夫妇也来教训他。他真是四面窝气。有一次,七嬷还打了他一顿。他气得简直想死。老太婆走的时候,又骂骂咧咧把他扯到没人处,却和颜悦色道:“不就赔了些钱吗?她也真是,没完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活这一世,什么事不会遇上?难道不活了?好孩子,你还想做什么生意?姐给你钱。”姬发潸然泪下,道:“这阵没心情,过些时候再说。”
有一天,又开火了。姬发瞪着娘儿吼:“我才二十二,你非要我变成个走路也小心翼翼的娃娃老头不成?”娘儿也吼:“你是娃娃,我老了。我早就知道,你嫌我比你大。”姬发叹道:“说这个,又扯上了那个,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好了,好了,我跟你扯不清。要老这样,还是孩子不生了,咱们离婚吧!我也就不惹你生气了,你也就不惹我厌烦了,两好。”
娘儿哭道:“这话你到底又说出来了。我知道,半年没说,我肚子的崽没出来,这话在你心里憋得都快生出崽来了。‘年初一换新衣’,不离旧的,咋换新的?我叫你离,我叫你换!”挺着大肚子扑进放废物的房子,举着农药瓶子要喝。姬发更生气,又怕她一时赌气,真出了意外,不得不忍气吞声,给她做小赔罪。
一波虽息,阴晴不定的日子却无变,冷不防就是大风暴。
姬发烦够了,也累透了,在心里说:“我还想人活个心静气和,事干个地广天阔哩。跟了这么个老婆,别说干事了,我怎么活呀?”
娘儿自己,也感觉成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女人和姬发的组合就是这样,真处在苦难中,她最能负重,最能牺牲。但平平常常的日子,她却受不了,焦躁、忧愁、痛苦,成天感觉像自己正在受难。
春燕也如姬发,做个什么事二小都絮叨。但二小怕春燕,她一声厉喝,他就闭住了嘴。待春燕心静气和了,他又絮叨。春燕只是烦,并不像姬发那么动大气,事情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就在姬发捣腾的同时,敢为人先的春燕,也在捣腾。屡败之后,她承包的一个砖窑,终于挣了万把元。当时在固塬,“万元户”就是大款。一下子,春燕成了众人瞩目的“款姐”了。她把自行车送给了还在上中学的弟弟,新买了一辆“嘉陵”轻骑。有事没事,常爱骑着从姬家门前风掣电驰而过,未免有些轻狂。正如春燕所说,姬发不是校长那种面对各种诱惑能沉得住气,甚至雷打不动的人,春燕让他早看个眼热,只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好风光出众。
一日中午姬发赶着牛车,把门前积的粪送到了地里。他家的粪耙断了刺,借的是姬杨家的。还粪耙回来,路过村巷时,有几个老爷子正在北墙底下歇阴凉。身体机能的衰退,使得他们身上到处都不舒服,影响到心理,便觉什么都不顺眼,都不如他们年轻时好,牢骚满腹。又仗着年老,什么话都敢直说。一看见姬发,就大声讥笑起他不会过日子,连娘儿的箱底子钱都掏空来。姬发从口袋掏出一盒“红公主”烟,逐一递给老爷子,又掏出气体打火机,恭恭敬敬给点着,然后笑向一老爷子说:“五老爹,你坐过‘低塌塌’码?知道世上还有伏尔加、皇冠吗?可怜的老人家,人世活到七八十,活了个什么呢?你老人家挺硬些,把墓坑再空上十年。十年不到,这山路上,我姬发一准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把你老人家的三套车甩得远远的。”
老爷子们哄然。那个五老爹拍着膝头喊:“呸,噙着铡刀吹哨子——捋大嘴哩!嘴上没毛,就会吹牛。小心把天吹出个窟窿来了!”姬发冷笑道:“嘴上有毛又怎么样呢?”
他认为胡子是一把草。胡子越长越草包。这些长胡子短胡子大胡子小胡子山羊胡子的老爷子们,久经世事,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瞻前顾后,得到一匹好马就是一生的丰功伟绩,平安活到七八十岁,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姬发就要做这岩石环绕的贫困大山的反叛,就要把全新的生活方式带进山里,让这些心满意足捋胡子歇阴凉的老爷子们,知道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只是忍了几忍,这话没有说出口。毕竟他们是长辈,他不好意思太奚落他们。
回到家里,只见二女子正两手抱腹,和娘儿对面站在院里,拉着长声说针头线脑。他径直取了家具,便往大门外走了。二女子一努嘴道:“嫂子瞧他,我这是进了他家门哩,他理也不理。”娘儿笑道:“他就那号德性!”姬发回头道:“我德性怎么了?我不敢理,母鸡我都不敢理,怕老婆吃醋。”娘儿气得朝他啐了一口。二女子摆着小腰道:“我大小伙子一个,跟嫂子这么亲热,你也只管吃醋么。”姬发吭地笑道:“你原来是大小伙子哇!我又不脱了你的裤子看,只看走手,还当你是个母的哩。”二女子嘴唇噘老高,似乎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娘儿指着姬发,说不出话,只笑。二女子道:“嫂子还笑哩!听你的男人,多会说话。”娘儿好容易忍住笑道:“多亏你不是个花姑娘。要不他跟你这么说话,咋怨得我吃醋呢?我跟男人这么说过话吗?他是不吃醋。他要吃醋倒好了,显见得心里有我。”姬发叹道:“世上最不懂道理的人,最会满嘴道理。懂道理的人,自己没道理,就承认自己没道理。不懂道理的人,心不过针尖大,一丝儿云就打雷下雨,翻过来倒过去,都是他有理。跟那号人,理就跟一堆乱麻一样,扯不清。”娘儿板下脸道:“这是在给我说话哩。”正要发作,姬发早出了门。
这个二女子,男人里面不见他的影儿,成天扎在女人堆里多嘴饶舌。一次惹出是非来,还让几个女人顶了牛头——反绑双手,头塞进裤裆,过后他仍不改老调。他和娘儿陈谷子烂芝麻说了一堆,似乎是无意间顺嘴说出,早起曾看见姬发和村里一个小媳妇打情骂俏了。难说他是居心不良,不知道这种人出于什么心理。说完他一走了事,姬发可有事了。
晚饭回来,他见娘儿还板着脸,便赔笑赔罪。娘儿不苟言笑。他刚端起碗,娘儿便冷冷地道:“吃着我的饭,跟旁的女人打嘴磨牙,怕我的饭吃着也没味儿。”姬发放下碗问:“又怎么了?”娘儿便气势汹汹地问起了罪。姬发没听几句,就皱着眉头道:“又是这个。有完没完?”娘儿捂着心口吼:“你当我是面揉的娘儿?我有完的一天哩。”姬发待要分辩,又觉说什么也是白说,干气没法子,只道:“给根针,你就当棒槌使。敬不得的东西!"便提上土枪,上云梦山老林子去打猎解烦。
娘儿正独自垂泪,放暑假回来的秀珍,过来串门。娘儿问:
“吃了吗?”
“没有。混你们的饭来了。”
“我们的饭正没人吃哩。人家说,我做的饭,好吃难克化。”
“刚刚吃过,说着玩哩。咋没人吃饭?婶娘哭什么?发叔又怎么了?”
娘儿拉秀珍在炕沿上坐下,擦了一把眼泪道:“大侄女是有知识的人,评评我们这理。人说‘姑嫂姑嫂,是是非非没完没了’,你大姑,倒没说过我一句不好,他倒成天说我是不讲理的婆娘。一见旁的女人他有说不完的俏皮话,一见我就虎起了脸。刚才我说了他几句,他饭也不吃,就赌气打猎去了。哼,饿死他,叫狼吃了他才好呢,省我多少心。”秀珍笑道:“可见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不管怎样,你也犯不上盼他死呀。嫌他费心,离婚不就得了?”
娘儿也作笑道:“唉,真是‘笑话里套笑话,栽蒜收了一窝大西瓜’,当初他要跟我好好离,我不离,谁知落了个今日这样!当日都没离,今日我越不离,——辛辛苦苦过的这日子,丢给旁人,我才舍不得哩。”秀珍一撇嘴道:“过的什么日子啊?买了小汽车了?盖了小洋楼了?还是银行有十万八万存款了?把你家的蜂蜜给我化一碗来,我今晚好好评一评你们的理。”
娘儿真沏了一碗蜂蜜来。秀珍喝了一口便放下,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要我断你们的家事,是在难我哩。要说公平话,就得实话实说,管不得轻重。婶娘不许犯病!”娘儿道:“扯着喉咙骂,我也不犯病。我就敬重你哥和你!”
于是,朴实、厚诚的秀珍,向她心上人之妻道:“在我心目中,大姑不光是真与善的化身,她身上还有丰富的文化信息量。别以为她不识字,就没有文化。她最聪明不过,从生活这本书中学得了文化。她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但很通达,不轻易去恨和死,恨和死必要有所值。所以她即便恨了,死了,恨和死也像血一样的凝重。她爱姑夫,则特别有大将风度——疑人不爱,爱人不疑。她这也是真正爱着一个人。婶娘呢,也不识字,也敢爱,敢恨,敢生,敢死。恕我不恭维,你的不识字是真愚昧,恨与死也太轻易了。恨与死,不是小事,太轻易人也就活得肤浅了。至于爱男人,你 更是小家女人气十足,疑神疑鬼,小题大做,没完没了。别说发叔,哪个男人都受不了。”娘儿早青了脸,扭头看着房门外。秀珍依然从容而言:“发叔要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看都不爱看,那他还算什么男人?准是个心理变态者,不适娶妻,只适当和尚。娶妻分明是自欺欺人,不会爱妻子,只不过是为家庭尽传宗接代的义务而已。发叔既如婶娘所说,说明他是真爱女人的。娶婶娘那么急切,说明他最爱的是婶娘。婶娘既不愿离婚,说明也是爱他的。爱而又疑他,倒是不真爱他了。不真爱他,他对你的爱能保持长久吗? ‘疑心生暗鬼’,你疑着疑着,鬼就来了,他准就投到别的女人怀 抱去了。你不可爱么,怎么叫他爱呢?”
娘儿心有所动,又不甘,回头看着秀珍,想找出什么话来驳她,却找不出来。秀珍道:“大姑不疑姑夫,别说姑夫是知识分子、校长,就是省长、总理,大姑也能驾驭他,到死也是他的老婆,是他惟一爱的女人。发子不过一个山里汉子,说到底也没多少文化,婶娘竟然驾驭不了他,而且已到失去他爱的边缘了。难道婶娘不该赶紧从自身找找问题吗?”娘儿低下了头。秀珍抓着她的手,恳切地道:“姑夫遇到了大姑,虽说风风雨雨,后方的阵脚却是固若金汤的。好婶娘,你就学学大姑吧!要真爱发叔,从今日这阵起,就别有一丝一毫疑他的心了。只要你永不疑,我敢保,他永都是你 的。”娘儿默然半晌,才道:“就算我疑心大不好,我也有我的好处。日子过的再穷,我也不嫌,我就嫌他爱捣腾。生意场上,精吃精,怪吃怪,他又没心计,哪是那场面上的料?这不,手头有几个小钱,也叫他捣腾精光了。我说说他,他也讨厌我。难道我把他说错了?”
秀珍笑了笑,道:“正说哩,你的小家女人气又出来了。婶娘已承认自家的疑心不好,说这话,还是没丢脱对发叔的疑心。”娘儿道:“这话跟疑心有啥关联?”秀珍道:“我就不相信,婶娘不知道‘赔本生意行家做’这话。发叔赔着赔着,就精了。他不是没心计,这婶娘心里也知道,嘴上故意说他傻。婶娘从心底里,还是怕他发财,怕他一有钱不要你。”
娘儿想反驳,脸都挣红了,却挣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哑口无言。秀珍又道:“发叔富不得,一富婶娘就要疑心。婶娘能受苦,似乎穷日子好过,跟发叔不可同享福,却可共患难。其实共患难也是虚假的。婶娘善良,富同情心,发叔在难中,当然对他会好的。可我敢肯定,这好久不了。难道他在难中,就不会有叫你疑心的事吗?那时你再和他怄气,就是给他雪上加霜了。你不除疑心病,跟他不得同享福,也不得共患难。别说发叔,无论哪个男人,最终都会对你心冷了的。婶娘要和发叔和美,不说富了,也不说难中,眼前就该不疑他。眼前无灾无难,平平常常,本身就是福。婶娘别庸人自扰了。抓住眼前,珍惜这个福吧!要不婶娘烦恼无尽,发叔也净是烦恼,烦恼积烦恼,日久就会积出个大烦恼来——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按说,为讨你高兴,我好好好,是是是,顺着你说就行了。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可我不怕得罪你。你见不得我,咱们不来往罢了。苦口良药,该说的话我还得说,只要你夫妻俩好!”
这两个幼时同挎着篮篮拾野菜的女子,如今不光地位有了差别,言行举止,也迥然两样。秀珍为了心上人的幸福,向娘儿剖心亮肝,一直说到夜深,姬峰来喊,才告辞回家。人就是这么回事,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自身的毛病自己常不知。别人指出来,也不容易承认,倒会对别人生出反感来。娘儿送秀珍出门很勉强。她的话让娘儿一肚子不美。不过,她的话句句入木三分,刺激得娘儿一夜没有好睡。思来想去,娘儿不得不承认,秀珍的话自有其道理,在心里说:“那臭小子,说不定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就算是,我没有把柄,也不敢乱说一气。好吧,我权当他不是,从此 不疑他了。”
可惜为时已晚,姬发这夜回家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朦胧月光下,云梦山的莽林里,一个背影优美的女子,正在熏獾。獾不耐呛,从小洞口子探出尖尖的嘴来。一看见女子,忙缩了回去,不过还是呛得不行,很快又出来了滚圆的屁股。危险既不可避,它又不敢直面,便欲退将出来,以屁股面对。
女子凶狠、麻利地一铁钩下去,勾着獾屁股的肉,把它拉出来。恐惧万状的俘虏,惨叫着,拼命挣扎。钩子上的肉豁裂,獾正要逃命,一枪托从天劈下,獾脑浆迸出,仆地而绝。人抬起头,四目相视。执铁钩的是春燕,举枪托的则是姬发。两位夜猎人微喘着气,鼻尖汗珠闪动。风吹树摇,身上的月光斑点,也乱晃。
春燕惊喜莫名,眼光火辣辣地盯着姬发道:“我不知道是在勾獾,还是在勾人。咱们这是狭路相逢了。真是俗话说的,‘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姬发如有一肚子毛毛虫,掉头就走,且走且道:“小冤家在家正等着门哩。你还是再勾一头獾吧,人怕上不了你的钩子。这辈子想拖着一条腿走路,你只管撩拨老子!”春燕纵声大笑,道:“大高中生,说撩拨,不如说性骚扰更准确些。我带着酒和牛肉,咱们以老同学的身份,吃喝着,聊聊天吧!保证不再骚扰你。”姬发没吃晚饭,肚子正饿得慌,回头笑道:“真是的,再没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两年多没吃过牛肉了。只要不骚扰我,为什么不解解馋呢?”便过去,踩灭春燕熏獾的火,“别把林子也引起火了。”春燕笑道:“到底是老护林员的后人,我可没想到,我只想把人引起 火。”姬发二话不说就走。春燕忙道:“失言,失言。再不胡说了。”
姬发才抱枪席草而坐,把垂在额前的长发抖到耳朵后面。春燕在他面前铺上一方丝巾,从背包里拿出酒瓶和一塑料袋切碎调好的牛肉,摆在丝巾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姬发用牙咬开瓶盖。春燕道:“筷子只有一双,你喂我吧!”姬发白了她一眼道:“又来了。再说这种话,我可真走了。”春燕吐了吐舌头,轻轻自打了一下嘴巴道:“忘了,记一大过。再胡说罚酒。唉,你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男人!”
姬发道:“坐怀不乱的那个古代男人,据说是同性恋者。正常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坐怀不乱的。”吃了几块牛肉,把筷子让给春燕,喝了一口酒又道,“所以这深山野凹里,半夜三更的,就一男一女,可千万别说往我怀里钻的话,——简直不像话。要不,我就坐不住了。既是老同学,咱们别的可说的话还很多么!”春燕把筷子让给他,也喝了一口酒道:“遵命!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具多面性的人,最会压抑性,可连圣人也说,‘食、色,性也’,对压抑性不以为然。呵,你脸又板平了。好,咱们不言性!”
于是她回忆起了在固塬镇中那几年玫瑰色的时光,现实不大考虑,心怀太多不切实际的梦。她最美的梦,是当电影明星:“学校的文艺晚会上,我可没少出风头。嘿,你也真逗!还记得吗?有一次演《沙家浜》选场,我扮阿庆嫂,你扮老刁。你那两下子,把校长都笑得掉椅子下去了。”姬发眉飞色舞,说他最美的梦是当宇航员,乘飞船去火星探险。不过等中国有了宇宙飞船,他胡子恐怕都白了。次而求之的是参军,当空军,驾战斗机:“天高任我飞,那才痛快!”于是他们为往日的美梦,各喝了一口酒。春燕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姬发口里,他竟忘了拒绝。
美梦,让他们轻松的似乎都飞起来了。然而梦在天上,遥不可及。现实却就在身边,超脱不了。他们的话题,很快 由轻松的美梦,转为沉重的现实。
对于他们来说,走出万仞群山,去外面大世界闯荡,除过没有多少前途的打工外,就是高考这条途径了。然而后一途径未免竞争残酷,几百个中学生就那么几个幸运者,二人根本无法跻身幸运者之列。于是他们惋惜起八三届的学生皇帝姬杨来。如果不是穷,他岂止是考上大学?说不定还是重点大学,将来还能成为研究生,博士……总之前途无量。一说起穷这个话题,他们的心情越沉重了。姬发叹道:“我是个怪人,有时候很自负,有时候又很自卑。考不上大学,做不成栋梁倒罢了,没想到挣几个小钱也没本事,做烧火柴还呛人。难道这一辈子,我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混下去了事吗?”春燕笑道:“生命就这一次,混就太可惜我们这生命了。求学问的路上不得辉煌,富裕路上还是能有所作为的。跌倒了再往起爬么!”
姬发苦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二小性子软,由着你。我媳妇可是个气性大的,凡事跟我硬上,我有些缠不过她。”春燕早就风闻他们夫妻不和,但还是头一次亲耳听到他对妻子的怨愤之言,未免暗喜,又有些幸灾乐祸,道:“二小不硬闹,可软闹哩,就怕我一富撇开他。”姬发道:“你嫁他就是胡闹,撇开很有可能。我不一样,娶她是认真的,富了也没二心,只想让她享福。”
春燕低头把一根草茎揪成一截一截的,半晌无言。姬发问:“我话说错了吗?”春燕仍不抬头,道:“你话没错,是我想不通。脾气不好的女人常聪明,愚蠢的女人多脾气好,可你媳妇既愚蠢又脾气不好,跟你想不到一块儿说不到一块儿,还防你跟防贼一样,你倒对她这么铁心?”姬发一时闷声不语,喝了几口酒,便只顾大口吃起了牛肉。
他自己也想不通,当初对那女子怎么一见面就迷个发疯,迷个死?春燕跟他老早就相识,有说不完的话儿,怎么就没有迷上她呢?或者是熟视无睹吧。春燕又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跟着一个理解和支持的女人。她不理解你,也难怪你连我这个女人也不如,弄什么败什么。”
这话令姬发内心深处颤动了。他不由设想,如果妻子是春燕,那他这阵日子说不定已过的令山里人羡慕不已了。日子倒在其次,平常相处,一定很愉快。他想唱歌,她会陪他唱;想跳舞,她会跟他一起跳;想胡说八道,她会比他还胡说八道得凶。而一遇实际问题,她则比那个女人有头脑多了,甚至比自己还强。那他今生还有什么可愁的呢?近来,和那个女人分道扬镳的念头,时不时就冒出脑海。有时,他简直是下定决心了。可用不了小半天,这决心就会动摇。此刻他又想,婚姻怎么能像做生意一样,不停追逐最有好处的呢?过几年,遇一个比春燕还强的女人,又离婚、结婚,岂 不是太玩世不恭了吗?对别人不负责任,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于是,他故意沉了脸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是个敏感话题,要是你一定要在这个话题上再四纠缠,我实难奉陪了。”
春燕笑道:“又犯错误了。该罚!”喝了一口酒,便拣轻松的话题来说。姬发和她那么容易共鸣,很快就兴高采烈起来。他们说最崇拜的歌星,最爱听的流行歌等等,信口开河。提到作家路遥及其作品时,春燕和姬杨一样,说来头头是道。自最好的朋友姬杨久不归家后,姬发还是头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和人说话,只觉痛快淋漓。一半是因为酒,一半是因为遇到知音,姬发飘飘然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酒已喝完了,牛肉也吃完了,可是话却没有完,越说想说的话越多。姬发在春燕激情和语言大炮的轰击下,防线已在不知不觉中崩溃。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呆下去,就有背叛那个女子的危险时,却没法使自己逃离危险。心里一百次提醒自己该回家了,身却不由心,始终未起身走开。
不知什么时候,春燕已靠在他怀里,轻柔地说:“我想,是你姐姐一字不识,却和你姐夫那么和美,无形中影响了你的心理,以为娶个不识字的女人,在你跟前很自卑,自然就不会挑剔你,日子也就过得和美了。你有你姐夫那样的修养吗?她有你姐姐那样的为人吗?你们都没有,注定你们必吵吵闹闹一生。她爱你,但不知怎样爱你。她无我有。我才能给你一生幸福。发子,好好想想吧!”姬发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春燕臂挽着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挲着说:“发子,如果我爱你而你不爱我,这世界上什么都对我没有意思。我不相信你一点点都不爱我。我做梦都梦见和你成夫妻哩。如果你跟她能离婚,我这一辈子为你什么代价都能付出。我不敢指望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唉,人生苦短,你能给我一点点爱,我也就知足了。爱我吧,发子!”姬发只觉电流充身,冲动激烈。半晌,他似从喉咙里道:“放开我吧,老同学!你没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说八道了。”
春燕恨恨道:“我没醉。醉也不是酒醉了,是叫你把我迷醉了。因为世上有个你,我的整个活人,都放荡如醉了。”姬发更冲动。几乎是拼了命,才压抑住这冲动,掰开她的手道:“我是有妇之夫,别胡说,也别胡来!人就是人么,别弄得我人鬼不像。不早咧,我该回家了。”站起,背枪扭头便走。
春燕也站了起来,泪落一脸,绝望地吼:“软蛋、混账,你不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该今晚跟我相遇。我恨你!”一阵万鸟齐鸣般的呼哨,在姬发身后,玉珠般地撒向夜空,又全滚入姬发心里。姬发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也恨透了春燕,一下子摘下枪,喉咙破裂似的吼:“荡妇,老子一枪放了你!”举枪回身,砰然一声,那春燕大叉开四肢,松松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了那厚厚的、嫩嫩的草上,双目紧闭。
枪是朝春燕头顶斜放上天空的,春燕一命犹存。枪放出去的是恨,恨也是爱,爱如冰消雪融一般。姬发脑子一片空白,血涌向太阳穴,心撞着胸壁,呼吸沉重,身体微抖,仰头向天,大喉结一动,咽下口涎水,撩开长腿,走向如毯似的草地……
姬家小子,终于被武家女子拿下马了。
月亮在蓝天深处消失,夜幽静薄暗。露水打湿了男女的裸体。女子侧靠男子躺着,头枕着男子的胸脯。她疲倦而幸福,都有一种万物与我同归为一体感。
辉煌的日出,已经在云梦山东峰出现过了。绯云似一条条宽幅棉布,排空而过。霞霭给绯云镶上金边,给山峦装上金顶,更使溪水闪耀着刺目的血光。
獾穴边的铺地小草,犹如最上等的丝绒地毯。火红烂漫的百花,亭亭玉立或丛丛攒立于四周。不远处,野葛奇藤,绕树攀石,果子累垂犹如珊瑚豆子,鲜泽又犹如翡翠玛瑙且颜色参差。响铃铛从树虬成簇累打垂下,微风里轻轻摇头晃脑,似沉醉痴迷于山野异香。那碎脆的,人心如止水时才能听到的籽壳相撞声,又似古典式而有情趣的美人,在细吟。彩蝶于花枝轻舞,蜜蜂于花蕊留连。不防一小鸟窜过,倏忽踪影了无,一串啁啾却久久旋绕于半空。
俯视固塬千万年沧桑和姬发短暂人生的云梦山,其大背影不凡、广阔,其小景色也令人醉迷。
人去“草”空。怕人知觉,姬发让春燕先行,自己落后了好几里地。
春燕执着铁钩,背着獾,步子轻快。一路景色,再没有今天让她感到可爱了。不过,最爱的男子,给她的仅是“偷情”式的爱,并不能让她满足。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继续进攻,直到彻底得到他。
姬发则步子沉重,一路叹着气。火红的太阳、霞霭,他都觉分外刺目。深深的负罪感,使他不知回家后如何面对妻子。既跟妻子关系不美,背叛她又感到痛苦,说明他还是爱妻子的。
狗跟在他后面,血红的舌头狂躁地吐出又吸人,吸人又吐出。
昨夜露重,草茎都被闪闪的露珠压弯了。一只雉鸡,从他身侧飞过,几乎贴着草,翅膀扇动笨拙,呼呼有声,显然是夜里被露水打湿了。
娘儿既认识到自己和姬发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是闹不出好事来的,便把自己责怪了一夜,决心与姬发和美相处。早上起来,她眼圈都暗青了。对镜梳洗时,她把那乌蓬蓬长发,挽成一个极俏的凤尾髻,除过当中一个荷形有机玻璃发卡外,概无饰物。出了房门,天还黑早。开鸡窝门时,一只老鼠从懒懒出窝的鸡群中窜过。鸡一惊,拖长声咯咯起来。给牛拌二合草时,猪也哼哼着出圈了,在她脚底绊来绊去,她只好又给猪拌食。出出进进忙碌,不时一望大门。半早,一股山野之气终于扑入大门,旋即被大门内温馨的家居气氛所包围,是姬发回来了。娘儿围裙裹着手笑道:“瞧,眼泡子都肿了。水在锅里热着,替换的衣服在板箱盖子上。今个没啥大活路,你洗了换了撑饱了肚子,只管在炕上挺尸去吧!”
姬发一路都在想,娘儿昨天的气准还没消,进门后一定给他拉着脸;一夜未归,她说不定还要风言冷语地说他又寻花问柳去了。不想她竟如此,大出意料,深为感动,且更惭愧,那雪白小巧的虎牙露出,向娘儿讨好地一笑,又口干似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样子很像个纯真少年。娘儿看着,心里想:难怪秀珍说不美都是我疑出来的。瞧,我不疑了,立马眼里他就不像个乱钻女人的男人了。
她挺端的鼻梁,因泌汗而晶莹闪光。姿态身段,袅娜可爱。母羊在咩唤小羊,院里畜声鼎沸。姬发想起武七嬷送他回家时,这院里凄凉的情景,感慨道:“了不起,你统帅着千军万马哩!”
“就统不住你。”
娘儿无心说出句有心话来。
这话要在昨天说出,姬发必反唇相讥。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他听来,心跳脸热,更觉无颜面对她,忙挑起水桶出了门。
“做贼心虚”,他心里真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怕露出破绽,他要在外面好好冷静冷静。到了溪边,放下水桶,他徘徊不已,手插在裤袋里又抽出,不住扯衫襟。不远处,就是后沟村子了。那春燕真是无处不在,也挑着两个水桶出村往溪边走来。姬发忙在一株歪脖皂角树下蹲了下去,拎了根纸烟,却没抽,恶狠狠地投入了水中。
春燕起初没发现他,见四下无人,就像个天真、淘气的扎羊角辫小姑娘似的,哼哼唱唱,蹦蹦跳跳的。姬发正焦躁,看着她那样子,竟忍不住上唇凸起,是舌头所顶。舌头急剧鼓捣着,上唇也抖颤不已,最后硬是忍俊不笑。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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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57:24 |只看该作者

[接上]第八章 婚姻危机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春燕突然看见树下一个大男人,一下子变成一个正儿八百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了。等看清是姬发,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又活跃起来。她已换了猎獾的服装,一洗昨夜的巾帼英雄形象,花枝招展,百媚千娇。乌发才洗过,湿披于肩。扬腕之间,太阳底下,坤表晶光闪亮。
明明一个山地的摩登女郎!摩登而不失勤苦,勤苦又极精明。
姬发一见她这精力充沛、朝气勃勃的样子,不由又有些兴奋、冲动了。
春燕到了溪边,放下水桶,倚着水担站住,睥睨一眼姬发,便明白了他此刻的内心,嘲讽道:“哥们,脚踩两只船不好受吧?”姬发张口要说什么,她抢着道:“不用解释,越解释,越糊涂。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你还算大丈夫吗?要是我,跟她一刀两断,不就完了?”
姬发冷笑道:“说这话当然爽快,只消一动嘴。可惜事就是事,不是在说话。”说着吊了两桶水,挑起便走。春燕急道:“就这么走?”姬发道:“光天化日之下,不就这么走,还要我怎么走?”春燕红了脸道:“混蛋,说几句话再走不行吗?”
“昨晚说的够多了!”
“昨晚说的全是傻话,今天跟你说几句正经话。”
姬发只得放下水桶站住。春燕低头弄着衣襟道:
“你也知道,我嫁二小是以为他无知,对我就会像猎人忠实的狗一样,其实不然。我在墙壁上挂了一张西洋油画。西画中的人物,常常裸体。裸体一成艺术,就最圣洁不过了。谁知二小看见臊了个大脸红,喊,‘这把你娘的啥,都敢挂出来叫千人万人看。呸,不要脸!’我哪个眼睛,也没瞧上他。呸,井底蛤蟆没见过天,没一点文化情趣!你那个无知的老婆,对你也不会是怯顺的羔羊,一定什么都看不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她跟你先有了裂痕,我才成了插足者。人都骂插足者无耻,是苍蝇,可有裂痕的夫妻也是坏蛋呀,却没有人骂!”
“又是傻话一通!”
姬发鼻子里哼着,心里却恍然大悟。春燕终于攻破了他的防线,一准是因她的“文化情趣”。从小生活在固塬最大的知识分子家里,纵然他淘气贪玩,不爱读书,但耳濡目染,潜心理是欣赏“文化情趣”的。不过他还是不肯承认家里的那个没有“文化情趣”的女人,在他心里已没有了地位,道:“作践二小没啥,附带那女人,你也太不仁义了。不管你怎么说她跟我有裂痕是坏蛋,男人叫你勾引上了,她其实也很可怜。”春燕幽幽道:“春燕是谁?玩男人把戏的一个女人。你媳妇是谁?标准一个弱女子。我与她较劲,对她是太残酷了。我先为她大哭一场,哭她可怜。她可怜,我也可怜。她热乎乎在你怀里的时候,我冷风里在你家墙根下转悠,恨不得拿铳枪放了她。我不会因为她可怜,就让自己可怜到死。总共一个心,讲良心,就违心,两全其美我办不到。她可怜,我同情她,可我还是要挖她的墙脚,倒她的锅灶。她是我心头的一颗钉子,不拔除,我就得老心痛。懂了吗?这就是春燕,春燕的心就是这。这心掏给你,你心不动,我落个头破血流,两手空空,也甘。成事,一半在天,一半在人,那也是我的命运。我小女人一个,尽的是大男人的力。我豁出去了!”
姬发不由不为她这话所动,看了她半晌。她衣着时髦,却像旧式农家妇女一样,高挽裤腿,光着脚丫来打水。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便用水担钩子勾着桶到溪边吊水。青泥使她滚圆的小腿,显得更白皙,些有柔软的黄汗毛。弯身时,乌发瀑布似的落到胸前,直身时一甩,又旋飘向肩后。她最会保养皮肤,脸皮如玉琢般光滑。向他一笑,脸庞分明是一朵放开了的玉兰花。她不只有丰富的内涵,外表之美,并不在他的妻子之下。两个女子,美各有千秋。人们称他的妻子为固塬最美的女子,不过是她的美,更符合固塬人传统的审美习惯而已。   
姬发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水里撇出一串旋子来。他对妻子的愧疚之情,就这么轻易被春燕打消了。而此刻春燕根本就没有施展什么魅力,全是本性使然。昨夜她诚心要诱惑姬发时,才略略施展了一下魅力。姬发与妻子,从没有过昨夜的感觉。至于刚才她说的“文化情趣”,是他对她动心的原因之一。但他和真正的文化人,是有距离、隔膜的。比如秀珍,他历来就不敢在她面前信口开河,只说些家常话。扯远了扯大了,他就会露出自己的无知来。秀珍虽然对他很宽容,常俯就他,但总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压抑,让他要么畅谈放言的兴趣大减,要么干脆缄默。甚至,他害怕和秀珍单 独相处,一单独相处,她那无所不知有时简直咄咄逼人,让他几乎丧失思维能力。只有春燕这种女子,才可和他投合得天衣无缝。有那么一点文化情趣,却不必把兴趣全放在文化上;有那么一点“城味”,却是地道的乡里人;有那么一点大气魄,却是真正的平头小百姓。最要紧的,是要“有那么一点”。唉,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妻子要命的缺憾便是那么一点也没有。
春燕心里,并不认为她是在勾引姬发。她挣钱有两下子,勾引男人的本领,却从不想研究。她与姬发,心与心的距离太近,她只是主动把这两颗心沟通了。若说勾引,姬发媳妇的女性魅力,只在她之上,岂能轻易勾引成功?她觉姬家眼前因为是传统的生活方式,双方才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只要生活发生大的变化,两人就会无法谐调生活。比如面对一笔钱,姬发心里盘算的是买一辆摩托,娘儿则是另一个心思:“摩托有什么用?只会骑着风光。黄牛牙口老了,有买摩托的,不如买一头牛犊。”如果说双方最终并没有发生冲突,肯定是一方退让了。退让只是权宜之计,岂能永远?越退让,两颗心的距离越远。两颗心只有能想到一块儿,两个人才能真正做到一块儿,才能永远和气。因此姬发和那女人互相摆脱,是她春燕的幸福,也是他们的幸运,实为一大幸事。于是她踩着泥,让泥痒痒地从脚趾缝里迸上来道:“发子,凭咱俩的机变,哪里活不下去?‘老不离家是贵人,少不离家是废人’,把她撇开,咱俩远走高飞吧!”
姬发苦笑道:“你做事爽快,说话也掷地有声,我佩服你。人家还一路乞讨着到外面去闯大世界哩,我咋甘心在家里当混混子?可惜我上回走武宜,大姐老人家险牵肠挂肚死了。这一回这个走法,不真要她的老命了?我走出去,也会被她牵回来的。无可奈何,出外留家,咱俩走得到一块走不到一块,只能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挡得住挡不住,听天由命吧。”春燕叹道:“我喝迷魂汤了,怎么迷上你这么个没决断的男人?我敢作敢当,走到哪一生也不后悔。姬发,告诉你,反正我是个不一样的女子。我一夜给你的感觉,你媳妇一百年也无能给你。”说完水担上肩,身体富有韵律地摇摇而去。姬发觉得水担不该上这种女人的肩,这种女人肩上该挑另一种担子。正胡思乱想间,那春燕金声玉振般悦耳的歌喉,又把一首流行歌照他抛来:
默默地我问心,
与人不一样的我,
我的一切,
是污泥还是鲜花,
是梦幻还是真实,
是应得还是奢求?
我不知道。
心回答:
我只知道,
你不一般。
是的,在山上,她这种女子,绝无仅有。姬发咂舌道:“是不一般!”
他已无力从婚外恋的泥坑拔出了。
姬家小子和姜家女子组建不久的家庭,走向了破裂的边缘。
一连多日,娘儿百般委婉,姬发就是不冷不热的。娘儿在心里道:“看这日子过的!唉,对付着过呗!就是秀珍的话,他也弄小性子,我也弄小性子,弄得没法过日子了,就再不是弄小性子的事咧。还是我让着吧,谁要我比他大呢。”
这日早起,姬发洗嗽过,只穿着晨跑时的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就扛着家具往地里去了。娘儿本想喊住他说:“地里尘飞土动的,穿白铮铮的不怕脏了?”又没敢喊。这几日她一张口他就恼,不过是衣服,脏了她再洗,别为衣服又弄个人不痛快。
半早,二女子甩着手,扭着腰,碎步跑来,拖着尖细的长腔道:“嫂子还在忙活哩。你给谁在忙活呢?你在忙活,那一公一母倒在受活哩。”娘儿听他话里有话,变了神色,道:“什么一公一母?你人阴阳不分,话也阴阳怪气的。”二女子嘟着大姑娘才有的粉嫩嘴唇,哼了一声道:“还有哪一公一母?你的汉子和二小的娘儿呀!”娘儿脸像霜打了一样冰森,身子微抖,两手扎煞在胸前,啐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这死祸根,白手空口的,胡说什么?”
二女子拿捏起来,不害羞地学女子那样捂住脸,吃吃只笑。院里劈柴堆上,一群麻雀也凑热闹似的嘈杂乱叫。半晌,他才放开手道:“羞死人咧,真真说不出口。早起我家的花母鸡不见了,我想八成叫黄鼠狼夜来叼走了,就到野猫子沟去看。死娃崽常往野猫子沟扔,人轻易不走那儿,嫌晦气。都说猫子洞里有黄鼠狼,我就进去看有没有鸡毛。洞里阴森森的,我心里怯,脚底下便轻。冷不防看见两个精赤的人儿搂在一块,没把我吓死,咬住指头,才没喊出声来。细一看,是他俩。地上还铺着麦秸儿,可知他俩在那儿受活了不是一回两回了。好在他们事儿正忙,没看见我。要看见,你汉子的拳头,敢把我的脑袋砸飞花。我赶紧溜出,就跑来告诉嫂子。嫂子快去捉吧!迟了,他俩一散伙,你汉子顶着牛头也不认赃的。”他只顾说得高兴,不顾听者早巳气疯了。娘儿眼里满是发亮的泪水,哑着声道:“我是媒汉妁婆,鞭炮唢呐,轿子接骡马送,三亲六故左邻右舍当证,正儿八百进得这门的。操持家里家外,老人大姑子上,没一丝差半点错,而今又要为他家添后人了,没想到他这么不把我当人!” 顺手从石桌上活计笸篮里拿起剪刀,藏在袖子里,出门而去。二女子则溜之大吉。
到了猫子洞口,娘儿站住了。她不想看见那一双狗男女的样子,那是叫她在活受罪。她按了按发髻,颤声吼:“都给我滚出来!做的有脸好事,钻这人不到的地方干什么?堂堂正正的,叫万人知道呀!”洞里半晌没有声响。娘儿又心怀侥幸,或许那二女子是在胡说,他惯会无事生非。没有就好。她便弯下腰,准备进去看个究竟。这猫子洞并不深,只有一个出口。他们要在里面,是逃不了的。娘儿只盼里面空空无人。
不想洞里有了声响。娘儿惊骇,忙后退了几步,又神经质地按了按发髻。昏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白影。不一会儿,姬发出来,笑道:“诈唬什么?我在里面解手哩。”娘儿见他连脖子都红了,头发蓬乱,汗衫反穿,不相信也不由不信。他不会作假。她愤恨、绝望、悲凉透顶,咬牙切齿道:“我说么,你今早地里去,也穿个这么白白亮亮的。你就是好看么!难怪有女人陪你在里面解手呢。她也太粗心了,咋不给你把衫子穿正?你成天抱怨我疑神疑鬼,你不是鬼,我能疑你么?鬼,我就叫她称愿,把你那窝给她腾下。”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剪刀来,回身仰脖,举肘抬腕,剪刀扎入了喉管。眼犹半睁。半睁的泪眼里,天空那绯云空隙里泻出的霞霭,犹如血色瀑布。一片黑色,越来越大,终于铺天盖地,是她倒地闭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姬发惨呼:“亲人哪!”扑倒在了她身上。
消息传到前山,三姑气死了。大春、二春既牵心妹子不知死活,又不得不忙着救母亲。姜老爷子嘴里咬着钉子,正在院里修农具,啐出钉子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乱蹬着脚号道:“闺女,傻闺女,哪个男人不是花花肠子么?花就叫他花吧,你犯不上为他搭上命呀!女人要都像你,这世上女人早死绝了。你真傻子!你两个哥哥不把爹放在眼里,就你疼爹。你先爹走了,到爹病在床上不得动的那阵,谁给爹喂药端饭提屎盆子呀么?爹活不成咧,爹跟你来了。”爬起身,解下马,酒醉一样东摇西晃地骑上,便往姬家冲去。早有娘儿的族兄堂弟二十来条血性汉子,或骑马,或骑自行车,也往姬家气势汹汹扑去。
山里有宗族相护的传统。然而姬发家大门前,却不见族中男子,只站着一个弱女子,静等姜族人来。女子穿着仅用七块钱买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偏梳成一根,用白手绢扎着。不是别人,正是秀珍。
当初姬发迎娶姜家女子,并没有毁他在秀珍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然而他与春燕的不正当关系,却把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了。那夜秀珍虽曾警告娘儿,她若疑心重重,会失去姬发的。但姑娘不过是矫枉过正,夸大其词,娘儿的淳朴善良应盖过她的多疑,总的为人还是美好的。姑娘不相信姬发放着妻子身上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顾,而仅为她的小毛病,就唾弃她。可惜不相信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对心目中偶像失望的打击,使姑娘情绪极度败坏,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拼命不让其流出来。
山里人尽管同族常窝里咬,但一遇外族来犯,便同心协力,一致对外。宗族互保,是山里人的神圣职责。他们只论宗族的远与近,而不问惹事者的错与对。
知姜族人必来兴师问罪,事情一发生,姬族青壮年男子便自动持铳枪拿大棍,在姬发家门前严阵以待,并且还派人去后山飞报校长的那几十个侄子,求他们来助阵。姬发的大姐是他们的老婶母,况且姬发与他们虽不同族,但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他们理应来帮助姬族人。姬、武、姜三族,因为世代通婚,情同一族。解放前,每有军阀或土匪来犯一族,其他两族便会倾巢出动,死力来救。也正因为世代通婚,三族又矛盾纠葛重重,常常为出嫁的女子而发生异族大混战。混战中死伤几个人,山人已习以为常。解放后,因为“阶级斗争”压倒一切,山人的宗族观念也受到了重压,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异族大混战,顶多只是女子的三五个至亲男子,把女子的丈夫拳打脚踢一阵了事。但这几年,“阶级斗争”的重压解除,宗族观念又抬起了头,混战时起。眼看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冲突,又要发生了。视野相对已很开阔的女大学生秀珍,宗族观念便极淡泊。无论姬族也罢,姜族也好,在她心目中一样亲,都是乡亲。她不忍一个乡亲流血黄土。姜族男子到来后,姬族男子如果持枪握棍,怒目而视,无异于火上浇油,更会激起姜族男子的野性来。于是她挺身而出,费尽口舌,劝走了姬族男子。“柔能克刚”,姜族男子面对她一个弱女子,野性或者反不好发作,姬发那点可怜的财产,倒有可能保住。即便保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无伤损。不过她到底没经过这种场面,横立在姬发家门口,一脸紧张。
山道上,尘烟大起。不久,姜老爷子打头,众少年紧随,奔到了姬发家门前。老爷子脸如烧焦了的锅巴,少年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勒住马,见门前只有一个女子,人无不惊讶。少年们一时不知所措。老爷子下马举鞭,哭叫:“闺女,爹来咧。你一肚子怨气,爹替你出。那臭小子敢捅烂子,爹比他还敢捅烂子。爹不痛快给他一刀,就举着鞭子,一声声地问着他,一下下地抽着他,抽个他身上没一处好肉,抽出他的下作黄子来,抽到你前脚走他后脚来,爹把家里的棺材孝敬给他,自家芦席一卷了结。”秀珍要说什么。老爷子哪容她说,只顾发泄自己的怒火悲伤:“我怕见油馍的尸体,我不敢进去了。姬长庚养的那个杂种骚根混苗硬棒子,你出来。来来来!你见一个爱一个,这里有母马,你也来爱吧!还有鞭子叫你爱个够哩。孩子们,揪出姬长庚的龟孙子来,拿鞭子抽死。把这个家给我砸个稀烂。我的油馍在这家里过不成,谁也过不成!臭小子,你变成新媳妇咧,咋扭捏个不敢出大门?做出了那号不要脸的事,你该羞!羞先人哩。是我,早羞得跳崖去了。”——似他前半世不曾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驴肏的,你当我的油馍娘家没有人?孩子们,把他拉出来,活活打死。叫姬长庚绝门了。天哪,我的油馍不得好死,谁也别想好活!孩子们,咋还不动手?你们怕赔命?不怕,有我给他赔命哩。我先给他把命赔在这儿,你们就好动手!”没说完,早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众人没防着他来这一下,一时来不及拦。他后退几步,又弯腰要撞,众人才扑过去。秀珍先抱住他哭道:“老爹,你听我好好说呀!”老爷子挣扎着,撕肝裂肺哭道:“我不活咧!正活人的闺女都殁了,我还活啥人味么?放开!我活不成 咧,活够咧!”
他这一闹,倒使姜族少年们阵脚大乱,都围着给他讲道理熄火泄气。道理没泄老爷子的气,先让他们的火熄了许多。就在这时,大春、二春救过了母亲,开着手扶车来了。老爷子向儿子吼:“你们也死了,咋这阵才来?往里打。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不过了,不活了。”秀珍哭道:“老爹、叔叔们,听我说几句话!”老爷子举着鞭子道:“有你说的什么话?你倒替那臭小子当看门狗。你没跟他背后有一腿,咋个会对他这么忠心?打,先把这个娼妇打死!”
秀珍又气又窘,脸通红。老爷子眼中冒火,不问三七二十一,抡鞭就抽秀珍。她双手护住那大桃子似挺硬的双乳,侧俯身,让鞭子落在背上。登时背上的衣服破裂,白嫩的皮肤破绽冒血。老爷子发疯似的左右抡着鞭子,且不干不净地骂着。她左右转着身子,忍疼不呻吟,也一声不求饶。二春对妹子最有情,最悲愤,秀珍也是人的妹子,他不由心疼;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事又与她无关,便喝住了老爷子,道:“秀珍放开路,让我们进去!听着,不许你们动姬发一指头,我来收拾,打他个残身断骨,我一个人吃官司,你们只砸东西。”老爷子道:“打残太便宜他了,要打就打死。你们只给我把他摁住,我把他往死的弄。”秀珍哭声道:“他人不在家。”老爷子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先把庙给砸了。”
少年们便一齐往里冲。秀珍突然从门里拿出一把镢头举起,狂吼:“谁踏进这门里,镢头就落谁脑袋上了。你们会疯,我也会疯。”少年们就是来见血的,并没有被吓住,但 一个女大学生失尽文雅,倒把他们给惊住了。秀珍却扔了镢头,跪地哭道:“我这条裙子,是刚刚特穿出来的。几天前我跟婶娘去赶集,婶娘非要给我买条裙子,我拦不住,才让买了这条便宜的。东西有价,情义无价,‘人心不同人心同’,我跟你们一样偏心婶娘。我一生不敢忘记,婶娘嫁姬家,没要财礼钱,二春叔让把这钱供我上大学。我怎敢不替二春叔设想呢?都八十年代了,二春叔还领着人野蛮,又叫我瞧不起。二春叔疼妹子是有情义,感情冲垮了理智,有情义就变成无情义了。婶娘还活着,我爹和发叔送医院去了。”
姜老爷子大惊,变了声道:“女儿还活着?大难不死,天大好事……我不敢信。哪有这样好事?”秀珍道:“婶娘真活着。她好过来,还要过这小日子。二春叔领人砸妹子的日子,还有情义吗?这边太老爹、姑夫、大姑,都是通情达理的,等婶娘好了,当着她面,大家痛痛快快教训发叔一顿,才出婶娘的气。这阵婶娘听不见看不见,闹还不是白闹?救人要紧,二春叔快下山去吧!镇医院要不行,就往县医院转。一定要闹,我一个姑娘家,也难拦住,你们就只管把婶娘汗摔八瓣过的这日子砸了吧,我不管了。”说完起身让开了门。少年却无一人进去,都看二春。
二春从挂在皮带上的刀鞘里勾出腰刀,扬手一飞,扎在了大门上,道:“待会儿,我外家肯定还要来闹。这刀子是舅舅送我的。他们来了,你就指着刀子跟他们说,我来过了。我都没砸这家,他们要砸,日后就别进我兄妹家的门。”又向族兄堂弟们说,“你们回忙各的去吧!我和哥哥,到医院去。只要妹子活着,还有什么事不好说呢?”老爷子忙道:“我也去。不亲眼看见女儿活着,我在家里怎么呆得住?”二春道:“也行。去了不准添乱。我跟哥哥心不在肝上,你倒跟娘越乱越添乱。”老爷子道:“不咧,只要女儿活着,发子还是女婿。哪个小儿马,不爱在苜蓿地里放青? ‘胳膊折了 在袖子里’,老丈人自然是遮掩女婿的。”大春便扶老爷子上了车,二春开着走了。众少年也就散回。
后沟只有七八户人家,势单力薄。姜族男子“哀兵必胜”,后沟人怕他们砸了姬发家,顺势过来砸二小家,早集了族中老少男子守在二小家门口,一面派人去打探姜、姬两族战况。得知姬族只派了一个女子应战,二小爹差点没吓死气疯,臭骂着姬族男子尽“孬种”,且把对春燕的怨恨恼怒收起,忙派人去向她娘家求助:“好也罢,歹也罢,这日子总是他女儿的日子!”
平静的武家山庄,在姬族派人来求助时,已一片混乱了。族人发生了莫大的分裂,校长族系、二春外家族系、春燕娘家族系,各招人马,慌张出村。春燕娘家男子去了后沟,另两族系则陆续赶往中山村里。得知姜、姬两军挂了“免战牌”,各自的盟军也就班师回营,解甲归田了。后沟春燕娘家的兵团驻扎不久,听说中山无战事,也便收兵拔营而去。最后,闹个沸反盈天的,倒是小小的后沟村子。
战争为财产而起,却以为“公理”而终。世俗舆论的“公理”,自然在姬发媳妇一方,春燕则是被讨伐的对象,众矢之的。
结婚一个月不到,二小家院中间就隔了一道界墙,春燕和公婆分了家。她和二小也成天牛头不对马嘴,没个好气。二小受不了,出外去打工,已好几个月没回来了。这天早起,她是以给牛割草的名义,和姬发幽会的。闹出了乱子,姬、姜、武、刘四族人来马去,乱纷纷一片,她倒没事人似的,只管在地里割草。
四族人散尘消,婆婆想起了那丧门星春燕,倒喜上心来。山里古俗,男人对女人不忠,不过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同族人并不在乎,常一笑了之。女人娘家族人来兴师问罪,同族人还起而保护那花心肠的男子。女人不贞,则了不得,娘家族人觉得她丢尽了自己的脸面,任婆家处置,不闻不问,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早先婆家将这种女人或是点人灯,或是绑在大石上装入麻袋里沉入水中,或是卖妓院,或是绳这头拴在她脚上,绳那头拴在马上,汉子骑马满山奔,活活拖死。如今弄死人得偿命,婆家不敢再这么做了,但山高皇帝远,折磨折磨女人,一般无人追究。
恨透了春燕的婆婆,先盘腿坐在大门外木墩上叫板,拍腿打脸,痛哭流涕,要死不活,一声声道:“羞人咧,羞死人咧!”然后便教唆公公狠狠教训春燕一顿。公公本是个软面情人,又有些怕春燕,只要儿子的家产无损,他便不想多事。只是不有所表示,似乎是他放纵儿媳在偷汉,众人面前说不过去,加上婆婆的教唆,他便提了鞭子去地里打春燕。
春燕捆好草,弯腰背起,慢慢往回走着。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其实很紧张。遇一块大石,她便把草捆靠在上面歇息,顺便整理整理纷乱的思绪。突然肩上挨了一鞭子。她抬头一看,是公公。老爷子还遵守“打人不打脸”的原则,又在她肩上抽了一下,抽得也不重,不过是做做样子,吼:“断我家龙脉,坏我家风水的娼妇、姘头,我叫你丢人现眼!”春燕站起,一把扯开衫襟,亮出雪白的胸脯,淫荡地笑着道:“你家本来就娶了个娼妇么。老叫驴,你要嫖也行,给!”向公公逼去。公公大惊失色,只顾后退,不防脚下一绊,跌坐在地,臊得不敢抬头,只喘粗气。春燕掩住衫子,哭道:“我是娼妇、姘头,你儿子是好男人。只知道三饱一倒,再就是要那个,要那个。他是好男人么?他是牲畜。我是个有情讲趣致的女人,要的是男人的温存。老爷子,你懂温存么?你只懂抡鞭子抽牛跟女人,再懂啥?”哭着却冷笑道,“我是娼妇,偏你们这号啥也不懂的男人想嫖没门。”公公黯淡无光的眼睛流着泪,叹:“你这是在害你哇!世事不是一个人的世事,我连老婆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别人?我没心收拾你,你小心着别人。不出这号事,你挣了些钱,比人活得强,人就早眼红了,早想叫你活得不如人哩!出了这号事,你还是把尾巴夹住,少张狂为好!”悻悻而去。
公公既败阵,婆婆更火冒三丈,老脸黑煞,头上的几根白发竖起,眼珠从眼皮凸出,道:“我家掏银子钱买的她,由她的臊屁股往旁边翘不成?”便挥着干枯的拳头,用粗浑如男声的嗓音,满村一阵狂叫,纠集起族中的男子来,扑向春燕。春燕早就想到自己必挨几场打。姜族的人没有打她,已很庆幸了;本族人的打躲不过去,只好挺过去了。没想那婆婆竟喊:“剥下她的妖皮来!”处于集体疯狂状态下的族人,真蛮横地剥光了她的衣服。春燕羞耻至极,狂怒,抓破了婆婆的脸,咬下一个男人胳臂上的一块肉来。她的狂怒,更使那些人野性大发。有人赶来一辆马车。众人把她扔上车。两个男子,一个反扭着她双手,一个提着她头发,把她提站起来。婆婆坐在车尾,头发蓬乱,脸上的血横一道竖一道,像个小丑,拍着手,声嘶力竭喊:“来,快来看啊!她爱叫人这么看,都来看啊。想要她就要,她爱男人要。男人们,叫她趁愿吧!越多她越趁愿。把公狗、儿马也牵来。只要是公的,她就爱。她天生是个卖屌货!呸,狐狸精,臊羊尾巴!”
车在后沟村巷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全村轰动。男男女女齐出门来看,无不笑嘻嘻的。即便不野蛮,也满脸麻木。春燕异于山里娘儿的风流别致,早令那些蛮横男子们垂涎三尺,可惜她从不正眼瞧他们。此刻他们抓紧机会,贪婪、流欲的眼光,放肆地射在她优美的胴体上,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一点也不同情。春燕欲逃不得,欲哭无泪。也怪,她与姬发媳妇竟截然不同,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心里一丝轻生的念头也没有。她就是热爱生命、生活,为此她什么都能承受。她只是愤怒,怒不可遏,却无法发怒。极度痛苦里,她只愿自身变成一枚炸弹,把这些愚昧野蛮、庸俗无聊的人, 炸个粉身碎骨。她很可怜,却觉得这些人更可怜。他们以为她无耻,难道他们就不无耻吗?他们以为她是下三烂,难道他们就高尚吗?固塬的山高,然而山里人活人的层次却不高。文明,快些冲破大山的屏障,进人山里人的生活吧!
车在村巷来回转了许久,便在村外打谷场上停下。打谷场上,十几条汉子骑马举鞭,列为相对的两列。春燕被揪着头发拖下车,抛在这两列男子之间。她蜷坐于地,头抵着膝,腿夹得紧紧的;虽无力反抗,却也绝不示弱,一滴泪也不落,一声也不哭。
连离后沟村不远的中山村里的人,都来瞧热闹。人围个水泄不通。能够在这个小世界里骤起风暴时力挽狂澜的秀珍,舌退了来犯姬家的几路人马,便下山看姬发媳妇去了。教养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学生的秀珍娘,听到消息后忙赶了来。家穷,她过去根本在人前说不起话,连狗也敢欺她。如今仗着是“状元”之母,她才挤到人前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有理说理,这么作践她,是犯法哩。快放了吧!”
春燕婆婆跳过去,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道:“莫不成,你跟贼淫妇穿着一条裤子,她偷汉,你站岗放哨了?打,把这多嘴婆也打!”几个姬家娘儿忙拉走了她,道:“嫂子不多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刘家的人惩治刘家的媳妇,也跟咱们姬家无关。”秀珍娘本来就有些气怯,也就不敢多说了。还有几个人想替春燕说说情,见“状元”的娘都吓住了,也闭口不言。众怒难犯!
看热闹的人,被喝退了五六步,亮开场子。那两列骑马男子里,有一大汉驰马到春燕身边,双手擎鞭把,抡圆鞭下死劲抽她一下,便驰入对面。对面行列里又有一大汉 驰向她,如是不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只傻乎乎地笑。婆婆则狰狞地笑喊:“瞧那贼淫妇,有多受活,呸!”
有个小孩子吓哭了。年轻的母亲正笑着,忽然收了笑容,抱着孩子避了开去。
春燕起初咬紧牙关,一动不动。渐渐,她难以忍受了,发出低微的呻吟来,身体也在鞭子落下时痉挛着。突然,新鞭伤落在旧鞭伤上,疼痛刺心,她一声惨叫,上身挺起,露出下阴。众汉子大叫:“好,好么!”她忙手捂住下阴,又伏下了上身。众汉子亢奋,鞭下更不留情。她再一次展开身时,有汉子亢奋得流着涎水,都低声哼哼起来。终于,她顾不得羞耻了,身体展开再没有收起,只在地上随鞭子的落下机械地打着滚。精神也渐恍惚,最后昏厥了过去。
武春燕对这小世界无所保留地张开四肢,平躺于地。这小世界的残酷,也借她的赤裸裸,暴露个赤裸裸了。
女人们无不被这残酷野蛮震慑,为了表明自己不齿于做这种人,她们一个接一个,把唾沫吐在她身上。
那姬发媳妇并没有伤着要紧处。送到镇医院后,缝合了伤口,她还闹着要死要活。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药,她才一无所知地躺在了病床上。校长夫妇闻讯赶来,听秀珍爹说了原委,气急败坏的七嬷,二话不说,就狠抽了姬发几大耳光。姬发扭身出了病房门。老太婆又追了出来,声音带着恼火唤:“发子,发子!”姬发只走不停。老太婆的声音凄凉、可怜起来:“发子,发子!"姬发停住了脚步。老太婆追上,死死抓住他的胳臂哭道:
“你走哪里去?难道也去死不成?你要死,先让我死了吧!”
“我才不那么傻呢。”
“这才像我的孩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见人。只要人在,什么都会过去的。你媳妇可真是个傻子。人光是为自家活着吗?她不顾肚里的孩子,连爹娘也不顾,就太忘恩负义了。我养大你不易,你要一时钻了牛角尖,出个事儿,丢下我不说,难道连你那快出世的孩子也给我丢下不成?我老了,再养不大孩子咧。你要答应我,不做那种短见事!”
姬发点了点头,哭了起来。七嬷知道山里人撒起野来可怕,便把姬发藏了,自己与校长守着娘儿,等着姜家人来兴师问罪。
姜家一行三人到时,替姬发担着罪的校长夫妇,正对坐在病床边叹气,忙站了起来。姜老爷子一见女儿真活着,吓黑了的脸才有了红色,坐在床边抚着女儿,眼泪鼻涕,痛哭不已。校长叫来医生,向他们说了伤情。父子仨听说性命无妨,也就放下心来。兄弟俩一句都没责怪校长夫妇。倒是姜老爷子,不干不净骂了几句。可惜他是看儿子脸色活人的,二春一声断喝,他就破怒为笑,又做起和事佬来。
七嬷大为感动,向二春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么心软。我养的那不要脸货,是该教训。我求你,给他几拳就行咧,不敢把他打残了。你有不好,人把你打残了,你娘咋受得了?可怜可怜我吧!”二春望着窗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七嬷那满头花发,才道:“这要看我妹子咋说。她心里窝的气,总是要出的。”七嬷知道娘儿其实是最爱姬发的,真要重打他,她会先不忍,便松了一口气。
姜家人的到来,竟波澜不惊,校长夫妇可真没料到。不久,三姑也被人送来了。娘儿醒过来后,经不住母亲哭劝,也就不再寻死了,只是委屈地不肯说一句话。
昏死后的春燕,被扔回了她家的小炕。消息传到武家,娘家的人竟无一来管,只道:“死了才好呢,把先人丢尽咧。”
七嬷得知,把娘儿丢给三姑和秀珍等,急回学校,叫上春燕的弟弟到家里说:“你姐姐是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知道她。她不放在心上的人,一百个嫌弃她,她也不在乎。她最疼你,只要你不嫌弃她,她在这世上就有牵挂了。‘良言胜于金子’,这是十块钱,拿去到街上买些营养品,快去跟你姐姐说:同那二小混过下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身边有个蠢人老说蠢话,就活不下去了吗?忍着得了,权当一个苍蝇在身边哼哼。忍不得,就干脆离开。哪里黄土不养人?丢脸不要紧,丢命要紧,反正不能死。姑嫂难处,我本要去,又怕发子媳妇知道了,跟我计较。你先去,我等着你的话。你姐姐要想不通,我也不管发子媳妇生气了,亲自上山去开导她。把你娘再叫上。你娘只是胆子小些,哪个娘不疼女儿?已经闹到这步了,还怕什么?叫你娘这些日子,天天守着你姐姐。快去,快去!”刚打发走了春燕弟弟,秀珍就赶了过来,道:“看护婶娘的人多,我还是回去吧!”望着七嬷只笑,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七嬷一拍手道:“要钱不成?这有什么不好跟姑姑说的?”秀珍笑道:“大姑真是女孔明,料事如神!”老太婆道:“‘心诚则灵’。我在你身上心实,就把你摸透了。给自己花钱,你不是这个神气,准是给燕子花钱。对了,天热,你怕她的伤感染,要给买些药。我刚打发她兄弟去,倒忘了。快拿上钱去,快去!”
秀珍路近,先到了春燕家。后沟人见女大学生进了那下三烂的门,大为诧异、好奇,议论纷纷。春燕婆婆耐不住, 便进去看个究竟。那时春燕还昏迷不醒,秀珍已给她擦洗了身子,正在上药。老娘儿侧身靠在房门框上,冷笑着,向秀珍叫起板来:“大姑娘真是个大好人啊!好得太过分,就叫人不敢信了,像是自己也有什么丑,拿好遮掩哩。”秀珍想, 跟这号人论道理,只会越论越糊涂,不如以蛮吓蛮,便板着脸说:“你敢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今天战儿媳大获全胜,乘胜也跟我对阵来了!我不是你儿媳,本家不管。我是中山的宝贝女大学生!后沟有多少人,中山有多少人,你惹得起我吗?别叫我哭回中山去,说你欺负我了,你也跟儿媳一样,让人瞧热闹!”老娘儿真给吓住了,忙道:“我不过白来看看,就张嘴乱说,真该打嘴!一家子还没吃饭哩,我还是回 去做饭要紧。”落荒而逃。
不久,春燕母亲和弟弟赶到。秀珍还没进家门,便回去给家里人打招呼。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女儿哭了一场,又隔墙与春燕婆婆对骂起来。秀珍过来,才喝住了两亲家母。
春燕苏醒后,秀珍和她母亲、弟弟劝慰不尽。她惨笑道:“难得秀珍还看得起我!”
“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无关紧要,主要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你们放心,我啥路都敢走,就是不走绝路。”
弟弟便回了学校,母亲则留下来照顾她。
真是久在鱼市,不知其臭。春燕事先已把山里人愚昧、野蛮设想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地步,谁知所发生的远坏过了所设想的。她以为下手的无非是公婆和近族兄弟,谁知后沟平时和她说说笑笑的远族后生也下了手。而且是平时对她越有好感的后生,鞭抽越狠。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他们与她无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既清清白白的,还怕什么呢?唉,他们怕世俗舆论,世俗舆论也让他们变可怕了!
春燕羞耻、痛苦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反不知羞耻、 痛苦了。“树怕揭破皮,人怕揭破脸”,最可怕的事情既已发生,最大的痛苦既已忍受,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不敢见人的事既已公开化,倒也好,她就不必再顾这个忌那个了,该怎样还怎样。坏事常变好事,姬发知道了她为他所受的罪,说不定会豁出来,她反堂堂正正成了他的女人。这遭遇,只会加重她在他心中的砝码。时间老人,总是在不断地颠倒着乾坤。等她成了姬家的女主人,天长日久,伤害过她的人,看不惯她的人,又会恢复对她的尊重的。她静等着事态的继续发展。
武春燕躺在炕上,身如火炙,心却变得轻松、豁朗了。
然而,事态并没有按她的意志继续发展。许多不确定因素,在不停改变着事态发展的方向。
多日之后,娘儿离开镇医院,回到了姜家。举家围着娘儿,在商议她的去从问题。
二春道:“依我,妹妹跟那臭小子好离好散吧,另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你俩脾气不投,这事过去了,日后还会有事。妹妹又是个绝户脾气,我只怕有个三长两短。平顺第 一!”老爷子笑道:“老实不是可靠,老实是跟个死人样,女人没法跟他玩。我看发子好,跟我年轻时一样,人俊爽精灵。说离就离,你娘当初要离了我,另找个又丑又老实的男人,生下你们能这么又俊朗又聪明吗?花心不怕,旁的女人 跟他总是偷鸡摸狗,你妹子跟他总是正头夫妻。”
“只会念‘花心经’,老不知羞!就这还去人家闹,说人要胜人哩。”
“要说花心,我跟发子真谁不说谁。我是只当你妹子殁了,才恨不得宰了他。哪个男人不花心?你背地里怕也有相好的女人,只是你比我跟发子机灵,没人抓住把柄罢了。”
“这老东西,一世界的清水他都能用‘花心经’搅浑。咋叫人敬你哩?不是人敬的东西!”
“你儿子在跟前哩。你不敬爹,小心他也不敬你!”
娘儿道:“爹,你别把我哥当蒙羞布,扯来给你跟发子盖脸。我哥不是那号人!哥,你也敬爹些。爹总是生身养命的爹么!”老爷子啧啧道:“还是女儿知爹,难怪爹偏心你。‘遇官司说散,遇婚事说和’,爹最通情达理。听爹话:别再说离婚的话了,回去跟发子好好过日子吧!等有了儿子,养成大小伙子了,就跟你哥替你娘管我一样,发子不用旁人管,儿子一管一个准。”二春听了妹子的话,本不想再对父亲不客气,可是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了,道:“驴不知脸长!不是爹,我早一巴掌打过去了。你还通情达理?你通的情,我通不了。你达的理,我听了只想打,给那满是理的嘴塞猪屎。那就不是嘴,是上尻子,只会喷粪。好妹妹,你的日后,还是你定吧!”
娘儿在医院的时候,就已暗定了主意。她恨死了春燕。都说春燕是大本事,她无能,她不服气。那个男人最后属于谁,谁才真有本事。她倒要过过招,于是道:“要离婚,早离了,犯得上去死?我就是个不兴时的女人,死随便,离婚随便,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老爷子痛叫“好”,道:“是个节烈女子!”
二春捡起炕边的鸡毛掸子,就朝父亲飞去。老爷子躲了个轻快,鸡毛掸子打在了身后的大春脸上。老爷子叫:“大春,打,给我把你兄弟打。他眼里还有爹和你这个当哥的吗?”大春瞪了他一眼道:“趁早闭住你那臭嘴,只听旁人说!”
二春道:“嘴里不知装进去多少粮食了,就是吐不出一 句人话来。好个屁!好,你怎么不节烈,发子怎么不节烈,单要女子节烈?不是我说你,妹妹,你也太有气性没心胸了。这都是当初家穷为哥哥念书,你没念书招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你还满脑子老戏土曲上做女人的那一套!人家城里的夫妻,和不来,就好说好量协议离婚哩。你倒把离婚比命还看得大!这一回万一要把小命丢了,吃亏的只是你,伤心的也只是这些连骨带肉的亲人。害不了别人个啥,发子照样娶个比你好的女人。让旁人不怕死去吧!我自己的妹妹,不怕活才好!”老爷子深以为许,点头道:“是你二哥的话,爹又胡说八道了。节烈好个屁!我女儿在人世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要是离了婚好活,就听你二哥的话,离了他,好好活你的吧!”二春笑道:“到底说人话了!”老爷子得意地说:“就这,你大哥还在后面戳我,不叫我说哩。”
娘儿落泪道:“你们别说话了!谁要你妹妹一个心眼死在他身上呢?我死也不离他家。”二春叹道:“你心死在了他身上,他对你没心,三天两头乱钻女人怎么办?要不,我把那臭小子揍一顿,不会揍残的,就像当初揍咱们这不长进的爹一样,说不定他就安分了。”老爷子一下子扭着头,噘着嘴,脖子上板筋抽老高,似一个不服驯又不敢反抗的半大孩子。娘儿道:“他不认揍哩。一揍,他心就扯平了,我不离 婚,他非闹着离不可。不揍,他心里还对我有些愧意。多亏哥没砸那家,要砸了,没准他跟那贱女人要远走高飞哩。得慢慢收拢他的心。哥,为着妹子,你就给他留些长头吧!”
  老爷子道:“还是女儿会想事。当初你两个哥哥揍了我,至今我心里还窝着一块子哩。多亏是儿子,我打掉牙咽肚里了,要是你舅舅,我赌气也不跟你娘过这日子。好闺女,当年虽说家穷,可钱由着我花。如今富了,不缺吃喝穿戴,就是你哥只给你娘多余钱,不肯给我。他不揍我,我也钻不上女人了。没有钱干着急!”二春又气又可笑,白了父亲一眼道:“当初你要把钻野女人的钱省下,供妹妹上学,妹妹有今日么?哼,还张口闭口疼妹妹哩,疼个屁,‘没有家鬼,送不走家人’!既这样,我们也就不强逼妹妹了。等把孩子拉扯下,只怕就把那臭小子拉扯住了。就跟娘一样,孩子也   就把妹妹拉扯在这世上了。我们只要妹妹永在这世上!”
姬发和春燕当时既没有钻牛角尖儿,按他俩平常的性情,七嬷觉不会再出什么性命大事了。她只担忧姬发媳妇。
虽说在众人的劝解下,姬发媳妇不再寻死要活了,但事情还没有到结局。如果姬发执意要跟春燕过,谁知她会怎么样呢。反正七嬷明白,那娘儿是死活也丢不下姬发的。想来想去,老太婆觉得只能对症下药:逼姬发不许离婚;劝娘儿离婚。
两口子离婚还是过下去,都不是最重要的,对这老太婆来说,最重要的是结局双方都能接受。怕有个万一,校长夫妇让姬杨爹先照管着山中家里,而把姬发留在了他们身边。
事情怎样了局,他们也没有跟姬发说,让他先冷静冷静。
事发之前,姬发原已准备公开向娘儿提出离婚,不想娘儿不惜一死,他倒震惊了,不敢再把这话说出口。得知春燕为他蒙受了那么大的耻辱,他又对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两个女子,他不知抉谁择何,成天茶饭不香,心乱如麻,像得了抑郁症。
这日,二春来到镇中,因不愿见姬发,让人把七嬷从家中叫出,同来到校长办公室,苦笑道:“没想到,事情倒落到我来求你们了。我妹子想回姬家,又拉不下脸。呆在娘 家,又怕事拖凉了,发子和春燕真走到一块儿。你们发子,到底对我妹子还有心没有?要有,就把她接回去,给她个台阶下吧!”七嬷道:“他要真对你妹子没心了,咱们扭也把他俩强扭不到一起。他要还有一点点心,今个仓促,后天就接人回家。你没打他,嬷子就谢你不尽了。你扮红脸,嬷子就扮黑脸吧!”二春叹道:“婚姻,婚姻,昏昏沉沉。谁能像你们老两口这么好呢?我爹和娘,还不是昏昏沉沉凑合到头了吗?后天一准来接人吧!我妹子的脾气,我拿她也没办法。”
校长也弄不清姬发到底是做人不负责任,还是对他媳妇真没了感情。这日吃过午饭,老夫子便道:“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这件事,你考虑怎么了结?”姬发道:“我不知道。”说着便要抽烟。七嬷打掉他手里的烟道:“小小年纪,就惯下了烟酒色的毛病。你姐夫一辈子抽过烟么?也没叫自家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毛病。趁早给我把这些毛病改了。还有什么要想的?把你媳妇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把过日子当逛家家了?要说她疑心大,你没这毛病,她哪来那毛病?难道她疑错了?我咋不疑你姐夫?”校长道:“要抽就让他抽一根吧!”姬发望望这个,   又望望那个,抽烟也前怕狼后怕虎的,无所适从。
校长又道:“我不是完人,也一身毛病,别让孩子什么都效仿我。男人都我这个样子,这世界不太单调乏味了?发子的事情,还是让他决定吧。如果他确实对他媳妇没有感情了,还是离婚为好。发子,你先说你对她是不是没有感情了?”姬发沉重地低下头,搔着头发,半晌道:“我说不清。”
校长冷笑道:“说不清,就是对她还有感情了。”厉声道,“对她有感情,又和别的女人私通,你算怎么回事?”七嬷虽怕打出了事,但一听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吼:“打!你从来舍不得打他。你不打掉他的邪劲,人家会把他的邪筋抽了的。”
校长道:“别动不动就喊打,他成过街老鼠了?天大的事,他也是我们的孩子。说孩子又成年人了,有了人格、尊严,人前我都不忍重说他一句。这是私下,发子,我不得不跟你这么说话。你媳妇这一回要丢了命呢?春燕要受不了羞辱,寻了短见呢?你一辈子,手里有害的人命,能安生吗?我不是完人,你也不是完人,怎么能要求你媳妇没有一点毛病呢?待人宽,律己严,才能长处相安。你要容忍不了你媳妇的毛病,换十个女人,你也是散十回伙。既对你媳妇有感情,离婚这话就不要轻易说。这样吧,你去姜家,少不了挨骂,弄不好还要挨揍。我给老爹捎个话,我们老脸老面的去   接。你媳妇要不愿回去,再说离婚。”姬发仍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一言不发。
两日后,姬老人、校长夫妇便去姜家接姬发媳妇。姬发则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中山家中。望着完好无损的家,回想着他从武宜回来那段甜蜜的日子,少年落泪了。他想,如果那样的日子永不会再回来,娘儿对他只是猜忌重重,只是以怨恨来折磨他,那她今天最好不要回来。让她唾弃他吧,让“离婚”二字从她口里出来,他内心就能平衡些。
姜老爷子最怕女儿再进不了婆家门,那才是他觉丢脸的事,所以几夜没有睡好,眼泡像红透了的辣角。一见亲家提着重礼进了门,他就笑逐颜开,趿鞋小跑着迎了出去。八姨正在姜家,气得说:“我外甥女再没人要了,瞧他那低眉下眼样!”进了屋,姜老爷子亲热话说不完,八姨却森着脸。七嬷礼问了她一句,她也半答不答的。
二春私下去求校长夫妇的事,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故意礼节怠慢,不沏茶,也不递烟,好给妹妹扶扶脸。
三姑心里不是味,托病不见客。八姨便替姐姐狠狠数落了姬老人他们一顿管教不严之罪。七嬷准备当着娘儿,好好数落一场姬发,给她扶扶脸。但姬发不在跟前,老太婆便不肯回护娘儿。要不她越委屈,回去后仍会对姬发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子还是不好过。老太婆也要她问心有愧,于是认罪不低头,反派了娘儿一堆不是,竟道:“我看你们还是好离好散吧!这一回没出人命大事,回去你还对他疑个不完,下一回就难保不出人命大事了。”
娘儿恐惧。姜老爷子大怒,破口大骂起了七嬷。二春知七嬷的用意,喝住了父亲。娘儿只得哭道:“只要他这一回收了心,既往不咎,日后我也不疑他了。”
姜老爷子到底心虚,怕这姬家的当家婆“休”了女儿,怒也不敢太怒,且赶忙转怒为笑了,千亲家母不错万女儿有错,还一个劲替姬发开脱罪责,只催促女儿回姬家。武七嬷便一挥手说:“我姬家的门,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你女儿非还要进我家门不可,从今往后,什么话也不提,好好过日子。回吧!”
娘儿委委屈屈的,又不敢错过了这个台阶,放声大哭了一场,也就上了手扶。二春开车,姜老爷子、八姨、大春、嫂嫂们也上了车,送娘儿回家。姜老爷子一条白布拦腰系着黑裤衫,旱烟锅别在白布腰带上,绣着花的烟荷包,一路风流地摇荡不停。
姬家门前那大柿树已在望了。娘儿泪落连珠,心头涌上了多少不甘,多少无奈。姜老爷子劝道:“闺女,想开些。谁说自家正经,那是给鸡在戴按眼哩。是男人,谁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总是发子的正经主家女人。他跟旁的女人,那是牙狗叫春哩。狗么,只要在外面把那一泡臊水子放了,尾巴往腿根一夹,就溜回家来咧。”八姨像吃了变味的菜,只觉恶心,啐了好几口,道:“你真是条狗,就改不了吃屎。可惜你这狗毬只会虚晃,老得不行咧,使不得了。”七嬷也哼了一声道:“世上哪有这号当爹的?他八姨,你干脆把你那花白头发也烫几个卷子,好叫你这心术不正的姐夫多瞧几眼。呸,老东西,嘴叫鬼掰住了,尽说鬼话!”
姜老爷子气哼哼的,提了提裤子,和两个老娘儿争长论短起来。二春也不回头看,只凭父亲的声音,抽下裤腰皮带一抡,“啪”的一声,带鞘正好打在姜老爷子嘴皮上。老爷子只顾吸溜嘴皮,任两个老娘儿怎么骂,他也不还口。
姬发正躺在炕上抽烟,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手扶声,一下子坐了起来,五内鼎沸。娘儿还是回来了!既回来,他就得和她继续做夫妻。她没有真正失去他,春燕也没有真正得到他。他对娘儿的愧疚,因她的归来而扯平了。反之,对春燕则加倍感到愧疚,因为这等于给了春燕一个更大的伤害。他没有出迎,简直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不管怎么说,娘儿勤苦持家,对丈夫忠贞不贰,大节无错,姬发却失了大节。姜家人未当面指责姬发一句,七嬷却当面指责了娘儿,于情于理,都不公道。主家婆七嬷,这阵得唱唱黑脸,给给自家人些颜色了。一进门,她就在石桌上放了一条鞣皮长鞭,石桌旁放了一把椅子、一条长凳、几把小杌子。草草设上“公堂”,准备审判世代严正做人的姬家那反叛了。不过是做做过程,平平姜家人——特别是娘儿——的气。其实她很不情愿,觉得这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她倒愿意把娘儿接回来就了事,让小夫妻私下慢慢好去。不过那样这事的了结就说不过去,众人会觉她只偏心自己的孩子。   
姜老爷子不用客气,摆出姜家主家人的谱儿,咳嗽两声,扯了扯衣襟,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七嬷请八姨坐长凳,八姨忙让姬老人。姬老人道:“愧对亲家,不敢坐。”八姨又让校长。校长见老泰山不敢落座,也只好站着。八姨就坐了上去。七嬷又请大春他们坐小杌子。年轻人见姬老人、校长不坐,也只肯站着。七嬷便把娘儿按坐在长凳上。娘儿侧身伏在八姨怀里,泣了起来。八姨抚着她的头发,哄劝不已。坐在屋里炕沿上的姬发从门里瞥见,生出一种逆反心理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武七嬷穿整洁的银灰色大襟衫、黑裤。霜髻挽个端正得一丝不苟。白白的脸皮上,只有皱纹,不见老人斑。多日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血丝。两手抱腹,立在凳边,威风凛凛,喝道:“鬼,你给我滚出来!”
发两手插在裤袋里,嘴角叼着支烟走了出来,不看众人,只看大门。七嬷大怒,直瞅瞅瞪了他半晌,厉声道:“洋毬不睬的,嘴角角烟根根咂的,你是做了光宗耀祖的事了,在给这些人摆功劳不成?你看着我!”姬发并不看她。姜老爷子道:“你人老珠黄的,看什么意思?人家是在看大门前有没有二小的女人路过哩,她可是个小美人!”啐到校长面前道,“好个教书先生,教出了这种小子,好教,真好教!”
七嬷给娘儿个台阶下,还得姬发给她个台阶下,他这分明是不给七嬷台阶下了。老太婆气得只喘粗气。娘儿抬起头来哭道:“当着众人,大姐问问你兄弟,他那样待我,是我在这家里哪一处错了?我日后好知错改错。”姬发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她说得可怜,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红肿,脸色蜡黄,脖子上还包着白纱布,可怜楚楚的,心有些动了,低下了头。
七嬷多少威也无心再发,只想赶快收场,叹了一口气道:“你媳妇我看还贤良。 ‘表壮不如里壮’,‘妻贤夫无横祸’,有她,我对你也放心些。再说论模样,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你还不配哩。过去了的事,是话不提。你只当着我们,现场当面,给你媳妇跪下认个错儿,从此跟她一心一意过日子,我们也就饶过你了。”姬发动了几下牛仔裤裹得紧紧的腿,吐掉口里的那支烟,挺着头道:“等送你到地里去的时候,我再下跪吧!我这膝头,除过生我的,便只肯跪养我的。”
姜老爷子眨巴着猫眼讥嘲道:“啧啧,武家七嬷跟老灰狼一样,还威名在外哩。原来是个饭桶,连自家孩子都管不下。”八姨翻了他一眼说:“你吃臭鸡蛋了,嘴咋这么臭?”
七嬷身子团团乱颤,颤声道:“这么说,你对我还有情义?我的话,你都不听,还有什么情义?”姬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也别说我对你有情义,我最是个无情无义的。你当初不养我,让我饿死才好哩,这世上就少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七嬷干噎半晌,才哭道:“真是‘养男养罪,养女养泪’,我养你倒养成罪人了!好,好,你不给她跪,我这罪人给你下跪。”还没跪下去,二春早抢过一步拉住了。姬发冷笑道:“膝头在你腿上,爱跪只管跪,跪也白跪。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是吃屎长大的。”姜老爷子愤然离座,指着姬发,声色俱厉道:“你不是吃屎长大的,是吃这武家七嬷奶长大的。说人得胜人,我不胜人,一说人舌头就直打卷卷,只是我由不得要说你。你咋敢跟她这样说话?公正为德。天地良心,武家七嬷在这固塬一辈子,最有德性,最公正,难道她的话还有错了的么?”
七嬷抖着手提起皮鞭来道:“养你养出了罪,我今索性打死你,就把这罪债一了百了咧。”鞭子举到半空,却迟迟落不下来。姜老爷子道:“发子,快回话呀!老嫂,算咧算咧!”姬发只挺着头。二春道:“妹妹,回咱家吧!他连吃谁的奶都忘了,你在这家还能呆出个啥好终了来?”
七嬷闭上眼睛,狠了狠心,一鞭抽下,绝不偷力。姬发穿的是短袖汗衫,赤裸的胳臂上即刻起了一道紫痕。他疼得一抡胳臂吼:“我跟你记着。再抽,我就火了。”姜老爷子叹道:“从今看来,我的两个儿子,千不好万不好,跟他一比,还算是好儿子!哪里找不到个长胡子的?闺女,听你哥的话,回吧!他跟吃奶的人都记仇,还有什么情义?”
姬老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雷声大嗓吼:“你敢点你大姐一指头,我先跟你拼了。打,打死了大家眼净耳净。”七嬷哭道:“我养他养成他的仇人了,他还要打我!我今个叫他报仇!”咬紧牙关,双手抱鞭,狠命抽下。姬发疼得皱眉呻吟了一声道:“轻点,看手疼。我记着数哩,两下了。”七嬷越气,道:“我叫你跟我记!”拼全力又抽了他一鞭。姬发瞪着她吼:“三下了。再打,就打出事来了。”
七嬷怎么打姬发,都在情理之中。姬发轻轻打一下七嬷,就成大逆不道了。为人子者,岂可打母亲?众人必看不过眼,七嬷也必极伤心。校长忙夺了七嬷手中的鞭子,拉到一边说:“别打了。真把他打出了事怎么办? ‘夫妻无隔夜仇’,把他媳妇接回来就是了,两口子私下自会和好的。你倒摆下这阵势,他抹不下脸,反越倔了。”七嬷早已悔摆这阵势,但悔也晚了,像自己挨了打似的无力地歪着脑袋,颓然跪在姬老人面前,搂住他的腿哭道:“我对不住祖宗,管教出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来了。”姬老人落泪道:“从今你就把这份心歇下吧。我没有孙子。这家绝门了!我在山上,从今往后,就是个无牵无挂修行的道人了。”七嬷又跪爬过去,向姜老爷子磕着头说:“把你女儿带回去吧!我不该到你家去求亲,我把你的好女儿给害了。”
娘儿满肚子委屈,见七嬷这样,又老大不忍,忙离座跪地,搂住七嬷哭道:“娘,咱的亲娘,这不怪你,只怪咱的命不好。”七嬷听了,越伤心,放声大悲。除过姬发硬忍住不落泪外,众人都落下了泪。八姨见外甥女吞声忍气,不肯离那倔小子而去,这事总得有个收场;姬家人不好偏着姬发说话,姜家人没有向姬发兴师问罪就了不得了,没有再迁就他的道理;自己虽说算姜家那边人,但毕竟隔着一层,有些 “外人”的意思,正好出面圆场,便强笑道:“一家没在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发子一时管不住自身,惹出了这烂子来,说到底,他才二十刚刚过了几天,还是个毛头孩子。谁年轻没个一差半错?不怕年轻人有错,就怕知错不改。我看他也有些悔了。得饶且饶,得过且过。只要他日后好,过去了的就算咧。家家夫妻,都是狗脸亲家,咬起来咬个不得开交,好了又好个如指甲缝里的肉一般。呼雷白雨一过去,又晴天亮日头了。叫小两口慢慢和气,咱们走吧!你拉一堆,我提一串,事就没完没了咧!”校长也道:“每个人,终其生,都在塑造自己的形象,或丑,或美。发子,如果你并不想把你塑造成一个丑陋的形象,无论怎么说,这一回,都是你形象自我塑造中的一大败笔。不管你们平常怎么闹别扭,她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她。她也没有嫌你,回来了。你在她面前死不低头认错,她仍不肯离你而去。谁是最在乎你的女人呢?就是她。人世炎凉,人世沧桑!想我‘老右’那阵,受够整,挨尽批,人眼里不如一堆屎,我老婆没有嫌弃过我。不管你成什么样子,都不嫌弃你的人,才心里最有你。况且,你是以死把她求进这家门的,可没有为春燕去死,心里最在乎的难道不是她吗?好了,我们不多说了。走吧!让发子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姬发表面上似乎仍无动于衷。
校长拉起七嬷,招呼了众人一声,大家便抬脚往外走去。娘儿跪地向校长夫妇磕了一个头哭道:“姐夫、姐姐,我心里你们跟爹娘一样亲。他不记你们的恩,我是姬门里的媳妇,替姬家不敢忘你们的恩。我本想等送你们到地里去的时候,披麻戴孝,三跪六磕。如今我先给你们把头磕了吧!他心里没有了我,我也就等不到那阵了。我死也不走,死也要死在这姬家!”说着连连磕头。校长忙回身拉住她道:“怎么这么想事?你要这么想事,我们怎么走?”姬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泣声道:“走吧,你们走吧!我不会跟她离婚的。是我错了。我回心转意了。从今我见了春燕,正眼看也不看。难道还不成吗?”
出了门,七嬷让等一等她,便赶到秀珍家,叮嘱她父女俩没事常到那边看看,以防小两口又闹起来。回来二春搀她上车时,想她到家,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宁,过不上两天,就会赶来看的,便道:“嬷子,少操些心吧!心都快操碎了。”七嬷坐上车,抹泪道:“孩子,你娘老了,看着她些吧!天底下的娘都一样:孩子小的时候,只说操心大了,给娶上媳妇,就歇下咧。没想到,娶上媳妇,越事多,越歇不下了。”二春眼角湿湿的道:“我顶爱的,是娘。"姜老爷子不嫉妒,反笑道:“爹和娘,我顶爱的也是娘。我跟发子一样,从小不听话,没少惹娘生气。唉,娘为我操心到死了!”
手扶轰鸣着开走了,七嬷不时回头望着那门前有柿子树的娘家。她觉夫妻感情不和的确是不幸,应当离婚。可感情很难说,她真不知道,自己把那小两口撮到一起,是他们的不幸,还是有幸,自己是做了坏事,还是做了好事。柿子树看不见了,她不由自主又望了一眼后沟方向。春燕知道姬发夫妻又走到一起,将要怎么样呢?老太婆也不知道春燕和姜家女子,哪个对姬发更合适。反正成全了这一个,就伤了那一个。唉,两个女子,她一个也不愿伤啊!
人生,咋有这么多尴尬?
春燕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猜想着姬发得知她蒙奇耻大辱后,将会是什么心理,将会有什么行动:他一定牵心万分,说不定怕她想不通寻短见,半夜会翻墙进来看她的。稍能挣扎着下炕,她就把母亲逼了回去。母亲呆在这里,姬发万一来了反碍事。她独自躲在屋里,激情如涌,好梦编织不断。“舍不得娃,打不着狼”,她相信姬发会和那女人分手,和她生活到一起的。她今日的含垢忍辱,将给来日的幸福蒙上一层更动人的色彩。每当外面有声响,她就心跳剧烈,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房门,盼姬发突然推门而入。那小子进来后,肯定会露出虎牙来,负疚地向她微笑着;坐在炕沿上, 把她揽人散发着男子汉体香的怀里,听她诉苦,为她落泪。他的倾听、眼泪、抚慰,无疑是爱情的催化剂、强心针,让她不知有多激动。她怕就化在他怀里了。可是外面的声响一再,却总无那少年的身影出现。失望里,她便打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一首相思曲:
总是在呓语里,
才敢叫你的名字。
总是在梦里,
才敢好好看你。
啊,爱人,
虚无里你最真。
是否今生,
我能拥有你?
如果答案是让我的梦破碎,
就别给我答案;
让我只活在梦里,
将青春耗竭,
将美貌憔悴。
与姜家女子的婚姻,让姬发不得心静气和,没想到欲摆脱更使他不得心静气和。他身与心都累了,懒得离婚。然而,夜里躺在炕上,身边是姜家女子,脑海里却总是春燕的衣光鬓影,情趣盎然的面庞。两个女子,把这一个男子的心,割出了一道幽深的裂谷,谷里回荡着悲凉之气。
自那日七嬷他们离去后,娘儿便放弃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对姬发的生活照顾得极殷勤周到,说话也和颜悦色,柔声慢气的。他却感情麻木,非但不亲热,连一句认错的话也没有再向她说过。滴水穿石,只要他不闹离婚,不跟春燕来往,娘儿等待着时间来改变他。
众亲友放心不下,校长夫妇、姜家的人隔三岔五就来看望,姬杨家的人也常过来串门。姬发却疏远亲友,难得搭理谁,甚至对他们老来十分厌烦。他更不愿见村里人,疏懒松垮,成天大门不出,只闷在炕上睡觉。娘儿怕他闷出病来,催他到地里散散。催一次两次,他像没听见;催得多了,他便一副要光火的样子。娘儿只好闭口不言了。
一个娘家与春燕同宗的后沟娘儿,那日曾当着众人面朝春燕身上啐过,这日却趁着黄昏悄溜进春燕家,告诉了她村中的传言。传言当然是言过其实的,对春燕是幸灾乐祸的。据说武七嬷把娘儿接回姬家后,大发雌威。姬发吓得跪在姜、姬两家老人面前,只磕头认罪,发誓不跟他媳妇闹离婚了。果真两口子如今你疼我爱,和好如初了。
春燕惊骇莫名。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她相信即便那样,姬发也是身不由己,情不由衷。她还要进攻。于是每日早起,她悄悄出门,在姬发到自家地里去必经的路旁小林子里,等着他。多日之后的一个早起,姬发终于扛着镬头,心不在焉地下地来了。春燕满怀热望,两腿软抖着出了林子,靠在路边的树身上,泪眼巴巴地望着他。可他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着。她只得轻轻叫了声“发子”。他的脊背,微微痉挛了几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春燕对他的热望,破灭了。婆家族人对她的伤害,到这阵才让她最感痛楚。付出因没有得到,而变得毫无意义。因毫无意义,婆家族人给她心里的旧伤,在姬发今日给她的新伤刺激下,迸破了。她的心血,在汹涌澎湃着,只要把心之堤冲垮,冲过喉咙,冲出口来,怒涛滚滚地把这世界全卷成洪荒。她想撒野,像泼妇那样跳着把最粗最脏的话,朝姬发的背影骂过去。可是她太知道姬发了,女人狂放可以,野蛮他却敬而远之。她要以退为进。纵不能进,也要保持她在他心目中好的形象。于是幽幽道:“这么看来,你真正爱的女人,不是我。跟我有一遭,是你一时走人了误区。知道你不爱我,我心都碎了。我爱你!那天就是叫打死了,我也不悔。是我不自量力。谁叫我爱你呢?我没有法子不爱你,死也爱你!”
姬发反感家里的那女子没完没了怨怨怪怪,这女子却无怨无悔,只有无限幽情。他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想听她倾诉,想好好抚慰她受伤的心,想对她说:“对不起,你是爱错人了。×××姬发不过是一个任人踩的小蚂蚁,你在心里从今也一脚把他踩死吧!不要爱他了,他不值你爱。”春燕呼吸几乎停止。可是姬发没有回头,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了。既然不能给她爱,说什么都一钱不值。只要回头,就是又一次在伤害她。让她一次把心伤透吧!伤透了心,对他彻底冷了心,或者就不爱他了。对他无非分之爱,于她应是莫大好事。
到了自家地头,姬发像挨了一闷棍般,全身软绵绵地伏倒在地,欲哭无泪。春燕则一回到家里,就像冰山崩塌般倒在炕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
到处遭人白眼的这山中世界,春燕呆着太难受了,得换个环境换个活法。她不忍让二小空有老婆,一纸书把他召了回来,要求和他离婚。二小还是很爱春燕的,哭死哭活不肯离。最后拗不过她,才办了离婚手续。春燕几乎把所有财产给了二小,让他另找一个看得起他的女人。
一个爽朗的初秋之夜,月亮刚刚上天,武春燕飘然而又悄然地出了后沟村子,无所留恋,头也不回。她穿戴的是平常在山里穿戴不出的衣饰:白纹绸长裙,项挂项链,耳垂耳坠,手提坤包。散发着特别好闻的桂花香味的秀发,用缀着米粒大珠子的络子网着。络子之大,秀发几乎不受束缚,飘逸地垂在背上。
到了姬发家门前,望着那尚亮着灯的院落,她留恋不忍离去了。于是步人草地,狷傲地站在一棵树下。月光袭身,女子美如玉树临风,又如嫦娥下月。
不知多久,空里出现了一片移动的紫云,像一只难看而巨大的蝙蝠,慢慢遮住了月亮。黑暗笼罩住了一切。就在这时,老车夫赶着那辆破马车,出现在了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马灯在车辕下忽闪忽闪的,只照亮了小小一片路面。路不平,车震荡向前,刚刚冲出一块子黑暗,又有一块子黑暗来围剿。车夫佝偻着背坐在辕板上,一往情深地吼着老掉牙的苦调儿:“哭也白哭咧,苦也白苦咧。两手空扎,两眼黑煞。留也没处留,走也没处走。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得……鬼,眼睁睁,你把咱往火坑里推!”
苦调分明是老人的心声,曲折表达着老人一生难以向人道的幽情隐私。这一方天地,人人有美中不足,处处有美中不足!
姬发家院里的灯光,在吼声消失后,也消失了。幽静、安祥的气氛,笼罩着这小宅院。春燕想:风暴过后,总是出奇地平静,此刻姬发定与那女人恩爱有加了。想不到,以有本事著称山里的她,在这场情争中,竟是败出局者。世界之大,众生芸芸,谁是她可与之相悦、相知、相托的人呢?苍天可撼,人心难动!
无限失落里,武春燕上了路。走走停停,十几里山路,竟走了一夜。好在一路无人。
天向明时,路旁一个锁在黑暗里的山村被释放出来,有炊烟袅袅升起。那边陡壁上,小小一块地里,有汉子在扬鞭催牛耕作。车夫又回山了。马拉着破车,信步而行。他目中无人,举着唢呐,在吹一个节奏缓慢、悠长、凄凉、落寞的曲子。春燕的心境,那美丽的凄凉,随曲声扩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唉,别了,炊烟绕梁,山歌晚唱!
她望着前方,另一个世界的新鲜感,便逐渐充盈了她的心。一首流行歌,也在她心际回荡起来:
家乡的梦,
既一脚踏破,
甩一甩头发,
就去远方。
远方天地辽阔,
的确给人以梦,
给人以幻想。   
固塬镇近在眼前了,她把脊梁坚强地挺个笔直,步子也坚定有力起来。既然她做不了姬发人生交响曲的主旋律,做做小插曲也好,就这么曲终人散也罢。但只要是她所爱,有机会还要追求。一切她都不会认输,大不了从头再来。
早班车在镇街口停了下来。她匆匆上车,刚落座,有人把一沓钱塞在她手里,便急急下车。她追到车门口,车门便“咔”一声关住,车也开动了。武七嬷一面随车小跑着,一面隔着车窗朝她喊:“闺女,钱到外面会有用处的,拿着吧!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嬷子帮你在街上开个小店。”春燕潸然泪下。
她本来给自己出外留了一千来元。但就在走的前一天,母亲来看她。她不知道自己此一去,还能不能回来;若不能回来,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报答不上了。于是,她给了母亲一千元,自己便剩了一百元不到。而武七嬷自把姜家女子接回姬家后,对不住春燕的心理便折磨得她坐卧不宁。主要是为让自己心安一些,她便倾其所有,又借了些债,凑够五千元,天天早起在这里等着。她知道春燕非走不可。五千元,对武七嬷是一笔巨款,对春燕也是一笔宝贵的启动金。她原想,败了,就死也不回固塬;成了,她还要回来,让爱她的人恨她的人都知道知道,既是光宗耀祖,也是洗洗抹在她脸上的黑。正是靠了这笔钱,武春燕还将回故里,将又一次在固塬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
感谢辽阔的黄土高原,为人间托出了武七嬷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
春燕去了。多少年,多少代,卑琐、庸俗、偏执、愚昧,附在山人灵魂里,时不时就发作。一发作起来,像麻风病一样可怕、可恶。春燕终于把这一切,连同她所爱的男子,抛在身后了。然而,她所爱的男子,却寸步难离这小世界,无法不始终直面这一切。
在大变革这巨大的、强有力的、万能的“导演”下,姬发的人生,将是艰难搏击的悲壮活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向自身和这小世界的野蛮愚昧开战中,他的人生将亮点频频,将不断改变自己,将成为视野开阔的山里人,将得到许多许多,但同时也将失去许多许多,甚至最后连至贵的生命也将失去。(第八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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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姬家又花发一枝

春燕的出走,让姬发媳妇最终释然了。然而,姬发却感到特别孤独、沉闷和无聊。
夫妻俩,久无战事。
庄稼人神圣、庄重的事多。一块木片子,说是祖宗牌位,汉子、娘儿们尊贵的额头,就在木片子前毫不迟疑地低下去,虔诚地低下去,一直低到紧紧贴住地。祖宗是神圣的,那是根。孩子更神圣,那是苗。以历史和现实的眼光来看,无有根就无有苗,祖宗应当是神圣的,数典忘祖自然可耻。但祖宗即便不是无能无为的平庸之辈,纵然英雄一世,功绩显赫,也已盖棺论定,老朽地下,“就那个样子了”。而脸蛋粉嫩、茫然不知人事的孩子,却“后生可畏”,不可知的未来,给家族多少希望。孩子神圣于祖宗,全在这“不可知”上。
既如此神圣,等不得孩子降临人世,家人便总是急不可耐地替他干起一桩大事业来,——取名。
姬发已经快成上辈子的人了。这家里的另一代人,在母亲腹中已不肯安居乐业,急着要见识见识外面的大世界,不住撞动着母亲的肚皮。
母亲为心肝在那小小世界的安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娘儿不久之前的俏丽踪影全无,全身浮肿,脸庞肿个都有了双下巴。衬出她优美身段的那些衣服,压进了箱底,而披挂上了姬发的特大号衣服。从脚趾到小腿都肿浑圆了,姬发的大鞋竟登不进去,不得不把鞋帮铰开,趿着。走路颤巍巍的,仿佛芳龄风华尽逝,已然成为年届七十的老妪了。挑吃拣喝,什么都没胃口,又为着那小人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吃。
身为一家的女主人,她是歇不下的,挺着大肚子还要操劳家计,自然异常艰难辛苦。
小生命的即将临世,使她幸福无比。不过痛苦的妊娠反应,也有时让她憎恶那小家伙。
她把小家伙的人生,预先安排了又安排。单名字,她就苦心想了数百个。不过她想起武七嬷来,便没敢最后决定。为这神圣人物取名的殊荣,应该归那姬家的功勋女人。
武七嬷领得这神圣使命,乐不可支,上班时往校办主任的椅子上盘腿一坐,搜肠刮肚,细细斟酌起来。也不管校办主任在旁边皱着眉头走来走去,谁要他不给她安排办公桌办公椅来着?竟大展奇才,收获甚丰,得了长长一串名儿,忙得意洋洋跑校长办公室去给老头子念:“天龙、海龙、龙蛋、狗蛋、狗宝、牛胜、牛黄……”那传道授业解惑人没有听完,手里的书就撒落在地,几乎笑掉大牙,指着她,半晌才说:“你这是在数来宝哩!不如响霸王鞭一样,你干干脆脆,响响亮亮,就叫他鸡蛋、鸡巴算了。”这话不是他的口气,一说出来才觉拗口,忙前摇后晃着身子说,“离谱了,太离 谱了!要是女儿,也这么唤?即令男孩,要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等成大小伙子,人这么唤,不把孩子唤臊了?不好,不雅。我知道庄稼人有给孩子取名驴粪狗蛋的讲究,咱们该知道这些贱名并不祛祟避邪,降福消祸,大可不必从俗。”七嬷心凉了半截。她一个斗大字不识的老娘儿,实无能登大雅之堂,从此扫尽了给孩子取名的兴致。
老两口怀念着当初负姬发于膝头逗弄的幸福,只盼孩子早早临世,好“俯首甘为孺子牛”。
算着临产,七嬷有心,校长也说:“发子懂什么?只知道跟他媳妇怄气。你索性上山住着去!”七嬷便抱着一大堆婴儿衣服、尿布、产妇用物上了山,夜夜几次起来,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兢兢业业照顾孕妇。一夜,她摸摸索索起来时,不防绊了一跤。小两口吓慌了神,她倒乐了,扶着姬发呻吟爬起,一拍土说:“‘老母抱孙,兴得打滚’,我活该这一跤。跌一跤不要紧,生生跌出个好兆头来,你媳妇准生个顶门柱子!”她不过是未上世孩子的堂姑母,旁系还是远亲,却不自量,公然以直系祖母自居。
左等右等,天盼地盼,她心急小家伙偏让她白急,就是不肯出世见日头。半月之后,武七嬷把无可奈何于生产的姬发臭骂了一顿,悻悻然下山去料理校长的生活。谁知她前脚走,后脚娘儿便呻吟起腹痛来。她到家脚还没站定,就被姬发又接上了山。老娘儿此刻“病急乱投医”,竟十二分虔诚地迎神送鬼起来。
她在桌上设下“产娘娘”神位,炷上高香,知姬发不肯,自己趴下,磕头如捣蒜,许天大愿,祈求“产娘娘”保佑那母子二人平安。又逼姬发点了把明火“撵鬼”,从院最 深处墙角落里高照到大门外好远,一路鞭炮震响。她则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咄,别处去!”
武七嬷饱经世故,反怯起场来,又派姬发把岳母接来壮胆。固塬讲究,娘家人等孩子“出三”,才可来看望。武七嬷也是个多面性人,正迷信,又不迷信了。
娘儿家天字第一怕,就是不孕。女儿这么顺当就为姬家“喜”上了,三姑要做姥娘的人,进姬家门觉脸上特别有光彩,小脚紧步,瘪胸脯高挺,一付雄赳赳模样。
姬发媳妇靠被子躺在炕上,些微呻吟着笑道:“打小问娘咱是哪里来的,娘说拿哨马子从河里捞的。这娃崽要能从河里捞,倒省受十月怀胎的苦了。”三姑在炕沿上盘着一腿侧身坐下,拉下别在肘下大襟钮绊上的粗布方帕揉着眼角说:“娘的乖乖,十月怀胎不好也好。甭说你是个人尖尖,你就是那瞎子、跛子、傻子,一样是娘的心尖尖。你是娘十月怀胎才得的呀!”
武七嬷当厨做红糖荷包蛋。历来对家事不放在心上的姬老人,也回来了,蹲在门前柿树下,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神圣恭候一个生灵的降临。他欢悦中,又夹着一丝感伤,愈感自己衰朽老迈——孙子都要做人父了啊!
半天,娘儿又像不生了。七嬷怕荷包蛋老了,便端给老爹吃。三姑出了女儿屋子,两条伶仃细腿叉开站在大门口, 两手插在大襟摆下。通身黑衣,就纽绊上那个方帕白花花地招摇,神气活现。姬老人忙礼问:“三闺女来咧!”
三姑仗着女儿当家,傲气横秋,不可一世,对姬老人也肆无忌惮,破口吼道:“还三闺女哩,老得使不得咧!太亲家公,你倒成产娘了,红糖荷包蛋地滋补身子。你干脆躺炕上去哼哼,叫我们老娘儿好给你接。咦嘻,这得曾孙,你老人家上上大喜哩。谁有你福气?连外玄孙都抱上咧!外的内的,男的女的,你真活成老祖宗了!这一茬,少不了闹你。我做小媳妇那当儿,最会打扮。我打扮你老人家,管保齐整俊样:抹你一脸大红,嘴唇上的胭脂擦个血红血红像吃了人。再把你孙媳妇的红头巾戴上,花袄袄穿上,绣花鞋也趿上,花不弄冬倒骑叫驴背上,就叫你孙女牵着。你孙女我也好打扮,就把那马尾巴编成大辫给装在头上,后头一看,乌油油活是个大姑娘,前头一看,嘿,一脸皱巴。不逼着你爷孙俩,人模鬼样把这山上的村村落落串遍,啧啧,——我不活咧!”
每一个处于社会微不足道一层的山里娘儿,数起身世,都感人肺腑,三姑也不例外,一生不遂意处难以道尽。每一个山里娘儿,生存能力都极强,不但能忍受物质的极度匮乏,而且精神上也最能忍辱负重,三姑当然也不例外。老娘儿心底当有多少难以言说处,但真正的西北娘儿,心灵负重最终还是压不倒固有的豪爽、乐观的。这位老娘儿,正是一位真正的西北娘儿。
三姑肚里,正有多少风趣滚瓜溜滑到了口边,突然,屋里女儿不成人声的惨叫,使这位母亲的那些风趣,再也不得出世了。她心疼得脸成死灰色,一面往里跌撞,一面抖声喃喃:“油馍,甭难过,娘在你跟前哩。娘就来,就来!”那方白帕,打着花子,飘落下地,她也不知捡。
姬老人抖索索地站起,将旱烟袋插在脑后,袖着手,挪动孙媳精心纳的猪头棉窝窝,蹒跚而去,又踉跄踅回。烟袋儿在脑后,不住空晃悠。   
老人引颈而望,秋将尽,山坳里泛黄的芦苇,一气铺去十余里,黄色连天,气派气绝。坪地感觉不到风,山坳风却显然很大,无数羽尾样的芦苇穗子,歪下去,挺起来,挺起来,歪下去,发出低沉而又宽厚的声响,似千军万马开过。不,姬老人目中,不是开过,直是溃去,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这目睹了人世小舞台姬家一幕幕活剧拉下又启开,一个个主角出场又退场的老祖宗,心中十二分为孙媳忧惧。姬家不出孬种,历代汉子,敢驾惊马飞车。坐上姬家三套车的娘儿,无不遭受剧颠烈震,从老人的祖母、母亲,到妻子、儿媳,断无例外。老人口中,最念念不忘的是老五两口子,为他们感伤不已,因为最那两口子不惊人。其余四儿四媳,他从不肯回忆,业经忆起,岂只感伤?岂是摧心?
老人站住,石头样呆立半天,突然举目朝天,虔诚祈祷:“天爷,再不敢殇人咧!”
七嬷正在厨房做新荷包蛋,被姬发媳妇的凄呼惊叫骇出奇迹来,鸡蛋磕破了碗沿子。她把鸡蛋和碗一扔,也奔进屋里。两位母亲跪在炕沿上,一个手空扎在胸前,一个手扶膝,不住安慰“都这样子”,神情坚强。然而背后,三姑小脚尖颤抖不已,武七嬷汗流浃背。她们虽是生过孩子的人,依然被震慑了。
娘儿经受着平生从未经过的巨大痛苦,剧烈翻转,一绺头发紧咬嘴角,手指抠炕,被席篾划出了淋漓鲜血,血汗不分。她已然是在与死神搏击,巨痛使她几乎昏迷,又从昏迷痛醒。母亲就在身边,她还一声紧接一声惨唤至亲的娘。乌鸦在屋顶哇一声叫,又远飞空冥。
至亲的是娘,至爱的是那少年。自春燕走后,他对她不冷不热的。她竭力讨好他,可他仍无动于衷。她怕他不再爱自己。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把她紧紧搂在那宽阔的怀里。只要他还爱她,什么痛苦对她都不算痛苦,她乐为他而苦。
娘儿痛苦的惨叫,冲击着姬发对她已冰封的感情。他胆黄子出窍,怀抱牛草,却绕过牛槽,扔进了鸡窝犹不觉,且拿棍子搅拌,直到鸡惊吓飞扑到他身上,才通身流着汗说:“娘的,痛快捅我一刀,省磨折个娘儿!”
姬发媳妇是那种生来能吃苦的山里娘儿,不知多久,痛苦稍减,便不愿让亲人跟着自己难受,强忍住不嘶喊。七嬷想起这炕上正是五娘洪死的地方,忧惧无以复加,出来就在院里所设的“产娘娘”神位前扑倒,磕头泣血道:“不顺当咧!产娘娘,神明,千万降下来,照看咱的亲人!”又“牛不喝水强按头”,命令姬发也拜神,眼睛凸出,似乎姬发敢抗命,她就要与他血拼。
至急之时,至亲之令,不信神鬼天地的姬发,也“不得已而为之”,扑通跪下那刚直双膝,弯下那铁铮铮硬脖梗,低下那高傲的额头,弯下低到点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觉此刻杀他,也远胜这煎熬。
姬老人也踯躅进来,抖索跪地,把那皇帝般高贵的一族老祖宗的额头,磕至发青说:“上有天,下有地,天地公明。姬家从我老爹起,到我做了老爹,代代人良善,安分守贫,不敢造孽,孙子媳妇也是从好人家来的闺女。天地睁眼,公平良心待承这小庄户人家吧!小门低户,经不起大灾大难。二十来年前,我姬家险遭绝门,二十来年,才翻出生气来。天爷,放过吧!孙子媳妇嫩叶好花年纪,在这家操持里外,没半点差错,放过她吧!老天爷,你一准今个要这人家一条命,我这老命,没时没刻,只等你要哩。”老人祈求到瘫在地上恸哭起来。
屋里的娘儿,再度难以忍受痛苦,不成人声嘶吼起来。武七嬷心碎了,老迈笨硕的身躯,旋风一样卷进去,两手扎着不知所措,只会叫“亲个当当的人,咱的亲闺女”。
两位母亲又跪在炕沿上。武七嬷为人最刚烈,心却最慈软,已然不忍看炕上娘儿的万分痛苦状了,双手掬住脸,掬不住处,是深深的皱纹。这亲爱的为人母亲者,只这半天,皱纹就比平常深了许多。蓦地,娘儿一声咆哮,翻身扑向七嬷。七嬷不防,倒仰下炕。娘儿已痛苦地几无神智,却要下炕扶七嬷,又巨痛地滚人三姑怀里,将她双臂直深掐出血来。
七嬷身体笨重,炕又高,这一跌非同小可,墙塌一样惊心。姬发听见,慌得不行,规矩他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外面跺脚叹气,不住问。七嬷脑里轰地一下,眼前昏星金花齐闪。这老娘儿却以拼死毅力,几乎在一着地间,就奇迹般地扶着板箱爬了起来,趔趄几步,又扶着板箱盖子低头半晌,才觉眼前清亮了些。三姑、姬发还在问,她泪流满面说:“不咋。唉,可怜的,看把我的闺女难过成啥咧!”一绺白发,在她那被风吹起皮的皱巴额头上抖瑟着。外面姬发,也泪流满面。一条汉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过。
娘儿已不成人样。一会儿才觉稍安,一会儿巨痛复加,如此足足折腾了半上午,还绝无生下的希望。七嬷再也无跪在炕沿边看着娘儿的勇气了,身子缩在墙角旮旯的椅子上,抖成了一团子,魂魄出窍,不知所之。
还是三姑有头脑,向姬发说:“驮牛背上,送医院吧!”姬发才想起早该如此,刚抬起脚,娘儿又一声惨叫,把他震慑地都忘记了要去干什么,拍着窗棂喃喃说:“不要咧,不要咧,再不要娃崽咧!”三姑哭骂道:“死囚攮的,你咋不死去?牵的牛哩?”
姬发才醒过神来,刚举步,已然痛苦到极点的娘儿再一声惨叫,几乎不是人声,而像临死的人咽气。姬发腿软得举不动了,就在这时,一声婴孩啼哭,石破天惊。姬家又一代生灵,闯入人世了。
寻常百姓家的《春秋》,就是这样一页一页地谱写的。
武七嬷一下子活了过来,跌撞过去,表情神圣、肃穆,手抖着剪断婴儿脐带,“唉哟”一声,才觉从后脑勺顺椎骨到胫,火烧针刺般疼,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呻吟不已。
三姑一直跪在炕沿上,两腿麻木,略动了动,一股麻疼从腿直上升到颅顶,长出一口气,突然狂喜而哭,哭骂姬发:“驴肏的,当千刀万剐的,从头到脚,发疮流脓坏死的贼种种,咱好说歹说,发天大的愿地大的誓,要把个心尖活宝贝嫁进城里,不知你咋个肏神弄鬼,还把她留在这骑马八十里不见个店,一个老豁豁死了行医的就绝了种的野山狼窝子梁上,叫她遭这八辈子不遇的洋罪!要在城里,这阵早药水水子吊着,白大褂子护着,犯得上这死去活来吗?”
姬发全身松软,并贴于墙,两手掬住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没有付出,生活将不酸无咸少甜,寡然淡味。也正因为娘儿的付出,姬发才恨自己当初对她不忠,也才后悔在她怀孕期间没有好好关照她。对妻子冰封了的感情,终于轰然一下,解冻了。他从未有过如此对妻子柔情似水,也从未有过如此之深地怀念母亲。母亲若活到此刻,他准是世上最好的孝子。可怜的母亲,他在她跟前,连一点人子之情,都尽不上。
从此,他对所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深怀敬爱之情。谁不是女人冒着去见阎王爷的危险,生上人世的呢?
他小小年纪,已然是父亲了。还需要老人们的慈爱,却自己也有了一份慈爱。孩子气中,又不失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从未如此之深地爱亲人。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哪一位不可亲可爱?
武七嬷的喊声,起初略带失望,但很快就成为欢天喜地了:“花骨朵!”姬发没有重男轻女思想,倒更喜欢女孩,一蹦三尺高,到大门外,撼着姬老人肩说:“老爹,一枝花,又个姬大姑娘!”一心要得个顶门杠子的姬老人,却不流露出失望,反说:“姑娘好,你大姐就比你好。老天有眼,她娘儿们平安!”
娘儿发髻散乱,湿贴在头上,精疲力竭,脸无血色,——脸庞反比先前更俏丽了。武七嬷小心翼翼把那块软乎乎的肉团子,捧到娘儿跟前。女婴是这少男少女人体美的最佳结晶,骨秀肌匀。娘儿看着,幸福得微微而笑。从此后,她上有老下有小,左右前后,有丈夫大姑子、里亲外戚,已然居于这家中心,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家庭的枷锁,千难万难,万碎千琐,她都将竭力往自己脖子上套,肩上挑。她会不由自主为亲人担忧、痛苦、高兴,无时不牺牲自己,衬托亲人。孩子,使娘儿升华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一经拥有孩子,她才最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姬家人了,与姬家休戚相关,而那生她养她的姜家,不过是一门亲戚而已。正如一首民谣所唱:“一代代,一茬茬,一个个,娘儿家,梳起了圆正抓髻,你就是这土宅院里的正经主家;生下了娃崽囡儿,你就在这土宅院里八面威风……”她身下的棉垫,已被血浸透了好几个。对这家,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因此,在这家里,八面威风,是她的资格。
武七嬷端了红糖荷包蛋来,拿勺子喂娘儿。娘儿声音微弱地关切道:“怕跌伤了?”七嬷慈厚地笑道:“肉多,肉跌酸了,骨头倒没伤。好了,好了,你给咱姬家添下后人了。你是姬家的恩人,我们永世都报答不了你哩!”
娘儿歉疚地说:“囡儿不打紧,咱还生!”七嬷生气道:“囡儿就不是后人?谁敢嫌你生了个囡儿,我就提起巴掌打他个嘴肿。我不是姬家的囡儿?不是我说大话,没有我,能有姬家今天?”又流泪道,“你婆婆生发子殁了,就给我种下了一块心病。打你怀上,我就疑神疑鬼。这你平平安安的,我心一落下,也不敬神信鬼了。好闺女,我的肠子头儿,千万千万,你要永在我的眼前哇!”娘儿眼角也濡湿。没有经过生与死的考验,怎知道真情的宝贵?
“三日”,娘儿们纷纷来送红蛋红布头。姬发媳妇的八姨,那老风骚是少不了的。她的脸,糙如松树皮。头发用唾沫抿得光光的。核桃大霜髻上,别着一把鲜红的半月形木梳。黑大襟褂从上到下长及半腿,黑绑腿又从下到上绑及半腿。脚上一双小黑尖鞋儿,后帮子歪斜。臂上则挽着个八宝篮子,自然喜形于色。看过甥女甥孙女,三姑、七嬷便陪她坐在外屋炕头负暄。八姨上炕时,跪在炕沿上,脚尖一摇,小黑鞋就吧嗒吧嗒掉地。她毫不客气,正襟危坐炕中间,俨然女首长。娘儿们千言万语,话题都离不开孩子。八姨从窗户看见姬发在院里袖子高挽,粗壮的胳臂红红的,正给孩子 洗尿布。她是“姨丈母看甥女婿,越看越欢喜”,夸赞不已。七嬷自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却虚伪地说:“傻乎乎的就当爹了,越叫我丢不下。”姬发让八姨不由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来,由儿子又想到儿媳妇。娶到家不几年,娃崽囡儿就拉下五个,家计难,活路忙,照看不过。囡儿头发都块结了,梳不开来,满是虱虮,娃崽大冬天还常穿着收破烂的也不肯要的单鞋,手背脚背,冻疮风于裂子更看不得,裂子都有娃儿嘴那么大。
七嬷心疼地说:“真真在糟蹋世事哩!生了养不好,不如不生。不是发子,我自家的娃崽也半墙高了。就因那多年日子烂穷,怕孩子受罪,没敢再生。我那里倒有几件孩子衣服,他亲家嬷子到镇上赶集的时候,顺便到我那里取一取。待会儿再翻一翻你外甥女的箱底,有用不着的衣服,不管新旧,你也拿去吧!这家里小孩子衣服缺,大人的衣服,他亲家嬷子,你给孩子披上,拦腰一拴,也暖和着哩。捱过冬天,夏天好混。”三姑笑道:“你这刁姑子,我女儿的家,你也当了?她的箱底子,你也敢翻来送人!”七嬷也笑道:“这话你骂迟了,当年我五娘的嫂子早骂过咧。五娘和发子媳妇不待我好,我敢在娘家这么理直气壮吗?”三姑叹道:“莫说她们好,是你的人活到了这个份上!当日你来我家求亲,邻家就说,‘那是母老虎,“人听人怕,有女不嫁。”’我不怕,我知道你的为人。”
“十日”,姬家热闹非凡。山里风俗,不可欺老。姬老人年迈,又辈分高,只可打趣,不可动真。武七嬷当厨造饭菜,闹她,饿了没东西填肚子也不好。可巧校长来了,什么都插不上手,闲个背着手踱里踱出,反碍人。三姑道:“瞧那亲家公,乐得要在地上打滚了!”便领着人,冷不防将校长扯住,倒绑在驴背上。校长莫名其妙,挣扎着问:“这什么讲究?亲家母,‘文化革命’早成历史了,你还当‘造反司令’?”三姑笑道:“许他能不够司令,就不许我司令?孩子们,听我司令,拿那些玩艺来。”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把校长打扮了个花红柳绿。红滚身绸衫,绿花花裤,脑后拖着长辫,耳垂上晃荡着两个黄鸡爪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冷冰冰死蛇项圈。
三姑捏着白手帕角儿,正一甩一甩地鼓舞欢呼,为自己的杰作喝彩,不想众人又扯住了她,也绑将起来。三姑急得丧歪了破嗓门大叫:“错了错了,又不是我姜家得了后人,拴错我了。听我司令,我说拴谁就拴谁,拴太亲家翁!”正在看热闹的姬老人,就像小崽儿样,撒脚便跑了个没踪没影。
众人大笑。有人向三姑道:“你本来就是个错司令,又不是武家得了后人,你先司令着我们错拴了人。错也错了,拴也拴了,管他谁该拴谁不该拴,拴住谁就谁。”抓了一把锅底黑来,就抹在她鼻子底下道,“老乖乖,长胡子了!”又在下巴吊了个山羊尾巴,脑后别了个旱烟袋子。校长起初别扭,见竟有这结局,不免欢天喜地喊:“亲家母,请君人瓮哇!”三姑被倒按牛背上,左右不舒服,恼恨地说:“把他了的,真真‘人心隔肚皮’,这算计人的人,不防倒叫人给算计了。还是少些算计心吧!当初能不够司令那阵,把太亲家翁算计了个可怜,如今太亲家翁还是太亲家翁,他倒落下个啥好处呢?”校长怕这话送到能不够耳朵里惹是非,没敢接茬。
人群涌上路,走街串巷。一路鞭炮,到处都有娃崽欢呼雀跃,喊:“看那老爷子,还梳着髻子哩。”三姑从牛背上啐下来说:“放狗屁!谁是老爷子?看准,这是你娘的娘!”孩子们只笑。她又瞪了他们一眼说:“笑,就爱笑!老娘今日索性让你们把嘴笑豁皮,将来长大了跟媳妇亲嘴漏气泛泡沫子,哼!”
又串一村时,半路,驴上牛背,三姑晃荡着山羊尾巴假胡子向校长说:“亲家公,你那驴背瘦成了刀子,你也可怜巴巴的,屁股瘦成了锥子。这锥子插在刀子上,咯吱咯吱的,我先难受得要上吊。你当官为宦的人,坐太师沙发惯了,怕越不好受?”油头粉面的校长,则晃荡着脑后乌油油的马尾巴长辫子,一启朱唇说:“好受,好受‘太太’(西北方言,很的意思,校长不常用,这里用而且咬字很重,可想而知是在调皮)哩!真是田家乐,乐哉悠哉,还有点像西方的假面狂欢。好,好!人死的时间太多,人生的时间不多,让我们抓住人生,纵情狂欢吧!”
回来时,武七嬷已领着女儿、姬杨娘等,置好了席面。“无酒不成席”,酒拿瓦坛子盛。人无不醉作活神仙。姜姥爷翘着大胡子说:“咱过‘十日’那当儿……”常日,姥爷吹什么牛,姬发都当真有其事地不住点头,今日醉里则不必作假,讥问:“姥爷上世十天就记事了?”姥爷尴尬,道:“听咱姥爷说的。他老人家活到而今,有一百八十三岁了。咱顶喜欢钻在姥爷怀里揪他大胡子淘气。咱还喜欢掏雀雀、跳房房……”
老爷子的童心固然可爱,然而已对未来无望,只从回忆从前里来寻找快乐,又可悲。这可悲让姬发对自己正处在如花青春更感可贵,往日他也回忆,但更多的是憧憬未来。往日不可更改,未来却尽可发挥创造。于是他向那老寿星描绘起自己未来的几十年人生来,美妙绝伦,抱憾说:“可惜姥爷不得那样了!”姥爷就懊丧地钻进了桌底。
把厨的武七嬷,也酒酣耳热,骄傲地挺着宽胸脯向女儿说:“你太姥爹偏心我哩。”女儿好笑道:“那还用说,你替他把孙子拉扯大的么。”七嬷神秘地说:“不光是因这事。”女儿大惑不解道:“哪还因什么事?”
武七嬷意味深长地说:“这多年,我没跟你提过一字,提起来伤心,也怪不得你不知道。这方土神着哩,这姬家奇着哩!老爹有五个儿子,发子的爹哪能跟咱的爹比?顶咱的爹英雄,老爹也最偏心咱的爹。早以先,族法严,‘有儿不娶回回女,有女不作回回妻’,古来姓姬的不跟回回当亲家。偏不偏,咱爹就娶了个回回娘儿。老爹五个儿媳里,也顶咱的娘水灵。”女儿大为诧异,举头望母亲,银盆大脸,高鼻深目,神态活透着一股豪放、泼辣、能干劲儿,笑道:“怪道你人高马大,风风火火的,原来是个小回回!”
七嬷一晃肥硕的屁股说:“打小,仇人就这么骂咱小回回哩。前年三月,有俩回回娘儿过路,放羊娃崽跳着喊:‘猪,猪,生蛮子!’咱抡起巴掌,就把那娃儿抽倒在了地上。”
下午,客散,姬家就剩下了小男女和那新生命。姬发对妻子一腔柔情,却一时不知怎么表示,坐在炕沿上,抱起孩子,亲了又亲。娘儿分明感觉到他对自己往日的柔情已恢复,莫名的幸福感在心里涌动着,道:“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疼的?‘母以子贵’,我生了个囡儿,你越不把我当人看了!”姬发笑道:“还恨着我哩。”娘儿一撇嘴说:“早恨够了!”姬发深情地望着她道:“我不是完人,也没多大本事,想达到的未必能达到,你一定要宽容我!”娘儿道:“不宽容,早走了。”姬发会心一笑,轻轻哼道:
爱够了没有?
爱够了就恨。
恨够了没有?
恨够了就爱。
爱你也撩动我心弦,
恨你也叫我心颤。
啊,爱人,爱与恨都动情,
最怕你对我,无动于衷。
娘儿泪水盈溢,接过孩子,低头掏出奶子来给吮。姬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这么好看个女人,叫油馍多难听。我给你取个名副其实的,叫姜姗姗,或姜娜娜,干脆就叫姜美丽吧!”娘儿笑啐了他一口,顾盼有情,脸色鲜艳。姬发只觉浑身燥热。
尽释前嫌后,夫妻俩恩爱有加。
姬发出出进进,都是醉迷的笑脸。成天对妻子都有说不完的话儿,言语调皮,富刚质的嗓门极动听。而劳动,最能加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姬发带着那种因健康而惬意的疲惫,倦鸟归巢似的从田里回来时,娘儿对他的关照,总是无微不至。世上,没有比热爱劳动的人,让她更敬重的了。
品尝着爱情的甘露,娘儿日日都怡然自适。她为这个家庭,又一心一意操劳了。磨下的白面,大半她让姬发给姬老人送去了,少半留给姬发吃,她则天天吃黑面窝窝和野菜卷卷。她不大出门,也少与不了解的人来往,但她很重视亲戚间的走动。几乎是在她不懈的努力下,亲戚们已与姬家组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大家庭。
她抛弃了自己的迷人处,面庞愈来愈粗糙,然而她的人,却愈来愈迷人了。
晦暗的日子已成过去,眼前一切都是明亮的。美丽的彩虹,总是出现在风雨过后。(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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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终上云梦山

人生苦短,又是一年。
如一丛飘蓬一样的姬杨,1988年元旦这一天的下午,突然打着呼哨出现在姬发家院里。小伙子面色苍白,人瘦得都失形了。裤缝子开了后大约是自己缝上的,缝术很不高明,针脚大且不匀整,黑线外露,像顺着裤缝子爬了一串蚂蚁似的。他简直像一个饱经磨难、忧患的人。
夫妻俩看着,半晌无言。写在他们脸上的同情和关爱,令姬杨十分感动。他手搭在姬发肩上,使劲一抠,笑道:“怎么,我是个天外来客不成?看把你们惊的!”姬发眼睛湿湿的,使得那一双花眼睛异常美丽,笑道:“好几年没见,真没想到你会冷不防站在我们面前。几时回来的?”姬杨道:“刚刚回来,就过来看你们。一辈子不见,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让我看看小妹妹,像不像我那可爱的老大姑。”姬发是个好结交的人,最欲与至情至美的人成至交。姬杨就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亲昵地搂着朋友的肩,边往屋里走边道:“女孩儿,像她就坏了,五大三粗的。”
姬杨从炕上抱起花花儿,仔细打量了打量,又看看姬发,道:“不像大姑。细眉小嘴的,倒像你。这几年,婶娘把你保养得不只英俊,简直是美丽了。你胡说什么?大姑那样的人,怎么能不美呢?我心目中,大姑永远是个美丽的老太太。”姬发咂巴着嘴唇道:“‘话说三遍不如一堆屎’,再说一遍,这美丽可就臭不可闻了。”姬杨笑道:“反正娘有多亲,大姑就有多亲。到镇上一下车,我自然是先要去看大姑的。在大姑房门前,我正跟一个老师打招呼,大姑就唤着‘我的孩子’,像坦克一样从房里开出来了。我心里当时不知有多酸,真想抱起大姑来打转转。我不容人说大姑不美。哪怕是你,她的兄弟,我也不愿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她不美的话。她是我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亵渎。”姬发道:“我的天,一个皱巴脸老太太,就让你倾倒成诗人了。好好好,我说你爱听的,她是绝代佳人,行了吗?”
姬杨轻轻摇着花花,又向姬发媳妇道:“婶娘,发子这两年还跟人打架吗?大咧,孩子都有了,该学乖些咧。”娘儿一撇嘴道:“他要能学乖,太阳就从西天出来了。上月初五在集上,我正看人家的猪崽,不防一回头,见狼窝子凹那脸上有麻点的牛根在朝我笑。我没好气地说,‘牛根,你老婆借我的那两升新豌豆种子,牛年马年还不成?’那汉子涎着脸说,‘你们家还在乎两升豌豆!’我说,‘我们咋咧?我们不偷不抢,一物一件都是明道上来的。你又不是和尚道士,家里又没人五脚不全,三灾八病,聋子傻子,该接济施舍。都是下苦人,借是借,送是送,借的就当还。’他倒急   了,一瞪牛眼说,‘嫂子,我才不求你施舍哩,你倒说了八车拉不完的废话!你男人该我二百块钱哩。’我气得一跺脚说,‘你还像个男人么?我们家不置地,不买牛,不做儿女亲家,平白咋就拉上了你的债?’那牛根眼睛滴溜儿一转,过来凑到我耳朵上说,‘牌账。不信问你汉子去!’我气了个半死。他要还不务正,把我卖了,也还不清那码子阴阳账哩。我只说跟了个男人,万事有靠头,不想是跟了个公鬼,万事抓瞎。”姬杨道:“做叔的,你就这号德性啊!”姬发不好意思地直搔脑袋。娘儿又笑道:“他胡子白了,也没你老成。你没病吧?脸色怪难看的。”姬发做了个鬼脸道:“瞧瞧,他大姑偏疼他,你这个做婶娘的也偏疼他。杨子,你婶娘可没这么疼过我。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有什么病?吃得不好,营养不良。快别只顾丢我的丑了,做几个菜来给他吃!她跟了我,就像喜儿进了黄世仁家一样,苦大仇深着哩,三天三夜也诉不完。”
娘儿嗔道:“你比黄世仁好不了多少!”忙系上围裙。姬杨道:“婶娘不用忙。本来我上午就回来了,大姑硬拉住不让走,割了二斤肉,包了水饺,逼着我把肚子吃滚圆,才放人。”姬发道:“怪道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原来你嘴里吃了大姑的水饺,才满嘴大姑好,大姑美。兴你的嘴夸大姑,就不兴夸叔叔?叔叔穷头苦脸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的,现成的只有鸡蛋,就炒些鸡蛋吧!”
娘儿笑着去厨房忙活。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的菜只有白萝卜,切了一大海碗,另外便是半洋瓷脸盆炒鸡蛋。姬发进来,在洋瓷盆上插了几双筷子,便端了出去。娘儿端着海碗跟在后面。姬发又取出一瓶二锅头,两个茶杯,一同摆在炕上说:“因陋就简。”娘儿接过孩子,姬杨便脱鞋上了炕,笑道:“大冬天,我也最爱坐咱们的热炕头。”
拥有欢乐面孔、明朗气色的姬发,和面色苍白的朋友对坐在炕上,说不完的话。两人亲密无间,又久不见面,实在太高兴了。娘儿坐在炕沿上笑听着,不时催姬杨快吃,恨不能一顿就把他吃成个大胖子。
原来煤矿不景气,正式工都没活干,姬杨已经被辞退了。他准备去黄龙山区伐木头,过几天就走。姬发道:“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不行吗?你家里人,还有我们,都想跟你多呆些日子。”姬杨叹道:“我也想和大家多呆些日子,太想了。唉,没有钱,还谈什么过节日?节日对我,跟平常一样!”
半晌,三人无话。还是娘儿先道:“你在外面,不说你家里人,我们也为你操着一份心。这几年叫栽苹果园,我们也不知道在乱什么,没顾得栽,过年春里准备栽二亩。你不如就在家里,栽几亩果园务弄。出外挣钱,不过是‘打一石吃九斗九’,落不下几个钱,坏了身子骨咋办?在家里,吃吃喝喝,总有你娘照看着。”姬杨苦笑道:“务果园倒是好事,可那起码得五年才能有收入,我要的是现钱。好在秀珍再半年就毕业了。她一挣工资,我就轻松些,那时再回来务果园不迟。我已跟爹说了,让他先把树苗栽上。你们也不用操心我的身体,我生来棒,不会太坏的。就是身体坏了,反 正年轻,等条件好了,再往棒的养么!”
吃罢,姬杨松了松裤带,靠墙坐着。姬发则倒在炕上,一臂弯在头下枕着,一手夹着根自卷的纸烟抽着,一腿在炕上盘曲,一腿吊在炕沿下。两个朋友谈笑人间,都感叹光阴似水流,自己一事无成。娘儿只打盹似的坐在炕头做针线。
夜深,姬杨才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就在灰色的雾里,迈着仙鹤一样的步子消失在山路上。姬发还在久久地伫望着。
姬发在家里,说闲也忙,不过是忙些鸡零狗碎,只见人团团转,要说真做了什么事,又说不上来。日子过得太平常无奇了,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
一晃,就到了春节。照例,初一夫妻去云梦山给祖父拜年。闲话间,老人说起镇政府给林场下达了栽五十亩苹果园的任务,可果园是个精细活儿,林场的十来个雇工,天天要巡林,防盗防火,一个人至少得走二十来里路,哪顾得上这个?另外雇工,林场也没钱给发工资。就这些人,也是工资拖几个月才发。镇政府又是硬任务,他正为这事犯愁哩。姬发动了心,眼光闪烁,笑问:“总有些优惠条件吧?”
“树苗是镇上给。不要树苗,按价给钱。五年免交税费。另外还有别的贴补,我忘性大,记不清了。”
“我正要栽果园哩,不如把这五十亩果园承包给我栽管,等正式挂果,一年给林场交些钱。林场不费什么完成了任务,将来又能有些收入,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姬老人捋着白须笑道:“林场两全其美了,就是你有一样不美。”姬发道:“林场哪怕十全其美也是副题,我一样不美就没正题了。老爹想事周全,快给我说,我咋不美?”老人故意一本正经道:“钻到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林场又净些男人,你要寻花问柳,找树精狐狸精去?五十亩果园也够忙人的,就有女子,你也怕没那个闲心了。你还够美么?”
娘儿哑然失笑。姬发红了脸,也强笑着。老爷子道:“跟着你这个骚孙子,我也不得好过。”于是诉说起了春燕的婆婆有一次路上遇着,如何跳着把他骂了一通,仔细地把老 娘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绘声绘色说了出来。姬发的脸早红得发紫了,窘急地跳起来,拍着手道:“好老爹,亲老爹,求你饶了我,别罗嗦了。刚刚还说你忘性大哩,这种话倒记得那么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尽拣人家有疤处戳?要这么说,我就不来了。”老人啐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能收得回去?”看着漂亮的小丈夫那个样子,娘儿怪觉可爱的,同时也对他没有把握。姬老人的戏言,正合了她的心。让他和她呆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呆到脸上有了皱巴,也就不必怕他有外心了。于是她笑道:“老小老小,爷孙没大没小。老爹不过跟你玩玩,你急什么?好好   跟老爹商量商量这事吧!”
于是爷孙俩敲定了这事。只是姬老人觉公家的林场,孙子从祖父手里包地,有些不妥,让姬发直接和镇企业办签合同。企业办主任老原,是武校长的学生,姬发便狐假虎威,隔了几天,提了些礼物去给老原拜年,顺便说了这事。七嬷想姬发近在老人跟前,老人也好教管,老原来给校长拜年时,也提了提。过了正月十五,合同就签了。七嬷又担忧起来,一再叮嘱:“到了那地方,只务你的果园,不管林场的事。碰上有人砍树,就装没看见。老爹叫人打伤了,还是我掏的药费。又不是为自家,你要学老爹,我可不给你掏那号子药费。”姬发笑道:“我知道姐最抠,才不那么傻哩。有掏 药费的,姐不如掏出来给我买几棵树苗。”七嬷道:“正是这话。只要你好好过日子,我能掏出来的,都给你掏。”
承包的是云梦山盘龙凹的五十来亩梯田。最上一层梯田,靠五爹他们当年修的盘山路。云梦山早通了电,电线也顺盘山路靠旁架着。第二层梯田宽阔,可以做场地用,还有一排四孔土窑洞。姬发领人给窑洞中最好的两孔,接上电灯,装了门窗,盘了土炕,又在旁搭了个简易厨房,便把家里的门户交由姬杨老爹代为照管,赶着牛车上山了。
娘儿笼着红头巾,抱着花花坐在车厢内。她身边堆着许多日用杂物。姬杨一家及相好的村邻,都到路口来送。姬发有些伤感地回望着门前那枯干的牛蒡蔓缠绕的老柿子树,向—个少年笑道:“我上云梦山,套用一句官话,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伟大的现实意义,至少咱们村的老娘儿不用再怕我偷老母鸡了。”众人笑了起来。
当地政府在栽苹果园一事上,给各村组有硬性任务。一则老百姓不知这东西能不能挣钱,二则周期太长,大家都穷,裹肚皮要紧,顾不得那么长远,虽然政策优惠,栽者却很少。有的人家,树都栽下两三年了,却挖掉种庄稼。这种情况,倒让姬发沾了个大便宜。他干脆让校长寻人贷了两千元,加上政府贴给的树苗钱,到处收买人家准备挖的树。这样下来,果园就可早几年挂果。
他赶着牛车到附近村里,为便宜几毛钱,跟人高声争吵,低声哀求,甩手要走,缠住不放,不厌其烦讨价还价。成交后,他又怕人家伤了根,亲自去挖树。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当日带头务果园,如今又带头把已三年龄的果树卖给了姬发。姬发在他家地里挖树时,他则和几个老爷子蹴在村头抽着旱烟讥笑那小子犯愣发傻。忽然,能不够觉肚子有些下坠,忙老远跑到自家地里去拉。拉完屎,他坐地一溜,算是揩了屁股。姬发惊愕得不行,心想:“他连揩屁股都偷工减料,还会扎扎实实干出什么实事来?里山村有这么个致富带头人,大家伙不穷,倒成怪事了!”
雇不起工,娘儿把孩子缚在背上,在地里顶日挥镬挖坑栽树。几乎每个星期天,七嬷都步行二十来里,上山来帮娘儿。姬老人也抽空来带带花花,“含饴弄孙”。正逢天大旱,一老一少两个娘儿,从深沟小溪里背水浇树。老人抱着花花,站在窑前堰边看着弯腰驼背行在小路上的孙女孙媳妇,叹气不已。他的后人,没有一个不能吃苦的。
忙忙乱乱一个来月,五十亩地终于全栽上了。
栽罢树,他们又准备在树行子里种玉米。虽然影响树的生长,但秋后多少可有些收入。日用零花,果园要投资,现钱太缺了。
天不明,夫妻俩就打着哈欠起来了。姬发揉着眼睛,劈柴、挑水、喂牛,娘儿则烧好一天的饭,——不过是稀饭和馍夹辣子。春天自家种的菜还没下来,他们又无钱买菜,除过七嬷偶来带些菜外,他们便无菜可吃。校长夫妇也两手空空,天天吃咸菜,只是心疼小两口,才来买些菜。
饭罢,天微明了。娘儿便把花花缚上背,和姬发进了树行子,操锨翻地。几天下来,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地上,动也怕动。不过肚子刚一填饱,姬发就起身向锨走去。好梦在激动着他:不多算,一亩按产两千斤苹果算,五十亩就是十万斤。不敢想太好的价钱,一斤只要卖五毛钱,就得五万元。对于少年来说,五万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怎能不激动呢?他向娘儿津津乐道时,娘儿也很激动。发财倒在其次,她主要是因他激动而激动。丈夫苦她就苦,丈夫乐她就乐。
别人连几亩果园都不愿栽,姬发却一举就栽了五十亩。这一举,可谓是一有胆魄的豪举。哪个女人,喜欢畏头缩脑,烂泥糊不上墙的男人?他的豪举,自然使他的女人更另眼相看他了。再说,男人怕吃苦,吊儿浪荡,总让她这种女人鄙视和觉得不可靠。瞧他那卖力的样子,她心里还能有不塌实可靠的感觉吗?他那光滑红润的漂亮脸蛋,活儿干热时脱掉上衣,裸露出的健美躯体,也让她觉他可爱无比。他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跟着他,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爱她,只爱她。
一日早起,姬发穿衣时,娘儿也把手伸出被窝摸衣服,且打着哈欠叹:“困死了!”姬发忙道:“困你就再睡会儿。跟着我,叫你连个天明觉都睡不上。唉,跟谁都比跟我强!”娘儿一面穿衣,一面笑道:“跟着姐夫,你可算干部子弟了,我算什么?你都能受这苦,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就怕你一有钱,把我撇在了脑后,又跟那些长翅膀的春燕秋燕胡钻乱飞。”姬发又恼又疼,照脸就亲了她一口说:“谁肯跟我钻这荒山野峁,啃干馍喝冷饭呢?你。过去我真荒唐,想起来就不好意思。你把我过去的不好忘了吧!”娘儿道:“我早忘了。只要你日后待我好,我永不记得你过去的不好。你要待我不好,我就什么都记起来了,过去日后,三眼一板,一总跟你算账,绝不含糊。”姬发拍手道:“唉呀,还是没忘。我怕你算总账,再不敢了。”娘儿笑道:“知道怕就好,早该知道!”
又是一个来月的苦干。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有时正午的太阳,似把整个天空都燃着了,夫妻俩则似火里的两捆枯草,却动个不已。他们淌的汗,不知能泼几大桶,总算把五十来亩地,一锨一锨地翻完了。种了玉米,便该给树施肥了。买化肥至少得两千元,娘儿去向两个哥借,碰了一鼻子灰。大春、二春觉姬发栽苹果园虽是好事,但一下子栽五十亩,便觉他贪多不化,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很不支持。
常给校长夫妇添烦难,姬发已不好意思去求他们了。可是他没混出个人样来,连妻哥都不相信他,还有谁会相信他呢?没有办法,只能靠姐夫和姐姐。这日,他便来到镇中。
校长夫妇说来可叹,倒是亲生女儿,自参加工作后,便没给过一分钱。姬杨的两个妹妹、姬发祖孙三代、武家的侄子们,后面跟着一大堆穷人,校长虽然挣着高工资,可一到手就所剩无几。老两口的日子,真是提着裤子摸不着腰。姬发张口一说要那么多的钱,校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一身的冷汗。七嬷也面有难色,却道:“先别急,让我们想想向谁去借好。”
校长搔头挠耳,转里踱出,不知该向谁去借。能借的人,他都借过了。熟人因为敬他,都有些怕他。他张口,不好拒绝,可谁手头宽裕呢?今日借给他,明日他又来借,谁又没开银行,怎么会老有钱呢?他也叫钱借怕了,一提借钱就如临大敌。
姬发吞吞吐吐道:“要不,先把学校的钱拿些,我一倒过手就还。”校长忙摆手道:“胡说得要紧。多亏你不是这校长,要不为发财,不知挪用公款多少回了。挪用公款的人都是你这个心理,倒过手就还。”七嬷也说:“违法犯纪的事,别说你姐夫不会做,我也不让他做。他这多年稳稳当当的,不是没有人挑毛拣刺,是挑不上。别急,乖儿,姐会给你想出法子来弄到钱的。”
正愁间,门卫送来一份姬杨发来的电报,说他病了,要“姑夫”快去救他。姬杨离开学校后,就不称校长“老师”了,而只称“姑夫”。此刻校长看着“姑夫”两字,心里沉沉的。急难中,人常呼爹唤娘,小伙子向他呼救,可知他在小伙子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他也觉责无旁贷,向七嬷道:“收拾收拾,我就走。”便向门外走去。
姐弟俩早慌了神。七嬷手忙脚乱地找提包,翻出门的衣服。姬发道:“我找二春去。买化肥他不借给我钱,只怕这事他还肯借。再跟杨子家里人说说,让也想办法。”七嬷道:“他家里人要有办法,他不把电报发给我们,说了白叫那一家子心慌。二春也不用去见,你姐夫就是到出纳处拿钱去了。到这地步,顾不上挪用公款不挪用公款的事咧!回头我借下钱,就把公款还了。你也去!我瞅见有上山的人,给你媳妇捎个话儿。到那里钱不够,赶紧给我发电报,我立马就把钱送来了。我能弄到钱!”老太婆是有把握的,只要她舍下脸向人哭一鼻子,可真有人会想办法给她弄钱的。在固塬,她这老脸,还算值钱着呢。
校长真从出纳处拿了两千元来。姬发笑道:“人命关天,钱就是命,谢天谢钱。没有钱,我还是杨子的什么朋友?你们也不配让他叫姑夫、姑姑。”于是背起提包,同校长按电报上的地址,奔姬杨而去。
原来黄龙山区有一个林场要采伐木头,把这活承包给了当地的私人。那人招了些雇工,干了几个月,也就交活了。姬杨就在这些雇工之列。同伙领了工资,便铺盖一卷,各奔东西。姬杨觉身上懒软懒软的,准备在守林小屋里歇一日再走。不想一觉起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不敢抬头就眼前金星乱冒,只得又躺下。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这是一个废而不用的守林小屋,最近的护林人,也相距五六里,难得一来,谁也不知有个小伙子病倒在了这里。
迷糊中,姬杨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家里逗引小弟妹,一会儿觉自己在镇中教室里听课,一会儿觉自己在煤矿坑道里挥汗如雨,就是不觉自己病倒在了这荒无人烟处。有一回,他又觉自己正在镇中操场打篮球,不防裤子破了,赶忙捏住跑到校长家。七嬷便让他脱了裤子钻在被窝里,戴上老花镜,坐在窗边椅上,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起来,不时在华发上一抿针。他看着她那霜白的发髻,哭了。清醒后,还哭了好半晌。这个时候,他最想念那慈爱的老母。
小屋无窗,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起,算是自开天窗。而一捆人高的枯草,则算是屋门。屋壁上的蛛网、落尘,一嘟噜一嘟噜地灰黄骇人。雇工们来时,在地上满铺干草为床。草堆上,是姬杨家祖传的那床被子,沉、破、硬、冷、黑,似一张锈铁片。雇工们一个个比姬杨还穷,从开冬一件滚筒棉袄,一条撵裆棉裤上身,到春天也没换洗过,满惹虱子。大家身挨身紧挤在这小屋里睡觉,虱子也给姬杨惹上了。他们一走,留在草里的虱子,更是大肆围攻起了小伙子。清醒时,他想着自己长到二十几岁,根本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今又沦落到这般境地,心里难以言说地凄苦,叹:“唉,我 为什么是我呢?老天不公!”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来岁的护林员发现了他,道:“孩子,你病得不轻。家在哪儿?该给家里发个电报,让把你送医院去了。”他请求那护林员给他弄点儿吃喝,说躺几天就扛过去了。历来他没得过大病,不过是小感冒什么的,都是扛过去的。不想这一回,越扛越重。生命中即使满含苦楚,他也觉生命是美丽的。他太热爱生命了,到今他还没顾得活自己的人哩,只是在把弟妹们往人路上送。等弟妹们都活得人模人样了,他才准备美美活一场自己的人。真的,如果是为可爱的弟妹们之活而死,他甘死。可这样死掉,有什么价值呢?他不能死,害怕死。于是那护林员又一次来送饭 时,他掏出些钱来道:“我爹娘没出过远门,怕摸不到这里。我姑夫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烦大叔给他发个电报吧!”
校长和姬发赶到辖这林场的镇上,雇了辆蹦蹦车上山。问路也难得遇见人,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才找见了姬杨住的小屋。四野荒芜,小屋孤零零的。两人看着,愣住了,心里不知有多酸楚。半晌,姬发抱开草捆子。一股难闻气味扑鼻而来,他拧着眉后退了好几步。校长也忙忙后退。老夫子可以大义凛然,平常生活中却最胆小,见状以为姬杨死在里面了。
姬发深吸了几口外面的清新空气,才屏住呼吸进去。草堆上,破被下,佝偻着一个团子,纹丝不动。被旁放着个破碗,碗边草上,是粒粒老鼠屎,碗里的饭中也有几粒。姬发呆呆站着,不敢揭被,怕看见心腹朋友成了一具僵尸。校长好半会听不见里面有动静,更确信姬杨是死了,仰天而叹:“孩子,姑夫来迟咧!”老泪纵横。慢慢蹭到门口,突然娘儿样扎煞着手跌撞进去,跪在枯草上,揭开被子,抖手一摸姬杨额头,烫得要命,又转悲为喜,回头嗔怪姬发道:“你×××发什么神经?能把我吓死。杨子活着哩!”
姬发惊喜,在旁蹲下,突然看见姬杨的被头、袄领,正有一群虱子在蠕动,连蓬乱的头发上都白花花结满虱虮子,黏湿的眼角都有那东西。他又拉撒不能自便,秽臭刺鼻。姬发胃里一股子东西直冲上来,大喉结几次哽动,才忍住了呕吐,惊喜一变而为惊悸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姬杨。
姬杨是谁?聪明敏感,好学多识,知道另一种生活,并懂得生活,有丰富思想和情感的一壮美西北汉子。然而如此不俗的一个人,却人生步步为穷所困。姬发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处在急速发育阶段,展腰宽臀,背如案板,可惜穿的衣服却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又短又小,绷得紧紧的。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摆不脱穷魔,学业、事业无从谈起,且由于在吃穿住上的长期“勒啃”,一副好身板也坏了。
姬发彻底被贫穷所震慑。
校长也大为震动。难怪古人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穷不择妻。”俗话又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诚如斯矣。
姬杨常常高烧到半昏迷状态,眼前老有幻觉。此刻他倒是清醒的,听到身边有人声,却仍以为是幻觉,懒得睁眼。校长轻轻唤:“孩子,姑夫来了。”姬杨微微一睁眼,眼睛血红、无光,旋即又闭上了。他看到身边有校长和姬发的影子,却仍以为是幻影。校长又亲切地唤,且摇着他。他又睁开眼时,才确知不是幻影,眼里有了光泽,眼皮颤闪,滚出两大颗泪珠来。姬发眼里也噙着泪。
姬杨声音里满含水分道:“怎么报答姑夫呢?老给你添烦。”校长心里一阵凄侧,抚着他满是虱虮的头发说:“姑夫要你报答什么?姑夫最怕年轻人倒下去。只要你健壮平顺,就是对姑夫最好的报答。有难,只管跟姑夫说。好,咱们去医院吧。”
春暖还寒。前几天刮了一场大风,天气又有些冷了。校长年纪一大没了火气,怕陕北的山区更冷,来竟穿着笨大的军用毛皮鞋,还带着黄军大衣。他便用大衣把姬杨一裹,姬发抱到蹦蹦车上,也不要那烂被子了,就往山下赶去。
到了镇上,怕医生掩鼻不肯近姬杨,他们先到私人旅馆要了一间房子,让房主把里面烘得暖暖的。姬发把姬杨的衣服脱下,拿到院里一把火烧了,向主人讨了一把剪子,剪掉了他的头发,又给草草洗了身子。校长拖着沉重的毛皮鞋,到街上买了一套内衣,一套毛衫裤,一套外衣来,给姬杨穿上。姬发端详着笑道:“这才像个人了!”
从来不关照自己的姬杨,此刻感动地只会流泪。
当地镇医院的医生,诊得姬杨是感冒引起的严重肺炎。校长知道这种病治好容易,丢小命也容易,虽然医生一再声明就在这里治不会误病,费用却很便宜,校长到底不太放心,当天就把姬杨弄到了黄龙县医院。安顿停当,想着那古道热肠的老太婆在家里一定惶惶不安,老夫子便给她发了个电报:“孩子感冒重了,不要紧,过几日就回。”
七嬷在家里,自然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心里不住念叨:“天照应那孩子,那是个好孩子。”接到校长的电报后,才稍微安然了些。然而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也再没得到什么消息,她又坐卧不宁了。她已借钱还了学校的公款,于是又借了两千元,准备亲自去黄龙。老太婆不认得字,出门摸不着路,恰好姬杨的大弟姬峰知道消息后,急得不行,姑侄俩便说好结伴而去。
这日收拾好行装,正准备出门,不想三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峰叫了声“哥”,扑人姬杨怀里,哭了起来。七嬷见那姬杨头上光光的像个和尚,脸庞瘦削、病黄,又喜又悲,也哭了起来。姬杨忙松开弟弟,哭唤着“姑姑”,过来把头伏在了她怀里。七嬷一手搂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心疼地哭道:“我的孩子,乖蛋蛋儿,叫你受牺惶咧!”
姬杨想着自己的诸多不如意,越哭越伤心。七嬷见他伤心,也大为伤心。众人都落下泪来。半晌,姬发劝住两人。七嬷拉着姬杨的手坐在沙发上,不住抚着道:“那么大个果园,发子两口反正忙不过来,好孩子,你就不出外挣钱去了,给他们帮帮忙吧!工资我见月给你现钱。”姬发笑道:“大姐怕我这乖蛋变成了坏蛋,坚决支持我上云梦山,为的是让老爹就近好管我。现在又要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管的了,加上我媳妇那女特务三天两头向她汇报,我想坏也难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身边满是她的耳目呀!”众人大笑。
姬杨擦了眼泪,微笑着道:“既是帮忙,又给工资,姑姑的话就不通了。这多年,姑姑给我家的钱不少,帮忙就帮忙,我不能要工资。只是我很为难,俗话说,‘好朋友自闯江山’,又说‘相见容易相处难’,我跟发子常呆一处,万一闹得不痛快,反不好了。”七嬷道:“他敢跟你闹不痛快,我就敢打他。李世民是英主,也多亏身边有个魏徵。有你在他身边,我对他也就少操一份心了。”
姬发一想这倒是好事,别的不说,有姬杨在身边,自己先不寂寞,忙道:“真是‘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了你们别笑话,在学校的时候,杨子是学生皇帝,我就崇拜他得很,如今出了校门,老大不小了,我还崇拜他。他的话,我准听。好杨子,我是毛病一身,你就不能少跟我计较些么?反正我跟你呆在一块儿,打一个饱嗝也欢快,打架骂仗也其乐无穷,不会真闹得不痛快的。”校长也帮着劝道:“长相处,误会难免,不过你俩互知性情,‘知性者同乐’,我看你俩不会闹得互相猜忌、诽谤、仇视的,倒是一乐事。”
姬杨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七嬷把借得的两千元,让姬发去买化肥,道:“我睁眼看姬家时,太老爹还在世,到今五代了,没一个不是穷死鬼,只盼你能成个富人!话说回来,你也不算太穷。这固塬,可怜人多着哩!”姬发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大姐永远看着世上的可怜人多。这么吧,我富了,送一笔钱给大姐,专让你帮那些可怜人。我知道,大姐乐善好施,帮人就乐。”老太婆道:“难道不是吗?帮着人度过了难,自然乐。说好了,一准给我。”校长也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也有方。从这话,就看出我们的发子还有些君子的味儿。”
姬杨先回到中山,和家里人呆了几天。来到云梦山时,姬发夫妇已为他收拾好了一孔窑洞。窑洞门前,一条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有成人大腿那么粗,形似虬龙,正好供人困了时坐歇。姬杨走困了,就坐在这树根上,喝着娘儿端来的蜂蜜茶歇脚。时候正是五月,漫山遍野,槐花流蜜,香气醉人。绿树下,一排一排的蜂箱。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腿儿上满带黄色的花粉。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仰头是山,山高千丈,俯瞰是水,水浅流低。水色山光,赏心悦目。姬杨忍不住夸道:“好地方!单凭这地方,我也愿跟你们常呆。”
校长夫妇无论怎么难,都把工资按月硬塞给姬杨。
秀珍毕业实习前,回了一趟家。自然到固塬一下车,先去看望校长夫妇。校长已向七嬷说了在那小屋看到姬杨时的情景,恰好他不在家里,七嬷一时动情,便向秀珍和盘倒了出来。校长回来,见秀珍眼睛哭得红红的,一问原因,便怪罪七嬷“太嘴快”。七嬷后悔不已,一副罪人样,只会给秀珍说宽心话,还做了好饭给她吃。见过姬峰,秀珍便要回中山了,七嬷一直送到街口。
心灵柔和的秀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路遇熟人也不知礼问,只顾低头绞辫梢。自她记事起,哥哥就破衣烂裳的,不是母亲不肯给他缝新衣,有好布,他总让给妹妹们缝,说女孩子理应打扮的花儿一般,他是男孩,只要能遮羞,穿什么都行。长到二十老几了,家里还没有他单独住的房子,回来只能和弟妹们挤在一个炕上,或者到别人家去借宿。俗话说:“攒钱买马,借钱娶妻。”父母早就要给他借钱盖新房娶媳妇,可他说:“那样不如杀了我。大姑都为供我的弟妹们上学背了一屁股烂债,我好意思花钱盖房娶媳妇吗?供弟妹们上学要紧,别的不提。”
哥哥的活人是苦的,但是他给弟妹们的感觉却是甜的。哥哥不事打扮,可弟妹们心目中他的美好无与伦比。真的,他们遇上了一个人间最好的大哥。他从不板起面孔教训弟妹们,更别说打了,永远是那么亲切、诚恳。谁不开心,哥哥总有办法逗其开心。哪一个弟妹小时,没在哥哥的脖子上架过,没把哥哥的背当马骑过?哥哥对弟妹们只有付出,只有爱,虽然他不图回报,弟妹们暂时也无从回报,但至少得让哥哥娶妻生子,得让他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下半年,她将挣工资。哥哥肩上的担子,她得接过来。可是她的工资有限,弟弟姬峰下半年很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深感力不从心。这也是让她最苦恼的事情。
秀珍痛苦地想,她该嫁人了。她的所爱,已另有所属,嫁人对她是无益的,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她想到了刘东海。
刘东海本来在固塬可以扶正,但他不喜欢在家门口呆,寻情眼钻门路,终于调入了县城,出任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在固塬当副镇长的时候,他只是个太平官,遇事好推诿,轻易不肯得罪人,似乎没有什么经济问题。到了劳动人事局后,他乡里的家盖起了两层楼,城里也买了地方。单他的工资,肯定办不到,钱分明来路不明。人也变了,眼里闪着冷光,嘴里吐着道理,话多意义少,官腔十足;对土里土气的乡亲,则傲气十足。不过,没有校长夫妇供他上大学,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他对老两口仍然礼遇特殊,回固塬的时候,总要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们。七嬷见了他,还和过去一样亲。校长则对这位学生很失望,见了面脸上老是淡淡的,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刘东海这年29岁。在官场,可算年轻有为了。但在情场,他却老大无为。农家女子,配他已不够等级。几个城里女子也和他谈过,最后都告吹。成长环境影响思维方式,那些城里女子,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互觉别扭,只好各走各的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早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他已无法把别的女子放人心里了。
这个女子,便是出自乡土、随和朴实、出众美丽的秀珍。
他知道武七嬷在秀珍心里位置重要,当初曾求老太婆从中撮合。热心的老太婆费了一番唇舌,见秀珍无动于衷,便丢开不提了。东海却欲罢不能。去年,他出差时曾绕路来到秀珍学校,当面向她含蓄地表明了内心。秀珍很干脆,以 “正在上学,不考虑这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又想给她留一点儿钱,秀珍这下语言很委婉,但态度坚决,拒绝接受。刘东海很灰心,但一直没有死心。
春意已尽,落花流水,倍添人的落寞。秀珍咬着红艳的嘴唇,双眉紧蹙,斜着身子走在山路上。虽然有意的那人已无望,但只要给她时间,说不定还能从人海里觅得一称心男子的。可惜穷让她无法从容信步人海,只能就此落脚了。泪珠,悄悄挂在了她那粉嫩的双腮上。
西天角起了一片黑云,不知不觉间就扩展到了整个天空。忽然一声震雷,余声隆隆。这是今年第一次响雷,然而却密云不雨,只是空气变得异常沉闷。秀珍索性走入路边的小树林里,坐地捂脸,痛哭了一场,便擦干眼泪,换上轻松的神情,向家而去。
第二天,秀珍又来到校长家。七嬷正在洗衣服,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忙擦干手说:“坐下说话。大概学校去得拿些钱,家里没钱了?毕业的时候,你跟你的同学们总要送些礼物,照个相什么的,小意思儿,倒得花几百块钱。不愁,我的女儿。昨个你一回来,大姑就给你准备了五百块钱。”秀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道:“不是钱的事。”
七嬷再问,她却说不出口,只给老太婆洗衣服。校长夫妇的衬衣,补丁缀补丁。秀珍眼泪直往脸盆里滴。衣服全洗好晾在院里绳上,老太婆又催问得紧。她才说:“东海年纪不小了。我想一毕业,就跟他结婚。有些话,我跟他直说不好,想烦大姑替我跟他说一说。”
七嬷吃一惊,看着她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历尽磨难的老太婆,其实又很幸运。小时得到了许多长辈的疼爱,如今又得到了许多后辈的敬爱。最重要的,是几十年来,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始终如一地爱着她。这如许多的爱,使她对人也满怀着爱。此刻老太婆按了按发髻说:“好闺女,不要垂头丧气,抬起头来活人!我只恨不能迟生几十年,跟你一样,上大学,干大事。我都能遇上你姑夫这么好的人,你那么争气,还愁遇不上个好男人不成?你们家的世事,将来要叫固塬人看得眼花缭乱哩。难也就难几年,我心里有数,会帮着你们把这难扛过去的。当日你不愿意那东海,到底读书人,比我有眼力,他如今可不变了?你姑夫都不太理他。我还和他拉扯着,是想着你姐妹俩毕了业,分工作我也没别的人求,只好求他了。要说他的为人,我如今也看不上眼。你一辈子的事,不敢胡乱凑合。听大姑话,这事就算了吧!”
秀珍道:“公是公,私是私,东海在公事上是有些叫人说不清,可他对他爹娘倒没啥说的,想来对老婆也不会太差。这事大姑要不肯跟他说,我只好自己跟他说去了。”七嬷极尽所能,也劝不转她。她简直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了。无奈,老太婆沉吟良久,含泪道:“这可是把你一辈子毁了。我既拦不住你,让你跟他说去,还不如我老脸厚皮地跟他说去。聘礼钱是要的,你一个姑娘家,羞头羞脸的,又是大学生,咋好跟他开口?唉,傻子,跟你哥一样傻。世间不如意的事,常八九,难得有一二如意事。偏是些最叫人心疼的孩子,偏最不如意,唉!”
送走秀珍,七嬷挪挪这个,动动那个,唉声叹气,一下午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晚饭时,校长一进门,她就忙向老头子说了这事。校长道:“不可,万万不可。为钱作难,就难个眼前。丈夫不称意,就难一辈子了。这么吧,你先不要下县跟东海说去,明天叫小峰骑车上山,跟他哥说说。秀珍最听杨子的话,不定杨子能劝得通她。”七嬷道:“我看杨子也难。他们兄妹几个的脾性我们不是不知道,外柔内刚,最有主见,认准了的事,九牛也拉不转。话说回来,不走的路也走三遍哩,试试也好。快要考学了,小峰那孩子念书要紧,反正我是个老无用的,还是我上山吧!"校长道:“一来回,没有五十里路,也差不多了。”老太婆鄙夷道:“别说五十里,就是五百里,真有要紧事,我说走也就抬脚走了。我没有你那学问,除过跑跑腿,说说话,再能给那孩子做什么呢?”
天不明,老太婆就赶往云梦山。姬发他们早起洗罢脸,正坐在家里炕上吃饭,外面狗叫了起来。娘儿出门一看,笑道:“花花儿大姑来了。”姬发、姬杨忙下了炕。姬杨先趿着鞋迎出来问:“大姑来这么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七嬷忙打起笑脸来道:“叫事把你吓成啥了?没事,白来看看你们。快吃饭,我也走饿了。”姬杨搀她进窑,傍着她肩坐于炕上。娘儿盛了一碗饭端来,七嬷接住,却只催姬杨快吃。她怕把事情早早说出来,姬杨急得吃不下去了饭。
饭罢,从来言谈爽利的七嬷,竟有些结巴,好容易才说清来由。姬发笑道:“好啊,秀珍福大,要做官太太了。东海早有心,难得秀珍这阵也乐意。两下里情愿,有什么不好?”娘儿也说:“秀珍那样的人品学问,本来就不是平常命。”姬杨却神色大变,道:“都怪我这一病,她才急着要嫁人。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刘东海。我回去说说她。”七嬷道:“还是杨子最懂人!我在这里等着哩,说通说不通,都来给我个话儿。”姬杨骑了自行车,便忙忙往家赶去。
秀珍一看见哥哥那瘦削的脸庞,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好容易才忍住没让落下,强笑道:“一回来就说要去看哥,有些事,闹得到今还没去。听说哥病了一场?”姬杨愤愤道:“有些什么事我知道。你来!”秀珍乖顺地跟他到没人处。姬杨道:“哥身上的病能好,你要嫁了不喜欢的人,哥心里的病,一辈子也不得好。哥这多年苦自己,难道不就是为弟妹们幸福么?你要违心嫁了刘东海,哥就白苦了。”秀珍弯身采下一朵野花,一瓣一瓣地揪碎;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微笑看着姬杨,声音平静而柔美,道:“谁说我不喜欢刘东海?哥,我都二十二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怎么办。我不是哥,为着弟妹,大学也不上。我的确是喜欢刘东海的!”
姬杨好说歹说,秀珍只一口咬定她是喜欢东海的。从来不忍向妹妹发火的姬杨,火了,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秀珍吼:“他是一头肥猪,贪吃的猪!我的妹妹,竟然要嫁那号东西。气死我了……怪我,都怪我!哥没出息,挣不来钱 ……”他蹲在地上,青筋暴起的手搂着头,痛楚地哭了起来。秀珍也不劝他,低着头,眼帘下垂,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这是无言的真爱。她爱哥哥,自己终于成了家里一个有用的人,能解脱哥哥肩上的重负了,她甚至有一种酸酸的幸福感……
兄妹身边坡地的草里,昆虫鸣叫不已。微风吹得草像绿缎子一样波浪起伏着,清香醉人。亭亭玉立于草里的秀珍,就像那凌波的仙子。   
又一日,七嬷来到县城,在县政府大院劳动人事局所在的那层楼里,因不知刘东海在哪个办公室,随便推开一个门,只见一个小伙正坐在桌前看报。老太婆轻声笑问:“刘局长在吗?”小伙子眼皮也不抬反问:“你是谁?”
老太婆挺着胸脯冷笑道:“年轻轻的,不过坐个办公室,就跟坐了皇帝的宝座一样。要坐了大官,眼里还有人吗?我是刘东海他娘。”小伙子吓一跳,忙抬起眼皮,旋又垂了下去,道:“刘局长是大孝子,常接他娘来,我们都认得。什么都假冒,娘也假冒!”
七嬷闷声道:“少拿屁话臭我,只给我说,那野小子的办公室是哪个!”小伙子狡黠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这么牛气,怕真怠慢了局长的亲属,便起身出门。七嬷提了提肥大的裤子,跟在他后面。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小伙子敲开门道:“刘局长,有一个乡里老太太找你。”里面刘东海的声音道:“给说我不在。忙着哩!”小伙子道:“老太太说是你娘,可又不是你娘……”东海不耐烦地道:“我娘昨天才回去,今天不会来的。把门拉上!”
小伙子回头以讥笑的眼光望着七嬷,就要拉住门。早已满脸怒气的老太婆,一把搡开他,“哐”的一声推开门,两手抱腹,声如洪钟道:“畜生,孬种,官做大咧,我也不见了。看我不敢捶你!”刘东海一看见七嬷,就慌忙从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把椅子都撞倒了,大胖身子绕过桌子时又把文件什么的撞落下地,只听哗哩哗啦乱响。他笑得像个弥勒佛,紧步迎向七嬷,道:“我的娘,小声点儿好吗!”
小伙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真是局长他娘。”刘东海拉住七嬷,瞪了那小伙子一眼道:“怎么不说清?”小伙子忙向自己办公室溜去,且走且嘟囔:“你不容我说清么!真是,别人情妇多,他倒干净,老婆也没有,就是娘多!”副局长办公室还有几个人,见这老太婆来头不小,吃一惊,都轻手轻脚走开了。
刘东海把七嬷让到沙发上。老太婆不客气,盘腿而坐。刘东海觉不雅,关了门,递上茶笑道:“先喝茶消消气。‘不知者不为罪’,我不知是你老人家驾到了么。敢不见你,我就真成没良心的畜生了!你轻易不到我这里来,来准有事。多半是为谁调工作开后门来了。你的人,自然好说。偏你爱多管闲事,多半是为旁人。好师母,你是个一身正气,义薄云天的人,不会让我作难,为旁人开后门的,是吗?”老太婆啐道:“呸,又端起架子来了!再给我端架子,小心我揪住耳朵,把你的官架子连耳朵一齐揪下来。也少给我戴高帽子!我个头就够高的了,用不着拿帽子来冒高。我就一个女 儿,她又没跳槽的本事,用不着刘局长作难。我可不是爱管旁人的事是什么?当日我要不爱管刘家那个臭小子的闲事,今日刘大局长能接见我吗?我就爱管闲事,今日还管的是刘大局长的闲事。”
刘东海一愣,道:“我有什么事要你管?难道你有什么后台,要把我从局长升为县长不成?”七嬷笑道:“想得美!我倒有锅台,就是没后台。你托我几回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跟秀珍的事,我见她正上学,没跟她说过。想来我在她跟前还有些面子,她是听我话的。再几个月她就毕业了,这一次回来,我跟她好好说了一场。她真给我面子,应了。”
刘东海忙弯腰捡落地的文件。手都有些抖了,捡到手的文件几次又落地。他简直是大喜过望了。七嬷则闭上了眼睛。她最爱痛快事,这件事却让她很不痛快。有人欢喜有人愁,她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半晌,老太婆睁开眼道:“她只有一个要求,毕业后想分到咱县林业局。算了,我一身正气,她又跟我是两世旁人,你就不作难给她开后门咧。”东海笑道:“你就别提我刚才的那些狗屁话了。我这脸肥厚肥厚的,都叫你提得要红成猴屁股了。这算什么开后门?又不是要一官半职,进林业局搞自己的专业,属正常分配。”七嬷摇着发髻道:“这么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儿,还是什么要求也没提了?她不提,我这当媒婆的,倒要提一个。杨子为供妹妹上大学,二十七了,还不敢娶媳妇。好容易把妹妹供了出来,他也该过人日子了。乡里娶媳妇,得聘礼钱。这个钱你得掏。你看着给吧!”东海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杨子的事,我知道。再说你跟我也非亲,跟秀珍也非故,都供我们上大学,我这就跟她家是至亲了,咋能眼看着她家的穷不帮呢?说给你也不怕笑话,秀珍真是把我的魂勾走了,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五千元少不少?”
五千元的聘礼,在固塬已算是最高的了。七嬷却道:“不多,也就算了。眼见小峰又要上大学,你再多给,我也替她家接。成了亲,好好待我的侄女。你知道,我是后山有名的母老虎,你亏待她,小心我生吃了你。我敢在这劳动人事局当着你的下属面,撕住脸朝你嘴里啐,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活掏出来。”东海道:“我天王老子不怕,就怕师母,敢亏待秀珍吗?”七嬷笑道:“知道怕我就好。趁她在家,明个就把事定下吧!”东海当然求之不得。
计议停当,东海道:“今个你就住在我那儿,明早跟我坐单位的车回去。咱们先到街上吃些什么吧!”七嬷道:“‘说媒的,跑腿的,单为她那屌嘴的’,我这媒婆,不用你请吃。一顿花几十块钱,不如省下来,你给小峰买笔本。局长家我也不去,门难进,脸难看。我还是到女儿家混去吧!”东海笑道:“刚才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说了个不见,你就记到死了?”七嬷道:“想外孙咧,好些日子没见了。”东海便让劳动人事局的小车送七嬷去她女儿处。搀老太婆上车时,她笑着自嘲道:“我倒真尊贵成局长他娘了!”然而一上车,想到了秀珍,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变成了身为母亲者常有的那种忧虑神色。
第二天,天色阴沉。劳人局的小车把刘东海和七嬷送到固塬,又接来东海的父母、秀珍及其祖父母、父母。刘东海在街上最好的饭馆里,要了两桌酒菜。七嬷是媒人,自然少不了。东海也请校长作陪。校长一点也不给面子,竟毫无道理地拒绝了。东海肚量宽,并不计较,向七嬷道:“我恭敬不来,你一场臭骂,他就来了。”
七嬷笑道:“他是个怪人,不来由他。我跟这几位亲家都粗相,他文文雅雅的,来了倒叫我们跟着他活受罪。小峰那孩子,天天啃干馍。你把他叫来,让换换胃口吧!”真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副局长拖着胖身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又来到镇中。他既是本镇人又在本镇当过副镇长,熟人自然多,一路点头问候。进了姬峰他们班的教室,他一把拉住那少年就往外走,道:“好兄弟,跟哥吃饭走!”
姬峰眼睛肿得像没熟透的李子,是昨夜被子蒙着头哭了一夜。这聪明的少年,当然明白姐姐因何有这一举,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到了人看不见处,他挣脱东海的手,态度生硬,嘶哑着正在换的童声说:“我还要上课哩。只要你待我姐姐好,比叫我吃什么都好。”东海一愣,旋即宽容地笑了,道:“真是个倔脾气!好,我不强你。鼓足劲,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原来比你还穷,现在不是该有的都有了吗?你一定比我更出息。吃饭是小事,不去也罢。考上大学,一切费用姐夫全包了。”东海无意中把“哥”换成了“姐夫”,姬峰却听着特别刺心,转身便回了教室。
东海还要请镇政府的老同事。七嬷道:“能省就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东海只得退了一桌酒菜。
两亲家虽然常见面,但今日非同寻常,都有些拘谨。七嬷只得打起精神来,说些场面话。东海把一沓崭新的钱交给七嬷道:“不用数,差不了。”七嬷道:“当面数清为好。”一数,笑道,“多了一千。多了就多了,越多越好。”递给姬杨爹,眼角湿湿的,“事这就算定了。”
姬杨爹摆着手,牙缝里像有沙子,吐字磕磕碰碰地道:“这不成卖闺女了么?我闺女是大学生,不能按乡里的女子来。”秀珍望了东海一眼,东海只傻里傻气的笑。她倒落落大方,也一笑,道:“爹就收下吧!日后咱们家缓过气来,东海有求,自然也会帮他的。”东海忙道:“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那话。”东海娘也道:“我们从难处过来,当日要不是武家七嬷看着我们的难处,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亲家,收下吧!你养大一个闺女,又供上大学,花钱不止几千。再说,你正在难处,底下几个孩子都争气,不敢因没钱误了孩子上学。你们家杨子,不误了?好亲家,不客气!”姬杨爹这才抖着手接住了钱。
秀珍这几天只想到这样可以解脱哥哥,并没多想东海,此刻见他满面春风,才想到自己既不爱他,这样便是对他莫大的伤害。由是便深感愧对他,又不好说什么,只一个劲往东海父母面前拣菜。
老两口如新郎新娘一般激动。东海娘脸如红萝卜,屁股在椅子上不住扭着说:“东海要娶个城里的洋女人,我就有了儿媳妇,没了儿子咧!真不知哪世修的福,儿媳妇是秀珍。知底知面的,模样儿百里挑一不说,为人也难得。下到地里能握锄头把,坐到桌前能提笔杆子,心眼儿又好……还叫我怎么说呢?刚刚东海来接我,我都不敢信。我哭了一鼻子。提着棍儿讨饭的当日,我咋敢想还有今天?别看我儿子是局长,我眼里,秀珍是下嫁了。呸,瞧你那又胖又丑的样子,简直是把一朵好花插牛粪上去了!”说着便抽抽搭搭起来。东海忙笑道:“我丑,还不是怪你的事。瞧你那长跟宽一个样,能生出漂亮儿子吗?爹,为着有一个漂亮儿子,你原先也不该娶我娘。”东海爹也幸福地在抹泪,忙捧着大胡子,潺潺流水似柔声细气,悦耳动听道:“唉,秀珍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儿子娶一个漂亮媳妇,孙子准漂亮,也就补了我娶你那丑娘,生了个丑儿子的过了!”
连秀珍一家,脸上也有了笑容。东海爹娘又眼泪汪汪,把秀珍的五辈祖宗夸了个遍:“个个勤苦,是大善人!”秀珍一家,简直都忘了秀珍并不爱东海,也尽拣好话给亲家说。最后,两亲家的会面,以表面上的皆大欢喜而散。
东海因为兴奋过度,几乎忘了招呼人吃。七嬷见盘里的菜还满满的,便用脸盆盛了,端回去给姬峰等几个住在她家的学生吃。
秀珍因第二天要返校,没有回中山,晚上就跟七嬷住着。第二天,下起了雨。潇潇小雨很快变成了淋淋大雨,固塬裹在了阴冷的雨雾里。七嬷打着雨伞,站在街头送秀珍搭车。老太婆道:“既已这样了,心里也别太难受。将来的事难说,说不定还是好事!”秀珍道:“过去能受了的不能受了的,我都受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大姑不必为我操心。就是我哥恐怕不好受。”七嬷道:“只要你能想开,大姑就放心了。过几天,大姑就上山去看你哥。”
车在雨雾里消失了。老母还站在街头,久久眷望着那孩子去处。
这年七月,秀珍大学毕业,如愿被分到了县林业局,不过是在林业派出所。县属林场没几棵树。本县境内最大的林场,就是云梦山林场,又属固塬镇政府所辖。林业局别的人只每天坐八小时机关,不过喝茶、看报、闲聊,甚至关了办公室门打牌,就派出所的人还下下林场,管管盗伐事件,算是与林业有关。秀珍虽学非所用,但也知足了。说真的,她这阵还不敢考虑什么事业,只想赶快挣钱顾家,当然很容易知足。
警服着身的她,秀丽中又平添了英武,可爱里又给人多了可靠的感觉。的确,她已代姬杨成了亲人的靠山了。不久,她就和刘东海在固塬举行了婚礼。
东海虽然是个副局长,但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不缺逢迎巴结的人。那天,他家所在的山村小巷里,各种小车停得满满的。
前一天,刘局长三去固塬镇中,请校长参加他的婚礼。前两次,校长都摆手道:“我好肃静,怕热闹,不去也罢。”第三次,小小的中学校长竟然向刘大局长发起火来:“烦不烦?我说不去就不去,八抬大轿也请不去。我就这号人!”
东海向七嬷诉委屈说:“武老师不知为什么,后来跟我较起了劲?我想我没有忘他的恩情,从来对他毕恭毕敬的么!”七嬷不好直说,笑道:“他越老越成怪物了。他不知趣,你不会给他个没趣?”东海搔着胖脸笑道:“我不敢。”七嬷道:“那就别理他。”
东海借了二十辆摩托,族中兄弟骑着摆了长长一列去迎亲。然后是一长列大小汽车,好不风光。东海坐在车里,抚今追昔,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秀珍却没有要林业局的小车,也没有通知同事、同学、朋友来参加她的婚礼。老祖父赶着一辆搭有毡顶棚的马车送她上路。
在前踏路的,一般是新娘的父辈,所以队伍总是快马加鞭。秀珍却一定要姑母兼媒婆武七嬷为她领这队伍。那老母骑在小叫驴上,由姬杨牵着。姬杨依然消瘦、憔悴。怕把七嬷从驴上跌下来,或者是不忍妹妹早早进别人家门,他走得很慢。慢驴使得后面的马、摩托、大小汽车也干着急。队伍缓缓的,如送丧。
姬峰、姬小小各骑一匹红马,在两边为姐姐傍轿。后面便跟着东海的迎亲车辆,东海坐在头一辆车内。
姬发夫妇等秀珍的族人亲戚,也坐在男方的汽车里。姬发竟然代司机开着车。坐在这车里的人都紧张地一身汗,他却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
东海幸福而不安,红着脸,不时一瞅前面的轿车。轿车上,着大红婚服的秀珍,又与着警服时的情景不同,艳丽无比。她正襟危坐,没有激动,只有对将为人妻的恐惧,脸儿白白的。时候正是酷夏,她的心却处在寒冬里,冰冷冰冷。
姬杨没有再劝过秀珍,见面时眼光总是冰冷、严厉,一再声明不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婚期临近,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主动回来操办妹妹“出门”的事情。此刻,他的心如被蜂蜇了一般,疼痛难忍。
武七嬷银光闪闪的发髻边,簪着一朵红花。她见姬杨情绪恶劣,也愁眉不展的。而头一次坐小车的姬发媳妇,却如新娘一般两颊泛红,微鼓的嘴唇,带着甜蜜的微笑。这个队伍,就这么苦乐不均。
后面车声大作,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喊:“快些,叫前面快些!”前面依然行进缓慢。小小恶声骂道:“急着死去?讨厌!”
小小不惯骑马,紧紧捉着缰绳,只看马头,不敢看前面,一脸紧张。轿车另一边的姬峰,倒抬头看着前方。不过前方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心事。
乐莫乐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然而哥哥没有了金榜题名的快乐,姐姐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的幸福,姬峰觉自己必须两全其美,才对得起哥哥姐姐的牺牲。小子也真争气,这年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使校长在固塬不再是惟一无二的了,一时成了本地最大的新闻。
如果说酷热难耐的盛夏里为秀珍所举行的婚礼,让一家人满含辛酸,初秋如梦里清华大学给姬峰的录取通知书,则给家人带得了真正的欢乐,连带着校长夫妇、姬发夫妇也喜不自禁。生活节俭的校长,竟然掏钱让七嬷做了丰盛的酒菜,领着姬峰、姬小小在家里海喝山吃起来。老夫子大醉,醉里以为自己正当青春年少,竟哼起了流行曲:“我们是如此平凡,又是如此幸运,生在一个有为的时代,梦想不是幻想,只要默默努力,就能慢慢实现。”
姬发媳妇要把自己没用过的嫁妆缎被送姬峰一床,可惜没送出手。他的衣服被褥日用,姐姐秀珍给置办得齐齐全全的。生来连新衣服也没穿过几件的放羊娃,一下子成了时髦少年,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校长夫妇的钱这回也没送出手,有他的姐夫刘东海哩。姬杨家的艰辛与无奈,已宣告结束。
真是人事沧桑。姬发想到当年上中学时去姬杨家玩,姬杨娘给他做荷包蛋吃。他冷不防进了厨房,却发现还是小少年的姬峰,把蛋壳上残留的那顶点儿蛋白,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熟,用舌头舔着吃,几让他心酸落泪。不想姬峰如今风华正茂,也春风得意,又让他羡慕的都有些嫉妒了。
人事也有些滑稽。婚礼上乐不可支的东海,看来婚后生活没有他婚前憧憬的那么幸福。姬峰走的那日,他借故忙,没有来送行。
姬杨、秀珍、小小、校长夫妇、姬发夫妇,在街口相送。上陕师大的芳珍,可以和姬峰同行到西安。姬发高中毕业回中山时,小小还光着屁股打猪草。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大少年了,这学期上高二,依然住在校长家。
一个素质很高的长兄,对弟妹们的成长影响极大。姬峰跟着芳珍上车时,看见车窗玻璃依稀映出的脸庞,自己光润饱满,哥哥则如刀削斧凿,眼泪便夺眶而出,突然额角的乌发一摆,回身紧紧抱住哥哥说:“保重。只要哥身体好,这么多大学生弟妹,日后一定会让你享福的。”姬杨的眼泪一下子也流出来了,搂着弟弟说:“坏东西,看把你张狂的。哥等着那一天哩!”
话虽这么说,但自己的命运,还得自己来改变。弟妹们的爱戴,就是姬杨最大的幸福。弟妹们来日有所成,他自然骄傲,但不会坐享其成。
武七嬷那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浊泪滚滚,道:“好,好!看着你们亲,我也亲。亲人,就要亲!”
姬峰又拉住秀珍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会流泪。秀珍抚着他的头发笑道:“家里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机会难得,把心全腾出来,放在学习上。”姬峰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姬峰也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责任,走到小小跟前,一拍他肩膀说:“咱们兄弟姐妹,你是画句号的,必须把这个句号画圆满。”七嬷看着这兄弟姐妹五个,一个比一个叫她心疼,只恨他们不是她亲生的,笑道:“到啥地步是啥地步。小孩子家,不敢给压力太重了。别人家想出一个大学生也没那命,你们家出了多少?行咧!”姬峰坚决地说:“不行,他必须考上大学。‘死狗扶不上墙’,他不打好一个自我发展的基础,谁也不能真正意义上帮他。那年大哥没上大学回来,我就给自己说,一定要上大学,上就上最好的大学。这次报志愿,我只一个,清华,别无选择。‘有志者,事竟成’,我不是如愿以偿了么?‘行百里者半九十’,上了清华,也只是我的一个好开头,积蓄些经济力量,我还要争取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去留学,用我绝对的出色,来报效关爱我的人们。天生我人必有才,天生我才必有用!小小,你就没有这个自信么?”置身于年轻人茂盛的激情丛林,校长觉自己也年轻了,也满怀激情地笑道:“是英雄。英雄气长!”
小小浑身一振,点头说:“我或者不得像二哥出色,其实我老早就咬紧牙关要压好咱们兄弟姐妹的阵脚,做最出色的哩。即便最后不得如愿,我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么!”姬峰道:“这才好。‘我辈岂是蓬蒿人?’”打了一个响指,两手往牛仔裤兜一插,飘洒地上了车。姬杨仰天而笑,秀珍却哭了。七嬷也哭道:“死老头子,都是你把孩子们害的。峰儿,我的孩子,好容易考上大学,该松松劲咧。身子骨要紧!”
意气风发的姬峰,感染得姬发也冲动莫名。当然,山里汉子的命运对他已成定局,但盘山路上,难道就不能走出个大气人生吗?
转眼就到了收秋,姬发他们忙了个昏天黑地。因为玉米收后,还要赶着种小麦,怕误了节令,七嬷也上山来帮忙。她和娘儿掰棒子,姬杨气喘吁吁地往场子挑,姬发则擦岔开两腿,在挥镬挖玉米秆。两个男人,汗水都把背上的衣服浸出了一块一块的白斑,臭气熏人。两个女人身上也汗湿。玉米叶子在脸、脖子、手腕上划过,又经汗水一浸,痒疼痒疼的,怪不是滋味。叶子上的尘灰落在脸上,把他们弄得人眉鬼脸的。老太婆的白发,都成灰黄色的了。
劲气十足的秋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天空总笼罩着一层灰色薄雾。这个时候,最爱下连阴雨。要是不赶着把地腾出来,种下小麦,万一下起了连阴雨,种子就下不到地里了,所以他们晚上几乎只是打个盹儿,也不正经吃饭,只是啃干馍,喝凉水。
六七天功夫,总算把玉米棒子全收到了场里。七嬷和娘儿便从地里往外背玉米秆,姬发和姬杨则忙着犁地。
二春种完了自家的地,开着四轮也来帮忙。那时玉米秆已全背出地,七嬷便让娘儿用镬头挖难以使犁的地角,她把棒子用三刺铁叉摊开,让二春开着车往下碾玉米粒。老太婆腿都肿了,酸疼难忍,眼边围着一圈黑色,嘴唇干裂,却站在车扬起的尘雾中,挥着铁叉,不住哑着嗓门喊:“这里没碾到。坏小子,碾这里!”二春急得喊:“死老婆子,离远点儿,小心车撞着了。阎王老爷子一心要娶你哩!”
“呸!叫你爹弄个猪尾巴给你啃啃。不流涎水了,再教训老娘。”
正说着,车轮下一个玉米棒弹了起来,重重地打在了老太婆脸上。她歪着嘴,哼哼唧唧着,乖乖地站远处去了。
“瞧,阎王给你把聘礼都送来了。再不一边歇着去,发子就得用上好松木做个长条箱子,预备把你装在里面,用轿子抬着送去跟阎王入那黑洞房了。”
老太婆脸疼得说不成话,用手捂着,只拿那多日没睡好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二春一眼。
玉米粒碾下来了,又和碎玉米芯混在一起。老太婆是扬场把式,年轻人都没有她那个技术。可惜一万来斤玉米,堆得小山一般,老太婆一锨一锨扬完,胳膊肿得都举不起来。忙活了二十来天,人人身上脱了一层皮,总算把小麦种下了,玉米也卖了。固塬农民,很少种别的经济作物,因此粮多为患,难卖也卖不上价。姬发的玉米,还是七嬷求情让粮站的熟人买去的。价格就别提了,共得两千来元。姬发把整数拿出让七嬷还债,零头留下来日用。
冬日农闲,夫妻俩和姬杨为来春省些化肥,把周围林里的腐殖土,一锨一锨铲下来,用架子车拉到果园,满满铺了五十来亩。冻土生硬,铲时十分吃力。有一次姬发和姬杨洗澡时,骄傲地拍着胸脯说:“吃没吃苦,这就是证明。专业运动员,也难有我这么发达的肌肉。”
一晃,又到了1989年春天。该到施化肥的时候了,七嬷押着一四轮各种肥料送了上来,不久又送来了农药。钱自然是她厚着脸皮倒腾挪借的。有一次,老太婆苦笑道:“臭小子,赶快发财吧!我实实叫钱借够了。没想到,老来老来,我倒成借钱专家了!”
天气转暖。一些有四年龄的果树,枝头上开出几簇粉色的花儿来。姬发他们知道务果园就得梳花,但是看来看去,却一朵也舍不得梳。后来结下的果子,跟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一个个比鸽蛋大不了多少。
夏收时,又是一场好苦,甚于秋收。
操劳一生的武七嬷,自然歇不下,换上一身旧衣,头上顶个帕子,上山来了。衣服胳肘、腹前、膝头,打满补丁。她肚子大,蹲着割麦难受,便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雄风不减当年,只有姬杨一人在她前面,姬发夫妇拉在后面了。
玉米只需把棒子运到场里,麦子割倒后,却连麦秸也要运到场里;为扬场使风,麦场又整在最高一层梯田里,坡路难行,劳动量十分之大。
大家给架子车套上牛,到地里装上麦子,姬杨架辕,娘儿和七嬷在后面推,姬发肩头套绳,弯腰在前面和牛并排拉,艰难向坡上而行。老太婆古铜色脸上皱纹里所落的尘土,已被汗水和成了细泥条,胖身子都弯成了大肉球,喘气如牛。酷热更使她汗流浃背,昏头昏脑,嗓子如着了火。
一次上大坡,姬发只顾用劲,不防被牛踩了脚。他怕一松劲,车退下坡压了后面的女人们,疼也不叫,只用力拽绳。好容易到了坡上坪地,他才龇着牙呻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旁,揉起了脚。姬杨忙歇下车,和女人们赶过来问:“怎么了?”姬发苦笑道:“枣刺儿扎了脚。”一跃而起,又去拉车。
打麦场上净是些技术性活儿。麦子往场里运得足够多了,七嬷便腾了出来,负责麦场的活计。
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镶了玫瑰色霞边的白云。铺满麦子的场地上,老牛拉着石滚子,闷声轰隆着。武七嬷霜髻松拖,黝黑而伤痕瘢瘢的手,一举着鞭子,一捉着缰绳,肿腿一拐一拐的,随着轮圆了的鞭子在空里的尖啸,是哑声的吆喝。
花花独自在麦场边捉虫子玩儿,滚了一身的土。老太婆不时扭头看着,且亲切地道:“乖乖儿,不敢到堰边上去,看掉下去了。”
姬发媳妇从娘家牵来一匹马,套在车里。一次车上来,姬发仰面大叉开四肢倒在被滚子碾得柔软的麦秸上,望着老太婆扎手扎脚的样儿,向娘儿笑道:
“漂亮的女人,都嫁进城里,在舞厅跳舞。像你和大姐这种丑八怪,就只好在这野山凹里跳舞了。”
“死鬼,累得要死,还有劲头打趣人。你漂亮,咋不跟个城里女人疯去?”
村里的责任田顾不过来,校长只好领着两个麦客去收打。
秋天苹果摘下来,有三百来斤,没一个商品果,也就没办法卖。给姬老人、校长夫妇、姬杨家各送了一半百斤,所剩无几,娘儿藏在缸里,花花闹时哄哄她。姬杨家栽的那二亩果园是幼苗,还得几年才能挂果。大中专学生不会被分配到农村,高中毕业的姜家兄弟,在山村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了,致富路上也总是先行者,栽的果园已初挂果,所以姬发没有给他家送,他们倒给校长夫妇送了些。校长夫妇人缘好,常有山里人给送瓜果、蔬菜、鸡蛋、绿豆、小米什么的。
1990年,果园到正式挂果的时候了。春,花开个如云似雪,人人也心花怒放。
姬杨做了几架三腿梯子,三人从早到晚,爬上爬下,忙着梳花。五十来亩果园,有多少花儿呀,每一朵花都得从手下过,人无不头晕眼花的。武七嬷一到星期天,也喜滋滋来梳花。一把年纪了,又那么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竟敏捷如猿。梯子颤颤抖抖,咯吱咯吱直响,害得姬发他们老为她捏着一把汗。
为看果园用,姬发又买了一条公狼狗,与黑子配对,生了一窝崽儿。花花没人照看,便成天钻在狗窝里跟狗崽玩,甚至饿了也爬在母狗肚皮上吮奶。姬发一次看见,心酸道:“好女儿,爹发了财,准叫你活的像个千金小姐!”
花梳罢,又是梳果,忙活个没完没了。有一次大热的天姬发打药中了毒,发热发冷,恶心呕吐,倒没什么危险,就是把武七嬷险些吓死。
这年高考揭晓,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固塬镇中的。那几天,校长像只等小鸡出壳的母鸡,耐心而不安地守在门房里。姬小小的通知书寄到,他一看,竟又是清华大学,老爷子都忘了自己是老爷子了,一蹦一跳到家,拉住老太婆就满地转起了圈。七嬷莫名其妙,挣脱他吼:“你疯了?”
校长笑道:“可不乐疯了。我把才气,没传给自己养的孩子,姬杨的弟妹在我这里住了几年,一个个都得了我的才气,小小又考上清华咧。”
“有这号事?天哪,一家子出了四个大学生,两个上清华,天底下哪有这号事?死老头子,别净往你脸上贴金。难道我就没功劳?”
“你是个母老虎。考大学又不是打架骂仗,母老虎有什么功劳?”
“我还是个老狐狸,调教出的孩子自然聪明。”
“你早老糊涂了。”
“你不光老糊涂了,还是个死书呆子。瞧瞧,瞧瞧,越看你越没灵气。”
“人家说,头发越稀,人越灵。瞧我,头发多稀!”
“瞧我,脑顶都秃了。别看我发髻大,那里面搀的是假发。”
“死老婆子,就知道喊!把我都喊傻了。”
“你是在说悄悄话吗?傻了,一对儿老傻子!”
校长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太婆到姬杨家去报喜。到了门口,老太婆像母鹅一样,迈着尊贵的步子走了进去。恰好兄妹五个都在家等消息。然而,首先从屋里奔迎出来的,是白发皓首的姬杨老爹,摊着两手喊:“喜鹊来了,喜鹊来了!”
校长支住车子,像麻雀一样蹦跳着,乱挥着手哇哇大喊:
“我的孩子,小小考上清华咧!”
“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天哪,天哪,我活成人咧!”
“我真是日落西山了,说话都糊涂了呀!”
“不糊涂,不敢糊涂!”
“我叫你老人家孩子,还不是糊涂话吗?”
“你真糊涂了。我是说小小考上清华,可不敢是糊涂话呀!”
“那个不糊涂,绝对不糊涂!”
“哈哈哈哈!”
全家都涌到了院里,人人乐开了花,笑声震天。
这农家,物质贫困,精神可不贫困。
兄妹五个简直狂喜个忘乎所以,手拉着手,把校长夫妇围在中间,又喊又叫,又唱又跳。小小高高的个儿,却只发条子,显得像姑娘一样苗条,跳摆也像风吹柳枝一样好看,兴奋的嫩脸,则美如彩云。武七嬷望着他们,只是傻笑,不知所措,手都没处放。
忽然,姬杨趴在地上,向老夫妇重重地磕着头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容我按传统方式,向大姑、姑夫行个大礼。当年大姑要没有一句供秀珍上大学的话,秀珍就会跟我一样,自动落榜。秀珍挺不起来,别的弟妹也就蔫了。全仗大姑、姑夫的好心,我的弟妹们才有今日的这全面开花!”另四个也跟着大哥趴地磕头。连姬杨爹娘,也趴在了地上。校长夫妇手忙脚乱,一一往起拉他们。拉到小小时,老太婆突然一屁股坐地,激动、幸福地搂着他,叫着“我的乖乖宝贝儿”,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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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第十章 终上云梦山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武七嬷,是许多可怜孩子的人生港湾。她以自己的眷眷深情,在这些孩子心目中,树起了一座爱之丰碑。
芳珍七月份大学毕业时,刘东海本来把她安排在了县中,她却执意要回固塬镇中学。武校长早已感动了她。当初她在志愿表上填陕师大,就是准备还回这贫穷落后的故乡,像武校长那么为人做事。
农历八月十五,在乡里是大节,隆重仅次于春节。十四,姬发就打发姬杨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这晚,娘儿把耀州斗盆端到厨房,足足和了二十斤面,然后立在案前,做了个缠龙缀花落百鸟的“大月饼”——俗称饽饽。里面更是千层五花八门,有核桃仁、桂圆、软枣、大枣、柿饼、桃干、果酱、花蜜……凡山中所产,应有尽有。一直忙到半夜,姬发已经二觉醒了,睡意浓浓地喊:“还不睡?”花花也哭了起来。她才熄掉灯,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回窑。哄睡了花花,姬发笑道:“我也哄哄你吧,怪招人心疼的。”
十五一早,一家人喜气洋洋。娘儿随常打扮,父女却是新装。花花打红铃铛小髫辫,穿千针百线所缝制,如抽象派经典作品那样的百衲衣,两肘下垂着小小的金丝荷包,里面是不知如何得到的冰片等香料,防蛇咬的雄黄,足见她在这家里的尊贵。
花花戴的长命锁,是娘儿陪嫁的银饰打制。这里人即便穷得快讨饭了,女人还动不动就拿出一两件银饰来。据说苗人是远古部落争战中,从这里败走大迁徙到云岭一带的,与这里人的历史渊源相同。只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更闭塞,更多地保留了先民的特性。苗人女儿的满身银饰,正是这里女儿先前的形象。
这里人,秘宝、家方传媳妇,银饰却外传女儿,女儿再传女儿。所以一件银饰,不知变过多少姓氏,走过多少地方。一件银饰,也就代表了人类的大融合。人类共为一家,本应相亲相爱,和衷共济。
姬发还养了几箱蜂。他戴着网帽,拿着摇筒,摇罢蜂蜜,便到场部接来了祖父。老人带着别人送他的一堆糕点,让姬发去给几个老年护林员去送,说:“你到底是小辈,尊尊老人,没有坏处。”姬发只得抱着花花去了。
七嬷的女儿武大姑娘,因为上班脱不开身,直到十五这天才抱着儿子来给外家送节。她没有七嬷那么刚烈,“路遇横行者”,也“得让步时就让步”,然而形容气派,到底是姬家骨血外传,面不施脂粉自白,人不事打扮自俏,心地也极善良,敦厚可亲,温柔谦恭,活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从不争高比低,争强好胜。人说:“你娘贴给姬家的,说到底是你的哇,你还没事人一样。舅舅又跟你娘不是一个爹娘生,世事不亲哩!”大姑娘倒说:“身外之物,给怎样,不给怎样?世事亲怎样,世事不亲怎样?舅舅的舅舅,世事亲,甥舅俩见了面,连问一声也不问哩。别说舅舅跟娘连着骨血,舅舅就是娘路上捡的,也是我的亲人。我要有,也贴给舅舅哩,只要舅舅好。天底下,没有比人情还贵重的东西!再说,我爹娘双全,还有几十个堂兄弟姐妹。舅舅可怜的,无爹无娘,就我娘一个堂姐,我娘不心疼他,谁还心疼他?”
娘儿眼泡微肿,眼白布有血丝,正抱着劈柴要到厨房去生火,狗叫了起来,回身一看,是大姑娘母子站在路边。她眉开眼笑,扔掉劈柴,迎了过去道:“莫怕,狗拴着哩。”大姑娘毕恭毕敬地唤着“舅妈”,又让孩子唤“舅婆”。虽是情理之中,应当如此,但娘儿比大姑娘小几岁,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抱起外孙来,又亲又摩挲,疼个不够。
戴着顶上有颗黑纽的府绸面子瓜皮小帽的姬老人,也出了窑洞,陪着大姑娘母子坐在外面葡萄架下说天。娘儿端出一盘梨、桃、石榴放在石桌上,便进厨房去造饭。
像姬家这么民主气氛浓厚的家庭,在固塬是少有的。娘儿一面忙活,一面夸外甥女命大,说:“有个崽儿就是好!”大姑娘高声笑道:“你还生二胎不成?我看把闺女待承好,也一样!我妈就比舅舅好。太外爷,你说对不?”姬老人抽出嘴里的烟锅说:“都好,都好!”大姑娘一撇嘴道:“太外爷不敢实话实说,‘稀泥抹光墙’,巴结舅舅、舅妈哩,怕不孝顺。”姬老人笑道:“你那舅舅的确不是个东西,你这妗子倒真寻不出个不是话说。”大姑娘喊:“舅妈你听听,越说他老人家越拍起你的马屁来了。”惹个一家人大笑。
据“乡土历史学家”们说,固塬原名周原,曾和岐山那边的周原争过一阵子谁是周人积聚力量东伐的根据地,争败了,便更名固塬。但周天子姓姬,所以这里的姬姓老人,仍然固执地认为,周人是从这里起而得天下的,姬老人也不例外。他眼前的事,一转眼就忘,已往从前的事,却历历在目。张口从前,闭口早以先。这阵抓紧机会,向外曾孙女讲起了远祖周武王伐商的传说,白胡子尖一翘一翘,白眉毛尖—扬一扬地道:“早以先的早以先,太老爹的太老爹就这么说:人喊马叫,黄风斗阵,周家大军,从中山咱家门前的山道上,东走了。前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大叫驴,顶顶肥的 驴上歪着钓鱼不用钩的姜家老太公;中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马,顶顶膘的马上骑着咱那赤手空拳打死熊瞎子的先人武王祖老爹;”嗦嗦站起,给玄外孙摘了一嘟撸马奶子葡萄又说,“后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头牛,顶顶犟的牛上驮着咱那养蚕好手武皇后祖老娘。祖老爹跟祖老娘的大事,是老太公保的大媒。老太公管出谋划策,武王老爹管领兵打仗,皇后老娘管押粮运草。老太公出了八百八十八个环环扣计,武王老爹打了八百八十八回连连胜仗,皇后老娘押了八百八十八石足成好粮,咱的先人,就得了老商家天下。咱老姬家的周朝天下,一共传了八百八十八年……”
大姑娘突然喊:“舅妈,快些来!”娘儿在内诧异地问:“咋咧?”大姑娘道:“太外爷涎水流了一前襟!”娘儿急忙拿了毛巾出来,扶着老人的头,先用小指勾出卷进嘴角的胡子,又轻轻拭掉涎水、鼻涕,给扣上松开的纽子。大姑娘看着,都为自己没有给老人擦拭有些不好意思。再怎么说舅妈跟老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自己却是老人的亲曾外孙女呀。
老人余意未尽,咳嗽了一声又说:“谁闯的天下有咱老姬家先人闯的天下久远?吔——八百八十八年哩!我年轻的那阵,最爱干净。老话而今说不起咧。唉,这人一老,想争气也争个不起!”要抽烟。娘儿接过玉嘴铜烟锅,从那绣着双龙戏珠图样的烟荷包里,勾出一指头烟末子来,轻轻按入烟锅,双手递上。老人吮住,娘儿又擦火柴点着。大姑娘赞叹道:“舅妈好老练!”娘儿不无得意地说:“几十年的功夫了。打小儿,咱就爱侍候爹吃烟。”
不久,姬发回来了。大姑娘站起,问候过,笑向儿子道:“瞧你舅爷,走过来那浪子步,小时比你还调皮捣蛋。他可没少挨过我揍!”姬发弹了外孙一榧子说:“听你妈说话,小辈揍长辈。你长大了,也揍你妈。”大姑娘接过花花,搂在怀里不住摩挲。姬发在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纸烟。大姑娘忙从皮包里取出一条猴烟递给他。姬发笑道:“这多年,我口袋里常连几块钱都掏不出来,叫你供烟供茶的。今年果子摘下来,我日子就好过了。你也不宽裕,日后来就来,不用一来必拿东西,自家人没讲究。”大姑娘道:“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只怕你日后有钱了,抽的烟也牌子亮了,看不上我拿的。”姬发道:“哪敢?再有钱,敢在把我带大的人面前摆款儿么?”拆开一盒烟,夹出一根塞进外孙口里说:“汉子,来!”说话间用打火机点着了烟。大姑娘还没来得及 拦,那孩子已抽了一口,呛得直流泪,忙吐掉了。姬发拍着他的头,打量着他说:“长了。老祖宗的后人,又出了一条好汉!”
外孙要抱花花。姬发笑道:“那是你的姨,老辈子人哩。抱哭了是你小子不孝顺!”大姑娘把花花送进儿子怀里,一手护着道:“说他,你小时还不是我抱来抱去的?不知往我身上溺了多少回。”姬发不好意思地笑了,道:“要不咋怎么也在你面前端不起长辈的架子来。”那外孙把花花搂得太紧,花花喘不过气,真委屈地哭了。大姑娘赶忙抱回自己怀里哄着。
姬发嘴馋,说不让外甥女来拿东西,却打开她的皮包翻好吃的。不过是些给老人的甜软食品和孩子的小零食,另外大姑娘和娘儿身量相当,所以裁衣时一剪刀裁了两件,给娘儿也一件。姬发翻了出来,抖开说:“呵,你妗子就爱打扮个花不棱登的,骚扰我!”娘儿羞窘地在厨房门口一手挥着菜刀,一手掖着蓝印花围裙,嗓门沙哑地吼:“鬼,你死去吧!”众人大笑。姬发趁人不注意,骚情、讨好地向娘儿瞟一眼,娘儿毫不客气地还他一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抽身进去了。姬发咂了咂舌头说:“臭娘儿,烈火金刚起来了!”
当年来这里时,娘儿把先人相也带来了,供奉在窑里。吃饭时,夫妻俩先把大月饼抬进窑里供祖。姬发大大咧咧的,也不下跪。娘儿则跪地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先人,趁热吃吧!家穷,没的好东西供先人,先人甭怪。先人在天有灵,照看着老爹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跟我们多过些年。嫁到外姓人家的骨血,也平平顺顺的。先人也照看着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有余。”姬发悄声说:“怪不怪?姬家这一百年死去的人,一个个活着的时候,连自家都照看不过来,死个惨兮兮的!死去倒神了,照看人不说,阎王怕他们不说,连玉皇大帝土地公公财神爷都怕起了他们,五谷六畜钱匣子都交给死人照看了。还是死了神气!”娘儿见他不敬先人,愤愤道:“看我不告老爹,叫捶你!”
姬老人难免有这样那样老年人的毛病,就是不拿过去的框框死套现在,即思想不老僵。再就是常年巡林,要从铺天盖地的林涛声里辨别出盗木贼的伐树声、逃走的脚步声,练就了异常敏锐的听觉,偏听见了姬发的悄悄话,大声道:“不告咧!真话。天地鬼神,老爹急得没法子,才信。啥阴骘报应?老爹一辈子积德行善,不亏人,天地鬼神就亏老爹。老爹辛苦养大的儿子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天地鬼神没给老爹留下一个来。孙子也不是天地鬼神给老爹留下的,是这大姑娘的娘给老爹死保下来的。天地鬼神算啥?人才是真的。死人一把土,活人才是真的。我就一气活到奔九十,活到孙辈的孙辈都有了,还想活些年头。这方土养人,我的身子骨硬朗,你们也好,我舍不得走。真身亲眼经看着这世事变了又变,有多乐。”说个一家乐。老人更乐,涎水鼻涕眼泪乐个齐流,道:“上不得场面了,惹人嫌。”大姑娘笑道:“谁嫌太外爷,小心舅舅的拳头。”掏出手帕,仔细给老人揩净。
夫妻俩用方盘将大月饼抬上石桌,姬发即归座。娘儿执刀切开,又迈着轻捷的脚步,出出进进厨房,将一碟一碟的菜布在大月饼周围。菜色味俱全,全是自产。有一碟线角辣子,是汉子们下酒用的。果然娘儿提出两瓶酒来。酒香凛冽。酒杯是粗瓷大碗。
娘儿排饭。姬发将外孙揽人怀里,高鼻尖轻轻摩挲着孩子又细又软的头发。也许这是那对他恩深如海的一双老人惟一的孙辈,姬发由来深深疼爱,只觉孩子的头发,散发着特有的让他备感亲切的香味。
娘儿先老后小,先客后主,分派停当,便拿着毛巾微躬身站在姬老人身后。老人道:“坐下来一同吃吧,又没外人。”大姑娘也笑道:“舅妈真是个老派女人。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像你这么做媳妇的?快坐下来。舅妈不坐,我这外甥女就像坐在火盆子上一样,咋坐得住?”娘儿只得从她怀里接过花花,在旁坐下。
老人说:“不拘礼,只要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姬发举瓶倾酒于老人面前的碗里道:“人都说团圆乐,只要是文明人的活法,我觉孤孤单单在外也乐,就是外面的世界不好闯。”娘儿说:“咋不好闯?外头世界你没闯过?一头闯武宜煤窑子去了,险些没把我娘儿们操心死!”
姬发瞪了她一眼说:“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个麦秸,你就当拐棍拄。小心鞭子!”老人笑道:“你抽得她,我就抽得你。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老爹揍孙子越没说的了。我也跟你姐夫学了两句文话,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娘儿斜了姬发一眼,一脸得意洋洋劲儿。姬发故意委屈地嘟囔:“谁家娘儿,像姬家的娘儿?老爹惯得她太不像样子了。孙女惯成了母老虎,小心把孙媳妇也惯成了母老虎!”
老人拖长声说:“山里娘儿,穷家小日子的,正如人说,‘放下面盆端洗盆,离了猪娃是鸡娃,一辈子活得像苦瓜。’不疼顾些,动不动就拳头鞭子,娘儿还活啥味?老爹是忤逆哩,打过老爹的爹。老爹的爹爱打老婆。老爹十七岁那年,媳妇过门了,老爹的爹又打老爹的娘。老爹的娘,自进这姬家门,大声说话也不敢,这一回大声哭道:‘我都熬到做婆婆了,媳妇面前,你还不给我留些脸面么?’媳妇儿也在旁帮着求饶,老爹的爹就是不听,抽得老爹的娘满地打滚。老爹大吼一声夺了鞭子,一折两截,扔大门外去了。老爹的爹又扑过来打老爹,老爹一搡,老爹的爹就坐在了地上,屁股青了好多天。老爹今年九十有二了,打那往后,七十来年里,姬家再没男人敢在老爹面前打娘儿。人说‘恶有恶报’,老爹忤逆一个,倒也好,落个儿孙孝顺!”大姑娘惊呼:“天哪,我就服气太外爷,嘴里老爹跟老爹的爹鼓捣一大串,硬不糊涂。那么大年纪了哇!”老人举碗向姬发:“喝,快喝,痛喝!”爷孙俩便同喝了个碗底朝天。
庄户人苦,庄户人想从苦中解脱,发现最解脱的办法是出一身大汗,于是就有了庄户人的出汗文化——令人望而生畏的酒就辣角,辣上加辣。姬发夹辣角入口,剧烈的辣感使舌头都卷起来,然后喉咙流火,最后胃都微微灼疼了。他吸溜着,额角渗出大汗珠来,痛快淋漓。姬老人也辣得在吸溜。姬发给老人和自己又倾上酒,却把自己的端到外孙嘴边说:“汉子世界,海量才英雄。来,一条好汉,喝!”孩子抿了抿,就赶紧吐了。姬发又将一只辣角送入孩子口中。孩子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张着嘴要哭。姬发一拍他小小的肩头说:“是娘儿才尿水子多,才爱叫苦连天,好汉把眼泪往肚里流,牙咬碎也不哭。”孩子嘴张半晌,到底把哭声忍了回去。
姬发道:“真是‘爱叫的羊羔吃奶多’,娘儿爱叫苦,老爹就说娘儿苦,难道汉子不爱叫苦,就真不苦?”老人说:“都该体谅!庄稼人,都苦!”酒沉心热,老人兴起,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仰头眯眼,把男音压抑成不谐调极刺耳的女音,掉牙的嘴里露着风唱道:
唉吔,咱的外头人,
你把苦受咋哩。
正月正过年哩,
你忙活着卷炮仗哩;
二月二龙抬头哩,
你紧活着拾掇使地哩;
三月三桃花开哩,
你远山远水赶羊回来哩;
五月五过端午哩,
你出汗成血赶场子哩。
唉吔——,亲人哪,
回来你裤缝爬满虮子哩!
娘儿不满地说:“苦也苦大半年了,好容易过节,人家昨个熬到半夜,不就图这阵子一家人欢欢喜喜么?老爹倒忆起百年苦愁来了!”老人醒悟,笑道:“是这话,该欢喜。人能活几天?我正觉年轻哩,一晃,就九十来岁的人了。天大的事,大不过一个‘死’字。人生在世,一晃,就两腿蹬直不见人了,愁不过来。莫愁!再苦,自家也要想开些,自家也要看着自家些。大节里,窑门上咋不贴副对联?”
娘儿道:“文绉绉的,谁会弄那个?”姬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文绉绉谁不会弄?”老人首先鄙夷地说:“你姐夫也没在你身上少花心血,你把字一个个全当成散弹丸子装铳枪眼子放了。念书就像我这老爷子嘴里嚼着一块母猪肉,只嚼个不烂,还文绉绉哩!白寒窗了十年。趁早打猎去吧!提两只野鸡回来,我爷孙们还能尝个鲜。”娘儿高兴道:“这下你没话说了吧?还是老爹会说话!”
姬发倒真较上了劲,道:“连老爹都把我当龟孙子!我就谄出副对联来,好叫你们服气。”区区语言游戏,姬发岂在话下?他不假思索,就子丑寅卯对道,“听着,上下联:说吃最好这菜。论喝还数那酒。”一面说,一面筷头点着辣角碟子和酒瓶。娘儿笑道:“这算啥?酸秀才,酸秀才,文绉绉是酸味,这菜这酒是辣味,不对味儿。”倒是大姑娘饶有兴致说:“别的不管,字面还对得上,就是平平淡淡没有神来之笔。”姬发奚落道:“呵,你看了几本你爹扔掉不要的书,能比我强多少,就张口神来之笔,闭口鬼去之语了?你干脆之乎者也起来,越对上酸味了!我咋不能呼神唤鬼?还没完哩。听,鬼使神差一句。横批:滋溜——吧叽吧叽。”别人都愣着,不知所云。只有大姑娘伏在娘儿背上,笑个不已。
大姑娘母子要下山了,姬家人送了好远。姬老人被后人们围随着。他年轻时,比姬发还个头猛,还剽悍潇洒。“英雄不说当年”,如今他筋骨肌肉萎缩干皱地像个半大孩子,不时提裤子,擤鼻涕。裤子是姬发旧的改制,前开衩纽子也记不得扣,姬发的旧红秋裤都露了出来。大姑娘忍不住笑道:“真真‘岁月催人老’,不服老不行,太外爷是老了!”娘儿说:“咱们老了,不定还不如老人哩!人都有个老。”说着便给老人揩鼻涕。姬发也蹲下来,给老人束紧裤带,扣好前开衩纽子,笑道:“老爹,你可要挺住哇!再过几年,我成了大款,带你到外面去见见大世界,你就不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山里老爷子,人生艰难七八十年,终于成了三合院长者,外屋牛厩,披屋土炕,灶间与牛厩相通,粪臭烟熏,崽哭牛哞。他却在南墙下晒着太阳翘着胡子尖一声长“吔”,然后说:“还想咋么?好日子!”不过姬老人是例外,他这时也笑道:“屋漏天窗的小日子,经不起风雨。山里人,小有灾便成大难,老天仨月不落尿水子,就要为果腹愁断肠。老爹没留住儿子们,不就是这穷家小日子的罪过么?老爹是老了,眼睛还亮堂着哩,也不知道外头大世界的人是个啥活法,就想看看。”老人的孩子气,使他的孩子们越觉他可亲。
姬发少不更事,倒不觉什么。经历了亲人间太多的狂喜迎归和凄惨别离,姬老人对这种淡淡的相见和相别,很觉幸福。大姑娘劝了几次,他才领着小夫妻停步,眼看着那母子俩转过山弯不见了,还久久伫立。
天空闪耀着蓝光,大地则洒着金子般的阳光。路两边,怪树盘虬,奇花芬芳。
到了采摘果子的时候,姬发他们实在忙不过来,只得雇了十几个人。1990年那阵,苹果供不应求,而且价格看好,一斤红富士两块七,秦冠一块四。姬发的果园,正式挂果第一年,就收入三万余元。当时在固塬,年收入上万元的家庭,就算富户了。姬发一下子成了耀眼的富人,连姬杨都惊呼:“我为你喝彩!咱们山里人,能从穷窝子爬出来,太不容易了。”
1991年秋,苹果下树后,在地头堆成了山。客商纷纷而来。娘儿和七嬷也不下地了,烧水做饭,只管招待人。老太婆唠唠叨叨说:“山高路远的,客人能来咱们这里就好,不论生意成不成,都要叫客人吃饱。这也是咱家代代传下来的待客之道。”
姬杨领着几十个雇工,在地头论等分级。姬发则迎来送往,和客商舌枪唇剑,讨价还价,也算是初试锋芒。最后,卖得十万余元。固塬是穷山区,少年这就算是大款了。如果说姬杨的弟妹们考大学全面开花,招得了固塬人的羡慕和推崇,而这些为穷所困的山里人,对暴发起来的姬发,却没有敬意,倒是另眼相看个眼睛贼红。   
姬发才不管人们在以什么眼光看自己,只管西服领带,春风得意。好朋友姬杨,当然不会眼红他,只会替他高兴,不过也曾私下警告道:“有钱是好事,你可别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我知道你,容易烧得慌,说不定又要花心肠了,不保还要赌博吸毒。”姬发擂了他一拳道:“人家受了这么多年苦,刚刚熬出头,你就冷嘲热讽。我脖子上面不是分不来好坏的狗脑袋,用不着你教训。青春易逝,快给你找个花姑娘吧,钱有叔叔婶娘给你掏哩。”(第十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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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06:19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姬老人弃世

不名一文,人是钱的奴隶,成天奔波来,忙碌去,都受钱的役使,身不由己。那时姬发老幻想着钱赚一大把,落个自在身,按自己的心意,潇潇洒洒,快活一场。真有了钱,眼前道路无经纬,四顾皆茫然,他又不知走哪一条路,到什么地方去潇洒快活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其实无钱平常,有了钱也平常,“曙色未晓人尽望,及乎天亮也寻常。”
去年果子卖得的三万来元,清理他和校长夫妇欠人的债用去了一万多,果园投资又用去了一万多,所余不足一万。
对于真正有钱的人来说,这当然不足挂齿,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呀?激动之余,又惴惴不安,捏在手里就是舍不得花。直到今年,又得了十来万,想想明年只会更多,他才把手松了开来。心里纵有许多浪漫,真要花钱,他却变得极为实际起来。许多农人,积一生力量来建房造屋,这是他们人生中莫大一事。姬发便跟妻子商量,趁着手里有钱,赶紧给家里盖一座小洋楼,免得手空了又干瞪眼。
“手头有钱,心里不慌”,娘儿的心态很平静,笑道:“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一有钱先想着了结自己一辈子的事。咱们又不急着回去,盖下谁住?果园年年有收入,迟盖几年又有什么大不了?人家韩信,饿肚子的时候洗衣的老婆子给了一顿饭,成了大将军就带满筐的金子去谢那老婆子。大姐、姐夫养你成人,好容易有了钱,该先想着报答他们才是。他们就那么一个女儿。外甥女一家三口,挤在小小一间宿舍里。里面灶具家具一摆,人进去插脚都难。我问过秀珍了,城里一个两层三间小楼四分大的院子,六万元足能买下。依我,先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他们住着也宽敞,老两口节假日想在城里住住,也有个地方。凡事理应先紧后慢,先有用后无用,把我们那眼前用不着的小楼放在后面慢慢盖,先紧着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我觉得好。”姬发不说话,微笑着,好看的花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娘儿低了头说:“这人怪了。人家把真心掏给你,你倒像是不信?”姬发道:“怎么不信?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别提有多美。我看着,只想在你脸上亲一口。”娘儿啐道:“人家在正经跟你说哩,你倒不正经听!”
姬发道:“老两口养了我,可没养你。从来姑嫂、婆媳难相处,你跟大姐,既是姑嫂,又是婆媳,大姐脾气又不好,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有心?”娘儿道:“我顶平常,不是我有心,是大姐的心肠太好了。她的为人不平常,待我哪点像婆媳、姑嫂?分明跟亲娘一样。女儿咋会对娘没有心?”姬发道:“你既是这个心,正合我的心。钱也是你辛辛苦苦挣的,你要没这个心,我有心也不敢使出来。正好,我今个闲着,不如到县里去跟外甥女说说,让她挑个合适的地方,咱们好给她买下。”
娘儿取来一身黑色西服,让他换上。推自行车出门时,他又道:“这匹老驴,也该淘汰了。”娘儿笑道:“我早知道你想买辆摩托风光。想买什么就买吧,不要心疼钱。”姬发咂了咂嘴唇道:“我只心疼你。”娘儿追着要打,他早登车而去。风把乌黑的头发,吹得飘飘洒洒。
到了镇上,去校长家放车子时,七嬷问:“没事跑县里做什么?”姬发道:“山路,骑着车子费力,想买辆摩托骑。”老太婆瞪了他一眼道:“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张狂,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唠唠叨叨,训个没完。姬发知道给外甥女买地方的事,说了她肯定不同意,越要挨训,便准备先斩后奏。
外甥女一家见他来了,欢喜异常。孩子偎在他这个舅爷怀里,没胡子揪,就揪鼻子。外甥女做了几个菜,女婿则提来了啤酒,要与他一醉方休。姬发略喝了几杯道:“不敢醉了,你舅妈派我来有公干哩。”便说了买地方之事。外甥女一听,就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姬发问:“难道你不高兴?”外甥女哭道:“我是高兴哭的。虽说称舅舅,你在我怀里长大,我把你当弟弟疼。你能有如今,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日后路长,我有个难处,不求你求谁?地方就不买了。我们什么时候有了钱,自己买。”
姬发无论怎么说,大姑娘夫妇就是不肯让他买地方。妥协的结果,是让姬发把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
彩电一下子买了三台,另两台是给校长夫妇和姬发自己的,再就买了一辆“幸福125”摩托。回到固塬,姬发又挨了七嬷一顿臭骂。校长也说:“你有了彩电,把黑白电视机给我们就行了,不该花闲钱。”
果园新雇了两个长工,活路轻松了一些,姬发也有了闲情逸致。云梦山气象万千,他便买了台“松下”相机,乱拍一气。多日下来,就有了几个得意之作:一是姬老人站在朝天峰顶,捋着银须,眺望无边林海的样子。脚边柔弱的小花小草,满铺于地。翠绿的林海上空,飘着一层玫瑰色霞光。一只鹞鹰,正振翅出林向霞。老人那神情,活透出灵魂已与这片绿色熔铸在一起了。另一则是姬杨扮作护林员状,挎枪引狗,在林中警觉四望的样子。身边的几株桦树,也挺立如森林哨兵。虽说还称不上是艺术品,但这个爱好,无疑让姬发的为人,更多了些美的情愫。
这日上午,姬发提了老人最爱吃的饭,来到场部老人的屋子。老人怯冷,大秋天就在屋子中央生上了火炉子,正和几个护林员围炉一面揉搓自种的烟叶子,一面讲古。这一回讲的是周被秦灭,当年从固塬发兵东下的周武王那不争气的后人,又回到故乡的故事。老人溅着唾沫星子说:“前面是一千秦兵,红甲红马;后面是一千秦兵,白甲白马;中间是咱姬、姜、武三家那些丢了先人的货色。赧王没了赤金冠,头上胡乱挽了条丝巾;姜后没了凤头鞋,脚上胡乱登了双丝袜;武相没了玉佩,腰里胡乱缠了条丝带。看热闹的人,挤了一路,都说:‘这三家子的先人下山的那当儿,是布衣, 后人回来换成了丝的,没赔。”’抬头看见姬发,忙收总说,周朝久远,也只八百来年。自古到今,历朝各代,兴盛衰败,都有个运数,谁也没法子万年不败,唉!”
屋内烟叶子的辛辣味浓烈。一只误人的蝙蝠,寻不见出路,在墙壁上乱碰着,发出瘆人的刷刷声。尘土纷纷扬扬落下,都迷了姬发的眼睛。姬发打开了窗,赶走蝙蝠,把饭菜布在老人面前的木墩上,又递过毛巾,让老人擦了手,道:“还热着哩。趁热吃吧!”姬老人捋开嘴边的胡须,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笑道:“好吃!你媳妇还知我的口味,菜也烂。日后不要送了。一来回得走五六里,你们都忙。"姬发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我们说得都不爱说了,你老人家就是不听。住这么烂的房子,自己弄饭吃,叫我们心里怎么得下去?还是跟我们住一块吧!”老人道:“这多年看林子,把我脾气也弄古怪了,不爱让人侍候。自己管自己,心里舒坦。”姬发知多说也无用,只坐看他吃饭,一声不吭。甘愿孤苦活人的祖父,不知为什么,近来常给他一种不轻松感。
就在第二日,早饭后,经盘龙凹的土路上,林场的那辆手扶冒着黑烟停了下来。开车的小伙跳下车,站在路边唤着姬发。夫妻俩忙出了窑。小伙子道:“快上车到医院去,老人昨夜巡林掉杏树沟去了,这阵还不省人事。”
夫妻俩一下子懵了。半晌,娘儿扎煞着手,拖着稀软的腿,往手扶走去,边走边颤声哭:“亲人,咱的亲人哪!”姬发则变了声朝地里喊:“杨子,花花跟着你吗?”姬杨“嗯”了一声。姬发道:“照看好花花,我们下山了。”姬杨问:“出了什么事?”姬发顾不得回答,三脚两步奔到手扶跟前,只见祖父躺在一个护林员怀里,一动不动,衣服被荆棘挂得稀烂,脸上血肉模糊,白头发白胡子都被血染红了,忍不住哭道:“昨个我送饭去还好好的,今个咋就成了这样子?”护林员道:“昨夜出去,一夜没回来,我们就担心有事。今早大家去找,果真是掉沟里去了。”
姬发抱怨道:“一大把年纪了,叫跟我们呆一处,看门带孩子,就是不听么!”跃上车,抱老人于怀,酸泪汪汪唤,“老爹,我是你孙子。你醒醒,睁眼看看我呀!”老人了无反应。娘儿上了车,跪扶着老人尘血模糊的皱脸,放声大哭道:“老爹,可怜的人,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几时享过清福么?我们不缺你挣的那几十块钱。等你好过来,我们死活也不要你当那个烂场长了。”花花听见母亲在哭,知道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大哭起来。姬杨抱着花花飞赶到路上,手扶已转过山弯不见了。
大路上空,满罩绿枝绿叶。两边坡地上,则是簇簇丛丛的野菊花和累累如玛垴珠子的酸枣。和风徐徐,馥香扑鼻。森林如梦。
老人先被送到镇医院急救。校长夫妇闻讯,慌张赶来。校长见老人伤势严重,便到镇政府去要小车,准备送老人到县医院。老人渐渐有了意识,喃喃道:“呸,要叫我断子绝孙!你糟蹋林子,也会遭天罚的,子孙也不得好活。”七嬷听了,便认定老人并非失足掉进沟里,一定另有原因。
老人终于清醒了过来,睁眼环视着床前的亲人。七嬷忙哭问:“老爹咋就掉沟里去了?准是有人害你。成年捉贼,得罪的人太多,有人只恨你不死哩。”老人神情复杂,多少难言。姬发道:“大姐的嘴,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在肚里藏一点点。缺德没良心的人有,又不是偷金子抢大款,不过偷几棵树,谁会缺德没良心到害命的地步?”
望着涉世不深的孙子,老人的神情也单纯了许多。他并不想把事实说出来,以至于给孙子留下仇人。孙子不承认人情有至薄,世情有至恶,心中只有至爱,无有至恨,岂不更好?他含笑道:“真是的,你大姐就爱瞎猜。我老眼昏花的,脚底又不利落,黑天黑地山崖畔,叫草蔓儿一绊,自家掉沟里去了,怎么能赖别人?不敢胡说!这一回,跌得不轻,只怕再回不到云梦山了。唉,我一死,有谁能跟我一样,拼着命保那片林子呢?”姬发道:“老爹真是个老顽固,人都成这样子了,还丢不下那林子!那林子关我们姬家屁事。你这四十来年,只知道管那林子,什么时候管过自家?”老人声音微弱而沉重,道:“难怪你有怨!长这么大,我真没管过你。为这事,我心里一直觉亏了你大姐,也愧对你。”姬发忙笑道:“我说的是什么,你想的是什么?我哪里怨过你?我是说,从今往后,你就把那林子丢开,等好了,三日跟着我大姐,五日跟着我,什么心也不操,只享现成,逍逍遥遥活些年头。”老人百感交集,眼角竟泌出了浊泪,道:“老来,谁不愿享清福?只盼好了,只怕不得好了。‘亲孙子,真金子’,老爹虽没给你操过心,其实心里顶疼你。老爹身上,这阵只觉冷。你上来,抱抱老爹,叫老爹在你怀里暖和暖和,好么?”姬发一下子眼角挂满了晶莹的泪珠,上床盘腿而坐,尽量舒舒服服地抱老人于怀。七嬷,娘儿也泣不成声。娘儿抱了床被子来,盖在老人身上。
老人望着孙子红润饱满的脸颊,红噘噘的嘴唇,只觉可爱,道:“福寿难两全,就怕没福也没寿。老爹奔九十的人了,没福有寿,死也是到时候了,莫伤心。想老爹小的当儿,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当英雄,而今到头,窝囊废一个,真真可笑。生有五个儿子,个个有英雄气,可惜生不逢时,没一个真成英雄。孙女也天生一股英气,也生不逢时,如今也老迈无用了。如今英雄正逢时,让孙子给赶上了,就不知道孙子有没有英雄气。”姬发含泪笑问:“老爹真不知我?”老人道:“知是知一点,倒是个敢作敢为的。”姬发一摆那厚厚的乌发道:“最老爹知我!”伸出手来,老人也颤颤地伸出手来,爷孙一击手,笑个泪飞。
吴镇长虽来固塬已一年多了,校长却还与其没有过往来,所以先到文书屋里,说明了来意。文书从吴镇长办公室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武老师,您还是另借辆车吧!政府的车,镇长说他待会儿有事要用。”老夫子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走进了镇长办公室。镇长在桌后椅上摇着身子笑问:“这不是武老师吗?”校长盯着他的胖脸问:“你到底给不给车?”镇长道:“对不起,我的确有点小事儿。”校长一拍桌子,吼:“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才有点小事儿,姬场长都快死了!车是公车,老人是因公负伤,你是什么事?你天天出门以车代步,老人四十来年为集体在林里走,总起来能绕地球走几圈,生死关头,就不能坐一回车吗?你到底给不给?姓吴的,你别惹恼了我这教书匠。我其实不好惹!”
校长雷霆大震,没有震动镇长,倒把隔壁的企业办主任老原震了过来。不知他向镇长耳语了些什么,镇长才冷笑道:“早就听说你这位中学校长很牛皮。要不是你老丈人因公负伤,你以为你牛皮,就能公车私用吗?”校长也冷笑道:“正是老丈人因公负伤,我才公车私用。我参加工作快四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公车私用,还是老丈人因公负伤。”
小车到镇医院,老人又昏迷了过去,姬发轻轻抱老人上了车。七嬷向娘儿道:“不是我说不吉利话,老爹脸上死色都上来了,凶多吉少。只盼没事,防个万一,你家去把该料理的,都料理料理。”娘儿含泪点头。
两天之后,活跃的环保老战士姬长庚,在县医院停止心跳。临到最后,老人像与好朋友告别一样,无力却分明很用力地一握孙子的手,脸上便出现了肃穆、庄严的神情,睁着眼睛,似有什么还丢不下。姬发一连哭求了三遍:“老爹,你合上眼睛吧!”老人才慢慢合上眼睛。
娘儿一回到中山家中,即请姬杨爹领族中几个男子去掘墓坑,又请姬杨娘等几个相好的女人,帮自己赶制寿衣、收拾院落、筛粮磨面。这日,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娘儿想老人要是有救,至少得在医院呆数十天,这么快就回来,说明已无救了,心里一阵哀楚,流泪与姬杨娘等迎出门。校长夫妇已下了车,娘儿不问,他们也不说,无言相对,都一脸悲戚。
镇政府的小车一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就回来了,这车是林业局的。武大姑娘随车而来。秀珍因小车挤不下,搭班车而回,还没有到。乡俗,死也要死在家里。如果死在外面,尸体就不能进家门,所以姬老人仍挂着个输液瓶,表示还没有咽气。大姑娘提着输液瓶下了车,随后姬发抱着姬老人也下来了。娘儿忙赶上去抱住老人的腿,泣道:“老爹,你跟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吗?我是咱姬家正宗的女人呀!祖宗、先人,你该跟我说上一句话呀!”
姬家人,这几天人人狼狈不堪。姬发一直没有合眼,眼泡红肿,眼白布满血丝。大约连脸也忘记洗,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蓬乱如鸡窝。娘儿则头发、衣服上,满落尘灰面灰。
进了屋子,姬发平放老人于炕,拔下输液针头。娘儿打开板箱,取出备好的寿衣来。大家七手八脚给老人穿上。在医院的时候,姐弟俩已为老人擦洗了身体,此时姬发便抱老人于炕沿,七嬷站地拿毛巾仔细地给老人擦着脸,娘儿则跪地给老人搓洗脚,剪脚趾甲、手指甲。然后,两个娘儿一边一个架住老人,校长跪在炕上扶住老人头,姬发执剪,给老人修剪了头发、胡子。老人闭眼睡去似的,安详地任由后人收拾打扮着自己。寿衣是花缎长袍短褂。收拾停当,戴上缎子瓜皮帽,老人像个清朝的遗老。
姬杨爹在那两间没有檐墙的厢房下,支好停尸床,铺上谷草。众人便移尸下炕上床,蒙缎被于尸体上。逝者离去时骑的纸马,娘儿已预先糊好了。姬发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到大门外焚了纸马,然后提了个瓦盆放在停尸床前,跪地于瓦盆焚化纸钱,放声大哭。七嬷、娘儿、大姑娘坐在他后面地上,也以悲声告知世人:我们的亲人,抛下了人间万事,抛下了我们,走咧!
姬杨爹娘一一劝住。到七嬷时,只劝不住,姬杨爹哭道:“大妹子,你对得住姬家,对得住老人!”硬抱起了她。
姬杨爹骨骼粗大,肤色黝黑,高颧骨,高鼻梁,串脸胡。如大多终岁在这贫瘠的黄土地上辛勤劳作却收获甚微的西北汉子一样,他表情有些冷酷却心地温良。
姬发、七嬷穿上不收边的白粗布孝服,腰系麻绳,脚趿白布鞋,跪地向姬杨爹三叩首,托他主持丧事。两家既是通家之好,姬杨爹便觉义不容辞,只谦虚地说:“怕办不好,尽心吧!”姬发听七嬷说过,自大伯父到祖母,姬家故去的人,因为家穷,丧事都草草马糊,便说:“停丧七日。老爹在我手里,得从这家里风风光光地出去。”校长在旁不容分辩说:“老爹最见不得虚荣铺排。丧事从简,只准停三日。我说了算!”
他在岳丈家,凡事不爱做主,一旦做主,就一言九鼎。姬发虽不情愿,却不敢不依从。
族中有数十男女来帮忙。姬杨爹一一分派活路,或帮厨、或搭棚、或报丧、或接客、或收礼、或搀扶老年吊丧者等等。秀珍到镇上后,便约了芳珍,雇了辆蹦蹦车也赶来帮忙。二人在尸床边大哭罢,父亲就派她们去置办席面用料。娘儿没经过丧事,不知该采买些什么,七嬷口述,芳珍取笔纸记下,二人又坐蹦蹦车下山了。
大姑娘是外人,不必守灵。女主人因要操持内务,也不必守灵。守灵的只七嬷和姬发。男左女右,男跪女坐。孝子跪坐,都在草上。七嬷旁边,放几条长凳,供来吊丧的女人坐。不久姬杨也把花花带回来了。她是曾孙女,戴红孝,也坐在七嬷之内守灵。
族人纷纷前来吊丧。男人多独个而来,在床前苇席上磕三个头即罢。个别年轻人,不磕头,而鞠躬,默立。女人则是手捏帕子,或仨或伍,列队摇摇摆摆,跄跄踉踉,大哭入门,在条凳上坐下,又大哭不已。虽然声势浩大,但叫人总觉她们有装腔作势,来为丧家撑体面之嫌,倒不如那几个只鞠躬、默立的小伙子,叫人感觉严肃、自然一些。姬杨老娘专门在一旁劝女吊客止哭。
姬发逢男吊客来,便陪着磕头。七嬷则陪着女吊客们放声大悲。花花虽不懂事,但已知太老爹再也不会抱着她拿胡子扎了,也哭个不已。看着亲爱的姑姑伤心,又不忍,一面哭,一面跪着用小手给姑姑拭泪。吊客不断,姑侄俩直哭了个嗓门嘶哑。姬发趁一时没人,向七嬷道:“你歇去吧!整天哭,人咋受得了?”七嬷道:“不敢。客来吊丧,连我也不陪,就太不敬人了。客来得越多越好,显得老爹生前有威望,咱们在乡里也有德行。”
翌日早起,守灵一夜的七嬷和姬发,给老人擦罢脸,用锤敲铁铧七下,献饭,哀哭。众人劝住。门外大树上架的高音喇叭,便一遍一遍地播放起了哀乐。于是中山姬姓合族,沉浸在了悲哀的气氛之中。
门额吊着白孝布。门上贴着三方白烧纸。
门边墙上,贴着白纸对联。横批为:仁者爱山。上下联为:两袖清风德生威,半生寂寞苦成林。
门旁一侧,收礼棚的对联横批为:尽心而已。上下联则为:礼轻礼重只管来,情长情短全在心。
亲戚里,大姑娘的丈夫和儿子,带着大花圈,最先来奔丧。死者的女儿及侄女、外甥才送大花圈,姬老人无这种亲属。七嬷和大姑娘为使老人出门时风光一些,原来说好一人送一个。买一个大花圈起码得四十来元,校长嫌浪费,只许母女俩共送一个。
之后,姜、武两亲家的近族要亲,纷纷而来。老车夫领着十二口吹鼓手,坐马车也来了。吹吹打打里,姬家热闹起来。
因为偶有女人被夫家或老人被后人虐待而死之事,所以固塬丧俗里有一项,就是死者必须被可靠的亲属检查尸体之后方可人殓。“女靠娘家,男靠外家”,姬老人的外家,同辈已无人了,下辈只有一个表侄,约五十年没有来往过,虽然给报了丧,却迟迟不到。
眼看天已正午时分,还不见来,姬发便道:“不来就免。难道我死了,还要等我舅舅家来人不成?”七嬷啐道:“呸,甭拿你那狼心狗肺的舅舅跟旁人比。你也是舅舅,我死了,你难道也不去看一眼?当年太老娘在世的时候,两家跟你我来往一样亲,不会不来的,再等等。”终于,门外响起了马车声。七嬷道:“想是来了。”忙领着姬发迎出去。两个少年,正搀着一个白发老者下车。姬发不认得,七嬷一看,正是表叔。姐弟俩跪下,行大礼。老人拉起他们来说:“路上车轴坏了,就给来迟咧。”七嬷道:“我就说准有原因,不会不来的。”老人道:“小的时候,我就跟这小子一样,是姑婆的娘家独根苗儿。你有多疼他,姑婆就有多疼我。别说我还能动,就是不得动,爬也得爬来。”说着便流下了泪。姐弟俩感动地也流下了泪。
到灵床前,老人颤巍巍跪在席上,哭说死者当年如何把他架在脖子上,如何带他去打猎,哀叹:“你这一走,连着我们两家的那根血线,就真断咧!”七嬷和姬发在灵床边草上,哑声大哭。校长好容易劝起老人来,搀着揭开蒙被。老人看着尸体,默然垂泪半晌。
固塬乡俗,即便死者不是被虐待而死,靠山也会吹毛求疵,数落个没完没了。孝子得反反复复赔罪哭求,靠山才肯放话让入殓。若死者是媳妇,连公婆有时都得跪听死者靠山的训斥,哀求宽恕。要是嫌丢人,不请死者的靠山来就入殓,除过姬发和舅舅家那种关系外,万万使不得。乡邻会说三道四,认为死者死得不明不白。即便丢人,这个人也得丢,丢个光明磊落。
女婿孙女婿不在孝子之列,所以校长可免过这一关。于是七嬷带着大姑娘,姬发夫妇带着花花,跪地等表叔数落问罪。
老人转过身来,哭声说:“两家虽说多年没来往,姑婆的后人,我常打听哩。就说嫁到武家的这女子吧,谁不称好?死了的一世好人,活着的也个个好人。孩子们,我没有什么教训的,入殓吧!”照例,孝男孝女们伏地谦虚地哭说自己不好,感恩外家包容担待。不过姬老人始终要强,从没让自己成为后人的负担、拖累,因此他的后人抱怨自己不好并非谦虚,而是觉得他们的确在老人身上没有尽什么心。
吹鼓手奏哀乐。众家来亲,伏地大悲。七嬷起身,铺姬发媳妇给老人缝的绸被于棺底。姬发与族中男子,便轻抬姬老人入棺。表叔给姬老人口袋装上路上用的盘缠,然后蒙上他带来的绸被,次是七嬷的。武大姑娘的绸被,没有进棺,留下以“荫被后人”。
姬发特托姬杨从云梦山采来各种野花,此时满撒棺内,以让这心灵美好的老人,随花而去。哀乐止。众家来客停止哭声,坐席吃饭。有祖外家来客坐的一席,姬发端盘,七嬷布菜。
姬杨爹领人在棺前并放两张方桌,设下灵堂。灵堂后摆着姬老人及其父母、妻子、众儿子儿媳的遗照或画像,灵堂前则是一对纸糊的金童玉女。
姬发和七嬷侍候祖外家来客吃罢饭,仍凡事不闻不问,只哀守在灵堂旁。
校长早已让人给镇中的副校长捎了话去,不许送花圈,不许来人,并说芳珍是以私人身分来帮忙,应以请假计。副校长违心不过,仍带了一个大花圈,与几个校领导赶来吊问。校长大为光火,门也没让进,就让他们带着花圈又原路返回了。
秀珍知姬发好爱体面,自己掏腰包,却以林业派出所的名义,给老人买了一个大花圈。
姬发正为镇政府无一人来心里不平,企业办主任老原骑着摩托,带着一个扛大花圈的小伙子,吊丧来了。二人在灵堂前三鞠躬后,老原便弯腰拍了拍七嬷肩头说:“师母节哀!你也上年纪了,保重身子要紧。”七嬷口干唇焦道:“难得你还有心来!发子,招呼你原哥喝茶。”
姬发起身,领二人到席桌旁坐下,递烟沏茶。老原道:“书记、镇长不能来,派我代表他们。”姬发冷笑道:“哄傻子去吧!你不过出于跟我姐夫的师生情谊,假私济公罢了。我老爹最后几日,镇政府连个狗影子也不来照望一眼,未免有些过分了吧!别说他是因公负伤,就是老病,也是在任上呀。那几日,老爹嘴里没说,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哩。”
事实是,老原曾两次向吴镇长报告姬场长去世了。第一次,吴镇长闷声不吭。第二次,吴镇长便不耐烦地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听着姬发的抱怨,他不好背后说领导的坏话,只是笑。又有人来吊丧。姬发便叫来校长作陪,自己跪草去了。
午后两点,大门外鞭炮炸响。十二口吹鼓手,吹吹打打,列队出门。姬杨父子随其后,着常服,一提麦草笼,一端放着香、烧纸和印有“冥国银都”等字样纸钱的方盘。姬发最后哀哭出门,低头弯腰,一步一踉跄。
他们是要去接先逝的姬家众人之灵,回来一聚。别家丧事,穿白戴孝“接灵”的儿孙侄儿孙,总是摆一长串。看热闹的人,无不为姬老人身后零落而唏嘘。
山青水碧天蓝。路边的野草闲花,微香细生。
那些故去的亲人,姬老人和七嬷曾不厌其烦地给姬发讲过他们活生生时的情景,但姬发一直觉他们很虚幻。如今活生生的姬老人也不存了,那些亲人才在姬发的脑海里真实起来。
从姬老人的父母之坟起,按辈分长幼顺序,姬发一一伏地磕头。姬杨父子则跪地以麦草引烧纸钱。吹鼓手吹着《招魂曲》,半圆状围坟而立。
跪伏在七嬷父母坟前,姬发感触万千。姬家正如祖父所说,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但祖父也应知,姬家却有太多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大伯父和那回回大伯母即是。面对父母之坟,想着那正值如花青春的一对人儿,却倒入这地下永不得起来了,少年悲不自胜,伏地紧搂坟土,放声大哭道:“爹、娘,儿子有姐夫、姐姐疼爱,一点也没受可怜,就是爹娘太可怜了。爹、娘,跟儿子回家吧!娘,儿子接你来了。娘哇!”
凄惨的哭声里,姬发的身子剧烈抽动着,像要把那大身子抽成两截似的。老车夫想着旧事故人,吹不成唢呐了,也蹲地而哭。
正是因为有那姬家大爹和大娘动人的爱情,才有了武七嬷活泼的人生,热烈的人情;也正是因为有那铮铮硬汉五爹和温柔美丽的五娘的爱情,也才有了将要让人人称美的姬发的人生。
久久,姬杨父子架起了姬发。他满面尘垢,两眼无神。回路上,姬杨把方盘交于他。他倒扣在头上,抽泣不已。
听着“接灵”的唢呐声渐近,姬家门前鞭炮声又大起,是催娘儿们“迎灵”。于是姜家三姑、八姨,搀着白发苍苍的武七嬷悲哭出门,后面跟着也一身素白的姬发媳妇。固塬风俗,孝子绝不可有外姓,但孝女因为媳妇是外姓,无法绝对,干脆就大杂烩,要是人太少,外甥女外孙女也可充数,所以武大姑娘便跟在姬发媳妇后面。最后面,是秀珍牵着花花。武大姑娘和花花,只戴红孝布,都不穿白孝服,而着家常衣服。
出门上路,约走了二里来远,眼见“接灵”的队伍缓缓转出山弯,七嬷便颤巍巍在路侧跪下,后面的女人们也跟着跪下。从太老爹娘起,故去的亲人,无一不是七嬷亲自送到坟里的。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与他们感情深了。想起他们来,她肝肠寸断,捶着地,哭个气断声咽。
“接灵”的队伍更近了。“生母不如养母亲”,姬发看见七嬷那伤心欲绝的样子,更难受,也哭个撕肝裂肺。众男女的哭声,此起彼伏。
两队相遇,男人停步。吹鼓手左右大幅度摇晃着身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曲牌,无非是《下河东》等悲壮凄凉之曲。三姑、八姨搀起七嬷来,别的女人也随之起身。两队并为一列,男前女后——女人无论多么辈高年迈,也得从在男人后面,这是规矩。
如果死者的儿孙及其媳妇特别孝顺,接下来死者的外家、女婿便要为其披红。鞭炮响起,校长拿着红缎被面刚要上前,姬族的一位长者却先他出了人群,把一条红缎被面系在七嬷身上说:“大姑娘,族里人都感念你,为咱族里保住了这一门。”族人向出了门的女子披红,这在固塬可是开天劈地头一回。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多少辛酸往事,涌上了七嬷心头。她哭个难以自持,又瘫跪在了地上。姬发回身跪地,紧紧搂七嬷于怀。姐弟俩,哭作了一团。校长也擦起了眼泪。
鞭炮再度响起。“亲不见怪”,校长觉得姬发是自己人,不必多此一举,只给他媳妇披了红。这种场合,理该突出他媳妇。娘儿长长的睫毛上满挂泪珠,哭道:“我不配。老爹没跟我享过一天清福。”校长道:“那是他老人家视林子如命,无心享清福,不怪你。”
人搀起七嬷和姬发,队伍开拔,缓缓进入大门。孝女散开,孝子将方盘置于桌上,在灵堂前苇席上三叩首,然后跪席不起,是要烟茶酒饭侍候恭接敬迎而归的先人之灵了。
唢呐曲变悲为欢,是《合家乐》。姬杨爹侧身站在姬发之内,灵桌之旁。姬杨拿起方盘,从里面端着一个水烟袋、一个烟荷包、一盒香烟、一匣火柴出来。姬发接过,高举于头顶之上。姬杨爹从盘里一一取出那些东西来,献于桌上先人像前。然后是茶三杯,酒三盅,白筷三双,饭菜就出来了。无非是面食蔬菜瓜果做出的花鸟虫鱼,亭台楼阁,山水人物,重美而不重味,都是姬发媳妇和族中娘儿们的手艺。
最后一道菜献上,娘儿出来,坐凳与姬发放声大悲,唢呐声由欢快转哀楚。人劝住,娘儿离去。门外大路上,七嬷那如滔滔流水的哭声便传了进来,是该孝女献饭了。
出门女子献给先人的饭菜,一般是在婆家做好,由女婿用担子挑来,摆在置于街巷的条桌上,供众人观赏之后,再抬入。七嬷没这个心,饭菜花供都是姬发媳妇代做代蒸的。大路上,放着四张条桌,上满摆各式花供饭菜,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花馍上,还插着各色纸花。校长也入乡随俗,头戴白孝,与七嬷共立于桌后。姬发与吹鼓手列队而出,来迎 饭。队伍在饭桌旁一字排开,姬发磕头谢饭。然后姬杨与七个少年,两两抬桌而入。七嬷哀哭随后,校长跟在她后面,最后是迎饭队伍。到灵堂前,七嬷坐凳而哭,校长跪在苇席正中,姬发跪在苇席里侧。七嬷想起五娘来,声声哭道:“亲人哪,没吃上人饭的亲人哪,活活饿死了的亲人哪,我就是把天下的好饭都弄来,这心也使不上了哇!”姬发突然伏地大哭:“娘,娘啊,儿子孝顺不上你呀!”他现在十万八万斤粮食都能买来,可是于母亲又有何益呢?母亲就是一碗饭也吃不上,活活饿死了哇!
校长也泪流满脸。人将花供饭菜,一一递于校长,校长又一一递于姬杨爹。姬杨爹献在灵桌上。姬发哀哭着,再磕头谢饭。校长在苇席上,五叩首,洒酒于瓦盆,起身。姬发三磕头谢饭,也起身,到七嬷跟前,揽住她,又大哭起来。人劝住姐弟俩,献饭告罢。
娘儿领着族中女人,排出席面来,招待来客吃晚饭。虽然有酒,但因是丧事,无一来客酒醉出洋相,个个一脸肃然。
冥色四合,天上星光黯淡,姬家则灯火通明。孝男孝女们,哭声此起彼伏,是在“奠酒”。这一仪式里,有姑、舅、姨诸亲为姬发一家“搭白”一项。姬发没有这种亲戚,就免了。娘儿身上,则白布系得满满的。花花身上,也有七嬷等给系的三条白布。然后是众家来亲“奠酒”,为老人请吹曲牌。姬发对每一来亲,都要磕头致谢,不知磕了多少头,两腿稀软,膝盖酸疼。直闹到后半夜,方罢。花花虽是嫡系晚辈,但因年幼,便上炕歇息去了。七嬷、姬发,仍一跪一坐在灵堂旁草上,为老人守夜。
天微明,娘儿围裙里兜着一把新坟之土回来,抖于瓦盆里,鞭炮便从大门前向村中响去,是催族人起来送逝者上路。众家来亲在路边条桌上摆下纸斗、柜、钱、鞭炮等路祭,等待丧轿。
族人纷纷而来,一阵忙乱,起棺上轿。
七嬷两唇发干,一声恸哭:“亲人哪,咱留不住你咧!”众孝男孝女眼泪刷地下来了,放声大悲。天地为之动容。
送丧队伍上路了。吹鼓手吹着《送魂曲》,鞭炮声震耳欲聋。
姬族一白须白眉长者,在最前开路,手擎丈余长的引魂幡,上书:天不老地不荒人不死生死死生又入一重天地。惜此天地此云梦山不可无姬长庚今竟无!春蚕丝尽,蜡炬成灰,重造山河之志未竟,奈之若何?奈之若何!!!
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随其后。吹鼓手三排四列,又随其后。之后便是姬杨和两个少年,各举着一大花圈。再之后,便是孝男孝女。男左女右。男只有姬发一人,女也只有七嬷母女俩。老人的曾孙女花花,坐在轿上顶灵。娘儿因要领着族中女人在厨房忙活,哭看着老人上了路,即回。
十六位族中壮汉,抬着丧轿。丧轿两边,系着两条长麻绳,供男女孝子拉轿用。男女孝子,都趿着鞋,腰缠麻绳,手拄柴棍,头上的孝布,也不再拖垂,而是缠着。姬发头上,还顶着瓦盆。七嬷和大姑娘,拽绳在手。姬发一手要扶瓦盆,一手要拄柴棍,只得把绳头挽了个圈,套在肩上。
过祭桌时,众家亲戚焚纸斗、柜、钱,放鞭炮,然后校长和女婿一边一个,垂泪把轿扶灵,别的亲戚则默然随在轿后而行。亲戚之后,是若许扛锨的族人,散散乱乱,竟杂着七八个女人。在固塬,女人为死者之坟添土,还没有先例。
行三里不到,只见路中间正有一堆柴火,在熊熊燃烧。据说死者之魂,看着阳间的亲人,留恋不忍离去,然而一过火堆,死者之魂就进入了阴间,天地之隔,人鬼之别,再也看不见阳间的亲人了。长子或者长孙,要在火堆旁摔碎瓦盆,至于是何讲究,则不得而知。送丧队伍在火堆旁稍停,孝男孝女,众家来亲,悲声大放。三姑凄切地哭道:“太亲家公,自打咱的油馍过门,你就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怜。这下咱的油馍,再也没老爹护袒咧!”
待跳跃的火苗小些,姬发摔碎了瓦盆,送丧的人便一个个从火上跃过。姬发和大姑娘,架着武七嬷过了火。几天来的过度劳累,老太婆已快撑不住了。
鼓乐暂息,众人的哭声也暂住,只有七嬷和姬发那压抑不住的哭声,还不时响起。有鸟不怯人,几乎贴人面飞过。空里鹞鹰飞得沉稳、迟滞,云雀则轻快、迅捷。远处,蜃雾里的树林,像炸弹刚爆炸,枝叶不分明,朦朦胧胧的一团又一团。近处,悬崖向路倾斜,已有了裂缝,却万年不倒。悬崖最绝处,有孤松倒挂。那边缓坡处,则是无数枝节盘虬的柿子树,互相交叉,纠缠不清。
山高水长,路时高时低。高时白云一伸手都够得着,低时则若坐井观天。最低处,是流水,银光闪闪。泉水边大石上,有野处山居的人家。烟霞在人家青紫色的茅屋上缭绕 着,闲散自在。
人家旁,小小的坪地里,谷子在迎风微微地颤抖。谷叶上,露珠徒然闪着光,像夜迫不得已离去时洒下的泪。谷穗则沉甸甸的,低垂如女子的留海,同时也是生命行将结束的标志,——果实将把它们累死。
逶迤的送丧队伍,尾刚出了这岗,头又隐入了那岗。时在半崖上,时又在一架飞桥上。景色愈行愈美。这方土地以其气象万千的景象,似乎在向那把生命献给万物的逝者姬长庚,表演着一出名为《万物颂》的大剧。
在白光泛泛,红霞四射的东方天际里,送丧队伍缓缓消失了。绿色卫士姬长庚老人,从此离开万彩交辉的人间,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
没有几个固塬人,觉自己和子孙欠着老人永也还不清的一份恩情债。什么时候,固塬这个小世界,对姬长庚这种人的所作所为,才不再漠视甚至无视呢?
葬礼罢,客人云散。孝男孝女则要在家守到烧了“一七”纸,方可离开。姬发歇了一夜后,便挖了几棵翠柏,植在老人坟边。
生即意味着死,无可奈何,因此人人潜心理中,都存有悲剧意识。只是直面死亡,有人不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有人却能。所谓英雄,就是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凛然向死的人。要不怎么会有“慷慨悲歌”之说呢?姬老人最后几天,直面死亡,向孙子所言,尽为慷慨悲歌之言。
浅草平铺的高坡上,新植翠柏下,黄土坟前,雾漫漫里,姬发俯瞰着一片空旷宽敞的平野,久久伫立。蓝天高远,缕云成练,秋风劲峭。那有松柏之骨气却又极慈和的老人,曾以粗糙的大手,给过他多少疼怜爱抚。姬家的又一幕活剧,拉下了帷幕;又一篇关于人生的文章,画上了句号;人间又少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少年富于音韵的心,又多了一个休止符。他泪水潸然。想到另一位极有风骨却也最慈和的亲人,那斑白头发浑脱到几不胜挽的武七嬷,也老之将至,少年的心震颤了。
最轻易的是人死,势所必然的是人死,最残酷、严峻的是人死。最不易的是人生,最匆促的是人生,最珍贵的是人生。
人生这块最珍贵的宝石,少年断不肯将它湮没尘土,而要将它打碎串为粒粒光彩闪烁的项链。只要用心营造,人生就能精彩。
这西北汉子,怆然而挺立于千古高原上,静若松生空谷。死者长已矣,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
阔大辽远的西北,从来就是英雄史诗横空出世之地。
头顶一只雕,秃尾长翼,铁嘴金钩,力礴云天。訇然一鸣,声撼九皋,气吞万里,天地顿成恐怖之色。
一鸣惊人至毛骨悚然,那大鸟即不见于渺渺茫茫。鸣声尚在这千古一人耳畔,千古高原,千古苍天震荡,成千古一鸣。(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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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更上一层楼

云梦山的镇山虎姬长庚一倒,盗贼便猖獗起来。大白天,林中这里那里,都可听见嘭嘭的伐木声。周围村里的男人,谁要不去砍树,便会被左邻右舍视为懒汉、没出息。连有些护林员,也和盗贼里应外合,趁机占便宜。盗伐事件,由小到大,渐渐失控。
林场的副场长,是吴镇长的表叔。他不过挂名领一份工资,几十天才来林场望一眼,常年只在家务果园。姬老人出事后,不得已,他在林场住了下来,但生怕得罪人招祸,即便遇见盗木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他也私下叹:“乱黄子咧。不得了,不得了!”
照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云梦山就很有可能成为连绵秃山。不管怎么说,云梦山林场在本县是最有名的,在省林业厅也是挂得上号的。当年人民政权刚刚建立,出现大毁林事件不要紧,现在太平盛世,再出现那样的事件,固塬镇的几位主要领导,恐怕就要身败名裂了。他们不得不数次开会,研究决定谁来继任林场的场长。可是固塬的农村基层干部,责任心不强的他们不放心,有些责任心的又不愿上山。别的事情还可以,惟独要护住这片林,非拼出命来不行。不过是林子,谁愿意为其提着脑袋来负责任呢?
又一次会议上,企业办主任老原观色巧言,建议把林场拍卖给私人。说林场只有属于某人,这人才会尽心尽力,想方设法,保住林子。不管林场属于集体还是个人,只要满山绿色,镇政府都好向上面交代。虽然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但也没有不许拍卖的政策,所以拍卖也不违反什么政策,是在打擦边球。二则镇政府经费一直紧张,林场虽说属于集体,却从来没有给镇政府贡献过多少资金。当日有姬长庚软磨硬拦,镇政府无法随便砍伐,现在可以随便砍伐了,但大面积砍伐森林,又会造成恶劣影响,而且只要镇政府一动斧子,盗伐现象必愈演愈烈,最终滥伐的责任,还会全挂 在镇政府名上。只有拍卖给私人,镇政府才会得到一笔不小的资金。万一私人保不住林场,镇政府也不负主要责任。
这位不起眼的基层干部说他的建议时,两只小眼睛闪着的光,锐利而狡黠。他算是揣摸透了领导们的心。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领导们对保住那片林子都持悲观态度,考虑的正是要“金蝉脱壳”,让自己别负这个主要责任的问题。别无上策,他们只好采用了老原的下策。于是领导们摇晃着开会常有的那种像刚睡醒似的脑袋,通过了这一会议决定,并决定让“点子稠,办法多”的老原,全权负责云梦山林场的拍卖事宜。
既有了找“替死鬼”的办法,吴镇长每天又是一副失眠的样子。因为心无挂碍,他总是彻夜不眠地打牌。
数天之后,镇政府大门口的墙上,便贴出了一份公告,详细说明了云梦山林场的面积、边界、拍卖底价、截止日期等。人争相围观。
这日姬发媳妇来镇上赶集,见政府门口围了一群人,不知何事,也凑了过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块字纸,她不认得字,就求一个老爷子给她念念,偏那老爷子也不认得字。有个小伙子,见她不事打扮,朴素纯洁,天然美丽,就献殷勤道:“嫂子,我给你念吧!”她一听,是镇政府要卖林场,由不得动了心。原来没有钱的日子不好过,如今有了钱,又成了她一块心病,只怕姬发让钱烧得寻花问柳,便想不如买上一片林子,把钱花光,就困住那小子了。照例,每来镇上,有事没事,她都要去朝拜七嬷。跟那老娘儿说了会闲话,她便提起镇上要拍卖林场一事,想探探老娘儿的态度。七嬷正言厉色道:“这事我知道。我正要问你,你们的钱,是你管着,还是那臭小子管着?”娘儿笑道:“他叫我管着。”七嬷这才露出了笑容,点头道:“这就好,那小子这山看着那山高,钱在他手里,就留不住。在你手里我放心。捏紧些,不敢乱花。回头在家里盖座小楼,就离了那是非之地,平平顺顺过日子。听我的话,千万别叫他买林子,买不出好事来。”娘儿见她和自己的想法相反,便不敢多说,只笑。
这两个娘儿,同为无知识的家庭主妇,对待丈夫却大不相同。小娘儿的丈夫就在跟前,日夜守着,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却小心防范,生怕他有外心。老娘儿当年,丈夫在数千里之外,经年不见,纵有外心,她也不得而知,但却永不生疑,只心系丈夫的安危。倒也好,后者的丈夫历尽劫难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的心境,因为家里的女人给他保有着一个最后的温馨根据地,他也对她痴心一片;前者的丈夫却没来由烦恼痛苦,因此也就会没来由对她生出不满和敌意来。
姬发媳妇本来以为,七嬷谨小慎微,姬发却胆大包天,这事只要跟他一说,他准会高兴地蹦起来的。没想到回去一说,姬发竟无动于衷,道:“没事就闲着吧!‘心多麦不收’,有这么大一个果园,够咱们的了。再说天天撵贼,我可受不了。老爹撵了一辈子贼,保住了那么一大片林子,死落个无声无臭的,我犯得上像老爹那么傻吗?”家庭大事,自然是男人最后决定,况且买林子娘儿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别有用心,见姬发不乐意,就丢开不提了。老原的办公室倒热闹起来。有二十来位跟着苹果园挣了些钱的农民,欲买林子。他们每人只掏得出一两万元,当然只能买一小片。林场的拍 卖底价是50万,这些人的钱合起来也不够,所以那人选这一片,这人便选那一片,互不重叠,倒也落个互无竞争。
没有竞争,还算什么拍卖?老原只登记,让先别交钱。他还在等来个什么大户,好把林场八十万元一百万元卖出手呢。可惜,他左等右等,这种人就是“干呼万唤不出来”。
固塬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人,虽然资不顶债,却有办法挪腾出一大笔钱来。只是他们的钱投出去,首先讲究的是收效快。林场难管理不说,一棵树长成材起码得十数年,周期如此之长,他们可没那个耐心来等。
其间,姬发曾下过一次山,自然要去朝拜七嬷。老娘儿故意笑道:“没听说镇上要卖林场吗?天大好事,我都动心了。你那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买上千儿八百亩,我帮你们守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再怎么说,那林子也是老爹守到如今的,想他们也会给你便宜些。”姬发诧异地望着她,见她一本正经,道:“我当这世上就我一个傻瓜,原来还有一个比我傻的。把钱扔到那地方,跟扔到泥坑里一个样。你要高兴买,我送你几万块钱,不是稀罕那林子,是为买你一个高兴。”老娘儿这才打心里乐了,脸笑个如皱菊,抚着姬发漂亮明净的脸蛋道:“我还当你是傻子哩,真变聪明咧。我是怕你中了邪,买下了那林子,才故意这么说的。孩子,记住我的话,买林子,不光丢钱,说不定还要丢命哩。我死的时候,只要能看到你露着这白晶晶的小虎牙给我笑,我也就笑着死了。我可不愿再给娘家人送丧咧!”姬发笑道:“你年轻时还聪明,老来是又聪明又傻了。你瞧,我手心的血茧子还没长好呢。辛辛苦苦挣些钱,我怎么忍心白扔?我也不忍心拿死来叫你伤心。要死也要活个七十来岁,你一百多岁了,咱姐弟俩同时死,谁也不为谁伤心。”
七嬷不知有多乐,给姬发做饭时,把眉户《梁秋燕》唱段哼个不住。
那些欲买林子的小户农民既无竞争,便以为自己买定了。林场盗伐成风,让几个心急的在家里坐卧不宁,便上山去护自己选定的林子。不料有一人竟被盗贼毒打个奄奄一息,送到医院花了近万元,才保住小命,却成了终身残废。林子还没真正买到手,就落了个人财两损,众小户震惊,无一再愿买。
姬发媳妇又到镇上去时,如实向七嬷承认自己也曾有过买林子的念头,夹着长睫毛微笑道:“你不愿意,也不碍事,只要发子愿意,我准备背着你买。多亏他也不愿意,要不真买下了林子,这可不就把祸买下了么?”七嬷咬牙切齿叫了声“贼女子”,就狠狠给了她一通臭骂,却突然一笑道:“那个人残废了,也真可怜,只是这个事出得好。人不教训人事教训人,我怎么教训你们,也未必顶用。那发子我最知道,没个定性,好跟风,当时不愿意,招不住谁烧两把火,又热了,冷不防就会买下林子。连你都有背着我的念头,他越敢背着我干了。我也早想到了,这几天心里怪不塌实的。这个事出得好,你们这下知道买林子就是买祸了,不用我说。好,想来你们不会再背着我干咧。我放心了。”
拍卖截止日期眼看就到,老原处连过问的人也不见影儿。他可急了,这日干脆骑摩托车径奔盘龙凹。老远就看见盘龙凹土场上人影绰绰,沸反盈天,不知出了什么事。近前停下车,见姬发、姬杨只穿短裤,身上汗淋淋的,原来是在厚草上摔跤玩儿。娘儿、花花、两个雇工,在旁呐喊助威。娘儿笑着点了点头,便要引他进屋。老原道:“好不热闹!待会儿,我也看看热闹。”
姬杨这几年在这儿,身体巳恢复了元气,又成一条既健壮又英俊的青年汉子了。有东海夫妇,弟妹们已不需要他的钱。秀珍多次劝说,他已同意今年年底就不再在姬发这里干了,——秀珍在城里给他找了份工作。主要是呆在山里,很少有跟女孩子交往的机会,城里交往就广泛一些,更容易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他已经三十岁了,不光家人,姬发夫妇、校长夫妇都对他的终身大事很熬煎。
姬杨个头一米八几,姬发还比他高出一头。姬杨背宽腰圆,膀大腿粗,姬发的腰细了些,却恰到好处,腿也颀长,躯体线条更富韵律之美。两人已战了两个回合,各有一胜,这一回合是决胜负。此时扭扯到了草边,姬发眼看要把姬杨放倒了,却意识到这样倒下去,姬杨的后脑勺肯定会碰到草外硬土上,便松了力。姬杨趁机扑倒了他,用膝盖顶着他肚子笑道:“你输了。服不服?”姬发道:“不服。今天叫你占上风了,明天再来。”姬杨弹了他一榧子道:“明天还是你输。”姬发亲热而粗暴地给了他一拳道:“净让我在老婆面前丢脸!”
穿好衣服,姬杨便和两个雇工下地去干活,姬发则领着老原向窑洞走去。他长腿大步的,老原跟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着。
窑洞门前,堰畔上丛丛菊花,争奇斗艳,清香缕缕。三只带哨子的白鸽,在空中优美地飞翔着,还有两只在窑顶咕叫。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几条金鱼在游弋。老原叹道:“大兄弟的日子,到底过滋润了!”
在窑里沙发上坐下,姬发让了烟,娘儿沏来茶。老原只闷抽烟,不说话。姬发望了望这位不速之客,也若有所思地抽起了烟,额发半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他把头发向后撩了撩,笑道:“我知道你说不出口的话了。林场卖不出去,你进也难,退也难,一筹莫展,就找我这个傻瓜蛋来了。说不出口就别说!我挣这点钱不容易,我大姐也好不容易才为姬家保得一个命根,谁愿落人财两空?倒是我想烦你,镇上街面要有卖的地方,给我通个气儿。老爹说走一抬脚就不见了影,姐夫大姐也上了年纪,保不住哪一天就陪不上我了。趁着他们身体还好,我想在镇上弄个漂漂亮亮的小家,不务 这果园了,做点小生意。挣钱在其次,主要是想老老少少,乐乐呵呵地过小日子。”老原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连抽了三根烟,才开口道:“眼看着毁林,难道老人家去了,固塬有社会良心的人都死了吗?”姬发的眉毛弯了弯,轻轻一抖,又展开了,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我还是头一次听人用‘社会良心’这个词。这个词好!社会良心,首先你们当官的应该有。我老爹一生一死,谁关心照顾过他呢?你们当官的先没有社会良心!我就有保这个林场的热心,也冷了。我没有社会良心。林场是我老爹出于社会良心,给社会的贡献,不是出于私心,给孙子留下的家产,我也没有责任管它。你今天要跟兄弟只是说林场,抽几根烟,就请便吧!”
老原生满雀斑的长脸上,神情肃然,咂了咂干燥的嘴唇道:“书记镇长都是走马灯笼,说走屁股一拍就走了。我可是固塬生固塬养的,不可能不爱家乡。出于对家乡的感情,你赶也赶不走我,要走还得等我把有关林场的话说完。这个林场,可是你老爹四十来年的心血啊,你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孙子对老爹怎么会没有感情?可老爹和林子是两码事呀。老爹是可敬的老祖宗,林子算什么呢?”
“林子也是老祖宗。我不学无术,也知道先是林子从海洋登陆,然后才是动物登陆。况且你老爹比命还看重这林场,你作为他的后人,要对他真有感情,就应对这林子也有感情。我在会上提出把林场拍卖给私人,就想到的是你。你们家的男人,要上战场,准是英雄。林场只有交给这种人,才能保得住。”
姬发眯缝着眼冷笑道:“别跟我说大话。我不是愚公的子孙,不会那么愚的。”老原又脸色阴沉,只会抽烟,半晌无话。姬发闲陪无聊,便说:“难得来,吃了饭再走吧!”老原苦笑道:“又下逐客令了。话不说完,就赶不走我。你怎么像满腹怨气,只会围住锅台转的娘儿?好好听我说话。大话不说,就说小话吧!不错,你是个山里小农,可谁不知你是个洋性子人,好潇洒?你表面看似有些玩世不恭,可跟你交往过的人,谁不知你跟养你的那位说话如打雷放炮的武家老嬷嬷一样,最有温情?我就知道,你原先曾打算带老爹满世界走一走。可惜,这下不能了。不过你还有姐夫、姐姐、老婆女儿呀!难道你就不想带着他们苏州杭州,甚至德国美国走一走?有座漂亮的小洋楼你就满足了?就不想出门开着辆小汽车?可凭果园,大家如今一窝蜂务,不出三年,苹果就会比卖屎还难,那时你干什么呢?做小生意,你得先交学费,况且竞争激烈,你也未必能打下阵地来。开煤矿办水泥厂,你没门。你跟着苹果手头落个一二十万元,在固塬算是个富人了,可敢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吗?话说回来,云梦山林场对于你,虽算不上人和,却是天时地利。老爹几十年的经验,你不学也知怎么个干法。云梦山有林两万余亩,一亩按五十棵树算,一棵树按五块钱算,这个林场也现值五百万。这还是最保守的估算,一棵树苗都卖两三块钱哩,林场现有价值再扩大五倍,也不夸张。况且森林是绿色银行,树在不停地生长。个人拥有期限是三十年。三十年里,这个林场的价值,不知要比现有的翻多少倍。既没有竞争,买者顶多只一次性掏五十万就一劳永逸了。所以谁肯买这个林场,谁就是有长远眼光的人。危险当然难免,眼前就出了那个事。没有危险,能轻易到你姬发手里吗?天上不会给你姬发掉下个肉包子来。出了那个事,对你倒是好事,越没人跟你争了。人都敢为的事,就像如今务果园一样,肯定没有多大前途。你手头落了些钱,就是当初务果园时,人都不敢为,你敢为的结果。‘无限风光在险峰’么!我就知道你敢为人所不敢为,才来找你的。”
容易激动的姬发,终于沉不住了,血液沸腾,又浓又长的睫毛颤动着,起身抓了一把谷子,到外面去喂那些鸽子。老原知道他动心了,长吸了口满是松香味的山里空气,又长出了口气,便闭上眼睛,头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这一番谈话,他可真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觉累。
过了一会儿,姬发却神情颓丧进来,说:“算了吧!我没那个福气。”老原一下子坐端身子,疑惑地望着他问:“又怎么了?”姬发急急忙忙地说:“一下子拿五十万,我可只有去抢银行了。”老原又懒洋洋似要打盹的样子,半闭着眼笑道:“这你就不用多虑了。只要你有心买,钱好办。我跟领导说说,从基金会贷。不过那个明摆的秘密想你是知道的,贷款至少得给领导、基金会的人花几万块钱。”姬发好看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哼了一声说:“知道归知道,可羊毛还得从羊身上拔,贷款在我头上就得我还。花不花,花又给谁花,花多少,我得掂量着办。别指望我跟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家伙一个样,我受不了他们那种债台高筑的日子。”老原皱起了眉头,却暗藏着笑容,道:“他们还不是活得很潇洒吗?好啦,随你,你看着办!”
娘儿一面在窑门口拣菜,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她既不愿丈夫花心,又不愿遭逢不测,便用衣襟撩着菜进来说:“你找死啊!这么大的事,不跟姐夫、大姐商量,你就定了?”姬发一撇嘴说:“大姐那人,还容我跟她商量?只要一开口,她准发雷霆。”娘儿好在琐事上无理吵闹,在大事上人却很朴直,不善争辩,喃喃道:“大姐的心,咱们也得体谅。连命搭上了,咱们要林场又有什么意思?"老原忙道:“一开始,可能难些。只要稳住阵脚,日后就容易了。我是相信发子的。”姬发摘下墙上的土枪,胳膊筋肉隆起,一挥枪说:“我要弄不过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就不是姬长庚的孙子。算你有眼力!这么吧,买不买,明天我给你话。下去可不准乱说,小心传到我大姐耳里了。”老原走后,娘儿又劝阻。姬发只道:“男人的事,女人少搀和。”便不肯和她多说。
对于姬发的人生历程来说,这可是莫大一事。他在一种麻酥酥、无精打采、思想混乱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一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他来到镇中学,直奔校长办公室。在个人感情上,他常向好友姬杨倾诉,但在命运大事上,他却总是向校长去说。毕竟,姬杨比起那老夫子来,少了些人生沧桑,显得太嫩了。
恰巧校长一人在。姬发吞吞吐吐半晌,才笑道:“姐夫,我有一个傻想头,就怕你不赞成。”校长道:“坐下说,坐下慢慢说。”姬发在他对面坐下,低头揪着指头道:“姐夫要不赞成,我就不干了。”校长道:“说说看。”
姬发“我”了一声,却说不出口,只望着校长笑。校长道:“有话就说呀!嗨呀,都为人父了,还看我这老家伙的眼色行事不成?”姬发瓮声瓮气道:“我大姐肯定不赞成。”校长道:“她不赞成你的事多,事事都听她的不成?倒是,你最听我的话。做人,不妨出格一些么。你认为对,就去做,不听我的话也行。我又不是圣贤,张口是理,什么都对。”
姬发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着,像个小孩子样只是笑。校长用湿润的目光盯着他,也笑道:“五大三粗,一彪汉子了,在别人面前那么杀伐决断,在我面前就只会傻笑,呸!倒让我想起你爹,虽说是我的长辈,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在我跟前偏跟你一样,只会扭捏。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姬发一咬嘴唇,终于道:“不是你可怕,是我的想法没准会把你怕住。你让我把我的傻想法,细细说完。我已经成人了,大姐的话,当然不一定听。你要不乐意,我还是听你的话的。我历来服你。那年在考大学一事上,就怪我不听你的话,没有把握好人生关键的一步。姐夫,我想疯一次,来个二次创业。败了,大不了跟以前一样,回家种那几亩地。”于是便说了自己欲买云梦山林场的打算及买后的好处。
姬发的想法总让老夫子觉活泼而新鲜,也总让他觉有些不切实际。依照惯例,老夫子总要给年轻人先泼一泼凉水,板着脸道:“不能光想好处。一旦买下林场,你就坐在火山口上了。”姬发道:“里山那些人是欺软怕硬。他们怎么不敢欺负老爹?”校长叹了口气说:“说你长成人了,你还嫩很呢。老爹多少难处,咱们不知道罢了。他是个要强的老人家,哪肯把私下的难处说给咱们,让咱们为他操心?”姬发用指头轻轻弹着桌面道:“听拉拉鸪叫,就不种庄稼了?有刺激,活人才有劲头。我不爱四平八稳活着,更不爱像蜗牛一样,用壳子把自己闭塞起来活人。姐夫,就让我疯一回吧!老爹的遗像,我有时看着很慈祥,有时又看着威严不可逼视。我身上流着老爹的血液。谁要我是男人呢?是男人,就该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一个大战场来。”
校长默然半晌方道:“我不是阻拦你,是让你知其难,知其险而上。先不要让你大姐知道,小心给你搅黄了。好自为之!”姬发激动地把手在空里一抡,打了个响指说:“呵,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好姐夫?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怎么走,只要不走歪门邪道,姐夫都会尊重我,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的。”校长叹道:“凭良心说,我不是个好姐夫。我要是个好姐夫,就会像你大姐样,对你买那林场,持坚决反对态度。话又说回来,我的确也不是那种以自己‘走过的桥比后生走过的路还多’,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求稳怕变的心理讥笑后生‘冒’的老爷子。后生,就是冒的。不敢冒 风险,胆小怕事,前怕狼后怕虎,那是‘后生老人’,不然就是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后生娘儿’。后生可畏,但那样的后生,有什么可畏的?正是那种小脚女人式点点而行的后生该嗤之以鼻,而不是大步流星的冒后生。话似乎扯远了,其实还是为那林场。‘铁肩担道义’,老人之后,没有人肯保那林场,你作为老人的孙子,只有挺身而出了。不过说到底,我心里还是怪觉难受的,这明明是让你去跳火坑哇!”姬发把手指交叉起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没有姐夫说的那么伟大,不是前仆后继要保那林子,而是要赚大钱。既是为赚钱,我当然知进退,不会为钱搭上命的。姐夫不必难受。呵,这二十来年,我经的是人情,从今往后,我可要好好经一经世故了。做出的事情,有些可能会让姐夫不太高兴。不过我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做,姐夫都要相信我。我还是崇尚姐夫的为人的,不会让自己太世故。姐夫的头发又长了,我给你理理吧!”
二人便步向校长家。校长的脚步声呱唧呱唧的,姬发却脚步声咚咚有力。七嬷一听见脚步声,就知姬发来了。她像个爱俏的姑娘一样,把头巾搭在肩上迎了出来,张口“肝儿”闭口“肉蛋蛋”地叫着。姬发笑道:“七尺大汉了,还这么叫,人听见了不笑死?”七嬷啐道:“爱笑由人去笑,反正各人的嘴长在各人头上,别人管不住。我的宝贝命根肉蛋蛋,我这么叫着亲,我偏爱这么叫。”
进了屋里,老太婆又取梨又化蜂糖水,问:“饭想吃什么,姐好给你做去?”姬发道:“随便。姐做什么饭,都合我胃口,从小吃惯了。”七嬷便扭着胖腰身进了厨房,却隔着门,大声向姬发问长问短,唠唠叨叨个没完。几天没见,她就像几辈子没见他一样。
还在姬发上中学的时候,为了省几毛钱理发费,校长的头发就由姬发来理。天长日久,校长竟养成了习惯,头发非得姬发理不可。有时候,他头发长了,姬发在山里忙,没功夫下来,七嬷催他到理发店去理,他硬是不去,拖着长长的头发,只等姬发来。连七嬷都好笑道:“理发店的女孩子那么靓,还比发子理得好,我又不吃醋,你怕什么?”老夫子窘急地道:“说什么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七嬷见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脸通红,忍不住笑了个声震屋瓦。
校长和七嬷一样,心里姬发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最疼爱的孩子给他理发,小小的事情,却几乎是校长人生里一个极美的享受。姬发那年轻而柔软的手,熟练地舞动着,精心给校长洗了头,然后刮脸,按摩头上穴位,理发,修剪,最后吹了个一丝不苟的“背头”发型。校长闭着眼睛,任他摆弄,舒服地都快睡着了。发理罢,老夫子精神焕发,像年轻了十岁。
来见校长时,姬发一进镇中大门就赶紧下了摩托,而且把墨镜摘下装入了口袋,那样儿纯真地清澈见底。可午饭后去见老原时,他却把摩托一直骑到了老原房门口,也不摘墨镜就进了房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言多必失”,他话也不肯多说,只说拍卖截止日期的早八点,他来签合同。老原见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高兴地一拍他肩膀说:“还是老弟干脆!”说话间姬发已转身出去了。老原又追出去叮嘱:“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千万别到时有变故。”姬发笑道:“到时再说。这是做生意,没有签合同,我说了一还说二,没有任何约束。”老原望着他骑摩托风驰电掣而去的背影,心里又七 上八下的,骂:“这臭小子,还是没个准!”
有人说,历五千年文明的华夏民族,“谋略文化”已极为高超。即便在没有几个人读过《孙子兵法》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也多谋善计,连真纯明净的大姑娘,辫子一甩,也会心生一计来。姬发在卖苹果时,就和客商玩过“谋略”游戏,现在买林场,自然难免要和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玩一手了。
到了那一日,早七点半,昏昏欲睡的吴镇长急欲把手里那块烧红了的炭甩出去,就和文书、老原、基金会的负责人,在镇政府小会议室等着了。早八点,姬发没有按时到。又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影。等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况且还是些头头脑脑们等一个小农民。人人一肚子气,都拿老原当泄气筒子。老原只会点头哈腰,赔罪认错,一再说:“他一定来,准是家里有事绊住了。再等等,等等。”
吴镇长只得开玩笑打发时间,甚至告诉诸位县城什么地方有“三陪女”可玩。众人才快活了一些。然而都九点半了,还不见姬发来,众人又快活不起来了。吴镇长责问老原:“怎么搞的?说好了没有?”老原嚅嚅道:“说得好好的。他不是那种耍花腔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
于是会议室成了对老原的批斗会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了他。老原一副哭相,如坐针毡。好容易,头头脑脑们批累了,个个一言不发,只抽烟。会议室里烟雾腾腾,既呛人,又气闷得要命。
原来是姬发打听得仍无人和他竞争,故意迟到。直到十点半,他才慢腾腾进了门。老原如蒙大赦,嚷道:“我的小老祖宗,你到底来了。你再不来,我可要上吊了。”姬发目中无人似的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甩下两句话:“五十万太贵。我不买了。”又扬长而去。
一个小小农民,竟然倨傲如此!吴镇长啪地一拍桌子,瞪了老原一眼,也拂袖而去。老原追了吴镇长几步,却又掉头追上姬发,强打着笑脸,鼓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多少“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一类的话。姬发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反正五十万我不要。别说机会,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定是送死的机会。不降钱拉倒!”老原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拍着手说:“真×××,我这个媒人怎么做的?”只得回去跟吴镇长商量。吴镇长昨夜打了一夜的牌,既生姬发的气,又困得要命,腮帮子发青,红眼皮耷拉,咬定一个子儿也不降。
一连五天,姬发只在果园干活,闲了和姬杨他们说笑打闹,不闻不问不提林场拍卖之事。云梦山林场的护林员,则成了没王的蜂。那位副场长,怕毁林的责任最终落到自己头上,向镇政府提出了辞职,并且不等批准就撂下挑子回家了。镇政府只得派了一位副镇长,协同两位派出所干警,上山去控制局面。这位副镇长原是被里山人打点通了的,不过做做样子,其实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两位干警见领导如此,也乐得逍遥了。
第五天下午,老原又来到盘龙凹。娘儿站在窑洞门前堰边,扯着喉咙喊起了姬发。这是个雾天,脚下的果园灰白一片。云梦山诸峰,如从汹涌雾海里露出的岛屿一般。岛屿是以绿色为主的极为丰富的混合色彩。半晌,姬发才从雾海里钻了出来,衣服上满是土,两条长腿松松垮垮的。老原打起笑脸来道:“我算服你了。小小年纪,没想到这么能沉住气!”
姬发也不往窑里请,就大劈开腿站在门前,把手举在腹前翻弄着,眼里闪着耀人的光亮道:“我这一双手,又有力又灵巧,粗活细活,都难不倒我。别说一家老的小的,只那么几口人,就几十口,我也养得起。如今我的日子不就很好么?打破我这种生活,我还不情愿哩。”老原道:“你呀,小小年纪,就暮气沉沉,安于现状了。我是特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的。”姬发心猛一跳,期待地一望老原,却故意又望着别处。
老原拖长声道:“镇长答应了,给你降两万。”姬发大失所望,明亮的眼光就像子弹一样射在老原身上,冷笑道:“忙得很,没工夫陪你。要是特特来说这话,就请回去吧!”扭身便要进地。老原又气又急,大喊:“臭小子,你×××再忙,也忙不到连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呀!说说,你肯出多少?”姬发头也不回道:“三十万。”
老原吓一跳,咂吧了好几下嘴唇,才道:“这么大一个林场,你三十万就想买?小子,五十万都太便宜你了。”姬发道:“别说我没有五十万,有也不会出。咱们一句话不提了,你找别人去吧!”真迈开长腿进了地。老原干骂了两声娘,垂头丧气而去了。一路,林子里那刺耳的砍伐声,让他心都碎了。
秋天的树林,气息温香。
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只盼着拍卖多拖些日子,可怜的老原则和他们相反,心急如焚。隔了一天,他又来到盘龙凹。姬发、姬杨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姬杨忙起身让座。姬发只在沙发上一挺身子,挪了挪屁股,算是礼让了。老原眼皮肿胀、沉重,用哀求的声音说:“好我的小老弟,行咧行咧,算你牛皮。快跟我下山签合同去吧!”姬发问:“降了多少?”老原坐下,巴结地给姬发递上烟,用打火机点着,说:“十万,了不得咧,四十万买一个大林场!我嘴皮子都快磨烂了。好老弟,别再趁云梦山之危,跟我拿捏咧!”
姬发鼻孔里嗤了一声说:“正因云梦山有危,别人连拿捏也不敢。说过三十万,就是三十万。这么吧,明天我来镇上一趟。你跟镇长说好,要这个数给我,他就跟基金会管事的人都等着。要不肯,就别等了。我下来一见你,就回山上。忙得很哩,没工夫闹这些闲事。”老原有些火了,站起来说:“你没工夫,我就有工夫?又不是为我自己,来来回回折腾,求爷爷告奶奶,我也够了。”姬发道:“那就算了。”老原又忙一团和气道:“说笑话呢。明天一准来,不许再拿捏。”姬发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不送他。
第二日,姬发到镇政府时,吴镇长等有关人员已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了。姬发笑道:“这么说,三十万可以成交了?”
老原起身迎到门口道:“三十万对上对下,我们都不好交代,——别人会觉我们像吃了黑食似的。昨天我们商量到半夜,决定再降两万。”三十八万元买个方圆数十里的林场,姬发已经很满意了,不过他还要讨价还价,故意扭身就走。老原死死拽住他吼:“臭小子,你他妈好好坐下说话。”又温和地道,“谈生意,谈谈么。”姬发也就顺水推舟归座,询问吴镇长的老家在哪儿,又问基金会主任家的果园怎么样。说着亲热话,就言归正传,唇枪舌剑起来。互相舌战了足有两个钟头,终于以三十五万元宣告成交。
老原拿出早已打印好的合同,姬发原先已看过,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笨拙地签字盖章。吴镇长也龙飞风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文书重重地按上了镇政府的大印。吴镇长含笑站起,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推了一下,以一种老到熟练的姿势,隔桌向姬发伸出手来。姬发慌忙站起,险些把自己的椅子撞翻,和吴镇长紧紧地握了握手,笑道:“还请日后多多关照!”吴镇长道:“理应,理应。”老原则在姬发腰里恶狠狠地捏了一把,笑道:“好了,这下可把我解脱了!”姬发疼得直皱眉头。
当场便要办从基金会贷款的手续,姬发突然从窗户看见镇长办公室门口坐着一群人,其中有—个花镜用绳子系在光脑袋上的老爷子。细一看,正是里山的村支书能不够。这个能不够为难了祖父一辈子,他有些敏感,便问:“‘老革命家’领人又闹什么革命来了?”老原道:“你也知道,那个能不够,死也不会安分,正领人给镇长静坐示威哩。你就别问了,他爱闹让他闹去吧!”
姬发那光亮的眼睛盯着老原道:“我有些放心不下,别是为林场在闹吧?”老原支支吾吾的。姬发越疑心,便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腿,走了出去,和能不够并排站在台阶上,斜目下看着他,递过一根烟笑问:“老爹,你的戏真多!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戏啊?”能不够侧身仰头接住烟,抹着那被旱烟熏得白不白黄不黄的一小撮胡子道:“听说你要买林场?甜水沟、清凉山那一带千来亩林,是我们里山的,公告上划到了林场里。你可要小心,这片林子的钱千万不能交。一交,我们就不是跟镇上争地盘了,变成了跟你争。”姬发道:“净脱了裤子放屁!我老爹在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片林子是里山村里的?当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阵趁乱起哄,浑水摸鱼罢了。”能不够露着黑黄的牙齿笑道:“悄悄话明说,集体财产,要得大家得。‘鸟有鸟道,兽有兽路’,你有钱掏钱得,我们没钱就这个法子得,共同致富么!”姬发从鼻子里一笑道:“你倒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好,我不交那片林子的钱就是。我买下的,可不许你胡使本事。不然的话,我非把你那肉葫芦从脖子上拧下来喂狗不可!”能不够忙道:“那个自然。”
姬发进去,便与基金会的人办了贷款手绪。只贷了二十万,他来拿了十万,钱交老原时,老原道:“还差五万呢。”正打哈欠的吴镇长,大张着嘴,瞅着姬发。
姬发笑道:“那五万,你们向能不够老爹要去吧!合同得改改。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有争执,我不要了。”老原忙道:“云梦山林场的界限,镇企业办、县林业局,都存有底子。什么时候那一千来亩林属于过里山村里?那老东西明明是在胡搅蛮缠。”姬发激动地颤闪着花眼睛,如闪电,道:“我不管那些。你们必须把没有争执的林场交给我,否则让他们把那一千来亩林砍了,就别想让我交这五万块钱。”吴镇长一直对自己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很窝气,事到这步,该他向自己摇尾巴了,便从座位上站起,英姿勃勃地在会议室走着,把皮鞋后跟踏得咚咚响,突然站住,眼光严厉地盯着姬发,声音冷冰冰地道:“合同既已签字,林场就属于你了,他们要砍了林,就是你护林不力的责任。他们还可以说有两千亩属于他们村的,难道还要镇政府再退你五万么?你现在不交这五万,就是违约,我们可以控告你。”
姬发饱满湿润的嘴唇发青,微微哆嗦着,以茫然的目光,打量着吴镇长。他的神态,的确表明他对自己怎么护林,漠不关心。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这个样子了。林场一抛出手,他就万事大吉。姬发的目光,又落在老原身上,苦笑道:“我今天真不该来,鬼迷心窍了。这一来,才知道掉入了泥坑里,再也别想拔出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算什么呢?傻瓜蛋一个。我老爹护林就难,但这个大院子的人,还是一定程度支持他的。看来,我远要比老爹难,这个大院子的人,不支持我,还要与我作难。控告就控告吧!这一千来亩林的争执,是在我签字之前里山村里的人就提出来的。你们没有解决,签字时也没有事先告诉我,我不负这个责任。什么时候你们解决这个争执,我什么时候再根据情况交这部分钱。至于日后里山人还跟我有什么争执, 当然是我自己解决。只是眼前这个争执,你们休想脱了干系。你们可以告我,难道我就不可以告你们?大奸似忠,老原,你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的,我还以为你真在为我呢,现在突然觉你是设了个陷阱,让我这不知世故的小年轻,糊里糊涂落进去了。唉,便宜不好沾,我真×××太聪明了,还以为这一笔交易下来,就成百万富翁哩!”老原早已张皇失措,哇哩哇啦地大叫道:“你疯了?吴镇长怎么会不支持你呢?那不过是你太冲了,他一时的气话。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林场的所属权,还是镇政府,你不过是保护、开发、利用权。镇政府是跟你捆在一起的。镇政府要不支持你,林子真被毁了,谁也别想逃脱责任,包括我这个企业办主任。你把我想哪里去了?我要那样,还有什么脸见武老师和师母?别叫我啐到了你身上,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别人都不欢而散,独老原还留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他像个说是道非的女人一样把嘴凑到姬发耳朵上悄声说:“刚才人多不便,我没法跟你好好说,你别生气。说句心里话,你不交这五万元是对的,不过以那种态度跟吴镇长说话就不对了。这么吧,你在宏园饭馆要一桌饭,缓和缓和你和吴镇长的紧张关系。回头再……”姬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两道豪放的眉毛一耸说:“坐端说话!鬼鬼祟祟的,让人看见,倒像咱们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老原拿报纸在他脸蛋上拍了一下,坐端身子,依然悄声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吴镇长那种人,发展不是硬道理,钱才是硬道理。你跟吴镇长再讲道理多也没道理,给钱就什么道理都有了。水泥厂厂长那些人为什么吃得开呢?吴镇长为什么那么不知疲倦在牌桌上忙呢?还不是那些人借牌桌在给他送钱么!据我所知,你老爹能一定程度得到镇政府的支持,私下也做过些小手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花钱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么!回头我把吴镇长、基金会主任邀上,咱们打一阵子牌。你不多输,每人输给五千元就行了,我除外。我敢保,你那没交的五万元,吴镇长大笔一挥就勾销了。你没输反赢着哩。日后你就这么跟吴镇长拉扯着,不愁他不出面替你打击那些盗伐者。你让他撤能不够的职,也很容易。能不够不就是靠钱让领导包着他吗?老弟,你年轻无知,别提私底下有多黑哩!”
姬发看了老原半晌,笑道:“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是假的了?”老原忙道:“胡说!我从心底里敬他们。”姬发—沉脸道:“那你为什么教我背叛他们呢?我是他们教养大的,可不愿让人指着脊背骂。我倒相信你没有坏心,可这事上,你利用我年轻无知,贪图便宜,明明把我诱到陷阱里去了。所以你要我送他们钱,不合我的为人不说,我也不敢再领教你的了。降了十几万,不是领导有意,是我争下的,我也没有必要感谢他们。本来,今天字签了,我是想请大家吃一顿,庆祝庆祝,现在也没这个心情了。我手头差不多已光光,林场一到手,就要给护林员开工资,还有别的种种费 用,不知钱要从哪儿来哩,我一分钱也不敢乱花。”眉宇神态,一股子逼人的倨傲气,“不光现在,今后我也不会用钱来买政府大院支持的。不是贪官,不给钱他也会支持。是贪官,给钱只会把他的胃口越吊越大,钱给少了,他就不满意,就会给我制造麻烦。贪官是喂不熟的狗!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就不怕。明天再说明天,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我宁肯碰个头破血流,也要叫贪官在我这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校长清高人格对这少年长期的潜移默化,终于显示出来了。从此,他将走入越来越开阔的生活场景,也将用越来越开阔的眼光,关注和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下山时,他已经决定即便一分钱不降,今天他也要在合同上签字。的确,就是五十万买下这个林场,也是沾了个大便宜。当时他望着即要为自己所有的苍茫林海,骑在摩托上飘飘然如驾云乘雾。然而上山时,他却跟个没了魂的人一样,一路什么也视而不见。不知哪个缺德的家伙,给路中间扔了斗大一块石头。摩托突然撞在了上面,后轮子腾起,斜着倒了下去。轮子空转了一会,便熄了火。姬发则被甩下了坡。
路边的坡先是一段缓坡,然后便是悬崖百丈。缓坡上的草,有半人高。姬发从草里不可控制地向悬崖滚去。多亏崖边有一丛灌木,挡住了他。灌木丛被撞断了。他死死抓住了连地的灌木断茎,才停止了滚动。落在了柔软的草上,倒没受伤,就是疼痛难忍。他微微抽搐着身子,侧头一望,眼前深渊无底。一股寒气,透遍全身。他忙向上爬了一段,似乎透不过气来了,伏在草上,大张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半晌,他肩胛骨剧烈抽搐着,发出了一阵狂笑,突然又变成了放声大哭。也只哭了两声,就止住了。他为自己那不成人样的笑和哭感到可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静静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周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他确信自己没有疯后,便整理着那纷乱的思绪。什么都在他心目中,变得滑稽、荒唐、可笑起来。当年云梦山林场遭劫,大爹、大娘搭上了性命,可敬的老爹,在这洒着儿子、儿媳鲜血的土地上,苦守四十来年,终于又把这连绵山丘守望成一片葱绿,当有多可歌可泣,却落了个无人喝彩的结局,岂不滑稽、荒唐、可笑?今自己本为发财才买这片林子,却“人算不如天算”,十万血汗钱手里没暖热就不见了,还背了二十万的巨债,最终又能落个什么呢?看来跟老爹是一个样子。自己的人和事,岂不也是笑话?
基金会是二分一的高息,贷的那二十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唉,他真是自寻烦恼,自找负担!
他满腔的热情,冷却了。如被衙门的老爷打了一百大板子,他只觉无比痛苦、沉重和失落。想到来日,他甚至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感觉。
一个过路的老娘儿在路边喊了起来:“出事了。快救人哪!”他这才一惊,忙爬起身上了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结结巴巴的,道:“命……命大,没事!”
检查摩托,并无大损,只是灯被撞坏了。要说是不幸,又是大幸,人没掉下崖去。痛快和痛苦,前面都是一样,要痛的。说不定这个林场,还会给他带来好处的。他又来了点精神,脸还煞白,却向那好心的老娘儿顽皮地挤了挤眼睛,踢了摩托一脚,伶牙俐齿地道:“铁骚货,你寻石头亲热,险些把哥们的命搭上。”
老娘儿笑了。姬发也向她一笑,跨上车,身子微微向前探着,踩动油门。于是车后飞起一道黄尘,不久便回到了盘龙凹。
娘儿见他一身土,忙问:“怎么了?”
“栽了!”
“叫你小心小心,你骑车总跟疯子一样。”
“栽一回就不疯了。‘吃一堑长一智’么!”
“字签了么?”
“签了。”
娘儿用尘甩给他甩净了身上的土。他便进了窑里,哭丧着脸坐在沙发上,闷吐各式烟圈、烟棍、烟球。烟棍打烟球,烟球投烟圈,烟圈套烟棍。忽然,一股细长的烟流袅袅而出,是他在长叹息。
娘儿进来见状问:“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成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姬发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向她说,只沙声道:“受刺激了!先别问,等我静下来后好好跟你说。”
姬杨从地里回来后,又问,姬发脸色阴郁道:“脑子很乱,一时说不清,晚上再跟你细说。下午我就不地里去了。”
往日的饭桌总是喧闹的,今日的午饭却吃得极沉闷。饭罢,姬杨领着雇工下地去了,姬发则倒在炕上蒙头大睡。
半下午,娘儿突然慌慌张张进来说:“大姐来了。气容不对。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呢?反正纸里包不住火,她迟早要知道,非有一场凶发不可。不管她多凶,你千万别跟她顶嘴!”姬发慌忙下炕,道:“没听她话,就够她伤心的了,我怎么忍心顶她的嘴呢?放心,我就是个杀人犯,在母亲一般的大姐跟前,胡子白了也是个老乖乖儿。”
今天的那种上当受骗或者是中了人圈套的感觉,使他更爱武七嬷。那老娘儿骂他也好,打他也好,都是因为至诚的爱,从来不会别有用心。他这一次没有听她的话,真是一个大错。唉,也只有将错就错了!
夫妻俩恭敬迎出。只见那高个胖身的老太婆,袖子半挽,威风凛凛。姬发笑问了一声,不敢正眼看她,脸又变得煞白。武七嬷不理,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飘飘然的大裤角呼呼作响,大踏步走进了窑里,盘腿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姬发跟了进去,垂手站在一边。娘儿端了一盘苹果进来放在茶几上,姬发才敢在七嬷脚旁蹲下,从皮带上摘下腰刀,仔细削着苹果皮。
娘儿不自然地笑道:“大姐怕还没吃饭?我给你做去。”七嬷那粗浑的老年女声,带着铮铮的金属音,冷冷道:“吃不下去。够了!”
恨里饱含着爱。姬发因这爱对自己惹她生气很难受,听着她的话,如被抽了两鞭子,身子微微抖着。他想让孩子来缓和缓和气氛,便强作欢笑道:“花骨朵呢?成天喊着想大姑。大姑来了,她倒不见个踪影儿。”娘儿忙出去找花花。姬发削好苹果,插在刀尖上,举给七嬷,说:“生气也要吃。大姐,吃个苹果吧!”
他越这样,七嬷越疼他。越疼他,越怕失去他,越为他买了一次又一次给姬家带得灾祸的云梦山生气。不接苹果,扭着头,也不看他,愤怒地拧着眉毛。她越这样,姬发越对她爱自己的真诚感动,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娘儿领着花花进了窑里。花花叫着“大姑”,飞跑过来,一头扎入七嬷怀里,亲昵地磨来蹭去。老太婆疙疙瘩瘩,像鞋底一样硬的手,紧紧搂住孩子,用几乎和男子一样粗重有力的声音大哭道:“你爹把你丢给我咧。我拉扯了他,还要拉扯你哩。苦命的心肝,我的命根哪!”花花一愣,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至亲的大姑伤心,她就伤心,也哭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是冷冷的蔚蓝色。老太婆银色的发髻,也 闪着冷光。娘儿害怕地向窗外张望着。老太婆的哭声听来真刺心。
姬发的长睫毛上挂着两排细碎的泪珠。几乎是跪在了老太婆跟前,强笑道:“大姐这是说什么话?怎么咒我死呢?”七嬷照脸啐了他一口,哭道:“是我咒你死么?是你在自找死。我爹为林子死了,老爹也为林子死了,你还放不开林子。你不是自找死是什么?”姬发道:“大爹我不太清楚,老爹我知道,你说是人害的他时,他训你尽瞎猜胡说。这家人的死你经得太多了,都成惊弓之鸟咧。”
娘儿站在他后面,用胳肘戳了戳他后脑勺道:“都是咱们不好,你别跟大姐顶嘴。”七嬷白了她一眼。她像躲避巴掌似的,往后一退,险些被地下花花的玩具绊倒。七嬷紧咬牙齿半晌,紫涨着脸道:“你倒会在我跟前卖乖献好。你好,他钱没掏出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早跟我说去?你的嘴叫针纳着?你的腿叫绳子捆着?这阵倒在我跟前充起好来了,呸!”
姬发用眼圈镶着亮晶晶泪珠的眼睛一看娘儿说:“迟早也得跟大姐好好说清楚呀。”又向七嬷,“我们这用姐夫的话来说,叫做善意的欺骗。还不是怕你老人家生气伤身子么!”七嬷怒冲冲道:“我不要你们的善意。够了,免了!”娘儿道:“好么!我说你别多说话别多说话,你偏要说,越说大姐越生气!”七嬷肥硕的屁股在沙发上一滚,冷笑道:“看把你贤良的,你原先不是也准备背着我买林子么? ‘单丝不成线’,这下你们夫唱妇和,做出来了!这是在招祸哩,你还落了个贤良的名声?呸,我把你个祸水子,妖精!”说着又哭了起来。
两口子深深地把头垂下,不敢再说什么。半晌,七嬷泣道:“老爹说不是人害的他,你就信以为真了?你不想想,老爹要说出了真话,你那脾气,能善罢甘休吗?老爹忍心叫孙子为他要死要活吗?我怎么才能叫你懂他老人家的心呢?里山那几个村里,早以先整村的男人都是刀客,杀人不眨眼,咱们家,偏又尽出些死不认输的烈性男人。‘两强相遇,必有一伤’,你在这云梦山,又是外来户,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强龙按不住地头蛇’,到头来,伤损的只会是你。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明枪好挡,暗箭难防’,他们用毒药毒死你的鸡呀猫呀狗呀都是小事,万一花花在路上玩,被他们哄去害了呢?就是大人走路,他们躲在林里照脑瓜丢石头,你们防得了么?防了今日,防不了明日,你们要守林子,天长日久,必有一天要出事的。要是为了钱,多少钱能买回性命呢?说好听点,为干一番事业吧!你想想,老爹才去了几天,别人眼里就跟这世上没有过他一样。他干这一番事业,没落个身败名裂,还算好。只怕你们就未必,到头来,说不定还要落个臭不如一堆狗屎哩!”姬发抖动着睫毛讪笑道:“大姐可真会危言耸听。我知道,你恨不能把我含在嘴里,谁也不让碰,碰就拼老命。你要能少疼我些,对你也好,对我也好。”娘儿忙扯了扯他的头发。
七嬷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想不疼你些,自家省心,也不招你厌。可怜我姬家,落个独根单苗!你娘要留下两个小子,我在你身上操的心也就少一半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事为好。孩子,听了我的话,只务你的果园吧!”姬发道:“晚了。合同已签了,钱已交了,想转卖给人,也没人要。就是没人要,才到我手的。我们家没靠山大树,我又不肯逢迎巴结,好事不得到我手里。大姐,反正抽身退步晚了,就让我干下去吧!我就爱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别人以为我干不了的事。有几个人看得起我?我就要让人不敢小看我!”
七嬷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身上筋肉坚硬如生铁,长圆脸饱满光润,剑眉透着英气,花眼睑下的眼睛里,放着真纯又空灵的光芒。难道这就是当日吮自己奶水,冷不防就溺到自己身上的那小崽儿吗?就是他。可当日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现在却不听自己的话了。其实现在的他更让自己疼爱。老太婆又叹道:“姬家的男人,个个又壮实又好看,又精悍又能吃苦,这就该够了,老天太偏心,还要他们个个爱逞英豪,走路也要趟出一股黄尘来,唉!太好,也就坏了。我跟着你姐夫,也知道圣人讲‘中庸之道’,不求比人差,也不求比人强。”理了理姬发垂及眉梢的一绺乌发,又抚着他脸蛋说,“孩子,抽身退步还不晚。我去求求你东海哥,让他跟书记镇长说说,把林场退回镇政府算了。你是个好孩子,要听姐话哩!”姬发微弯上身,任七嬷疼抚着,半晌方说:“镇领导只恨把林场扔不出去,怎么会收回呢?我今天还把镇长得罪下了,越不可能。我已骑虎难下,不必费那个心,也是白费心。”
七嬷又向娘儿说:“好闺女,我知道,只要发子平顺,多少钱你也不会心疼的。万不得一,那几十万元,权当扔了。林任由人乱砍滥伐去,你们好好务果园,慢慢还贷款。我老两口帮着你们还。”娘儿点了点头说:“钱是个啥,人最要紧。”
姬发笑道:“二分一的高息哩。凭咱们过小日子来还,利滚利,越还越多,还到死也还不完。”七嬷道:“好孩子,活人,龙门能跳,狗洞也可钻。只要你能活成个老爷子,一辈子背债就背债吧!”姬发一仰头说:“笑话!我绝不肯把人活成狗。我知道活人不轻松。要活人,我如今算是推着碌碡到了半坡,一松手就会被压烂。活狗倒轻松。可我宁肯烂活人,也不肯好活狗!”
七嬷突然跪在了地上,不成腔调地哀求:“小先人,我求你了,你千万听了我的话吧!"把白发苍苍的头伏在地上,满是皱纹的额不住磕着地。花花又吓哭了。姬发忙拉住七嬷的臂道:“别用这法子逼我,大姐!”娘儿跪了下去,泣道:“大姐,你快起来,好好说话。”七嬷哭道:“他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姬发强把她抱坐在沙发上道:“上一回,就怪你—闹,我没去参军。我要参军,会有今日这事吗?这一回,任你怎么说怎么闹,我认定了的事,决不改变。我要独立做人!”娘儿道:“好好跟大姐说话。”姬发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这话!”
老太婆脸上的神色,聪明、机智、凶狠。她本来一肚子气,却想来想去,觉得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姬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讲了方法:先声夺人,然后讲道理,最后哀求。然而无一奏效。老太婆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跳了起来,抡起长满老茧的手,就给了姬发几大巴掌,“啪啪”声如劈柴一样干燥。她气喘吁吁道:“今日你怎么了?今日你还能人模人样扎在这世上,就是我当日没错。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林场,就不得好死!”姬发捂着脸,气得脖子上的筋都凸了起来,又不敢发怒,只道:“手不轻些!打这么重,手就不颤?这话也说得出口?太毒了!”
老太婆还要打,手却真颤起来,举在半空里,到底没有打下去。她的嘴角很痛苦地绷得紧紧的,半晌才道:“不是我的话毒,是非到这一地步不可。我不预先给你说清楚,才是我心毒呢。我再跟你说清楚,你要林场,就是不要我这个大姐了。我可不愿养了你,还得给你送丧。”姬发跪在地上搔着头,沙声道:“由你说吧。话怎么说,你也是苦口婆心,也改变不了你是我最敬、最亲的大姐这个事实。”娘儿则跪在他后面笑道:“到了这阵,你还油嘴滑舌的!大姐,再打他!把他像小时那样,脱了裤子打屁股。”姬发吭地笑了。
七嬷瞪了娘儿一眼,娘儿忙咬紧了嘴唇。七嬷逼问:“你还是不听我的话?”姬发道:“大姐,我认定的事,必做不可。不前忧,也不后悔!”七嬷站在他前面,挥着拳头吼:“狼才是你大姐!从此不许叫我大姐!”
姬家的男人,生就这种可死不可征服的脾气。她无可奈何了,颓然、疲倦地倒回沙发。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走了二十来里路,两腿酸疼。
夫妻俩不敢再吭声。半晌,七嬷抹泪道:“要知迟早是伤心,当日我就该伤心一场,任你被你那妗子抱去,是死是活由命去。够了,够了,永不许叫我大姐!我长你些岁数就是姐,这姐听起来中耳,算起来不便宜。好,好,从今往后,你甭上我的门。我也死不上这云梦山来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兄弟,今日死了。我没兄弟咧!呸,呸,牙狗、羊羯子、狼崽子!”说完起身,大肚子若衣襟下有一个充满气的皮球在滚动着,出门而去。
夫妻俩跟出。看着她驼着背,脊背上如负着一座山走路的样子,娘儿老大不忍,道:“你真狠心,就让她窝一肚子气走了么?快追上她,给她赔赔罪呀!”再怎么说,姬发的肉躯是七嬷的奶变的,他怎么忍让她伤心呢?可他没有办法不让她伤心。他的心也如针刺,噙着泪道:“让她走吧!这阵在气头上,我无论怎么说话,她都要生气。等过些日子,她气小些了,我再给她回话赔罪去。兄弟还是兄弟,姐姐是没法子不为兄弟牵肠挂肚的。小的时候,我是个淘气王,她没有一天不刮拉我,可只要半天不见我的影儿,她就心慌意乱了。我呀,她是见不得离不得!她管不住她,还得认我这个兄弟。倒是,哪有姐姐任着脾气臭骂兄弟媳妇的道理?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娘儿哭道:“我有啥委屈的?她那个样子走了,我心里不知啥滋味。别说训了我几句,就是打一顿,只要能叫她稍微出出气,我心甘情愿。”姬发看着妻子,口不说话而眼说话,分明柔情似水。
迷宫一般的云梦山,大山抱小山,大谷套小谷,九沟十八岔。饱经风霜,受尽磨难的武七嬷行在山路上,如把襁褓中的婴儿丢了一般失魂落魄。风吹得空气里充斥着浊恶的激动。火燕子、黄雀,在路两边的林里追逐着,喋喋不休,一只鹰,则正在高远的云下劲飞。
过了当年能不够坐镇指挥修路而留名的指挥山,便是五爹被峭石压死的斩断山了。老太婆把沉重的身躯,伏在人移开大石,捡出五爹尸骨的地方,悲哭道:“亲人,你丢下你的孩子走了,叫我跟着受不完的罪!天哪,天底下的人家多得是,你咋叫我生为姬家的闺女么?人家的娘家是靠山,我的娘家是苦汁子海。大事小事,见天有想不到的事。我身上能有多少血?早让娘家熬干了。天哪,你饶了我吧!”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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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12:15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森林之敌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姬发签罢合同离开镇政府后,能不够便缠住了吴镇长,硬要镇政府发个文,声明那千余亩林属于里山村。吴镇长被姬发耽误了大半天没去打牌,正心急如焚,厌烦地说:“林场卖给私人了,那部分钱没交,是他欠镇政府的。至于那部分林怎么处置,镇政府不管,你找他去好了。”
能不够敢于和吴镇长硬缠,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摆的是“老支书”的谱,其实不然,干部腐败和治安不好,是当时固塬最令百姓不满的两大社会问题。“老革命家”能不够,也照腐不误。国家多年来给里山人的扶贫款,能不够只将极少一部分给了与他亲近的山民,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罩罩人眼。大部分被他私吞和用来拉关系了。可惜坐吃山空,他好吃懒做,即便私吞了扶贫款,家里依然穷得要命。不过他拉关系还是殷勤的,拉来扯去,便给自己上上下下的编织出一个关系网来。靠着这个关系网,他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小小乌纱帽,还在固塬这小世界里一定程度有恃无恐起来。
听吴镇长如是说,能不够大乐。他要钻的正是镇政府不管,姬发又以为自己没买那片林这个空子。于是撤了静坐示威的兵马,到饭馆去犒劳,当然用的是村里的“提留款”。固塬人本来就好酒,里山人又极穷,难得有这享受,一个个酩酊大醉,洋相百出。有的抠着喉咙乱吐,有的躺在桌底下哼哼。李拐子正卖弄他如何勾引胡兴来的老婆,额头上就冒出一个核桃大的青包来,是胡兴来堂弟打的。胡兴来正为堂弟喝彩,却眼睛一瞪,怪罪堂弟使了他的牛不给料。于是兄弟俩公牛似的吼叫着吵起来,终于大打出手。
能不够还好些,脸如紫猪肝,打着响亮的酒嗝,喝住胡兴来兄弟俩,拉起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来,却又倒下去了一个。他气咻咻道:“真是一伙混吃等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道叫我当书记的服侍你们不成?去外面开会,人家还把我让在车前排坐着哩。不跟着你们丢人了,我先回去咧。”出了饭馆,正遇见武剩娃赶着破马车行来,便问:“老伙计,这是给哪里送货呀?”车夫也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眼朦胧道:“就给你们里山的老四。老古董,你还没倒下去呀?你那老对头,我们已吹吹打打送到地里了,就等着做你的生意哩。”能不够笑道:“一时半刻,还做不上我的生意。胡说什么呀?谁是我的老对头?‘好不如巧’,正巧,我坐个便车。”便爬上了车。
进入山路,行人渐少,马车便飞也似奔起来。能不够在车厢里,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又歪向那边。突然,有东西掉下了车。能不够忙喊车夫停下,自己滚爬下去,跌跌撞撞捡回了东西。车又狂奔飞驰起来。能不够被颠晃地酒性大作,不知身是吾身,已然超脱形骸。冷不防,他四脚八叉掉下了车,却大喊:“快停下!东西又掉了,东西又掉了。”
车夫借酒装醉,他越喊,车越快。能不够道:“不停就算了。反正掉下车的是东西,不是人!”车夫大胡子飘拂,也笑骂:“真不是人!”那能不够在路上滚了满身的土,墓坑爬出个人似的,哼哼着唱道:“唉哟,四月到,五月好,穷汉夜来把腿伸开了。把他的,好还不好,虼蚤蚊子又来咬!”
车夫顺路丢下能不够不捎,到斩断山遇见正伏地悲哭的七嬷,却忙停住车,搀老太婆上去,也不给人送东西了,掉转车头,把老太婆送回了镇中,而且和校长一直劝慰老太婆到半夜。当晚,校长就让车夫歇在姬发原先住的那个屋子里,还把自己几套半新的衣服,送给他换洗用。
这个万花筒式复杂多样的人间,自有真情,也难免无情。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正在无情地毁着那片绿色。
山民的愚昧、贫穷,是森林之大敌。
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云梦山、里山子弟,作战极英勇,有几个还成了闻名的英雄。能不够也是随解放军南下的里山子弟之一。全国解放后,这些里山子弟多转业到地方工作。为适应新的形势,他们大多积极参加了政府举办的各种形式的成人教育。有了一定的文化知识后,工作也多半很出色,有一个还成了省领导。
能不够起初被安排在本县公安局工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错,被开除回乡了。那些在外面事情干得越来越大的同乡战友,回来探亲时,见他衣服如满身挂着的破穗子,糠菜果腹,日子过得一包烂,有些心酸。念他在战场上曾出生入死过,便给地方领导说情,让他当了个农村基层干部,多少有些额外收入。后来同乡战友虽这个升了那个又降了,好在人多,总有人掌着一定权力,能不够也就总有人在背后撑腰。加上他对钻营的窍门也渐渐通了,因此一直到现在,还当着里山的村支书。
十岁之前,能不够和山里平常的孩子无两样,打猪草、放牛、帮大人干些田间地头的零碎活儿,腿也勤,手也快,没少挨父亲的打,也没少得母亲的疼。十岁之后,他渐生了出人头地之心,觉在这穷山苦沟里干死干活,也不过是个小蚂蚁,有谁看得起?整天吊儿浪荡,好逸恶劳。父亲也不敢打他了,不然会挨他的打。母亲也不太疼他了,已对他很失望。长成个青年,上了战场,倒拼死拼活,因为这条路上有希望拼出个大前程来。可惜命运捉弄他,人家步步高升,他却回到了原地。虽说一直当着个小支书,但总有一种凤落鸡窝感,因此牢骚满腹。
小支书当得太久,能不够便形成了许多癖好,如抛头露面癖、开会癖、训人癖、摆功癖、唠叨癖、牢骚癖等等。当然,最牢骚癖不可救药。看见比自己风光的人,他就不由要想起自己的委屈,就嫉妒人家。而且这嫉妒的强弱程度,和距离成反比。本省以外的风光人物,他不但不嫉妒,还崇拜,比如陈永贵。本省以内固塬之外的,他虽嫉妒,但不那么强烈,比如张秋香。固塬之内的,他特别嫉妒。而与里山为邻的云梦山林场场长姬长庚,他则最嫉妒。
姬老人在革命战争年代,顶多也不过是抬过担架,赶着大马车往前方送过衣被粮食,功劳怎么能和他能不够相比?然而,20世纪70年代,他却以这片绿色,在本地风光一时。改革开放后,老人光彩黯然了,但能不够以一个乡土政治家的眼光,认为这片绿色再过些年头,还会把主管者推为红人的。至于里山村的支书这个角色,则不会有什么起色。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处心积虑,欲取而代之姬老人。
好容易姬老人死了,能不够不失时机多方钻营。但这片绿色既关系着领导们的乌纱帽问题,他的钻营便注定要失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保住这片绿色。于是,姬发以钱成了第二位云梦山林场的场长。能不够本来就对有钱人极为嫉妒,因此对姬发嫉妒得要命。偏狭的嫉妒,是可以把人折磨疯狂的。能不够已经发疯了,只盼林子在姬发手中毁个精光,让那小子落个身败名裂。
里山各村的人,解放前穷得当土匪,以至于造反,解放后还是穷。穷根就是里山各村的耕地坡度大,产粮有限,并且越种肥土越流失严重,越不产粮。要再遇上旱、涝,白干不说,还要倒贴。政府虽年年都给他们发救济钱物,但一则落到他们手里的有限,二则也救不了穷根。无望之下,他们穷出了名,懒也出了名,种地马马糊糊,眼睛只瞅着云梦山林场的树。
历代被称为本县后花园的云梦山,解放初森林被集体毁掉后,经姬老人等的精心管护又郁闭成林。“一山万人吃,没钱就砍树”,于是林场周围各村的懒散汉子勤快了起来,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一根椽卖十块八块,可买好几十斤粮哩!姬老人只得领着护林员与他们打游击,成天处于临战状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固塬来了一个叫张云龙的公社主任,姬老人就是在他手里成为大红人的。他和那农民老汉是上下级兼朋友关系,离任后还多次上云梦山看望过姬老人。两个各方面都大不相同的人,却同有着深重的忧患意识,而对脆弱的生态环境最为忧虑。为减轻姬老人护林的压力,张云龙很有魄力地把深入林区的云梦山大队七个自然村(包括姬发舅舅家的那个村)所有住户,全分散迁移安插到了山外平地上的村子里。从此之后,姬老人主要的作战对象,便是以能不够为首的里山大队几个自然村的毁林者。
好在林场是集体的,姬老人有镇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做后盾,那些盗伐者还不敢太放肆。然而,自姬老人弃世到林场拍卖这一个月来时间里,里山人趁乱已砍光了他们所谓有争执的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并且向姬发已交了钱、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又提出有争执要求的地界推进了。他们互不偷砍私有的树,也不偷砍邻村的,只偷砍云梦山林场的。因为云梦山林场既是集体的,也就是大家的,人人有份。多年来,他们已偷砍惯了,已视云梦山林场为他们的势力范围。姬发以钱将云梦山林场据为已有,就是侵入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要让那小子 可来之,而不得安之。里山各村,除过支书能不够没上过盗伐现场外,几乎男女老少,都上了。抡不动斧子的老娘儿,坐也得坐在现场。“天塌砸众人”,“法不制众”,要出了问题,都有问题,也就都没有问题了。
“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能不够虽没上场,却在背后紧敲锣,急叫板,惟恐这场戏冷场。
里山各村人一疯,远近各村人便闻“疯”而动。盗伐的人,越来越多,越多越疯狂。别的与林场接界的行政村,一直都在观望里山村的无理要求将有何结果。见他们说那一千余亩林是他们的,砍伐竟无人阻拦,也纷纷效尤。这个村里提出一千亩的所属权要求,那个就提出两千亩。而且一提出,就男女老少上阵,砍了起来。当年闹革命的时候,穷山民们拿着刀枪棍棒,蜂拥向财主家的壮观情景,总让能不够回忆起来心醉。“乱世出英雄”,他不爱天下太平,总喜欢世事处在大风暴里。
绿色汹涌的云梦山林场告危。姬发买下这个林场,事实上等同临危受命。或者说,盗伐者给了他一个狞厉的欢迎仪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姬家又一条汉子,要为这片森林,猝然倒下了。
“姬发”这个名字,不是校长给取的,而是姬老人所取。老人一生为穷所困,给孙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是庄户人那种希望“发财发家”的小意思,但却铸出了一个历史的巧合,那气吞天下的周武王,正好姓姬名发。
半个世纪前,这里的人前仆后继,曾进行过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半个世纪后,这里的人又要前仆后继,进行波澜壮阔的生态革命了。姬家的悲剧,是这场革命的序幕。
可笑、可气、可叹的是,当年曾参加过社会革命的人,在这场生态革命中,有的因其致命的缺陷,反成了敌人。(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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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枪声震消了砍树声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老英雄姬长庚的孙儿孙女皆英雄。
护与毁云梦山绿色之战,姬长庚老人带进了孙子姬发,还将使孙女武七嬷卷入。年轻的姬发,人生将因之如朝霞般火红灿烂。武七嬷的人生,也将因之落个夕阳最红。
姬发走马上任云梦山林场的场长了。
星期天,校长背着手,信步到盘龙凹,拱手笑道:“贺喜恭喜,你小子当了场长!”娘儿忙去做饭,姬发沏上茶道:“我知道,你贺礼没有,准有一堆妙言。”校长喝了一口茶说:“妙言也没有,不妙之言倒有一堆。场长在这小地方,也算‘官僚’了。据我的体会,要做一个标准的官僚,有八项需注意:(1)衣着不要太时髦,最好中山装;(2)走路不要太快,最好八字步;(3)务必写好姓名,以免签字时落人小瞧;(4)务必海喝山吃,以使肠肥肚满,大腹便便……”姬发抢着说:“(5)别活了。”校长道:“正是这个‘活’字。你现在走上了这么一个活人关头:好,于国于家有益;歹,死生难保。千万,千万,要认真对待!”老夫子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姬发一笑了之。
姬长庚老人风中火里苦守云梦山绿色四十年的活剧,落下帷幕时静悄悄无人喝彩,姬发守护这片绿色的活剧启幕时,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举行各级领导参加的什么仪式,对外也不称场长,更没有印制一堆精美名片四处散发,只不过是他的住处盘龙凹变成了新场部,除过务果园外,他又多了一项事干而已。
固塬人茶余饭后,能讲出一串姬老人雇护林员闹出笑话的故事。比如一个故事就讲,有一年他上集时遇到一个讨饭的,看着怪可怜的,便让孙女给拿上衣被,带到山上去看林。不想这讨饭的竟是逃犯,公安局来捕人,连姬老人也以包庇罪戴铐押上了车。武七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车到镇街口,老太婆跪地求情。公安局的人问: “她是你的什么人?”老人道:“孙女儿。”公安局的人想他的孙女都头发花白了,他怎么能不老糊涂?于是就放了他。如此种种,可知姬老人雇护林员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多是些穷光棍苦孤老。姬发全部让他们卷铺盖走人,另雇了二十余名精壮男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武大也被姬发请上了山。
娘儿多年来执意不许武大进门,校长夫妇又耳提面命,姬发已渐与那二流子疏淡了。现在请了他来,不过是准备借他的恶名,以恶治恶,先把盗伐者的嚣张气焰压下去,然后就多给些钱,礼送他下山。姬发也知道,这东西是个三角砖头,搁到哪儿哪儿不平,日久必生事惹非,所以一来就警告他:不许伤人,更不许弄出人命来。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姬发所雇护林员的工资,是姬老人时的数倍。面对盗伐者的全面进攻,姬发决定先从里山各村下手。“擒贼先擒王”,只要这股盗伐大军退了,别的村里的乌合之军或散兵游勇们,会不攻自退。他采用的是先礼后兵之策。
招兵买马停当,虚张声势一番,他便让娘儿从板箱里取出一条良友烟,一瓶凤酒,一斤青茶来,装于背包里,挂在项上,骑摩托到里山胡家村去见能不够。对于这个能不够,他过去并不像七嬷那么憎恨,只是觉他的为人有些不美。直到祖父去世,他“接灵”时面对父亲之坟,才对那老爷子有了些恨意。真是“冤家路窄”,事到如今竟要去巴结那家伙,他心里不知有多别扭。
死守着水土流失严重的山坡地,胡家村人多穷得叮当响。于是便好闲,闲而又生闷。闷得慌,就瞎寻热闹。往日村巷充满嘈杂,今日却静不见人影,只有几只鸡在南墙底下悠然地晒着太阳。姬发想起那高风亮节、铮铮硬汉的祖父来,在心里笑叹:“把老山神调走了,这些小妖们一下子就全出了窝!”
他还没有来过“老革命者”胡向阳的家,不知门,却无人可问,只骑着车在村巷里慢行。终于发现一家柴门半启,他便下车走了进去。院里到处扔着破鞋烂袜子,稀乱肮脏。一老爷子,披着件已成土色的破军大衣,戴着顶满是油垢的黑帽子,正懒洋洋地坐在土窑前的杌子上看报纸,老花镜一直溜到了鼻尖上。听见脚步声,老爷子抬起头来,歪眉小眼的,神态卑琐,正是能不够。
最爱呼朋唤友的姬发,呼的是衣虽破却神清气爽之朋,唤的是位虽卑却气宇轩昂之友,最怕跟能不够这种人交往,此时竭力压抑着厌恶,笑容可掬地礼问了一声。能不够没有答,只从眼镜上面盯着背包看。平常睁不大的三角眼,睁个老圆,像破杏。以他多年处事的经验,早就料到姬发得有这么一着。
姬发在他旁边蹲下,掏出礼物,就放在地上说:“不成敬意。‘远亲不如近邻’,日后我们算是邻居了。天下玉皇大帝的庙少,土地爷的庙多,‘强龙按不住地头蛇’,你是本方土地,还求多多关照。”能不够一手伸进衣服里搔着痒,一手在空里划拉着,面带假惺惺的微笑说:“臭小子,年纪不大,鬼心眼不小。照你说的话,我还是党的干部?我成封建官僚加黑社会的头头了。现在不讲阶级敌人了,过去我从没叫‘地富反坏右’拉拢腐蚀过。快把东西拿回去,我最见不得这号事!”推让一番,他便擤了把鼻涕抹到烂鞋帮子上,问姬发来有何事。姬发说明了来意,能不够母羊撇了羔似的一阵刺耳大笑,脏乱胡子中间的尖嘴,向姬发凑了凑。一股久不刷牙的酸味臭气,便直喷姬发鼻孔。小伙子翕了翕鼻翼,皱起了眉头,却仍强笑着。能不够亲热地一拍姬发的胳膊拐儿说:“我是支书么,不用你说也会制止本村人毁林的。再说,我们既是邻居,‘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哩!”又挪了挪杌子,几乎把尖嘴凑到了姬发脸上。小伙子厌恶至极,不由主朝一边偏着头。
能不够犹不自觉,眼里闪着幽灵般的阴冷的光,声音干涩说:“唉,我也是作难哩。自打分了队,都各自为政了,谁还听我的?固塬谁有我懂得多?不说毛主席号召植树造林,俗话也说‘黄帝植柏,世代荫凉’哩。你老爹一去世,我就开过群众大会,明令禁止盗伐林木,可屡禁不止呀。野山凹里的人,都是刁民,不懂人话。回头我再开个会,只怕还是屁用不顶。没人听党话了!”发耐着性子听他感叹了半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屁话,自己又说了多少好话,请他一定帮助刹住盗伐之风。能不够直到袖着手,摇着鹅步把他送出门,也只是答应尽力而已。
谁会在云梦山力挽狂澜呢?
骑车慢行在山路上的姬发,心里空落落的。
风静云散。天上一碧如洗,地上荒草迷离。一只松鼠,在山坡上跑来窜去的,是在为过冬贮藏食物。
两日过去了,盗伐如故。森林一日之内,就可被蚕食百余亩。能不够既指望不上,就只有靠自己了。姬发不敢再按兵不动,于是领着十几个护林员,出现在了里山人大面积砍伐处。姬杨不离其左右。两人各扛着一杆土铳。娘儿放心不下,也跟了来。
里山人因无知而无所畏也无所谓,只等着他出面,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秋意已尽,北风刮得紧,森林惊涛汹涌。老紫藤蛇一样缠绕在树上。石头边,藤蔓下,则有一股清清的、细细的水,在啾啾地流。然而水流不远,乱七八糟的砍树声,就掩住了水流声。满地树桩。姬发按捺着一肚子火,见人就唤大伯婶子,哀求苦劝不已。娘儿在心里叹:“我们把人活成啥了?花钱买了个林场,倒像欠了众人的!”
树倒巢翻,双双对对的鸟儿,在空里盘旋哀鸣。
一个老娘儿看着姬发低声下气的,心软了,喊:“砍多少是个够?不敢太贪,见好就收吧!”老娘儿的丈夫胡老八,正在一边抽旱烟,突然把旱烟锅在鞋底一磕,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了过来,抓住老娘儿的小小发髻一抡,就把她抡倒在地,踢了一脚吼:“这是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吗?老妖怪,越老越怪了!”老娘儿仰面躺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姬发忙搀起她来,又跪下,向她磕了一个头说:“难得你老人家还说公道!谢了。”姬杨背过脸不忍看。娘儿流下泪来。
姬发又举着老爹当初常用做向人喊话的小喇叭,站在高处,不厌其烦地向人讲着道理。胡老八耳朵前面嘴角后面那一条条青筋,虬起又陷下,预备吃人似的嚼咽着津液,突然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吼:“臭小子,完了没完?完了就看   我们的。”便打了一个长呼哨。于是在“啊——啊”,“呜——呜”的喊声里,里山人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足有八百来人向姬发集拢过来。有的人还响亮地擤着鼻涕。老爷子们当年做刀客和参加游击队与国军的战斗时,大多手底下都死过几个人,历来胆大包天,所以他们站在前面。紧随老爷子的,是些半吊子二杆子青壮。最前面的那个,自然是胡老八。他翘着白胡子尖喊道:“里山人打土豪那阵,你们中山人到哪里去了?你的那个大爹,只会引个回回在这林子里信天游。云梦山是里山人流血丢命,从土豪手里夺下来,交给共产党的。共产党不要了,也该先分给里山人才是。你凭什么得这山?凭你有钱么?当日的土豪有钱,一家才得几千亩林,你倒得了几万亩。钱太多了,钱就变成催命鬼了。你是新土豪,大土豪!我们里山人,最会收拾土豪。趁早滚吧!别等着挨我们的收拾!”一咬牙槽,耳根又青筋暴起。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红如苹果,呼呼喘着气,上前一步,要和胡老八辩理。娘儿知道他此刻说话必很冲,无异于向炸药堆里扔火把,忙拦住他赔笑说:“八老爹,我们跟土豪不一样。土豪是霸占的山林,我们可是用血汗钱买的。”胡老八啐道:“姬家的男人死绝了?大庭广众,叫个臭娘儿来多嘴!要是我老婆,早鞋底子打嘴上去了。爱说话跟你男人说,他要不想死,就跟逃难一样,赶快收拾了从这云梦山逃下去吧!”娘儿又气又怯,怯声说:“留点口德吧!八老爹,你白胡子白头发的,咒人死,咋叫人敬?”只听一声喊:“敬个屁,揍那老砍头的一顿!”
原来是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片,只鼻头和额头不生毛草,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大。到了这阵,他觉该自己显威风了。胡老八倒有些怯了,道:“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武家大小子,咱们顶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武大把歪戴了不知多少年的卷沿军帽往脑后一掀,捋袖捏拳,吼:“犯你姥姥!嫂子,瞧我怎么把那老小子的脑袋给你滚冬瓜!”像狼一样龇着牙,朝胡老八扑去。胡老八一面退一面喊:“打!娘的,他这是‘老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打!”里山人齐呼声“打”,迎着武大扑上。
姬发怕出事,正要喝住武大。不想恶名远扬的武大,竟是个大炮稀松,见扑来的人那么多,早脸成了砖红色,头上冷汗直冒,拔腿就逃。逃了十几步,又回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说完再没有回头。护林员们早就心里退堂鼓响个震天,这时不知谁喊:“武大都跑了,我们还等死不成?”众人便一哄而逃,慌不择路。
姬发身边,只剩下了姬杨和娘儿。里山人愈发得意,拿着镬头、斧头、砍刀等气势汹汹地围住了三人。孩子们也怪觉好玩的,又跳又喊又拍手,又捡起石子掷打他们。三人贴背而立,互以身体为遮挡。姬发额头上,早被石子打出了一个青疱。胡老八的老婆喊:“等着吃亏不成?亲个蛋蛋儿,快逃呀!”胡老八瞪了她一眼,狞笑道:“小子,知好歹,还给你留一条滚开的路!”一挥手,人围便亮出一道缺口来。
不远处,正有一只杜鹃在哀啼,似乎是姬老人化作了那传说中啼血的鸟。远山则雾涌岚起,吞吐万象,神秘莫测。
逃,姬发一时间曾动了这个念头。不呆不傻,堂堂一表,被乱人打残或弄死,岂不太可惜了?然而逃,这些人就会得意忘形,无法无天,林场就完了,他的辛苦钱也就完了。他此时倒不太在乎钱,也不太懂这林场的价值,只是从古以来,列祖列宗那侠肝义胆在起效用。临阵脱逃,还有什么男子汉的尊严?是男子汉,就应活得凛凛然,铮铮响,狭路相逢,绝不让路。是男子汉,就应以生命来捍卫尊严,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于是他摘下土铳狂吼:“不要命的,只管来,来!”姬杨也狂怒,举枪破吼:“谁要死,老子陪谁死!”两个男人狮啸般的吼声里,娘儿失却了羞涩,没有了胆怯,迎风而立。
里山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并不是说这些里山人就是恶人,而是他们为人丑恶的一面积聚爆发出来了。姬发和妻子、朋友,虽然无意识,却事实上是在勇敢地和恶者较量了。当然,他们还带着各人自身的缺陷,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
以三人对八百,他们相当孤立。这是一场个体向群体的挑战,力量对比悬殊。
一分钟,又一分钟,双方沉默、僵持、对峙着。姬发内心,时而动摇,时而坚定。这种矛盾抉择,使他十分痛苦。里山人也动摇不定。十几分钟后,那个胡老八,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打破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挥着砍刀,驴鸣般声嘶力竭喊:“上!那小子不下云梦山,就乱人打死。当年姬长庚的大小子叫乱人打死,公安局把谁怎么了?不会枪毙几百号子人的。上!”众人便一步步向三人逼来。
娘儿动摇了,突然喊:“不逼了,我们走。放开叫你们砍!把林砍光了,我看你们还砍什么?难道又回到从前,当刀客砍人头不成?”回身抓住姬发的枪,怕拉扯间走火伤人,把枪口举向空里,哭道:“亲人,不要林子了,咱们回家吧!你能丢下我,难道能丢下孩子不成?大姐的恩,你还没报哩。什么有命值钱?多少钱能给孩子买回爹,给老人买回孩子呢?亲人,你不看重你的命,为着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不能把命丢在这里哇!”姬发又动摇了。对他来说,尊严固然比生命重,但情更比尊严重。他死了,妻子可以另嫁人,孩子自会长大,然而养育他的老人怎么办呢?他怎舍得武七嬷白发人为乌发人悲呢?由不得仰天一声长叹。娘儿趁机夺了他的枪,又抓住姬杨的枪哭说:“大侄子,快把枪给我!你还没娶媳妇哩。男人都沉不住气,万一你打死了人,一辈子就完了!”
姬发今日要活不成,姬杨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不过生命是如此美好,他更愿意与朋友都活在人间,相映成辉。既然姬发已把枪交给了娘儿,他也就交了。于是,娘儿一手抱着两杆枪,另一手牵着姬发说:“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了没听大姐的话。不敢再犟了,听话,回吧!云梦山咱是外来户,中山是咱的根,有近亲好邻,不受欺负。”姬杨也牵着他一手说:“婶娘的话没错,回咱中山吧!”姬发极不情愿地跟着两人,向里山人亮出的那道缺口慢慢走去。
里山人得胜了,哄然而笑,又指着三人的脊背冷嘲热讽。一个女人啐了一口说:“瞧他,跟个摘了头巾的娘儿一样。”胡老八更阴阳怪气地说:“乖乖儿,一条大汉了,还叫媳妇儿牵着。这媳妇,快把手帕当尿布垫到你男人裤裆吧!瞧他那没出息样儿,多半吓得尿裤子上了。你倒美,嫁了个小乖乖蛋儿男人,指东不敢往西,怪听话的。呸,‘女大男,恶心死’!”
“是可忍,孰不可忍?”姬发甩开两人的手,就从娘儿怀里夺枪。娘儿死抱住不放,道:“他们爱胡说,你偏不往心里去,他们的话还不是叫风吹去了?快走吧!”姬杨也扯住他说:“发子,忍了吧!我娶个寡妇也不在乎人说,何况婶娘只比你大几岁!”姬发夺枪不下,便眼光逼着胡老八,道:“别说我老婆比我只大几岁,就是大几十岁,我照样爱她。我爱什么样的老婆,关你屁事!”
胡老八回望众人,舌头咂吧个如炒豆子,突然打枪一般朝天啐了一口,笑道:“‘爱’不‘爱’的,说得出口!他说不害羞,我听都害羞了。呸,呸!”姬发从腰里抽出尖刀,吼:“就凭你老东西这得意猖狂样,我偏不走。谁要砍树,先砍了我的脑袋。”姬杨和娘儿拉他,他脚如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无奈,姬杨只得也抽出尖刀吼:“谁敢动发子一指头,我有本事把他的脑袋做尿壶,不信等着瞧。”
里山人怔了,一片肃然。半晌,胡老八又用尖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嗓门喊:“怕事不惹事,惹事不怕事’,撑那臭小子一顿,打死他!姬长庚欺负了咱们一辈子,好不容易见阎王去了,孙子又来欺负咱们。乱脚把他踩人土里。打死他,姬家的犟种,就绝了。”于是那道缺口围合,众人步步逼来,距三人只剩十来步远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娘儿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突然弃一枪于地,举一枪对准胡老八脑门,嘴唇像老鹰撕吃猎物那样有力地动着,吼:“×××,谁敢往前再走一步,我先放了谁!听着,姬长庚的儿孙个个犟种,跟了他们的女人敢碰硬。当年那回回,活与男人同活,死与男人同死。今日你们要弄死我的男人,我先不活了!”众人又惊住了。姬发、姬杨也惊看着娘儿。
胡老八觉她不过是拿大话吓人而已,不相信一个小娘儿会英雄起来,便拍着脑袋喊:“放呀,朝这里放呀!呸,‘蜀中无大将,寥化做先锋’,臭娘儿,野鸭子一个,偏扎天鹅势!老子当年,枪林弹雨里打过游击,怕你那鸟枪了?”喊着便朝前走了一步。看来非放那老东西一枪不可了。真要放枪,娘儿倒吓得两腿稀软,抖个不已,连连小步后退。这一退不要紧,里山人大笑,就像兔子越逃窜,猎狗越来精神一样,他们疯了,疯扑向三人。
发疯的里山人,也把娘儿逼疯了。她把枪口往下一压,一勾扳机,轰然一声,烟火中,散弹出膛。霎时,胡老八两条裤腿稀烂,很快便被血浸得湿溜溜的。
旁边的几个人,裤腿也被散弹丸子扫了许多破洞。那个刚才骂姬发是“摘了头巾的娘儿”的女人,因为胆大,也站在前面。枪响时,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捂住脸,不敢看,只等枪再响,不成人声哭道:“天哪,我不得活咧!饶了我吧,我还有吃奶的崽儿哩。”
前面的人后退不迭,后面的人却还在往前涌。好几个人被挤倒了,一双双大脚在身上踩来踏去,踩踏地他们喊爹叫娘,惨叫不已。终于,倒地的爬起,前涌的止步,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姬发则肌肉紧绷,硬如骨头。
近处一株椿树,东歪西扭,不成其材,方免被砍。上面几只鸟,受惊嘎叫着窜起,在空里盘旋了一会儿,便不知去向了。那边一株柿子树,也因不成材方存。一只松鼠,正在上面摘柿子,也受惊弃果,吱叫着急急逃人地穴。很快又从地穴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人们。
胡老八只当自己死了,立在那儿,像鱼一样张着没牙的嘴,翻着白眼儿,定格半晌。突然双腿麻木起来,很快剧疼难忍,他才知自己还活着,脸无血色,屎尿齐下,泪涕并流,扑通倒地,如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滚来滚去,哭叫:“天哪,我完了。臭娘儿,你真下得了手哇!疼死我了。天哪,快送我去医院!我活不成咧!”
枪响犹如一道闪电从空而过,震荡、惊颤着姬发的灵魂。这个女人,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穷极变化,气象万千。而此刻的这个女人,最有一种冷丽味儿。他不知有多爱她,又对她满怀敬畏,一时泪水盈目。
姬家的这少年,将使姜家的那女子生命越来越精彩。
武七嬷的父母被众多暴徒所打死,娘儿屡听人说过。此刻她觉那已成幽灵的姬家汉子娘儿的惨叫凄唤,还在这山里回荡。她怎忍心爱的少年,又落那一下场?怎忍亲爱的武七嬷,又一次伏在不成人样的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来不及装药,她把这枪丢在地上,捡起那枪,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直视着众人,决绝地道:“世上梁山泊的好汉少了,太长恶人的气焰。没法子,我一个娘儿家,也得充充好汉。我说不活了,就不活了。那一枪是叫你们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打墙也是动土’,反正开了那一枪,再开这一枪,就非叫人脑袋开花不可。我看谁还敢在我跟前,再把蛮不讲理当做有本事!”
那只松鼠吱一声,头缩人穴中,再也不敢往出探了。
从疯狂中醒了过来的里山人,惊骇莫名。谁也不敢再向前挪一步,有人还直往别人的背后钻。姬家娘儿则威风凛凛,吼声如雷:“×××,一个个等着让老娘给脑袋开花不成?滚!谁在最后蹭,这一枪就送给谁!”那些方才一点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者,自己的生命遇到危险时,却败兵似的争先恐后,落荒而逃。胡老八也连滚带爬逃起来,因落在了最后,怕得要命,哭喊:“那臭娘儿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丢下我,我就完了。四邻八舍好亲人们,别把我丢下呀!老婆子,看在几十年的夫妻情上,救救我呀!”他老婆这才叫住两个青年,过去抬起了他。那老娘儿捡起胡老八扔在地上的砍刀,跟在后面,愤愤道:“你不是最会欺负人么?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你到底遇上不好欺负的了。总是你‘呸’我,这下该轮我‘呸’你了。呸,现世现报,活该!她的枪子儿有眼睛,专打欺负人的人。我不欺负人,就走在最后面,枪子也不往我身上钻。”胡老八哀叹:“丢死人了!一辈子没丢过这人,叫个臭娘儿欺负了。我把先人的脸都丢了!”
两个青年抬着胡老八赶上了人群,八百多屁股,紧急晃动着,很快消失。只有胡老八的老婆,拐着一双小脚,走个不紧不慢,好半晌才消失。三人面前,终于空空如也。
娘儿收枪回望丈夫,嘴唇上露着笑意,道:“还好,总算没死人! ‘一打三分低’,这一下,我的刁歪名,是落定了,——要叫众人下眼看了!”姬发突然伸开长臂,一臂挽妻子项,一臂挽朋友项,三人紧紧贴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危难时,死相守的,只有妻子和朋友。姬发心里对二人的感情,从未有过如此之美。
娘儿离开盘龙凹时,硬把花花锁在了家里。等三人回来,可怜的孩子已趴在门上哭睡着了。娘儿流泪抱起孩子,坐在炕沿上,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足有一个钟头谁也没说话。还是姬杨打破了沉默说:“我到县里去见一见秀珍,看这事咋办。婶娘或者是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姬发点头说:“当然要讨个说法,不能坐等死。到了镇上,别跟老太婆说,小心吓着了她。”姬杨道:“这我想到了,不用你叮嘱。大姑家我连去都不去,摩托放在同学家就完了。”
送走姬杨,姬发还没有从余悸中脱出,且越想越后怕,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娘儿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花花交给姬发抱着,就忙着去做晚饭。
护林员们对自己临阵脱逃很觉羞愧,不好马上来见姬发,或回到了自己的守林小屋,或在林中巡游。武大则没脸在云梦山呆了,不辞而别。
姬发媳妇开枪震退里山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别村盗树的,没有听到枪声,却悄悄然而退。林中响了多日的砍树声突然不闻,又是一片虫鸣鸟叫。
娘儿端过小方桌,摆在沙发前脚地上,布上饭菜,笑道:“我都不愁,你一个大男子汉,有什么好愁的?地裂补地,天塌顶天。还没到地裂天塌的地步,眼前顶身体要紧,少抽些烟,多吃些饭吧!”姬发道:“我吃不下去。”娘儿给一碗里夹上各样菜,举给他说:“人没弄死你,难道你饿死你不成?就吃一碗。要不,我喂你了。乖乖,饭喷香,快吃吧!”一面说,一面往他嘴里喂,惹得花花咯咯大笑。姬发只得接住碗,强吃了起来。
娘儿洗刷罢,天已黑严。往常这阵,大人们闲了下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没有小伙伴玩的花花,大人们忙时,自然寂寞,只有到了这阵最高兴,逗闹不停,迟迟不肯睡觉。今晚姬杨不在,姬发又闷闷不乐,花花大为扫兴,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娘儿还在忙活。姬发道:“活没有干完的时候,歇吧!”随时,警车都可能鸣叫着来把她拘走。她很沉着、冷静地做着离开丈夫、女儿的准备,收拾着该收拾的东西,道:“睡还早,闲着又心慌。花花的换洗衣服,在那个红箱子里,你和杨子的在这个黑箱子里。天冷了,记着早晚加衣。”
姬发想着花钱雇了二十几条大汉来护林,到紧要关头,却不如一个看家婆,忍不住抽泣起来。娘儿过去,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真嫁了个小男人。瞧,又哭鼻子了。”姬发干脆把头伏在她肘弯里大声哭起来,说:“我真不该买林场。我把一个娘儿,也拉上了战场。”娘儿一手揽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说:“没有后悔药吃。走到哪里,就说哪里话吧!好了,好了,莫哭!”
想着自以为聪明绝顶,趾高气扬的,三十万就买了个大林场,其实是个大笨蛋,把自己陷入了泥沼,姬发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娘儿怀里,哭个难言。她差几个月就三十岁了,他则只有二十六岁。三十岁在乡人心里是个界限,青年时期永远成了过去,而他还是个青年。青年总是很冒失的,她多舍不得离他而去,多想永在旁规劝他,危难时又挺身而出啊!唉,她多想和心爱的男人,生死相依啊!
娘儿的爱抚,是那么温暖惬意。纵然发生了不美之事,因为她,姬发还是觉人间无限美好。娘儿柔声说:“不定就像杨子说的那样,我没有罪。万一有罪,判个几年,你等着我。要判个几十年,就别等我了。你还年轻,我不忍心把你误成了老头儿。”姬发举起头,看着她秀丽圣洁的脸庞,只觉爱情两个字,极厚重,轻薄不得。半晌,他才动了动饱满翘起的红嘴唇,声音宽而厚地道:“过去我太傻了,不懂爱你。初爱你的时候,是你的漂亮叫我心跳。现在不一样了,你白了头发,皱纹一脸,还是一样能叫我心跳。判多少年,我都等你!你为我命都能豁出,我等你到头发白又算什么呢?”娘儿眼里噙着泪水,笑道:“傻子,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不敢误你。你先睡,让我再收拾收拾。”说着,离开了姬发,却又回眸一笑,说不尽的百媚千娇。姬发激情澎湃,呼吸急促,站起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好了就这一夜,不好,一会儿人就分两处了。别收拾了,把这时间给我吧!”娘儿道:“一时自然能给你,日后你可怎么办呢?”道:“你把日后,也在这一时里给了我吧!”几步上前,拥娘儿于怀,百般爱抚。久久,他轻轻脱下她的衣服,平摆于炕。她忙拉着被子道:“快盖住!我老了,看不得。”
为人的美好,使她那曲线柔和、白雪般洁白的身躯,此刻在姬发眼里,更为美妙。他抓住她的手说:“不老。谁说你老,我就跟谁火。”娘儿感动地叹道:“我是老了,难为你不嫌弃!”他也脱下衣服后,那丰润、壮美的身躯,极动人心魄。男女“相看两不厌”!渐渐,他的躯体在她眼里,成了模糊的白色,是她泪眼充盈。她干脆闭上眼睛,感觉着他充满柔韧弹性的胳膊腿,感觉着他扑面的粗重呼吸。看不见里,她却对他产生了无比丰富美好的联想。他太生机勃勃了!她知道,此刻他对她的爱,最疯狂贪婪,热烈真纯,因此彼刻她即便面对死亡,也是幸福的。难以言说的快感里,她不知所之,只会微笑。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姬杨来到镇上,没有赶上最后一辆下县城的班车,只得让开饭馆的同学拦了辆拉煤的卡车,凑合着坐在车厢煤堆上。一路车快风大,到县城下车,他已成个黑人了,如街头风景一般,惹得行人看个不住。他却不自知,只匆匆赶路。
汽车驰过,街道上黄尘、破报纸、烂塑料袋、瓜子皮乱飞。远处工厂的烟囱,黑烟滚滚,空气里一股稠重的油烟味。近处楼里,则有机器在轰鸣,嘈杂刺耳。刚出森林,衣上还沾着青苔的姬杨,觉这乡里人神往的县城,一点也不美,反让人怪觉烦躁、恶心的。
赶到林业派出所,不巧妹妹和妹夫出外旅行去了,据说请了二十天假。姬杨跌足长叹,看看天已快黑了,只得又赶到武大姑娘单位。还是不巧,大姑娘回固塬给太外爷烧纸去了。好在她丈夫没去,忙给姬杨打来水洗了脸,又从单位灶上打来晚饭让他吃了。夜里,姬杨便和大姑娘丈夫挤宿着。两人盘算来盘算去,都不知如何是好。姬杨叹道:“小工人、小农民,我们真小!”(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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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17:12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姬发媳妇被拘

夜柔如水。土窑土炕上,娘儿揽娇小可爱的女儿于怀,头枕情意绵绵的丈夫那粗壮的胳膊,分外感到柔和、温馨,只愿长夜不明。
良宵苦短,不期天又明了。娘儿只得起身,忙着烧好早饭。一家三口围坐吃罢,花花便到外面跟狗玩去了,娘儿向愁锁双眉的姬发道:“昨夜今白,老爹烧‘五七’纸。昨个惊天动地的,都忘了。今个我一人去吧!只怕今个公安局的人就要来捉我了,你让他们来中山吧!在这里,花花看见不好。”姬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心去给老爹烧纸。好吧,你一人去。”
窗外绿油油的树叶,在风里不安地闪动着。葛藤一直缠绕到了树梢,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把黄蜂和玉蝴蝶也引上了树梢。远处山峰上,雾气迷蒙。娘儿走向窗户去做什么,背影袅娜。姬发真想从背后轻揽住她的腰,吻她那粉红色软乎乎的耳垂子……
夫妻依恋难舍。娘儿狠了狠心,臂上挎着个包袱出门。花花看见,追上要跟去。娘儿蹲下,搂住女儿,强笑道:“跟爹乖乖呆着,娘到集上给你买些好吃的去,一会儿就回来。花花大了,该懂事咧!日后不敢老是贪玩,给你爹帮忙做些零碎活儿,啊!”花花不听,跺脚哭着,非要跟她去不可,姬发过来,强抱住了女儿。娘儿起身而去,一面走一面拭泪。花花厮打着姬发,哭喊着只要娘。姬发眼里泪光闪闪 道:“你娘一会儿就回来。听话!爹给你用筛子扣雀儿玩吧!”
路边坡上,一只母羊带着只弱小的羔羊,正在吃草。羔羊受了松鼠的惊吓,“咩咩”叫着,跑过去紧紧贴住母羊的肚皮,一动也不敢动。母羊停住吃草,回头舔着羔羊,喉咙发出“咩咩”的叫声,羔羊才安然下来。娘儿走在路上,望着那一对羊母子,想着将无母亲知疼着热的女儿,眼泪只擦不净。
先一天,武七嬷就领着女儿回到了中山姬家,吃饭自然扰的是姬杨娘。姬发媳妇开枪伤人的事,还没有传到前后中山,所以母女俩尚不知道,这日吃过早饭,便坐在院里说着闲话儿,等夫妻俩来了好同去坟地烧纸。武七嬷黑棉线头巾像帽子一样有棱有角地包在头上,额上还露出一抹白色,原来下面还有一条白纱布头巾,口口声声,都在抱怨姬发。娘儿进了门,她才住口,却依然森着脸。
大姑娘忙起身礼问:“舅妈吃了?”娘儿先向七嬷笑着问:“大姐几时来的?”七嬷不答,只把盖住耳朵的头巾角往后掀了掀。娘儿这才向大姑娘答道:“吃了。”大姑娘拿过一把小杌子来,娘儿在七嬷旁边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捆鞋来说:“大姐、姐夫嫌买的鞋底子滑,又不可脚,历来爱穿我做的布鞋。瞧,我又给你们做下十来双了。”
七嬷扭头不看。娘儿尴尬,望着大姑娘只笑。大姑娘便拿起一只鞋来,取出里面的鞋垫笑道:“花子扎这么好,别叫我全偷走了。”娘儿道:“喜欢就拿,鞋垫多好几双哩。”大姑娘叹道:“瞧我妈那猪头眉眼,舅妈倒跟我妈一点也不计较!如今别说兄弟媳妇,就是儿子媳妇,也没几个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七嬷瞪了她一眼,仍不说话。
娘儿笑道:“我才不白对谁好哩。是你妈在我这兄弟媳妇身上心太重,‘以心换心’,我敢不对她好吗?也难怪她不高兴,我们没有听她的话,买下了林场那个烂摊子。”大姑娘一撇嘴道:“舅妈就会替我妈护短。我的妈,我不知道?最爱多管闲事,哪里都少了不她。一大把年纪了,该万事不放在心上才好。‘人比人,都一理’,她像咱这么大,什么事拿不起放不下?你跟舅舅倒老长不大,事事得她说了算。我看怪她!”娘儿打了她一下说:“你呀,跟你舅舅一样,不体谅老人。不是事事,只有一事,你妈把我们管得紧,就是平安大事。难道她错了?”
七嬷听着不由心疼,待要理她,又抹不下脸来。大姑娘问:“舅舅咋没来?”娘儿支吾道:“忙,今个抽不开身。”七嬷又火从心起,站起道:“他连祖宗都不放在心里,哪还在乎我这个大姐?从今往后,我再不为娘家操心了。”说着便穿孝服,要到坟地去。娘儿忙帮她,她打开了娘儿的手。
七嬷、娘儿穿白戴孝。大姑娘是曾孙女,照俗是不穿白的,仍着常服。没有男丁,武七嬷只得端着放有纸钱、花供的方盘。到了老人坟前,依礼女子只可在坟侧坐地而哭,男子方可在坟正前方端跪。两个小娘儿好依礼,七嬷难依,她要献花供,化纸钱。
纸钱化罢,哭声大起。这或者是最后一次到坟前来哭老人了,所以娘儿极悲伤。七嬷则声声怨姬发,句句念老人,—再哭道:“没有了老爹,谁再替我管教那贼种种子呀么?”大姑娘好容易劝住了娘儿。两人却怎么也劝不住七嬷,只得强架起她上了回路。七嬷一面走,一面还大哭不止。
正走着,后面响起尖啸的警车声。娘儿明白要来的已来了,心慌意乱的。大姑娘急拉母亲避到路边。警车在三个女人身边停住,跳下两个警察来,一个问:“谁是姜油馍?”七嬷一下子没了哭声,燥干的脸皮都成了铁青色。大姑娘也神色大变。娘儿拢了拢头发,静了静神说:“我就是。”那个警察便掏出拘捕证来,另一个咔哒一声,就给她上了铐。武家母女怔得张口结舌。
娘儿回头苦笑道:“花花交托给大姐咧。亲人,咱的亲娘,你不怪我,——我拿枪把人伤了。”七嬷终于醒过神来,上前打了娘儿一嘴巴,喝道:“眼看三十岁的人了,这话也是胡说的?趁早给我闭住你那臭嘴!好人,我这油馍儿最胆小,我凶了她也吓得不行,咋会拿枪伤人?一准是抓错了。”娘儿哭道:“没错,大姐,是我开的枪。”
七嬷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一准是发子伤了人,你给他顶包。好闺女,这个包太大了,你顶不起。他做得出,就该当得起。你好好说,到底是谁开的枪?”娘儿在七嬷脚边跪下说:“里山有几百号子人看着,的确是我开的枪。大姐、姐夫疼爱我多年,我孝顺不上两位老人家咧!”便伏地重重地磕起了头。七嬷忙也跪地,紧紧搂住娘儿,仰着头说:“我不放她。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的孩子做了错事,是我管教不好的罪,该我去坐牢。”
娘儿脸黄如霜打了的叶子,道:“大姐,有这情,没这理,你替不了我的。”掰开七嬷的手,站了起来。七嬷趴在地上,又搂住娘儿脚脖子不放,哭道:“我的油馍儿,是个最良善的孩子。好人,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娘儿用戴铐的双手捂住脸,失声大哭。只有在这些亲人心目中,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才是至关重要的。女儿最可爱,丈夫最动人,而母亲最神圣。她不知有多敬重爱戴这位白发老母!
警察强行分开了七嬷与娘儿,并把七嬷交大姑娘紧紧搂着,便押娘儿上了车。娘儿泪眼从车窗望着七嬷,无声而泣。七嬷挣脱女儿,跌倒在地,爬行向车,哭叫:“命拴在苦桩上的油馍儿,我的心肝哇!”   
娘儿不忍看七嬷,掉头望路边闪着暗淡白光的桦林,又越过桦林,望那连绵起伏的黛灰色群山。就在那群山深处,她可爱的女儿,大概还不知母亲一去难回,正在窑旁的土场上,飞来飞去捉蝴蝶。而那动人的男子,则多半坐在窑里沙发上,拧着眉头,一声不吭……唉,她多舍不得离开他们啊!
车留下一股带汽油味的黄尘,飞驰而去。天空,森严而明澈。
武七嬷软绵绵地伏在地上,哭个有气无力。大姑娘搀起母亲,摇摇晃晃回到姬家。七嬷道:“我发誓死也不上云梦山,可我的心叫娘家人揪住了,由不得自己。你舅妈开枪伤人,跟歹徒不一样,必是不得已。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骑车子到家里,告知你爹,再到县里见一见秀珍,大家好定夺怎么办。”
大姑娘即刻就骑车子下了中山,七嬷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坐着姬杨爹赶的牛车,颠簸着向云梦山而去。唉:
流不尽的眼泪如黄河,
只为这看不尽的黄土坡。
恨死了这黄土高坡,
抛不下丢不脱的还是这黄土高坡。
公安局的人当然是先到盘龙凹的,所以姬发已知娘儿被拘走了。姬杨不知如何,娘儿又不知将要怎么样,里山人会不会来兴师问罪,他心绪烦乱,脑袋昏烧。怕里山人使坏,也不敢让花花到外面去逛。听到外面有人声,他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跃起,摘下墙上的土枪,出门一看,见是大姐,才松了一口气。又思老太婆说他买云梦山要出事,果不出她所料,还没过几天就出了事。这下她得了理,自然饶不过他。准是臭骂、数落他来了。他一头的烦恼,真有些厌烦、反感这老太婆,却不敢不恭敬,回身把枪放在门后,抱着花花迎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姐”,便不再吭声。
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会给孩子雪上加霜的。要不然,怎么会把母爱称为人类最伟大、无私的爱呢?姬发得意的时候,七嬷不妨给他泼泼凉水,然而他不如意的时候,她怎舍得还讥讽、数落他呢?老太婆觑着他额头的青包半晌,伸手抚着,滴泪道:“到底咋回事?莫不成,跟那些偷树贼打起来了?这是叫镐把子打的?脑袋上,打重了,可咋办呢?”姬发道:“不是镐把子,小孩拿石子儿打的,不要紧。”
七嬷又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孩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别急。你媳妇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法子的。”姬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姬杨爹跟着他们进了窑里,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又安慰了姬发一番,便回去了。七嬷则系上围裙,进厨房给姬发去做午饭。
大姑娘见了父亲,只会说“舅妈叫公安局抓走了”,别的一问三不知。校长把什么最坏的事都想到了,包括姬发已被人打死,心急如火,让一个教师骑着摩托带着他,飞速赶到盘龙凹,见姬发好好的,才略微放下心来。姬发见了校长,如得了主心骨,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校长道:“法律代表着正义与公正。我虽不太懂法律,但觉你说的要是事实,你媳妇就没有罪。你们护林,他们毁林,你们先是正义的。他们要把你们往死的弄,难道你们就等死不成?必然要进行防卫。法院如果判你媳妇有罪,就不公正。那样,我就辞去这校长,专门打官司,上诉中院,不行再上诉高院。我还要让查岳祖父的真正死因。老人家沉冤海底,我不闹腾,是为孩子们平安,既然孩子们还是出了事,我就不怕了,拼着老命,也要把事闹大,讨个说法。镇政府的有关干部,我也要告玩忽职守罪。出了群体毁林事件,他们不闻不问,不觉羞愧,反心安理得。作为固塬这方土地的儿子,我不能容忍有这号跟灶火爷一样,光吃供供不管事的地方官,非拉下马几个不可。”七嬷听见,扎着面手过来说:“多少年来,多少事上,咱们都把头缩在盖子下面装王八。发子媳妇要没个公正说法,咱们就得把头伸出来了,——一古脑儿把老底子全揭出来!”
校长刚走,姜家兄弟俩又闻讯赶来了。还没坐定,七嬷武家的侄子又来了一大群,把窑里挤得满满的。这个踩了那个的脚,那个的唾沫星子又飞到了这个脸上。吵嚷声,几可把窑顶震塌。一个侄子盖过众人的声音喊:“三山比里山人多一半。三姓世世通婚,不沾亲也带故。他们能起众,咱们就不能起众?二春回前山,发子回中山,我们回后山,招人拉马去。三姓人马合一处,直扑里山,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闹他一个鸡飞蛋打,人仰马翻,看看到底是谁人多势众!”众侄子叫好,个个横着一身极发达的肌肉,准备大打一场。
七嬷扭着肥硕的身躯,好容易挤到那个喊声最响亮的侄子身边,照脸就啐了一口,横眉立眼,凶狠狠地道:“野小子,吃了撑的,就会打架!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有理说理,打什么?法庭上,你七爹自会讲理的,你们少给我惹事!来这么多人,喝水也没这么多杯子,别说吃饭了。都给我滚回去!谁要再提打架,小心我用擀面杖捣烂他的臭嘴。一屋子男人的汗臭味,我都快熏憋过气去了。滚!猴儿臊,兔崽子们,我耳朵都快叫你们吵聋了。滚!”三吆两喝,一通臭骂,侄子们便云散而去。二春叹道:“我们这些乡棒子,除过打架,就不知该咋办了。”七嬷望了望他那黑亮的瞳孔,又看看他那放在大腿面子上黝黑的大手,心疼地道:“好孩子,你也别为你妹子太焦心。这一回,你妹子要让冤了,你武老师自会闹出个眉眼来不可。别看他平 常四平八稳的,真动了火,天也敢捅出一个窟窿来!”二春让哥哥回去了,自己怕胡老八的三亲六故来寻事,留了下来。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他的手就把腰里的刀柄握得紧紧的。
“朝有烈臣朝不衰,家有倔子家不败”,但这不衰不败的背后,总是烈臣倔子的个人不幸。出了这事,七嬷对姬发的安危更忧心忡忡,知道像上次那么发狠,对这个“倔子”是无效的,便婉言劝姬发丢下林场,回家平平顺顺过小日子。二春在旁,也帮着她不住好言相劝。
姬发一言不发。抽身退步岂不容易?可身为男子汉,一副缩头乌龟样,旁人不说,就说眼前劝他的大姐、妻哥,也在心里会瞧不起他的,他自己更会瞧不起自己。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哩,哼!他绝不让他们得意。不,他绝不轻言放弃。
妹妹、妹夫不在,姬杨在县城便没了指靠,第二天一早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想到了同学姬军和姬槐。姬军毕业后,分配到兰州一个军工单位工作,自在这事上无能为力。姬槐分到了邻县一个小工厂,因为常在报上发文章,很有才华,现在被借调到省报《社会大视角》专栏任编辑了。想来他这种工作,交游广泛,说不定会有什么门路的。管他有没有门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见见他,碰碰运气再说。于是姬杨便拦了辆过路的长途车,赶往省城。
一下车,面对车如流水人如潮的街道,姬杨简直晕头转向了。他出了大街钻小巷,问了不知多少人,才找到了省报社。门卫见他头发脏乱,衣满尘垢,还有几道破口子,又没带身份证,便不肯放他进去。他嘶哑着嗓门,苦苦哀求:“我跟姬槐是乡党,行行好,让我见见他吧!我找他有急事。”门卫板着脸,无动于衷。
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听见他说姬槐长姬槐短的,又见他那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道:“我和姬槐是一个办公室的。你来得不巧,他出去采访了,不过晚上一定回来。住处就在附近。我带你去认认门吧!”姬杨忙说:“多谢!”那人领着他进人一所民宅,指着一个房门说:“姬槐就住在这儿,晚上你来找他。以后出门,可别忘了带身份证。还有,最好换一身稍像样的衣服。有些人,就是敬衣不敬人。”姬杨又连连道谢。那人去后,他便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酸涩感来,真想大哭一场。
多年各走各的路,不常见面,姬槐的地位高了,还会念旧情,帮发子的忙吗?姬杨心里又直打鼓。要是他见了自己,待理不理的,端着架子,可就糟了,忘带身份证,旅馆也住不成,自己就得在街头冻上一夜了。
姬杨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心烦意乱的。眼看天已黄昏,仍不见姬槐回来,他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便出去吃了两碗面条,又回来在门口坐等。晚上十一点左右,他两手搂着小腿,头枕在并拢的膝盖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精干、戴金丝边眼镜、黑西装笔挺、肘下夹着公文包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怔了半晌,才眼角湿湿地道:“呵,是杨子!”姬杨睁开眼皮,一下子跳起来道:“槐儿,可把你等回来了。”
姬槐紧紧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你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快给我说。你也太多灾多难了!”姬杨见他这么关切,才不再惴惴不安了,也不绕弯子讲方法了,坦直地说:“我没什么,是发子媳妇出了事。她拿枪伤了人。”姬槐吃一惊,道:“她那么善良个人,怎么会开枪伤人呢?得了,我明白。一定是发子又勾引上什么女人,她恨上心来,不是向发子,就是向那个女人开了枪。”
“这回可跟那号事没一点关系,打伤的是里山胡老八。一言难尽,咱们进屋慢慢说。”
“干脆你先跟我到外面吃些饭,回来再说。”
“吃了。”
“吃了再吃。我还不清楚你?吃饭穿衣,历来凑合。”
“真吃不下。心里有事,也没胃口。”
“那好,先说事。”
姬槐单身来闯省城,妻子和女儿还在那个县办小厂,所以只租了很小一间民房。里面除过桌椅床电视机皮箱外,别无所有,倒很整洁。衣服又脏又破的姬杨,进了房子,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顿自己是好。姬槐伸手抓住他肩膀按坐在床沿上,笑道:“摆上沙发,房子就没站脚的地方了,我没要。凑合着坐吧!”
沏上茶,递接间,两位同窗好友的手,也表明着他们生活道路的差别。姬槐的一双手,纤细白皙。姬杨的一双手,则粗壮黝黑,手背上还有几块青瘢,是被森林里那种叫鬼蛾的食肉蛾咬的。
约略问了一下事情原委,姬槐便道:“你一个人坐会儿。不早了,怕同事歇下,我先去见见同事,把手头的事情托给他们。明天一早,咱俩就回固塬。”姬杨深为感动,说:“你真痛快!我还怕你不记旧情呢。”姬槐拍了一下他的脊背说:“怎么会呢?想起上中学时住在校长家里,老两口和发子对咱们的关照,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后来要不是校长鼓励我补习考大学,这阵我说不定还在中山的野峁上黑水汗流抡镢把哩。好,我去去就来。”姬杨也起身道:“瞧我脏的。附近有澡堂么?”姬槐笑道:“光屁股那阵就在一起,我倒嫌你脏了不成?不过也好,这一天多你够紧张焦虑的,洗洗澡,可以 放松放松情绪。”便引姬杨到街上一家正在营业的浴池里,抢着付了钱,才离去。
姬杨洗罢澡回到他的住处,他已在坐等了。桌子上摆满了菜碟,地上放着一箱啤酒。他已启开了两瓶放在桌上。姬杨道:“你呀,把我一当客,我就不自在了。不客气,随随便便的多好!”姬槐道:“太晚了。要不我在外面好好请你一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
人在变,事在变,两位朋友美好的友谊没有变。姬杨在桌边椅上坐下,一面喝酒吃菜,一面向姬槐说了自姬老人弃世后,云梦山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姬槐静静地听着,偶尔没有听明白,才问一句。最后,他笑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寻气眼钻门路去求公正呢?嫂子只要是正当防卫,到开庭审理的时候,我请个好律师就行了。倒是群体毁林的事情,虽然眼前可能被嫂子的那一枪震慑住,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措施,很快就会死灰复燃。那片林子来之不易,群体来毁,毁岂不易?单靠发子个人的力量,是难保住那片林子的。明天我回去,主要是看能不能调集起别的力量来,从根本上制止 群体毁林。我在外面,老爹过世也不知道。要知道,我再忙,也要赶回去参加葬礼。林场就是战场,老人为恢复云梦山的原生态,可以说是作战到死的。在渭北,像咱们家乡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并不多见。正是那片林子,为家乡的小溪小泉小湖泊涵养着水源。那片林子,也是咱们县境内最大的一座空气净化工厂。老人的功德,自有青山绿水蓝天作证。我得在报上发篇文章,纪念纪念老人。况且要绿化山川,首先得提高人们脑中的含‘绿’量,我早应写这种文章了。就是明天回去,看能不能帮上发子些忙,说到底,也不是帮发子忙的问题,而是我的责任。保护森林,人人有责。谁要不呼吸空气,要见鬼去,就别保护森林,甚至毁森林吧,哼!”
姬槐的话,像梳子一样,把姬杨毛乱的心梳平顺了。歇下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睁眼一看,姬槐已准备好了早饭。他睡意缠绵地哼哼着,揉着眼睛从被窝抽出身,却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床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姬槐笑道:“丈母娘送的。太大,我撑不起来。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送人,伤人自尊心。别人不敢送,送你倒不怕,你也准合身。穿了吧!”姬杨道:“这几年在外面,你把嘴皮子也练油了。送我衣服,倒像我给了你什么好处似的。”
“怕你不穿么。破破烂烂一身,我跟你走在一块儿,多丢人。快穿上!你的衣服,干脆给我留下。看看衣服上那家乡的土,想想你的处境,对我是一种刺激,做事会更努力的。”
“说得多好听!当我不知道你的心?还不是怕我回去又把这破衣服穿在身上,你干脆要下扔垃圾篓子去。山里到处是荆棘,还是穿着我这一身吧。你给的,我出门好穿。”
两人草草吃了些,就去搭车,下午便赶到了固塬。姬杨骑摩托带着姬槐赶往云梦山。
深秋的山风,冰冷。姬槐一路把头埋在姬杨脊背上。姬杨则像打枪瞄准似的,一路眯着眼睛。路两边叶子已开始凋落的山林,透着萧瑟之气。一团团土黄色的云,几乎垂到了树梢上。
山弯半坡的坪地上,有一个小山村,房屋矮小简陋,让人看着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感。转弯时,姬杨怕弯那边有人,按响了喇叭。一群正在路旁林里落叶上刨虫子的雉鸡,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听见外面摩托声响,七嬷;姬发、二春慌忙迎出。三人因为失眠,都眼皮红肿。姬杨笑道:“看,我把谁搬来了。”姬槐一面笨拙地下车,一面忙着问候七嬷。七嬷上前拉住他哭了起来,道:“你倒没有忘我们。我们家咋出了这号事?好兄弟,这可咋办呀么?”姬槐亲切地拍着她那筋节盘虬的手背说:“我也是个小人物,没有通天的本事,不过嫂子既无罪,肯定会被释放的。大姐放心!”姬杨在旁也道:“他这么说,婶娘准无罪。他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七嬷心里才塌实了些。姬槐又和姬发、二春亲热地问候过,大家便进了窑里。七嬷打来水,让他俩洗了,就忙着去做饭。
花花怯生,躲在舅舅身边,偷看着姬槐。姬槐从皮包掏出一袋水果糖来笑道:“专给你买的。快叫叔叔!”花花受不了糖衣炮弹的攻击,用悦耳流畅的童音,连叫了两声“叔叔”。姬槐心疼地拉过她来,抱在怀里,照着那漂亮的小脸蛋就是一阵猛亲,然后剥了糖纸,喂人她口中。花花舒服地躺在他大腿上,把糖嚼得吧唧吧唧作响,浓密睫毛下的花眼睛,满含着笑。
说了一会儿话,姬槐便从皮包里掏出相机,让姬发领着来到遭浩劫的清凉山一带。只见坡如瘌痢头一般,到处是光秃秃流着黏液的断桩,满地残枝。枯草被人脚踩得东倒西歪,落叶则被人踩得稀烂。山谷的小溪,在低声呜咽。夕阳余晖黯淡。
姬槐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森林被毁的情景,不住痛心地叹息。
晚饭后,花花见大人们无心跟她玩,便哭着要娘。七嬷只得抱她上炕,拍着说:“乖乖,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娘就回来了。”
姬杨和二春坐在炕沿上,姬发和姬槐坐在沙发上。姬杨不时起身,给姬槐杯子里添水。
瘦弱的姬槐,声音却不失北方男子的厚沉有力,道:“上个月,东北一个村长领着村民毁林四百余亩,中央电视台一播出,村长就被绳之以法,镇长也被撤职,县主要领导还受了处分。相信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只要我在省报上一捅出,就会引起省领导和社会各方的关注。那个自能又妒贤嫉能的能不够老爹,支书当得也太时间长了,该歇下咧。主要毁林者,送几个去坐牢吧,‘杀一儆百’。”七嬷正侧躺在炕上搂花花睡觉,忙坐起来,掖了掖被角说:“孩子,我听着你这话不好。你嫂子要坐牢,咱们也就豁出去了,把事弄个天大。她要没罪,我看就得过且过吧!老爹当年守林,里山有几个小伙叫派出所拘去了,他还说情让放了人呢。里山的人,得罪不起。要送几个去坐牢,他们家的人,不跟咱们成仇人了?再说老能不够,还有吴镇长,谁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些什么关系呢?你要把他们拉下马,他们自然要明精暗鬼齐出手跟你斗了。你在外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家里人在固塬,他们欺负你家里人咋办呢?你也时常回来,他们揍你个半死咋办呢?好孩子,固塬小天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动不如一静,冤仇宜解不宜结。”姬槐道:“大姐,要怕事,我就不干这个事。我挨过揍。就因报道一个私营企业制假,被老板派人在街上揍了个头破血流呢。”七嬷道:“你不怕,我们还怕连累了你呀!”姬发一直不多说话,这时也道:“大姐说的没错。只要你嫂子能回来,就得过且过吧。事情要弄大了,不说可能连累你,我也未必能安宁。里山要 有几个人被送去坐牢,他们家的人能让我安宁吗?得找个大家都好的法子。”
姬杨笑道:“这就是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法子,得过且过。不过,做事做人,不管怎么退让,都要保住底线。不哼不哈,地方领导就会乐得袖手旁观。里山人没个害怕的,三天两头,一群一伙,明日张胆地来毁林,把咱们逼急了,说不定还会真打死人哩。那时不一定就没有罪,说不定还是死罪。就是没有罪,手底下死过一个人,一辈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还是让姬槐把他刚才的想法明日照实跟能不够、吴镇长说说,敲山震虎。他们要是怕丢乌纱帽,肯定就急了。连婶娘,他们要有能力的话,也会让不审就放人的。要审,里山人毁林的事情,尽人皆知,咱们不想把事情弄大,事情也自然大了。他们难道不怕?”姬发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说:“这个法子好,对他们也好,对咱们也好。只要我媳妇能没声没响回来,他们日后不毁林,我宁肯不了了之。”
姬槐想了想,只得也说:“好,就这么办吧!话说回来,保护这片绿色,并不是你败我胜的角逐,而是要齐心合力。咱们跟他们,官司打赢了,心却更远了,并不真利于这片绿色的保护。”七嬷又道:“槐儿明个最好别见能不够,只见吴镇长,吴镇长自会跟他说的。那老东西不识相,本来是为他好,他倒以为咱们的人赶着见他,是怕他,越张狂了。他就怕上头。”姬杨一拍手道:“大姑真是人老话也老,这话说得老到。我的话还没完哩。‘棋走三着’,刚才说的是第一着。第二着,是姬槐回去上班,咱们按兵不动,看他们有什么动静,相机行事。第三着,他们要是满不在乎,也按兵不动,那咱们迫不得已,就只好闹个人仰马翻,大家不得安宁了。”众人都笑道:“好,好个‘棋走三着’,就这么着。”
七嬷见小伙子们有说不完的话,便下炕进厨,炒了几个菜来,让他们喝酒畅谈。他们的话题一扯远,她就没了兴趣,打开电视,看午夜电影。昨夜没合眼,看着看着,就头垂在胸脯上,睡着了。姬槐回头看见,摇醒她说:“大姐,爱情片我们看着也不羞,嘿,你老脸厚皮的,倒羞得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看。上炕睡吧,看着了凉。你们昨夜都没有睡好,休息吧!”于是二春到姬杨窑里去歇,姬槐就和七嬷、姬发歇在这窑里。
又一日吃过早饭,姬杨骑摩托带姬槐到镇上。他在中学二妹宿舍等着,姬槐则进了镇政府大院,去闹这固塬的天宫。有八十多个工作人员的固塬镇政府,却静不见人影。原来自土地承包到户后,工作人员多无工作可干,上下班来打个照面,就各自忙私事去了。
吴镇长办公室的门倒开着,里面却也空无人。姬槐不客气,没有坐沙发,而坐在办公桌前吴镇长常坐的转椅上,看起了报纸。与这位家乡的父母官如何说话,他考虑了多遍。的确,固塬镇政府拍卖林场给私人,据他所知,截至目前在本省尚无第二例。如果镇政府善始善终的话,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谁要给家乡办了好事,他绝对要以自己的方式表示感激的,必在省报上给镇领导发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但这个吴镇长,却实在让他不敢恭维,拍卖林场只不过是推卸毁林的责任而已,此外在姬老人去世后,便没有采取任何制止盗伐的措施。对这种人,说话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好一会儿,文书才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进来问:“找谁?”姬槐道:“既坐在这里,找谁还用问。”掏出记者证递给文书。固塬小地方,省报记者可算是大记者了,难得来 的。文书忙赔上笑脸,要沏茶。姬槐摆手道:“免了。吴镇长呢?”文书道:“刚刚出去。好像是到街上去买香烟。我给你找找去。”
其实吴镇长昨天就出去了。固塬第二水泥厂厂长在镇街上有一所豪华住宅,吴镇长就在那里通宵达旦搓麻将。文书为防万一上头有人来,故意开着门,用来做镇长刚刚还在办公室的借口。姬槐又等了好大工夫,吴镇长才晃着大肚皮,几乎一路小跑赶回来,肿眼皮耷拉,似乎半睡不醒,道:“久等了,不好意思。该预先来个电话,我好派车去接你。文书已安排饭去了。吃了饭再采访。”姬槐屁股不离座,只把转椅转向他,摇着上身道:“采访什么好呢?”昏昏欲睡的吴镇长,竭力赶着倦意,笑道:“水泥二厂就很好。过会儿,厂长便要陪你吃饭,饭桌上好说话。”
姬槐慢声细气道:“不知道固塬事迹最典型的是水泥二厂的厂长,我还以为是林场的姬场长哩。我是昨天到的,已经上云梦山采访过了。”吴镇长一怔,半晌沉了脸道:“他才走马上任几天,有什么可采访的?林也护不住,老婆还开枪伤人,让公安局抓走了,又有什么好采访的?”姬槐拍案而起,厉声道:“林护不住,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是方圆三十里的固塬镇之长,还是方方三尺的牌桌之长?姬发辛苦,为护林夜夜不眠,你也辛苦,搓牌夜夜不眠!他老婆叫公安局抓走了正好,审理案件的时候,我跟踪报道,云梦山大规模毁林事件,就尽人皆知了。我是中山人,家乡的官,要不拉屎只占茅坑,不客气,就请他卷铺盖滚蛋!十天后我再回来,还是不见你先上云梦山,要是问题仍不能令我满意,咱们就等着瞧吧!”吴镇长也火了,道:“吓唬谁呢?记者又怎 么了?中山还出了个省报记者,我怎么没听说过?该不是骗子吧?”姬槐道:“随你怎么想!”拂袖而去。
恰巧老原闲极无聊在镇中找人聊时遇见了姬杨,听说后忙赶了过来,和从吴镇长办公室出来的姬槐撞了个正着。老原笑道:“这不是姬槐老弟吗?多年不见了。快到我房里坐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姬槐道:“还说呢。你这个企业办大主任,让林场成了那个样子,还嘻嘻哈哈无所谓。哼,我非叫你有所谓不可!”头也不回地走了。
镇长青着脸问:“他真是省报记者?”老原道:“还是编辑哩。”他并没有看到中央电视台那个毁林四百余亩镇长就被撤职的节目,只不过是听姬杨略说了说,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且添盐加醋渲染了一番,道:“他跟姬发还是堂兄弟哩,钱是笼络不住他的。只有想办法让公安局把姬发媳妇放了,方可求个无事。要不闹起来,连我也完了。”
姬槐回省城时,特意在县城下车,找见了愁眉苦脸到处奔走的校长,让他只管回去安心教书,不必多虑。四天之后,两辆小车来到盘龙凹,从第一辆小车跳下一个公安人员,第二辆小车跳下的则是吴镇长和能不够。能不够向迎出来的姬发亲热地喊着什么,像钝刀割韧皮,又像求配的公猫叫,人听着不寒而栗。姬发看也不看他。
进入窑里,姬发自坐于一张沙发上,那位公安人员则坐于另一张上。吴镇长和能不够只得坐在炕沿上。七嬷忙着要沏水,被姬杨和二春拦住了。三人便隔墙听他们怎么说。
姬发自点了一根烟抽着,只把烟盒推到那公安人员面前。吴镇长笑道:“到你门上了,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姬发冷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概是来者先不敬我之故吧。”吴镇长道:“巴巴的赶到你这儿来,怎么能说是不敬你呢?”姬发道:“大镇长屈驾光临,个中缘故,我心知肚明。这位是……”吴镇长便介绍说那个公安人员是公安局专管民事调解的,姓张。
姬发不认识姓张的,或者人家与吴镇长、能不够不是一伙,所以对姓张的还是讲了些礼貌的。不想姓张的一开口就吓唬了姬发一通,然后说姬发媳妇的事情,已由刑事案件转为民事案件,受害者要求两万元的赔偿。他认为,这并不过分。来者都是一丘之貉!姬发斜眼而看姓张的,眼里闪着鄙夷不屑的光,冷冷地道:“谁是受害者?我们没有害人。要审就审吧,我一分钱不给。无论是刑事还是民事,这个官司我都不能输。要不,还会出现千军万马毁林的场面。”吴镇长和能不够帮着那姓张的,一会儿威吓,一会儿说好话,且把钱降到了一万,姬发就是不肯,道:“这要是给钱就能了的事,我哪在乎钱?我姐姐、姐夫常资助里山的穷孩子上学。他们的确穷,别的什么时候以别的途径,只要我有,别说一万,十万我也给。这件事上,钱就免谈了。我一分钱也不能给。一给钱,就等于我输了,他们要不嚣张起来才怪呢。”
无奈,吴镇长、能不够先一步走了。那个姓张的趁无人,便说:“不给他们也可以,给我五千块钱,不用打官司,明天我保把人给你送回来。”他的厚颜无耻,让姬发大为吃惊,半边嘴唇紧闭,半边嘴唇笑着,半晌无话。偷听墙根的七嬷忙进来,拉姬发出去说:“要打官司,没听人说那也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吗?左右是损财,不如不打官司,让人快快回来。钱又不是给的里山人,给又人不知鬼不觉,不丢人。”姬发要妻子回来心切,只得掏出钥匙来说:“钱在那个黑箱子里,要给你给。那种东西,我懒亲手给。”
第二天,武七嬷起了个绝早,牵着花花的手,到大路口去翘盼巴望娘儿归来。天色朦胧不明,路上了无人影,连鸟雀也踪迹全无。渐渐地,天色开朗了,鸟叫声也稀稀落落响起来。终于鸟语喧哗,是太阳破地而出。十来只麻雀,跳跳蹦蹦,在姑侄俩不远处的草里觅着食。突然,一个娘儿远远走来。武七嬷手搭凉棚望着,那娘儿身段姿势极似姬发媳妇。老太婆笑道:“许是你娘。”花花兴奋起来,拍手大叫。然而那娘儿走近后,姑侄俩又失望了。显然是谁家媳妇赶早出门,穿着新衣,抱着红包袱。久久,又过来了一个骑车子的男人。车后座的筐子里,有猪崽在哼哼。然后,大路上就 了不见个人了。
上午,云雾烟霞烘托映衬下,群山丛林色彩艳丽。而盘龙凹上空飘飘悠悠的一块白云,极似女人那丰满洁白的胸脯。
姬发、姬杨因二春家里活忙,今天见过妹妹就要回去了,什么也不干,只在窑里陪着他拣高兴的话说。另外,大家心里也不塌实,不知道那姓张的拿了钱,会不会把娘儿保回来,无心做什么。
花花这些天从大人的神色谈话里,已感知母亲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小的心灵里,满是担忧。听说母亲今天要回来,自然比谁都高兴。七嬷便一次又一次带她到路口去巴望,腿都站酸了。
姑侄俩又一次在路口巴望不见人影,怅然回到窑里。武七嬷愁云满脸,道:“那姓张的该不是个骗子吧?”花花指头咬在嘴里,眼里满噙着泪。突然,外面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花花飞也似扑了出去。正在下车的娘儿,一看见女儿,腿都抖了。花花早扑到了跟前。娘儿跪地搂住她,哽咽道:“只当再照看不上我的小花朵了,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咧!”
武七嬷脸上已然云散日出,皱纹舒放如花开,笑唤着 “我的油馍儿”,也拖着肥硕的身躯地动山摇般从窑里扑了出来。娘儿忙松了花花,弯着腰,摊着手,向老太婆迎去。老太婆把娘儿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喜极生悲,哭道:“可怜的闺女,叫你受委屈了。”娘儿哭道:“糊里糊涂的,有罪没罪,也没个说法,就放了。”七嬷又转哭为笑,拭着娘儿的眼泪道:“不管那么多,人回来就好。回来就是说法,没有罪。那日你要不开枪,真不敢往下想!你把发子给我救下咧,到死我都感念不尽你哩。”三个男人站在旁边,眼睛发热,只会傻笑。
因大量使用农药,山外村里,已很难见到喜鹊了。此时盘龙凹土场边的树枝上,却有几只喜鹊在欢叫跳跃。
十天之后,姬槐风尘仆仆又上了云梦山。盘龙凹的男女,齐迎了出来。姬发用手掌在他的瘦肩上砍了一下,表示感激。七嬷举着尘甩,仔仔细细地为他甩打衣服上的尘土。进入窑里,七嬷、姬槐坐沙发上,姬发、姬杨坐小杌上。娘儿端来了大盘的柿饼、核桃仁子,沏上了滚滚的蜂蜜茶。窑里弥漫着果香、蜜香和浓浓的人情味。
姬槐得知姓张的拿了五千块钱,大怒,道:“你们也太沉不住气了。我找他们的局长说说去。岂有此理!”七嬷忙道:“算了,算了。你就是把钱讨回来,人又得罪下了。不怕阎王怕小鬼,那姓张的日后又给发子生事,你老跟他没完没了不成?能叫钱受损,不叫人受损。发子媳妇没吃一点亏,轻易就回来了,我们该知足咧!”
姬发特意提枪到林里打了只雉鸡,来招待好友姬槐。七嬷道:“多好看个鸟儿。打死它,你也不手软!”姬发笑道:“没看是个公的吗?要是个小嫩母雉,脸上又像我老婆一样擦着香脂儿,我一准打它时手稀软。”气得娘儿兜头给了他一顿臭骂。姬发道:“美人儿,老鸦一样叫着骂人,多不好,温柔一些吧!”众人大笑。七嬷笑道:“她要给胡老八也温柔一些,这阵还有你的小命吗?厉害好。我在固塬,就是个出了名的厉害女人!”
姬发把雉肉切得纸薄,用筷子扎了一片,在滚油锅里一蘸,又在旁边的调料盘里一蘸,连筷子递给了姬槐。姬槐咬了一小口,肉酥得要化了似的,便几大口吃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另一根筷子上的肉,咽着口水,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吸着油炸肉的焦香。娘儿看着他这个文化人的不雅相,忍不住笑了,又赶紧咬住下嘴唇,依然忍俊不禁,几颗雪白的门牙露在外面。七嬷笑道:“好孩子,不急,没人跟你争吃,我们常吃他弄的这肉。你爱吃,全是你的。”
姬槐不好意思起来,嘴唇油闪闪地动着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吃相不好。‘君子谋道,小人谋食’,这正说明我是个谋道的君子哩。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谦虚,绝不信这话。”姬发忙道:“我也不信。这一回,我算软服你了。‘知识就是力量’,悔当初我没好好念书!”
隔日,送走姬槐,姬发便到胡家村,找见胡老八的老婆,给了五百元,道:“我念的是你老人家慈善,不是向你家老头子低头来了。这钱你不要让他知道了,免他得意。”老娘儿道:“他还得意哩,悔死了。哼,这一辈子,他就没听过我一句话!”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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