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册
- 0
- 阅读权限
- 130
- 日志
- 0
- 精华
- 2
- 记录
- 0
- 好友
- 0
- UID
- 55938
- 帖子
- 865
- 主题
- 191
- 金币
- 1427
- 激情
- 922
- 积分
- 1534
- 注册时间
- 2005-2-2
- 最后登录
- 2015-4-24
- 在线时间
- 220 小时
- UID
- 55938
- 帖子
- 865
- 主题
- 191
- 金币
- 1427
- 激情
- 922
- 积分
- 1534
- 注册时间
- 2005-2-2
- 最后登录
- 2015-4-24
|
第六章 成 家
姜老爷子自从遭儿子毒打之后,便虚有家长之名。大小家事,都由儿子们决定,他只有给儿子们点头称“好好好,是是是”的权利。如今大春已分出去另过了,但妹妹的婚事是家里的公事,他仍和二春商量着决定。
第二次求亲,姬老人因林场有事脱不开身,校长只得和七嬷去姜家。校长简直如给自己相亲,紧张地脸成了红萝卜。姜老爷子则像只红公鸡,雄赳赳的。不想姑娘轻易就答应了。校长放松了下来。七嬷则百感交织,潸然泪下。
接下来便是议“财礼钱”,校长笑道:“我不爱拐弯抹角。咱们两家人有话直说,不用请媒人。“三姑便下炕,喊来了两个儿子。校长道:“我也不爱讨价还价,你们说多少就多少。”
二春笑道:“那好,给一万吧!”校长吃一惊,强笑道:“一万是山里五六个姑娘的财礼钱,我可掏不出来。”二春道:“还说你不爱讨价还价哩,这不讨价还价了?我妹妹咋能跟别的姑娘比呢?她是山里一枝花么。一万没商量。”大春道:“小二别胡说八道,咱们是当亲,又不是卖妹妹。依我,一分钱不要,只要他们待承妹妹好就行。”二春道:“不行,无论如何得一万。”大春道:“一定要钱,让他们给一千算了。小二,你讲讲良心吧!妹妹咋没上成学?还不是为咱俩能上学?你这是在向妹妹要钱哩。他们背上债,妹妹过去了,还不是要还债?”二春道:“我知道咱俩欠着妹妹的,这一万是给妹妹要哩。”姜老爷子用青筋嶙嶙的手,捧着乱麻般的灰胡子,点头道:“是小二的话。钱要到手,我给你妹妹保管着。小心她拿到姬家,叫那小子哄了去。”三姑瞪了他一眼,挥着白粗布手帕道:“你就那么爱钱?老婆也能卖几个钱哩,你干脆跟女儿搭着卖了吧!好孩子,听娘说,你武老师养大发子就不容易了,咋能再向他给你妹妹要钱?还是你哥的话,一分钱不要。”
二春一撇嘴道:“他爱养那臭小子,关我妹妹屁事。”姜老爷子忙道:“是,是这话。钱要到手我看也不看一眼,全交给你娘。”二春又笑道:“钱先在武老师手里寄放四年。”老爷子道:“那不把金子放成铜,泥拖成水了么?”二春道:“武老师不是在供秀珍上大学么?妹妹一过到姬家,就是秀珍的婶娘了。这个好人,该让妹妹当。秀珍算是妹妹供上大学,那一万块财礼钱,由武老师经手,四年内分期付给秀珍。”
姜老爷子一下子扭过脸去,对着墙。别的人都笑了。七嬷骂道:“我把你个驴肏的,吓了我一头的汗。我一辈子还没见过一万块钱,哪里弄去?”二春坐在炕沿上,搂住校长肩头道:“我高中早毕业了几年,没赶上高考。要是我赶上了高考,也考上了大学,家也那么穷,说不定你们也要供我大学哩。”七嬷眼角湿湿地道:“真要那样,也真难说。这么招人心疼的孩子,我们咋忍心考上了大学上不成呢?”二春道:“好七嬷,当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我妹妹还比我招人心疼哩。他要待我妹妹不好,我非把他脖子扭断不可。只要他待我妹妹好,什么话不好说呢?他的日子,我也会帮他过的。”七嬷忙道:“放心。他要欺负你妹妹,我就打他个半死。他怕我!”
校长心里过意不去,要给两千块钱。兄弟俩坚决不收。
七嬷偷着给姜老爷子塞了二百块。老爷子心花怒放,道:“千万不敢叫那两个愣种知道了。”七嬷笑道:“放心。要叫 他们知道,不背着人给你。”老爷子露出那几颗难看的黑牙笑道:“好亲家母,你真是个大善人!”
副镇长刘东海,当初家穷个一到二三月份青黄不接,父母就领着孩子们出门去讨饭。东海酷爱读书。校长那时还是个平常教师,小学的费用都给他包了。到了初中,还让他跟自己一起上教师灶。东海没有铺盖,也是跟校长住着。高中毕业刚赶上1977年高考恢复,东海一举就考上了大学。走时的衣被,都是七嬷给缝的。几年大学的花费,也是校长供的。后来分到固塬镇政府,因为是惟一的大学生,只当了一年文书,就被提拔为副镇长了。自然,他跟校长夫妇关系密切,简直就像儿子一样。姬发不够结婚年龄,七嬷便去跟刘东海说。东海笑道:“嬷子叫我枉法,又不给我赃贪,就这 么空手来说,我可不管。”七嬷也笑道:“我倒肯给你送礼,就怕你不敢接。”
不过是玩笑,刘东海哪敢不帮这个忙?结婚证很快就领到了。两家定在腊月二十六成亲。
姬杨爹便让二女儿给姬杨发了一封信,要他无论如何赶在姬发成亲前回来,给人家帮帮忙,尽尽人情。姬杨接信后先是喜,那小子一成亲,他就不必为大妹担忧了。然而忧又从喜中来,还是为大妹担忧。十八九岁的大妹,正是爱得纯真浪漫的年纪,容易受那些爱情小说影响,万一一时想不通,出个事就不好了。他本来不在乎人情礼节,单姬发成亲,就不准备回去,还想在假日里挣双工资。忧虑大妹,才使他把挣钱放在第二位。
姬发的被褥有两床,衣服有五套,都半新。七嬷还要给他缝新的:“讲究个新气么!”姬发道:“我得了个好女子,就知足了。”死活不让缝。七嬷又在木器店给他买了个大立柜。姬发好说歹说,硬给人家把货退了。小伙子对秀珍满怀兄长式的疼爱,只怕校长夫妇花个手头紧了,给秀珍出手不爽。他又道:“客人不要拉扯太多,只请上剩娃哥、杨子一 家、外甥女就行了。”
这可是二十年来姬家的第一个大盛典,七嬷无论如何要办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道:“你要省,你心知肚明,客人不能省。我的那些侄子们,不请得行?”姬发道:“光他们,就几十号子人,置酒席得花多少钱?算了吧,省你日后跟姐夫天天吃咸菜。”任他怎么说,七嬷也不肯听。
腊月二十四,姬杨赶了回来,一见姬发就笑道:“你这号货色,怎么就交上狗屎运,把山上最美的一枝花摘到了手?真是好花插到了牛粪上。”姬发给了他一拳道:“还用你说?这话我自己早就说了!”
除过秀珍外,姬杨别的弟妹都放了寒假,连同家里别的人,都在给姬发帮忙,姬槐也在。姬杨是个最有眼色的,领着大弟、姬槐,上高爬低,给姬发的新房糊了顶棚,用白纸 粉了墙壁,在院里用帆布、席片搭了帐篷,又把小学校的条桌扛来,两个相拼,在棚下摆了席口。姬发心里正乱,许多活儿想不到,姬杨都替他想到做好了。姬发心里暗叹:“他要跟我是亲兄弟,该有多好!”
私下,姬杨又向姬槐说:“情义无价,咱们不必给发子送什么厚礼,他也不会怪咱们。你老大不小的,还向家里张口要钱上学,这种事就别再向家里人张口了。我买了一条毛巾被,写上你跟我的名字,就行咧。”姬槐觉他负担重,要认一半钱,姬杨怎么也不接。
腊月二十五,姜家为闺女“出花”。嫁妆摆在大院里,家织布床单三十六条,虎头枕十二对……十八床缎被一律白葛布里子。想想,山里许多人家,一大家子人就那么两床破被,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了。观花的娘儿们无不咂着嘴唇道:“人家做闺女,咱也做过闺女。唉,咱的娘家……”
这一夜,按照风俗,姬发得有两个同族平辈已婚且儿女双全的青年陪他睡觉,俗称“压床”。姬发才不管这些讲究 哩。姬杨一回来,就跟过去一样,同他睡着。他又叫上姬槐。一有媳妇,他就不能跟朋友们这么亲热了。再说那跟他关系一般的后生,陪他睡,他也很觉别扭。
三人躺下。姬发跟姬杨打着对儿,姬槐则跟姬杨睡在一头,还把姬杨的胳臂给自己做枕头。可见这三位朋友之间也有亲疏,姬发和姬槐,都更喜欢姬杨一些。
高中的时候,姬杨以表里如一的美好,得到许多女同学的倾慕,他也暗恋着一个女同学。上次回来,那个女同学主动向他表白了爱情,愿意和他只领个结婚证,就在一起生活,愿意与他共同供弟妹们上学,愿意跟他过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生活到死,可是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既爱那女孩,他就不忍她跟着自己受苦。这次回来,听说那女孩已跟着一个志愿兵走了。青春少年,谁不渴欲爱情?这几天,辛酸、凄苦、孤独,紧紧缠着他的心。下午,看看该做的活都做了他独自毫无目的的在山路上走了起来。路绝了,望着悬崖,想着日后抱残守缺的日子,大男子汉一个,他却像娘儿一样 伏地恸哭起来。
这三个朋友,同是高中生,却并不代表个人修养在同一层次上。即便是大学生,那个文化氛围很好,但只会啃课本,也未必能比得上有的高中生的个人修养。“功夫在课外”,姬杨对知识广泛的涉猎,使他有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动人处,也就难怪人见人爱了。
清醒的时候,姬杨只有对弟妹怀着好梦,睡着才有自己的好梦。此刻,他便闭眼欲睡。姬槐推了他一把道:“先别急着睡,咱俩今晚有任务哩,得教发子明晚怎么过。我可不懂。你年纪大,教他吧!”姬杨笑道:“年纪大,也童男子一个,知道屁。发子别的上头,我没有看起过。这在女人上,比我精灵。不用教,他会无师自通的。倒是,让他说说怎么勾上那么美个女子,咱俩好饱饱耳福。”
姬发蹬了他一脚道:“干了一天,还不困?梦里享福去吧,快睡!”姬槐笑道:“他勾女子那一手,惊天动地,听了你今晚别想再睡着了。”姬杨倒来了兴趣,逼问姬发。姬发只得道:“还不跟别人一样,我大姐跑烂了鞋,给我求得的这门亲事,有什么趣?”姬槐道:“你骗得了杨子,骗不了我。我知道二春的脾气,怕他杀了你,才没敢乱说。杨子也不是外人,我就说了吧!那天我回来背馍,猛看见你把人家女子拦在路上,还把自家胳膊划得血淋淋的,分明在逼人家。我忙躲到树后头去了。”姬发吓一跳,问:“谁跟你相跟着?”姬槐道:“还好,我一个。”他才放下心,道:“再不敢乱说了。”姬槐道:“要乱说,等不到今晚。从那往后,我都有些怕你了。”姬发道:“怕我什么?我又不是恶棍。”
姬杨道:“我俩都喜欢你,怎么好说你是恶棍呢?《红楼梦》中的凤姐,个性光彩夺目,挺招人喜欢的,但她确实是恶之花。花有雄性雌性之别,我们不好说你是恶棍,怪难听的,就说好听些,你呀,真是雄性的恶之花。‘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心,别叫这个社会,把你像大粪一样排除掉。”姬槐拍手道:“说得好。我早想说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姬发又在被窝里蹬了姬杨几脚道:“我的好日子里,少说丧气话。睡吧,我还得给明晚养精神呢。”
姬杨仍不肯罢休,道:“你没听人常说么,‘头茬茶不酽,到底不酽’?我不相信你娶了她,能真正幸福。说不定,还是你们悲剧的开始呢,逼不出好事来。我劝你,趁人还没 进门,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各自找两厢情愿的吧!”姬发道:“将来咋样,我不想。就是悲剧,我自作自受。我没有你高尚,也没姬槐非考学的志气,扶不上墙的死狗一个,不娶个绝色女子,这辈子还活什么味?我不会放手那女子的,别说 了!”姬杨叹道:“唉,姬发明晚要强奸一个好女子了!”姬 发翻身压住他,挥拳打着道:“再胡说,就从我这里滚!我从此没你这个朋友了。”姬杨架住他拳头道:“是朋友,该说的就得说。不敢说心里话,还算什么朋友?好,睡吧。我要说的,也说完了。‘明白人点到为止’,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子了。”三人这夜都没有睡好。
腊月二十六日一大早,盘髻仪式宣告了姜家姑娘少女时代的结束。二妗子和八姨,用一根红丝线绞干净她额前脖后的黄汗毛,然后打散她的乌油长辫,总合为为一个碟大圆 髻。她木木然,任人摆布。最后,套上闪缎红袄红裤,八姨端详了一会儿说:“是个清俊媳妇!”她吓一跳。乍觉得媳妇是另一群娘儿,却突然自己也成了人家媳妇,而且是最恨的那个男人的。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却必须面对、接受了,她的神情,由木然变为凄楚。
与此同时,姬家也装扮好了姬发。一套只洗过两水的将军呢制服,更衬出了他的英武。过了新年,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大男孩,喜洋洋里又有些不知所措,一任武七嬷摆弄。
校长没有儿子,亲族、同事、朋友,视姬发成亲为校长给儿子成亲,都来贺喜。姬家人流如水。姬老人这日不能再不回来了。他还假公济私,让人把林场那辆旧手扶开了来,准备给孙子迎亲用。姬杨、姬槐,三下五除二,给手扶搭上了毡顶棚,铺上了席子,并在手扶头系上了红缎花。
夫妻婚后,难免磕碰。为使自己人占上风,这日男女双方,都要炫耀自己宗族的势力。伴姬发去迎亲的少年,把手扶挤得满满的。姬杨、姬槐自然不能例外,还有校长的许多侄子。副镇长刘东海也坐在手扶上。他以姬发的兄长自居。
姬发当然为有这样的官儿给自己壮势,很觉有面子。
早饭时分,手扶突突突驶进了三姑家的那一条巷里。巷里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鞭炮声、唢呐声,响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姑娘,听着这声音如催命,用手捂住了脸。
大春、二春和姜老爷子闻声迎出。只见一个穿银灰干部制服的人,在车边犹犹疑疑的不敢往下跳。二春笑道:“看咱的亲家!”过去抱下了他。人哄地笑了。他是武校长,责无旁贷,领着这迎亲队伍。他的衣服并不宽大,人太瘦,才显得宽松飘逸。他也并非胆小,上了年纪,骨节子老闹疼,不敢随便跳。
校长上前握住姜老爷子手说:“亲家好哇!”姜老爷子抖着山羊胡子说:“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说到众人面前。亲家,亲亲热热是亲家,不亲不热是仇家。闺女这一交过去,咱还不放手。有个不好,咱这老脸就不好看了,不管你是书生武 生,当官的为民的。”校长摇着他的手说:“这才像父亲。放心!我这双手,握惯了笔把子,不过小时候也是个放羊娃,握过鞭把子。发子要欺负闺女,我就握着鞭把子,告诉他,‘姬家的女子,我巴巴结结娶上,老了还拍她马屁。姜家的女子,你不巴结,竟敢欺负。“长姊如母”,顺理成章,大姐夫也就是老子,你可以打老婆,老子也可以管教儿子。把裤子褪下来,先让老子照屁服蛋抽一顿再说!’”
姜老爷子见他书生而无呆气,为官而平易近人,甚觉可亲,大叫:“看酒!”婚礼上许多场合“看酒”,这是向天地献酒。二春端酒壶酒盅站在老爷子一边,东海则站在校长一边。姜老爷子一脸虔诚,校长则慌了手脚,趴在东海耳朵上悄声说:“你嬷子怎么没教我这礼数?”东海笑道:“教过咧,是你忘了。你只管看人家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校长还是怕人笑话,先声明:“我不懂礼数,这脑瓜也像漏斗,老娘们教的礼数一动就忘光了。错了别笑。”他按部就班,照 猫画虎,礼数倒没错,那个声明,倒把满脸庄严的姜老爷子惹笑了。礼数一完,车上的后生簇拥着新郎姬发,哗啦跳下车。姬发一点也不像刚才在家被大姐牵着祭告先人时的那个大男孩样了,落落大方,英俊潇洒。黑亮修美的眉毛,衬得一双多情眼更迷人。人啧叹:“那女子好福气,嫁了这么亲个嘟嘟的小女婿儿。”
新郎与新娘的两位兄长眼光相遇时,则不完全是友好,还有那种雄性野兽相遇时的威胁。姑娘那日情绪骤变,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哥哥们虽问不出原由,但已对姬发有了狐疑。姬发也看出了他们的狐疑,故而眼光也如此。看热闹的人,拥拥挤挤要给新郎抹彩以讨喜。姬发被少年们围个水泄不通,早进了门。姬杨不管姬发,用自己的大身架子护着单薄的姬槐。姬槐的眼镜,要不是姬杨眼明手快,早被人挤掉地下踩碎了。
东海提着个大布袋,站在校长旁边。校长便从布袋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的喜糖、分币、红枣来,撒个纷纷扬扬的像天在下雨。娘儿、娃崽们弯下腰,鸡啄米似的抢捡着。并不是喜欢糖、枣、硬币,山里人迷信,以为若给新郎抹上红,或捡到了这些东西,会有好运气。
姜家八姨是个脸如晒瘪的茄子,胸脯扁平,干瘦如猴子的老娘儿,裹腿几乎缠到了膝盖上。她那老姐姐舍不得闺女,没心管事,她成了姜家喜事的总操办,麻麻利利地跳来蹦去,大呼小叫。她手掌上早沾下了红汁子,可惜那伙后生屏风样将新郎围在席上,让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碰,也无从下手。见校长笑眯眯进来,她老远便呼“亲家”。
校长从小跟他们弟兄姊妹玩大,忙亲亲热热答应,又问:“你好哇!”
八姨到他跟前,照脸一抹说:“好不好,就这一下子了。”校长一愣,用手一摸脸,一看是红,才笑道:“这要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我情愿你把我抹成个红公鸡。老成啥了,还是个捣蛋鬼女子。大概还学城里女孩减肥哩,越老越苗条了,腰不盈握。昨天我都没吃饭,肚子早控空了。快上饭! 我好吃他一个风卷残云。”人大笑。
校长另外坐在一个席口上,姜家几个老年人来陪席。八姨亲自端盘上菜。校长站起来说:“不劳亲家母了,让孩子端吧!”八姨笑道:“你这读书人,账算糊涂。咱是发子媳妇的姨,你是发子的姐夫,也该随他们叫咱姨。咱俩差着辈分哩,你还没大没小的对咱不恭敬!”她虽是调笑,却一下子把校长推回了现实,心想自己要有个儿子,这阵也该欢天喜地娶媳妇了,不禁有膝下空落之感,脸上的笑也不自然了,坐回座位。八姨是个会揣摸人心的娘儿,赶忙用生硬的甜嗓 音说:“说是姐夫,你比爹娘还亲哩。瞧瞧我那外甥女婿,不说眉眼的周正,说话透出的精灵,单他的穿着,也不亏是打你这从京城回来的人家出来的。人活一世,能有这么一个小子,就不是亲生,死也心安了。咱的小子倒是亲生的,二十多的人了,裤裆吊半腿,见了人只会嘿嘿笑,吸溜鼻涕。 你倒说说,亲生的能个咋?”校长内疚起来。好在方才那心理,只被这久经世故的老娘儿发觉了,要被姬发发觉,无父母的孩子,不知该有多寒心。以后可一定要小心,于是说:“说起这话来,我还对不住那孩子。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疼孩子。一上年纪,知道疼孩子了,他又不是孩子。养他也不足道,那是人情良心。”
引魂面端了上来。校长那一碗,八姨故意放多了醋、辣子,还弄出些苦味来。校长不无感慨地笑道:“酸辣苦,这近二十年也吃了些。这一碗算是总结,日后跟着当儿媳的弟媳,一定吃的是甜头。”说着就吃下去了。唢呐、鞭炮又响起来,是催姑娘上路。两个伴娘扶姑娘下炕,来到爹娘屋里。爹娘和小侄子,坐在炕上,哥嫂们站在地下。她抱起小侄子,亲了又亲,再三说:“狗狗,别生分了姑姑!”
小侄子偎在她怀里,舍不得分开,嫂子硬抱了过去。她一手拉住一个嫂子说:“娘的头疼脑热,爹的冬暖夏凉,全托给嫂子们了。”娘忍不住泪水滚落。嫂子们流泪答应着。
她又向哥哥道:“到了人家,免不了有磕碰的。哥哥们知道了,千万别动火。哥哥们平顺,就是妹妹好。妹妹再没啥想头了。”
嫂子们递过烟荷包、烟锅,她手指抖抖地从荷包勾出烟末子来,按进烟锅,双手捧给爹,恭恭敬敬地说:“爹,女儿再不得天长日久侍候你老人家了!”爹嘴唇抖抖地含住。
她又接过艾蒿火绳,好容易点着。然后接过热汤,递给娘说:“闺女白养一场咧!”娘手抖了,汤溅了一炕,哭道:“闺女,要受了委屈,千万想开些!娘跟你爹,都老白了头,还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哩。”
姑娘一脸的戚然,跪倒在地,把额头紧紧地贴在这亲切的、埋着她胞衣的土上,唢呐、鞭炮声已三次催上路了。姑娘哭道:“咱走咧!”这一去,要过的将是她所不适应的生活,她愁煞,跪在地上硬不想起来。
两个哥哥早已忙着出去安排送亲队伍了。二人虽是“开门办学”那阵的高中毕业生,但在山里后生中,到底是开了心窍的,人活泛。都生得个高体宽,吃苦耐劳。眼下两家的日子,都已达到了传统日子的全盛。各人有一挂四套马车,木轮子一人高,动一动,轰然惊心。车辕用铁皮包裹。铁皮上錾有万福流云纹样,下垫红绒。旧社会山里的财主,也不 过就是这个排场。兄弟俩远没有知足,准备在一两年内,各人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但是送妹妹出嫁,等不到哥哥的手扶拖拉机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们不想让妹妹像人老几辈那样坐马车出嫁,从山外的朋友那里一下子就弄来了八辆 手扶拖拉机。九辆手扶拖拉机在村巷里一字排开,姬家接亲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在最前头。第一辆和第二辆拉开了好大距离,中间是二十条彪形大汉,都是姑娘的堂兄弟,或骑在马上,或推着自行车。山路难行,家家都养着牲畜,但牲畜的主要作用如今是拉运庄稼,而不是代步,所以山里后生有许多不会骑马,只好骑自行车。
第一辆手扶是新娘坐的“花轿”。按风俗,爹要在花轿前骑马为女儿“踏路”,亲兄长则要在花轿两边骑马“傍轿”。二春却事先跟爹说好了,自己“踏路”,爹和哥哥“傍轿”。
伴娘扶起姑娘来。姑姨妗子们团团围住她,往外走去。爹、娘下炕跟出,小侄子哇哇啼哭起来。人团停住,是姑娘回头。嫂子将小侄子抱了过去,姑娘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流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勾住她的脖子,越哭个不住气。嫂子好容易将孩子再接过去。人团缓缓移动到席桌边,校长便站起来向姜老爷子说:“天不早咧,我们上路了。”姜老爷子嘎哑着嗓门说:“吃好!”连围护新郎的那帮后生也站起来说: “吃好咧。你老人家甭舍不得闺女,迟早有这一天。”唢呐、鞭炮声,已在第四次催上路了。村巷里,人语喧哗。看热闹的人正在搜寻新娘间,那娘儿们的人团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花团锦簇的新娘。新娘回头,三姑老泪纵横地追上来。娘俩拉住手,都哭起来。八姨道:“回去吧!养女一场,迟早要分手。闺女是人家一口子!”
人团子强将娘俩分开。三姑一声长一声短哭着说:“‘跟着女子,流不完的眼泪水子’,哪个闺女不把娘的肠子揪断么?”围合的娘儿团子在花轿边分开,两个伴娘抱着“把轿”的一对童男童女先上了车,然后二春抱妹妹上了车。新娘被伴娘拉着,在大哭着唤娘。三姑更加动情,扑到车边哭个发疯。姜老爷子含泪劝道:“闺女又不是去了天边边,几步子的路,抬脚就回来哩,甭难过咧!”
唢呐、鞭炮声,第五次催起程。手扶冒着黑烟,轰隆隆响起来。迎亲的三国联军——姬、武、刘三姓男子,上了最后一辆手扶。二春却从最前面弯过马来,用鞭子指着姬发, 道:“你跟他们胡挤什么?下来,你是骑马‘跟轿’的。”姬发望着校长。校长笑道:“免了这个讲究吧,他不会骑马。”
二春便指着年纪最长的堂兄道:“你上手扶去,把自行车让给发子骑。”姬发叹道:“这下可要上气不接下气了。”二春冷笑道:“我们这么多弟兄,为你送媳妇骑车子上坡下坡都不怕累,你倒怕累了。”姬发道:“不怕,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便跳下了车。姬杨跟着跳下车道:“骑马就骑马。我是伴郎,伴你骑马。”接过一个少年的马缰,跃身上马,又拉上姬发来。姬发在后面抓着他的肩膀。姬杨催马跟到了花轿后面。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身体健壮,冬天又穿着很厚的毛衣,把粗糙的劳动服绷得紧紧的,剽悍而英俊,真有一股“西部牛仔”味。
车队动了。三姑追了几步,被几个女人死死架住。她叫着闺女,挣扎不已。新娘也被伴娘拉着,拍着车沿,叫着娘,哭成了个泪人儿。
二春策马领着这长长的队伍上了路。花轿上,两个伴娘盘腿坐在后面,新娘坐在中间,童男童女坐在前面。新娘微仰着头,半闭着眼,喉头哽动着,是在抽泣。姬发不敢看新娘的委屈样儿,把头埋在姬杨肩后。他后面新娘的众多堂兄弟,脸上都是不舍之意。在山里,堂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几乎和亲兄弟姐妹一样深。第二辆手扶上,放着板箱被褥床单等嫁妆。第三辆车上,缚着一群鸡鸭猪羊。姑娘在娘家喂着这些东西,听说姬家没有,一则她怕成天无所事事面对那恶少,二则她听着鸡鸭猪羊奏出的交响曲长大,没有这些精灵,她会寂寞的,于是便让哥哥缚了也给她带去。后六辆车 上,则满坐客人。
姜家姑娘,继续着她的人生历程。车队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出现在松林,时而出现在溪边。松林里的锦鸡雉鸡,惊得从这个树梢飞上了那个树梢。这几日天气有些转暖,溪里冰融声轰然不绝,水都浸上了岸,恣肆奔腾,蔚然成河。一群乌鸦。毫无畏惧地落在队伍后面啄着什么,像路上散落了些黑色马粪,不时快乐地发出极刺耳的叫声。断坡上,是无尽枯艾蒿、灰蒿、臭蒿、蒺藜。“响铃铛”的枯蔓 像晒渔网一样搭在山毛榉树上,干果在感觉不到的风里微动着,发出细如蚊哼的声响。
空里些有微云,高傲、轻薄、索然无趣。 在这景色变换不定,却变不出冬日荒凉的山道上,一辆三套车正在滚滚下坡又上坡。马响鼻打得格外长,长长的水汽在马额前缭绕。车夫是武剩娃,车上载着一群乱弹艺人,要去姬家凑热闹。
姬家铜钉门前,枝节盘虬的百年老树下,破石碾边,人熙熙攘攘个狗都吓得不敢吠。娘儿们袖着手话家常。孩子们欢蹦乱跳,从汉子们胯下钻过,又搂住娘儿们肥硕的大腿。汉子们咂吧着旱烟锅,磕着因袜子破烂而冻得发麻的脚后跟,谈论着庄稼活计。然而人人心不在焉,不时翘首伸脖望从姬家到姜家的弯弯山路。山路上突然黄尘飞起,孩子们欢呼:“来咧!”
院里的人听到外面一声“来咧”,便十声八声地呼“来咧”,往外紧趋。厨房的娘儿们听到院里脚步声乱了,也乱喊“来咧来咧”。正在厨房忙活的武七嬷,也不解围裙,也不掸身上的柴灰,拖着一条黑头巾,扎煞着两手,三脚两步赶出。一辆三套车轰轰隆隆滚来,吱嘎停住,上面是一群东倒西歪的艺人。七嬷笑道:“我才说,不该去接新娘,该锣鼓鞭炮去接他剩娃哥。你还是发子的大恩人哩,他的大喜日子里,你咋到这阵才来?”车夫对人世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礼节周全,竟没有搭理七嬷,自顾自卸车,把马拴在桩上。
众人面前,七嬷好不难堪,但她知道这车夫看似暴躁无礼,却最重情重义,并不介怀,引他们到席桌上,叫人铺菜上酒,安顿他们先慢慢吃喝。
弯弯山道上,再次黄尘飞起。姬家轰动了。门里门外,一片声喊“来咧”。鞭炮的轰鸣声震聋发聩。七嬷激动得胸脯高起低伏,解下围裙,掸了掸衣服,拖着头巾,晃动着肥 硕的屁股,冲出厨房,又突然折回来,对着缸里的水,照来照去,整着头发。姬杨娘笑道:“快接亲去吧!你倒成新娘子了,打扮个不够,没个臊!”七嬷啐了她一口说:“我哪在打扮?我看缸里有水没有,好叫熬酽茶。”说着和姬老人一人执了一个尘甩子,率领男女亲族,拥出门接亲。
弯弯山道上,那迎亲送亲队伍转入了山丘后面,尘烟俱无,些声不闻。姬家门前,亲戚们拥着姬家的老爷子老娘儿,手搭在眼眉上,巴望着。突然尘烟又起,是队伍弯出了山丘。姬家门前一阵骚动,人窃窃私语着。原来当时山人眼里,用手扶迎娶,如同城里人用“皇冠”小车一样排场隆重,况且还那么一长排手扶,真可谓在山里排场隆重空前了,所以人人惊叹。尘烟愈来愈浓,愈来逾近。近到跟前,却并无尘烟。最前头的二春,跨着枣红骏马,一路马不停蹄,人与马俱汗涔涔了。
武七嬷与人呼啦退后,亮开场子,是马踏上了姬家门前的硬土。马蹄咚咚,响鼻急促。那二春犹自加鞭,这骏马奋 蹄朝武七嬷踏去。人一声惊呼,马前蹄在武七嬷头顶腾空, 刨着,猛转身朝着突突来的手扶,稳稳落地,尾巴扫在武七 嬷脸上。
武七嬷已经吓得全身稀松,好容易醒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变骂为笑。她想起当年四爹也在自己出嫁时以此来吓武家婆婆。那婆婆当时后仰倒地,一条腿高高抬着,半天 动也不动,裤裆早湿漉漉了。这不过是为叫男家不可薄待女子,女家显示女子有倚恃而已。不想二春这一举,激怒了姬杨。他策马前来,抡着马缰朝二春冷笑道:“姓姜的,你真 英雄,英雄到老娘儿身上去了。姑嫂磕碰,古来就难免,日后大姑与婶娘有争纠,你再这么过分,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等着瞧!”
姬发也一脸愠色。七嬷忙道:“好孩子们,喜日子里,不敢打架。谁家哥哥不疼妹妹?可惜,我没有哥哥。”二春笑道:“没有哥哥,你可有个好侄子咧!”
原来二春因为那个花花肠子父亲,最讨厌姬发这种花花公子。心想当日求亲的,要是姬杨多好。他当初也穷得没裤子穿,所以不在乎姬杨穷,只在乎姬杨的为人:朴实本分, 通情达理,又不是那种少棱没角的,最有刚性。便道:“放心,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不欺负你大姑了。你大姑的为人,谁不知道?不过发子要小心,他欺负我妹妹,我就杀了他。”
姬杨笑道:“你杀了他,给他赔上你的命算了,我可不给他赔我的小命,只要你不欺负我大姑就行!”
手扶拖拉机,已在门前停了一长排,熄掉火。十几个壮汉,在车前站定,朝天齐放三眼枪。正在姬家上空飞动的山雀,霎时消遁。
迎亲的众少年跳下车,接过送亲的众少年的鞭子和马缰,把马拴一边,引人进院去坐席。姬老人与姜老爷子看过酒,有人便在第四辆车边放上条凳。校长端着酒壶酒盅,恭恭敬敬站在姬老人身边。人高喊:“亲家姥爷,亲家姑夫……”被喊者庄严踏凳下车。姬老人也神情庄严,就在这里,他送走了一个个女儿孙女儿,接来一个个媳妇孙媳妇。
每一个娘儿背后,都有一长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老人想来感伤。至今与他同在的,嫁于武家的这个孙女和娶于姜家的这个孙媳,是绝无仅有的。他高寿八十多,而儿孙们却一个个眼睁睁夭折,高寿于他,实是大不幸。他颤颤地用尘甩子一甩客人衣服,从孙女婿手中接过酒盅递上说:“太亲家公来咧!”姥爷接住喝了个满胡子酒珠道:“肏毬的,一路黄尘!”
男客接完,便是神圣的接新娘了。七嬷的女儿端着酒壶酒盅,站在母亲身边。姬家对于七嬷的女儿只是一门亲戚,但对于七嬷则是神圣娘家,魂魄所寄,所以娘俩神情迥异。女儿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母亲则一脸肃穆。
人高喊:“引新魂!”花轿上那个小男孩,抱着红公鸡站起来,怯生生的。姬杨抱下他。七嬷用尘甩子一甩鸡冠,以酒洒地,又给男孩塞了个红包。姬杨便把他抱往新房。人又 喊:“财神到!”花轿里那个女孩,抱着钱匣子,被伴娘扶了起来。她被这庄严气氛吓得早尿湿了裤子,只哭着往里挤。
八姨道:“这囡儿没出息,怕日后当新娘子,也吓得尿裤子 哩。”姜老爷子便笑道:“方才忘了,该让咱俩当童男童女来着。你胆子大,保这阵不吓得尿裤子。”八姨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童男哩,呸,别叫我当着新女婿面,说出你好听的来。”姜老爷子便只笑,不敢再说话。校长抱下那女孩,她越号啕大哭个不已。人三喊:“接新人!”两个伴娘,搀着新娘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人人表情肃穆。
“十里不同天”,尽管这一方土与那一方土,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婚俗迥异,但仪式之神圣,是共同的。这是人类对于繁殖的崇拜,是出于自身生生不灭的本能。
这神圣的仪式,震撼至深的莫过于新娘。她已然不再是离娘上路时的那样忧戚,但成为新娘的反常经历,难言之痛,也使她难以喜洋洋。此时她目光微淡,神情庄重动人, 俨然似神女。另一个心灵受到很大震撼的当然是姬发。事实上,当他五六岁对七嬷的怀抱不再恋恋不舍的时候,就开始踏上寻觅另一个女子的旅程了。十四五年来,风风雨雨,寻寻觅觅,漫漫长行终于到了终点站,他寻到了她。他成家了。他渴欲她把甜蜜、温馨带给他,带给姬家。唉,他到底成家了!
又是一排惊天动地的三眼枪声,接着唢呐声直冲霄汉。姬发磕了磕有些抖的脚,迈开两条长腿走到车前,伸出粗壮的胳臂来,手心都湿了,轻轻抱下了新娘。山里男女讲究 多,接触的机会少。他这是第一次拥一女子入怀,胸膛里那颗心如羯鼓劲擂,精致的脸盘上也血色潮涌,臊个都不敢看七嬷。
七嬷此刻心情也极复杂:新娘将接走她肩上对姬家的那副担子,是轻松,也是失落;同时她所钟爱的,牵肠挂肚的孩子,心已然被新娘占据,她又嫉妒。而当尘甩举起时,为人之母的那伟大的慈爱,压倒了所有心绪。曾几何时,她锄地将姬发负在背上,他舒服地咿咿呀呀着,尿湿了她的脊背。而今他已然长得自己才及他的胸脯高,知羞害臊了,聪明英俊,娶上了媳妇,她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尘甩轻柔地在新娘身上拂着,拂去了她一路风尘。七嬷眼角潮湿,饱含深情地说:“闺女,到家咧!”
唢呐声里,七嬷跟着新郎新娘,踏着炮仗屑进了门,人也蜂拥进去。姬老人已端坐在祖宗像前。新郎放下新娘,两人并排而立。人高喊:“拜天地祖宗!”新夫妇在姬老人脚前跪磕下去。老人一手拉住一个,幸福得嘎哑着声音说:“行 咧!”一边八仙桌上,设有姬发爹娘的灵牌。人再喊:“拜爹娘!”姬发牵着新娘,径直来到校长夫妇面前,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老两口吓一跳,刚要说“错了”,却突然明白了姬发的心。校长那颗大似汪洋的父心里,排起了接天巨浪,指头轻轻一弹,似乎就会如纸破裂的干瘪脆弱的胸壁,如何经得起这么强烈的冲击?他跌坐在长凳上,心中的惊涛巨 浪,已然从眼角涌出,白皙的手指颤抖着,掏出手帕来拭着眼角,老娘儿似的絮絮叨叨说:“我有一同学叫张之源,位已经很高了。儿子五六个,连妻子也前后换了三任。最近 我从电视上看到他携第三任妻子出访,那妻子比他的大儿还小,至大不过二十几岁,一袭丝绒旗袍,高贵优雅。我不过是侥幸当上了这偏僻山区的校长,梳着马鞍子髻斗大字不识半个的妻子伴我至今,按传统观念也算绝后了。我听说了张之源那铺着进口地毯、纤尘不染的家里许多龌龊的故事,而我这土壁土炕之家,人情却是如此甘美。我虽穷酸卑微,也知足了。张之源虽出类拔萃,抛头露面之余,寻常居家之时,需要点人间真情的时候,未必能如愿以偿。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也不见得是失败人生。”
他回归乡土后,言谈并不“之乎者也”,也不呆涩,不然他就会失去与乡亲们的正常感情交流,然而这一席半文不土的话,却并不使乡亲们感到隔膜。感动最深的,当然是七嬷。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扑倒在姬发爹娘的牌位前,号啕大哭:“小爹、婶娘,亲个当当的人,歇下心吧!咱跟你侄女婿,给发子把媳妇娶上咧!”
新娘又一次受到震动。以前在集上见到七嬷城里娘儿似的提着网篮买菜,校长则背着手踱方步,已然不同于在织机上前摇后晃的娘和没个稳重的爹,心中便对他们油生神秘、 陌生感。离娘上路时的忧戚,也有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双准公婆的成分。经这一絮叨,一号啕,她发现他们情到真时,一如自己的爹娘,对他们的神秘、陌生感,荡然不存了。
姬发搀起七嬷,劝慰着。七嬷号啕并非因为悲戚,也就破啼为笑了。姬发又拉着新娘在车夫面前跪磕下去,起来,把自己的脸贴住车夫的脸说:“剩娃哥,还像小时候那样, 拿胡子扎扎我。没有你从狼口里救我,我哪有今日?”
恰在这时,秀珍拎着个提包,兴冲冲回来了。她已把向姬发如何表白爱情,在心里设计了几百遍。想来姬发听后, 一定有意思,保证吓一大跳,而且要以不配为由,拒绝她。秀珍准备在他心神不宁,认真思考上几天后,再跟他说。只要她不在乎两人在地位上的差别,“心诚则灵”,相信姬发最 终,会打消一切顾虑的。
到了姬发家门前,见人乱哄哄的,秀珍吃惊地问一个老娘儿:“发叔没出事吧?”老娘儿笑道:“大喜事,娶上媳妇咧!”秀珍如觉头顶响了个霹雳,脸色惨白,忙捏着提包低头向家走去。那老娘儿喊:“你一家子都在这儿帮忙哩,门锁着。”她也没听见。恰好姬杨出来叫客人坐席吃饭。老娘儿便向他道:“你那上大学的妹子回来咧!”
姬杨忙向家里赶去。只见秀珍搂着提包,缩着肩,正站在门口打抖。姬杨笑道:“山里比你们学校冷,衣服也不穿厚些。”脱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打开门。秀珍问:“发叔真结婚了么?”姬杨道:“坐炕上暖和暖和再说。”引妹妹到房里,让她上了炕。一摸炕,不太热,便要抱柴烧。秀珍哽咽道:“哥别忙乎了,我不冷。”
姬杨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秀珍哭出了声。这是她感情上的第一次大挫伤。家里别的人,她都不好给倾诉的。他们不会理解,还会大惊小怪,惹她烦。只哥哥有一个开放、包容的胸怀,能让她敞开心扉。从小,她遇委屈,就找哥哥,而不跟爹娘说。弟妹们都是哥哥抱大的,个个都让哥哥揩过屁股,她也不觉在哥哥面前有什么难为情的。谁知还没等她 张口,姬杨就道:“哥知道,你老早就迷上发子了。嘿,你的眼睛不藏事,望他就像探照灯。”
秀珍气得道:“我就迷他,迷个死,关你屁事。”姬杨忙笑道:“我说着玩儿哩,你就动真了!”秀珍正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便瞪了他一眼道:“这是玩儿的事吗?你还是人家的哥哥哩,早知道,怎么眼看着他成亲,不给他把话说开?”
姬杨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愿他知道你爱他,不愿你嫁他。”秀珍不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她冷笑道:“我还以为哥不同俗,心里没有等级差别呢。你也是农民,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你自己。我是大学生,也是农民的女儿,要看不起农民,就是看不起爹娘、哥哥。我不敢忘本,我不是那号人。”
姬杨点了点头,道:“难怪妹妹考上了大学,本来就是个有头脑的。我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发子的问题,我当面跟他说了。背后说他坏话,不合我的性格。我不跟你说他什么,让时间来说话吧!你慢慢就会看到,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秀珍道:“这我知道。不就为跟武大交往的事吗?他一身的毛病,可他就是比别人有魅力,我就是爱他。他的毛病,别的女人不能真正改变,将来他不会平顺的。我相信,我正是你说的,有些头脑,能影响他,能叫他一辈子平顺。他娶了别人,我没法子不为他将来担忧。我就是爱他,到死都爱他。”
姬杨感动了,叹道:“这么说,天生你,就是在发子的橛子上拴的!你恨哥吧!哥应该早给他说开才是。看来,哥还是不懂你。”秀珍道:“我为什么要恨哥呢?谁我都不恨,这是天缘不凑巧。哥你放心,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的。自然界有风雷闪电,人生也难免一而再的打击。不管怎样,我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否则,我就对不起把我拉扯成人的爹娘,下煤窑供我上学的哥哥。而且,既然发子爱的是别人,还成了亲,从今往后,我和他中间就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了。我把对他的爱,只会埋在心里。不多说了,我们过他家去吧。我回来了,就该也给人家帮帮忙。”
姬杨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想笑,却哭声道:“我就是怕妹妹想不通,万一出个事情,才回来的。想不到妹妹这么懂事。哥还有什么不愿意为妹妹付出的呢?哥就是为妹妹死了,也是笑着死的。”秀珍把头埋人哥哥怀里哭道:“哥大学都没上成,还没事人一样。哥心里怎能没事呢?哥放心,多大的打击,我都能挺住。可我没法子叫我心里不难过。我就想哭。也只有这么好的哥哥,才能叫我好好哭。哥,你也哭吧,把心里的难过都当着妹妹哭出来吧!”姬杨紧紧搂着妹妹道:“老天生给我们这么个条件,人想活得不一般些,太不容易了。哥昨天下午,一个人在山上都哭了。你哭吧,好好哭吧!哭够了,咱们再过去帮忙。”秀珍没有哭,只叹:“世上的事真难说!上大学这么不容易的机会我得了,喜欢的人以为唾手可得,却得不了。按说我跟发子比姜家女子 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想倒让她先得了。唉!”
从此后,在男女之爱上,秀珍心里有了盲点。
姬家的客人,正坐席吃饭。姬发那光嫩富于弹性热乎乎的脸,亲热地贴着车夫那满是苦皱的脸时,让他那冰冷的心也热乎了。同时,后生的敬爱,也使他不得不又看到现实的残酷。老到今个,本来也该有自己儿子的这一天,然而穷鬼却把他害个一无所有。难以压抑的辛酸,又升上心头,他一杯苦酒下肚,一摆手,艺人的胡琴响了,他也开口唱起来。
孤苦伶仃,吃硬的喝冷的,穿破的睡冰的,使他比实际年龄显老十几岁,口开时已不存一颗牙了,唱时直露风。辛酸压住了姬发给他的那一丝暖意。他嫉妒校长,甚至嫉妒姬发,所有娶了女人的男人都让他嫉妒。他也拼命诅咒嫁了人的女人,唱的是《烂婆娘》,说从前有个邋遢女人,头上虱子半斤,脚板子黑垢半寸,脚板子踩着鼻涕和面,虱子调着涎水炒菜。姜八姨坐在他旁边的桌上,扭过头鄙夷地说:“有老婆就不这般骂娘儿咧!”他胡子迸翘,眼睛裂睁,吓得八姨扭回头去和二妗子说起了别的,不敢看他。他又诉唱起庄稼汉的不易:
西来赶马,东去放蜂,
山里打猎,田里使地。
伐木拉网,采石赶场,
一样一桩,下苦行当。
马哟,生是靠腿,
庄稼汉活人哟,就卖的那一膘肉吔!
唉——吔,
好马腿溜长吔,
好庄稼汉,一膘肉吔!
他哭了。老泪从颊上的胡子,滴到了下巴上的胡子里。
姬发想自己既已成家,日后就不能老靠校长夫妇接济了。自己既无别的本事,就只有靠卖这一身好肉生活了。唉,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个庄稼汉,下苦人罢了。于是,他怜悯自己的同时,也对车夫满怀同情,满倾一杯酒,恭敬举给车夫说:“剩娃哥,你苦,咱瞧得见。你没娶上老婆,那是没法子的事。咱今个起,热热和和有一个家了,你要不嫌,就搬来跟咱过活吧!”
车夫又一次被他感动,把胡子向两边一分,饮下酒说:“咱一来浪荡惯了,过不惯有家室的日子;二来这一上年纪,脾气变得越古怪了,跟你们长处一起,会伤和气的。你有这心,咱就心里热烫咧!唉,咱要有你那样的姐夫、姐姐多好,就不活得像个死人了。好好孝顺老两口,疼你媳妇吧!”
姬发点了点头。车夫便向艺人们喊:“各位赏脸,咱顶疼的后生大喜日子里,吼就吼他一个挣死命。”艺人们笑道:“自然,放心!”八姨赶紧扭过头来,说车夫唱那从前财主瞌睡的当儿听的曲子,没劲,既疼发子,就唱些正经的。车夫咬牙骂了八姨一声“臭娘儿们”,将对已婚男女的嫉妒、仇恨和自身的辛酸,最后泄尽,打量着新夫妇,轻轻地,甜蜜地哼哼道: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见了哪方人,
你就说哪方话吧!
到了哪方土,
你就受哪方苦吧!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粉脸蛋不晒个透黑,
你呀,亲亲,
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
人乐了。厨房也排出了大菜。姬老人掂起筷子,让着姜姥爷道:“太亲家公,吃!吃了喝了,才落下了。人在世上,啥都不是自家的,就身子骨是自家的。把身子骨吃好!”姥爷虎视着菜盘,咽着涎水笑道:“这么多好菜,真把嘴务成菜园子咧。”
客人里有个老癞头,同长凳上的人嫌恶他那一头癞疮,屁股一直移到板凳梢上。老癞头装作不以为然,等到他最爱吃的核桃炸鱼上来,冷不防一抬屁股,板凳一翘,那人哧溜钻人桌底。同席的人扶的扶,笑的笑,等到想起鱼时,老癞头已扫荡了大半,剩下的还是鱼头鱼尾。
姬发夹了一筷子菜,送人车夫口中。车夫感激却吐到地上,向艺人们点头示意。艺人们会意,随他不谐调地唱起来。艺人娘儿害羞地嗓门既尖又亮,艺人汉子翘着下巴,嗓门宽而且沉。依然是苦字开头。众人一声“苦吔”,车夫那高亢发颤的嗓音便在姬家上空飘荡起来:
唉哟哟,
山里路弯吔,
山里路窄吔,
山里人苦吔。
艺人们张开油晃晃的嘴唇,群起而响应:“苦吔——!”
车夫趁别人唱时赶忙就姬发手里喝了一杯酒,拿大袖一抹那狮鬣般的胡子上的酒珠,也顾不得等别人声音落下来,就破开嗓门压住所有人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唱道:
唉哟哟,
山里的娘儿,
脑后头倒梳骆驼髻吔;
山里的汉子,
身板上反穿羊皮袄吔;
山里的活路,
少也比满山的蒿草多吔。
艺人们又是一声奔放的“苦吔”。
车夫嗓门嘶哑,脖子拉长,拳头攥得青筋虬起,嘴难看地最大限度歪张着,唱道:
过年咧,
苦日子到头咧,
娘儿们提出老酒咧,
尕娃子端出线辣子咧,
一家子团坐在热炕头咧。
艺人们痛快地叫声“唉哟哟”。
车夫声嘶力竭地唱道:
嘴唇子吸溜着咧,
心里着了火咧,
这日子算是啥味道吔?
艺人们拍着桌子乱哄哄嚷道:“辣吔!”
车夫似唱非唱道:“啐,毬的,错咧!”
艺人们又踢踏着脚,直震得油布帐篷哗啦哗啦作响,吼道:“苦吔!”
车夫声音又高亢发颤起来:
凭良心把话说吔,
这日子到底算啥味吔?
且进一步似唱非唱地提醒道:
酒也不是,
蜜也不是,
咸菜不像,
酸醋不像,
到底像啥吔?
艺人们似乎恍然大悟了,兴高采烈地刺耳呼啸:
汗味吔!
车夫似唱非唱,痛快淋漓:
骂咱汗臭的,
是畜牲!
嫌咱汗脏的,
是驴肏的!
干脆说起来:“金殿玉阶的皇帝佬,也靠咱刨土坷垃的庄稼人活!庄稼人,了不得吔!”
于是艺人们高吼:“吔——嗨!”
不加修饰,不打折扣地释放音量间,人生的重荷,人世的仇恨、提防、嫉妒、中伤,全被吼光了,抖落了,就留下了豪放,一泻千里的豪放。
最震慑莫过的,还是新娘。多少日子来,她把世事人生,想了万遍千回。世事人生,断断不是姬发刀逼她之前心目中那样十全十美了。她绝望之后,是无奈。无奈到今,转而不再无奈,不再绝望,但世事人生,并不因此恢复她从前心目里的十全十美。往日的美梦已然破灭,来日她将过的是流泪、流汗、流血的日子。自然,酸辣咸苦难免,但她觉的,只要自己不惜流汗,还会有甜味的。从今日姬发不忘校长夫妇和车夫的恩情上,她对姬发的认识,不再是刀逼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少年了。他内心有阴暗处,但也有阳光。
人人激动异常。
菜上完后,七嬷便率领本家的娘儿们在厨房里也吃起了酒,得意之下,还哼了小曲儿。席上大块吃肉,大杯喝酒,不久也醉了个一塌糊涂。童心不泯的武校长,一改往日的谦 虚和含蓄,淘气地向姬老人大肆卖弄上海话,一会儿又摇舌一变,讲起了标准的普通话。姬老人端坐着,捋拂长须,神态慈祥,似在恭听,其实一个字也未听进耳里。他本是个仙风道骨韵味十足的人,已然进入佛界仙境。孙女婿忽然命令道:“老泰山,干一杯!”姬老人微微一笑,撩起上唇的胡子就仰头干了一杯。多杯之后,姬老人仍稳如泰山,那固塬硕儒却颓然醉倒。
姜八姨头发一绺一绺散到了脸上,活跃如翠鸟,和隔桌的村长一会儿骂俏,一会儿说体己话。村长醉后,忘了平日很困难地端起的官架子,脑袋像风中的不倒翁,点个不住,沾满饭菜和酒珠的大胡子,则嘟噜嘟噜颤个不住。
东海今日在恩师和师母面前,更不敢端官架子,出出进进,端饭端菜端酒,格外殷勤。但别人并没忘他是官,且镇长在山里人心目中还是大官,因此都巴结地向他敬酒。乡里乡亲的,不喝似乎是不给人面子,他只得硬着头皮喝。他还不是那种酒肉穿肠过的官油子,没多大酒量,很快就喝醉了,这阵喊着“上菜上菜”,从厨房娘儿手里夺过一盘正喝的肉汤,摇摇摆摆,一路四溅着进入席口,放在了八姨肩上。正赶上村长说了一荤话,八姨羞了,一捂脸,盘子就叫人心疼地打碎在地。
有人钻到桌底下呕吐,有人则干脆站起来喝。帐篷下,满是些赛神仙。
那刘东海打碎了汤盘,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样,不敢到厨房去见师母,躲进了后院。偏新娘陪嫁来的鸡鸭猪羊和姬发的狼狗黑子拴在后院,他看着它们被束缚的样子怪心疼的,便一一解开。于是,那些家伙争先恐后,一哄而出。鸡飞到了桌子上,猪在桌下哼哧哼哧吞人呕吐的污秽,狗前爪搭在人胳膊上,舔盘子里的肉汤。
鸡啄着姜姥爷胡子上的饭渣儿。老人以为是孙子在揪,呵呵笑个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角急速闪动,如旧戏上的官儿抖翎子,踢了桌下的猪一脚说:“前山四老汉,呸,你也有脸 上席?没出息,才喝了几杯,就钻桌底下了,还哼哼唧唧哩!”又拍着狗脑袋说,“这娃崽,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脸咋毛乎乎的?年轻轻的就留大胡子,不学好!”
姥爷已没了一颗牙,说话时发出嗤嗤的漏气声,如大姑娘在害羞地笑。说罢,他夹了一块肥肉,塞人嘴里。肥肉在光牙床上滑来滑去,还是一块肥肉。姥爷便瞪着眼,扩充喉咙,喉头上下激烈抖动,把肥肉块囫囵咽了下去。然后把胡子捻人嘴里,有滋有味咂着,像婴儿吮奶。忽然,他觉头沉甸甸的,一时又感觉好像在家中自己的屋里,便打了一个哈欠道:“睡,上炕!”弯腰去脱鞋,不料那脚却像田鸡一样,蹦来跳去的,抓个不住。姥爷的手,只管跟脚捉着迷藏,涎水都流到了脚上。
村长终于钻到桌下搂着心口打起了滚。姜八姨也就趁此换了目标,和一位老乱弹艺人亲哥哥呀香妹妹呀对起了山歌情调。她拼命把声音往娇嗲嗲地捏,却总有老年人的那一种沙音不服驯地冒出来。突然她发现姜姥爷狼一样龇着牙在瞪她,这老女儿羞得一吐舌头,把满是皱纹的红脸对着墙角,咯咯只笑。
桌下早已醋性大发的村长,听着八姨的笑,就像耳朵里钻了一群苍蝇,响雷放炮似的吼:“笑!呸,就知道笑!”八姨则听着他那吼声,像刽子手的刀砍过来一样,一下子收住了笑,挺平了脸,紧紧闭住了眼睛。
正凶狠狠的姜姥爷,却张着血盆大口,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道:“来,来!喝酒,喝酒!好酒,真好酒,下了毒药我也喝!”没好气的村长,一跃而起,泼了姜姥爷一脸酒水。
乡村喜宴,杯盘狼藉,浮生百相。客人醉得越厉害,主人越觉脸上有光。
姬发身为新郎,不敢一塌糊涂,竭力少喝酒,但仍微醉。他脸红亮,一把扯开衫子排扣,乜斜眼打量着新娘,满目含情。新娘躲闪回避不过他的眼光,便起身往厨房走去。
七嬷半醉里,感觉异常灵敏,老远就知道新娘进来了,忙把蓝印花围裙卷起来往腰里一塞,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一 样扭着胖腰身迎了出来,拉住新娘的手说:“那一伙酒疯子,把咱的心肝吓坏了。快进来,咱娘儿们斯斯文文地吃。”新娘粲然一笑。这是她路遇姬发以来,第一次开口笑。果然动人无比,把个武七嬷乐得发昏,牵她进厨房,安顿坐在灶前的木墩子上,命令道:“秀珍,敬你婶娘一杯!”
秀珍正在案前剁熟肉,擦了擦手,端过一杯酒,叫着“婶娘”,恭敬递上。新娘心目中,考上大学,如同登上了天,所以秀珍已然是神圣、神秘、神气的了,赶紧接住,背过身子喝了,然后向她亲切一笑。秀珍也报之一笑。
姬发眼光跟着新娘进了厨房,猛看见厨房门口似有秀珍的身影一闪,忙赶了进来,见果真是她。衣着依然与山里姑娘无异,只是头发没结辫子,而散披在肩上,动身间,飘来拂去。知识的浸淫,使那双好看的眼里,似贮藏着无限秘密。姬发笑问:“大侄女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秀珍声含人难以觉察的幽怨道:“你眼里只有媳妇儿,再能看见谁?怎么闪电一样,这么快就为人丈夫了?我眼里,你才初长成人。”
姬发只不好意思地傻笑。七嬷道:“都二十了,不小 咧!”秀珍一笑说:“二十是虚岁,要按周岁,才十九。婶娘,你比他老成。我这个叔叔,从小跟着姑夫大姑,比起咱们来,他就像在蜜罐里泡大的一样。看着面善,淘起气来,也真可恶。你可别把他当混账,其实心跟他的长相一样,好着哩。就是混账,他也是个可爱的混账!”七嬷两手一拍道:“我正要给你婶娘说这话哩。自他回了家,我的管教话他就当成了耳旁风,成天肏神捣鬼,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他还是个没调教好的小马驹,娶上媳妇,就给他拴上笼头咧,我也 就歇下这心了。”
少年姬发的生命之河,在寒冰与烈火的情爱中,静默的上游成为过去了,奔腾澎湃的中游已然届临。(第六章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