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年一样,过些日子我想就带上几册书,回乡下故里去过年。 想起来,这是求学时期养成的习惯了。一近年关,苍茫的岁末时分总是格外地撩动着城里游子的心境。一时间周围总像有声音在急不可待地催促着踏上归家的行程。收拾好行李,常常丢三落四地忘却家人嘱咐携带的东西,却总忘不了整理好几册自己要读的书,常常是中国的古书。说真的,再也没有比过年时到乡间更能唤起我读中国古书的情怀了。 记得有一年带回故乡的是《诗经》,陈子展先生的注本。在祥和氤氲的冬日乡间,我有机会独自面对着收割后一派深沉平静的田野,感受着漂浮在乡间晨曦里那种白露未曦的独特气息。村舍间红色的桃符响亮的鞭炮交织起洋洋的喜气。院落里农事已毕的乡亲们围炉沽酒,在微微醉意中品味着日常生活小满足中的大幸福。“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十月涤场,朋酒斯飨”,老先生们在大学课堂上讲解了许久而自己一直似懂非懂的句子,此时仿佛豁然开朗,像写意的风俗水墨画一样在眼前历历可见。正月里突然听到前村自己留意多年的那个清纯姑娘终于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沿着那条儿时共同嬉戏过的青石路出嫁了,在屋檐下读书的自己想起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这些流溢着生命欢乐的句子,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种生命里雍容的祝福与热烈的圆满。 说不清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在乡间读书总是让人有着太多的感动与联想。乡土,家园,传统,朴素生命里的浮世悲欢,纯粹中国式的生活感受,都在这样一个极其中国化的时节集中凸显出来。我异常清楚地感觉到《诗经》里的爱情,唐诗里的场圃与桑麻,方块汉字里蕴藏着的祈愿与梦想,此刻都自然而真切地与自己的生命感觉融为一体。 环顾乡间,那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仿佛顷刻间在向我展示出她全部的启示与秘密。在故乡过年的日子里我有着到处游走的习惯。在一幢幢老屋前,我常常在门廊上瞥见“耕读传家”、“忙力农耕,闲课诗书”、“书田无税子孙耕”之类的旧墨。门廊上自然又贴上了今年的新对联,旧墨在年复一年的辞旧迎新中变得漫漶不清了,但墨痕里的生气与意韵依然不甘隐去,反而努力地弥留显现着它的风神与踪影。目睹这样的情景我无法不百感丛生。 在迷茫模糊的岁月风尘中回眸,我才明白那种农业社会里的古典读书生活,其实是中国读书人心中一个远逝的陈年旧梦了。江湖有道容奇士,乡野偏多读书声。柔日读经刚日研史,荷锄为民举笔成儒。 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读书人就是这样在乡间延续着一种我们陌生而又熟悉的传统。在这种读书生活里,生命与读书、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都很从容且温馨地平衡与结合着。这种现世的温馨,今天的读书人却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回到乡间,才能偶尔遭遇、感悟到了。过年时在乡间读书,冥冥之中总有声音召唤着中国读书人沿着那条被遗忘与遮蔽多年的旧路回去,让你远离尘嚣,亲近风土,走进民间与历史的深处,刻骨铭心地触摸到在庄稼与方言间流淌的中国灵魂与东方血脉。 大雅云亡,风流散尽。今天读书人的心灵早已失却了往昔的宁静与纯粹。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但也喧闹不堪。一切让人目不暇接,但心灵似乎更加苍白贫血。物欲横行代替了文雅从容的涵泳,膨胀的功利之心侵吞了优游的读书之乐。在城市钢筋水泥丛林里的读书人忙碌于与排行榜、传媒、畅销书、不着边际的研讨会交头接耳。这种现代人的读书生活中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正的读书。身在香港繁华之地的董桥先生刻闲章一枚说:“我是个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帐。” 走进这座异地的城里读书已经多年,读出这份困惑与浮躁却是始料未及。城里年复一年的奔波让人纷扰不宁,这更是让我渴望过年时有机会回乡间去读书几日。乡间的民俗说过年时的压岁钱是用来买通时光,“压”住时光不让她催人老去。一个这样的细节寄托了人们多少的梦想啊。可是岁月催人老,常常不知晓。 年头岁尾偶尔从生活的漩涡里平静下来,惊心岁月,又流年暗换,蓦然发觉生命里又有一些日子远去了。其实没有东西能“压岁”啊。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过年时回乡间读书,在心灵宁静与平和的无穷感悟中,也许才真的能留住岁月,留住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