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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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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谁触动了我的伤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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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7 01:59: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color=Green]题记:请把灯火熄灭,让我题记:请把灯火熄灭,让我隐匿在那扇门之后……

  ——作者

  一、苏芳死了。苏芳在她三十五岁多一点的时候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苏芳死的那一天正好是王泽荫的生日。对我而言,她的死没有半点征兆。早晨,我去上学,苏芳背对着我站在大衣镜前梳头,镜子里的她看我要出门,就说了一句:今天你父亲生日,放学了早点回来。我回过头,从她腋下看过去,对着镜子里那张虚白的脸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扭头走了。

  苏芳已经好几年不记家里人的生日了,包括我、王泽荫和她自己的。我也好几年不记家里人的生日了。现在既然苏芳提起了王泽荫的生日,我只能说知道了。但知道了并不一定会按她的吩咐去做。这些年我已习惯不按任何人的吩咐去行事。如果没有人吩咐,我也许还能循规蹈矩,一旦有人要求我怎么怎么做,我必然会做出与他要求截然相反的事情来。做这些的时候,我也不是要获得一种什么对抗的快感,我没有快感,我是自然而然就做了。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是一种潜意识,也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好在我身边的人早已适应了我这种习性。

  这几天放学,我都按时回家。可由于今天早晨苏芳的提醒,我决定再做点什么。王泽荫生日又不是我生日,我干嘛要按时回家?再说了,就算是我生日,我也不一定要按时回家。初三班的刘聪龙对我一直有好感,上个月他带我去他家看黄片,看着看着,他就对我动手动脚,可黄片我看多了,没感觉,我皱着眉头推开他,说声讨厌,拉开他家的门跑了。随后几天,我见他都灰头灰脑没精打采的,一副死鱼的样子。今天我主动找到他,我跟他打赌,如果他去醉海楼把这期《时尚前沿》扉页上那个避孕套偷出来,我就跟他走。他一听,眼睛顿时精光乍现,他说:你不要诓我?我说:谁诓你谁衰仔!我们击了一掌,然后一前一后来到醉海楼。

  醉海楼六楼有一间精品书屋,里面大多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我嫌太贵,从没有买过。但里面的每一本书我都几乎翻过。我知道《时尚前沿》今年在每一期的扉页上都订有一个避孕套,我猜他们是为了方便读者在饱读他们书中的俊男美女后,套上避孕套就跟身边的人来做爱。其实避孕套这玩意我见过,可书中这么夹着一个避孕套,就引起了我的无限好奇,仿佛那个避孕套不是用橡胶做的,而是用黄金白银做的,避孕套的外表也一定镶上了美丽的花纹。几次我都想动手把它从扉页扯下来,但都没成功。售书小姐盯得太紧,她们来回在书架的过道里逡巡,我找不到动手的时机。所以今天我想让刘聪龙去试试运气。如果他真能成功,我就跟他回家。自从我被一个叫王小麻的记者上报后,我一直想真正尝试一回。我想看看他戴上那个花艳艳的家伙是不是特滑稽?一想起上次他憋红着脸,毛手毛脚的样子,我就特想笑。这家伙,是个雏儿。

  我在楼下等了足足半个小时,可还不见刘聪龙下来。我便不耐烦地上了电梯。电梯门在六楼打开的时候,隔着玻璃,我一眼瞥见精品书屋内的售书小姐正指着刘聪龙在吼些什么,而刘聪龙敛着头乖得像个孙子,我就知道他出事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突然憋不住似的大笑起来。我一个人在电梯里笑得打滚,直到从电梯里走出来,我还拧着一串银铃般的笑横穿一楼的咖啡厅。咖啡厅里好些男女就回过头来看我,他们的眼神冷漠而又有些好奇。但他们看我有什么用?可笑的事发生在六楼。我就这么笑着跑到街上。然后回家。

  我在街心随手一招,九路公共汽车就在要撞上我的时候戛然停止了。司机冲着我骂:小妹,你找死啊?!我笑嘻嘻地爬上车,以忽略他的姿态向车尾走去。三站路后,我下车。等到了家门口,我仍捂着嘴,吃吃吃地笑个不停。我想刘聪龙这时一定还在那里敛着头受罪。

  或许是那天我太快乐的原故,所以接下来面对苏芳的死亡时,我竟没有多少悲戚的感觉。我只是觉得头脑有些麻木,我弄不清苏芳怎么说死就死了?早晨还好好的一个人,到了黄昏就硬硬的躺在那里,再不能说话呼吸了。

  我记得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上楼的时候,我发现楼道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是同栋的邻居,可我一个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侧着身子让我挤上楼,一个个怪怪地看着我,我心里突然乱乱的紧张起来,脸上的笑意就这样被一种近似麻木的表情取代了。这种麻木表情是我应付内心诸如紧张惶恐痛苦愤怒伤心等所有剧烈情感的总代理。我就是脸带这种麻木表情跨进我家闯开的大门的。屋子里也有好多的人,我曾在王泽荫的办公室见过他们其中的几个,他们都是王泽荫的同事。今天是王泽荫的生日,一屋子都是他的同事,可王泽荫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就用这种麻木的表情看着他们,突然问:我爸妈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躺在卧室床上的苏芳。我撇开他们,朝苏芳走去。有两个人试图拦住我,我尖叫一声,张嘴就咬他们伸过来的手。这时后面有人说:让她看看。大家就悄悄闪到了一边。

  苏芳死了,我看得出来。尽管苏芳的面容比平时还要红润鲜嫩,但我用不着伸手去辨识,就知道她真的死了,只有死人的脸才会表现出这样从容的平静来。死这个字眼在我们家庭太常见了,死亡之后的那种平静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和白日梦中揣拟过,今天苏芳的表情正合了我梦中的某种揣拟。我感觉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待睁开眼时,我感觉头脑空空的一片,木木的一片。尽管我脸上的表情还是近乎麻木,但我的内心已有了痛感。后来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身子软软的也难以支撑,就挨着屁股,在苏芳的床头柜边坐下来了。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人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也许说了些什么话,但我没听进去,我感觉水般的东西在朝我悄悄漫淹,我的意识就这样飘浮起来,以至后来苏芳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人抬走的,我也不知道。直到房间里最后只剩我父亲一个女同事,我才从刘聪龙和那个避孕套的幻觉中醒过来。我看了看床上,发现苏芳没了,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妈呢?我父亲的那个同事一下子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她抓着我的手说:你总算说话了!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哭一场吧,哭一场就会好受些……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谁要哭了?王泽荫呢?难道王泽荫也死了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同事突然就僵在了那里,望着我,半开的嘴巴里吐不出一个字。

  二、我后来才知道,苏芳的自杀蓄谋已久。她那天把自己打扮得简直像个新娘,梳着高耸的发髻,穿着白色的衫裙,据说还买了好多的蜡烛和玫瑰把房间装饰得非常有氛围,有情调。但那天等我回去时,好像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也许是有人收拾了,也许是我压根没注意。苏芳死前还喝了一点红酒,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天她脸色红润的原因吧。

  苏芳是吃安眠药自杀的。她把一瓶安眠药吃光后,轻轻地在床上一躺。据说在这之前,她还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王泽荫。我没看见,不知她写的是什么。我想信里面大概是对我和王泽荫的控诉吧?或者是要王泽荫好好把我抚养成人?我看了好多电影,人死前的遗言大多是这么写的。可我都十三岁了,实在没人抚养,也不至于饿死吧?现在的人只要肯想法子,糊口应该不难。我就不懂非洲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难民,一大片一大片地饿死?

  苏芳对我不满,这我知道。但我知道她对王泽荫的不满应该比我多些。当初法医王泽荫简直是用欺骗的手段骗取护士苏芳的爱情的。在北站路一个灯影重重的舞厅,王泽荫那双看惯了死尸的眼睛像狼一样在舞池里睃巡。后来他发现了穿白衫裙的苏芳。那是二十岁的苏芳从学校毕业踏入社会后参加的第一场舞会,她脸上的表情像花一般稚嫩而富有朝气,并明显充满对生活的好奇和感恩。不像其他女人故意把自己弄得一副饱饮红尘、醉生梦死的样子。二十七岁的王泽荫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蝶一般翩跹的苏芳看。他身边的同事就捅了捅他的胳膊,说:怎么,对这个雏儿有兴趣?我父亲王泽荫没有吭声,他只是把手边的酒举起来抿了一大口。父亲的同事知道了父亲的心思,就像鱼一样滑向舞厅,朝苏芳靠过去。他扮成醉汉的模样,在苏芳身边蹭蹭撞撞。若换了是现在的我,早一个耳光掀过去了。可那时的苏芳只不住地皱眉,不住地失声惊叫。没一会儿,舞厅就乱套了,苏芳的女同伴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责问王泽荫的同事,说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这时王泽荫出面了,他将“醉汉”一把抓到自己身边,然后不住地向苏芳和她三个女同伴道歉,说他的同事喝多了,实在对不起。苏芳看他彬彬有礼、谦逊温良的样子,心底里马上就泛起了一种安全感。当第二次再在舞厅里见面的时候,两人就理所当然地熟了。这跟王泽荫的过份殷勤有关。从邀舞到邀酒,王泽荫都特别主动。苏芳就这样一步一步与他走到了一起。这种恋爱小把戏当然算不了什么欺骗,王泽荫也没有想到要瞒苏芳,在苏芳第一次投怀送抱时,王泽荫就告诉了她那晚同事“醉酒”的真正目的之所在。苏芳拿小拳擂了一下王泽荫,嗔责了一句,心里却是甜蜜蜜的。是啊,如果没有那同事的“表演”,自己怎么能认识王泽荫呢。王泽荫的同事也抱同样的想法,所以在后来王泽荫与苏芳的结婚宴上,他叫得最凶,一副功臣的嘴脸。苏芳对他也是特别的关照,敬酒频频,让他真正地醉了一回。不过以我现在对王泽荫的了解,那晚即使没有同事的帮忙,二十七岁的王泽荫也完全有能力去接近二十岁的苏芳,那样的话,他们的相识过程就是另一条路了。

  我父亲王泽荫人长得并不差,身高一米七九,体重七十六公斤。这样的身材再套上西服,的确经久耐看,加上王泽荫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头发永远是板寸,下巴从来都刮得铁青。所以走在街上,常常会被女人眼角的余光扫及。但在认识苏芳之前,王泽荫的恋爱却特别的失败。知根知底的女孩,玩得好的很多,但要论及爱情,就会像鸟一样从王泽荫身边飞开。为什么?她们几乎想象不出,这双抚摸过死尸的手再来抚摸自己,会是什么感觉?王泽荫只好由人作介绍了,但还是不行,好几个女孩见了王泽荫第一次后,就再不肯见第二次了,说是受不了王泽荫身上的福尔马林气味,而且他身上的这股福尔马林气味非常特别。

  碰上护士苏芳也算是王泽荫的运气。二十岁的护士苏芳一是单纯,二是闻惯了福尔马林气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开始她还以为那气味是自己身上的呢。当然她自己身上也的确有这种气味,不过尚若细察,就发现两人身上的气味还是有细微差别的。但热恋中的苏芳并没有细察。

  王泽荫对苏芳的真正欺骗是他隐瞒了自己的职业。他只告诉苏芳他在政府执法部门工作,至于工作性质是属国家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单纯的苏芳就信了,并且对自己身份神秘的男朋友充满近乎崇拜的敬意。要说苏芳的智商并不低,但热恋中的女人智商常常处在减半状态。就像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里那样,女法律专家对自己的特工丈夫一无所知,却被一个收购旧汽车的男人假扮特工,骗得五迷三道。让人简直要笑死去。

  不到一年,二十一岁的苏芳与王泽荫结婚了。为了避免苏芳与自己同事有过多的接触,婚后王泽荫没有要自己单位的房子,而是在离苏芳单位不远的地方购买了一套商品房。一个现成的理由,就是为了方便苏芳上班,这让苏芳又扎扎实实地感动了一回。

  跟所有刚成立的家庭一样,王泽荫和苏芳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古装戏里,才子中举回来娶了佳人,故事一般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现代不同,现代人的故事一般都在婚后。苏芳喜欢花,每周总要买些鲜花将窗前的旧花换掉。王泽荫一个大男人对花没那么有感觉,但每次苏芳从外面买花回来,他总要从后面拥着她,嗅嗅她,嗅嗅花。让苏芳陶醉得不成。事隔多年,苏芳对我回忆这些事的时候,脸上还会露出幸福的红晕。

  三、这种幸福在一年之后就打了一点小小折扣。是因为我作为女儿身份的出生。王泽荫想要个男孩,王泽荫的父亲也想要个男孩。我母亲苏芳知道我是女儿后,就虚弱地看着王泽荫笑,笑意苦苦的。王泽荫爱怜地抚摸着我母亲湿淋淋的头发,一副女孩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表情。但当他们第一次带着我回乡下探亲时,苏芳就明显感觉到了王泽荫父母的冷淡。王泽荫家三代单传,他的狗屁父亲又特别呆板,这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就可以看出来。泽荫?老土得掉渣!当苏芳把我带回乡下时,作为爷爷的他,连抱都没抱我一下。也不知他背着苏芳还给王泽荫说了什么,弄得王泽荫在返城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的吃喝拉撒,爱理不理。我长大后得知这些事情,就对爷爷奶奶这个词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也再没回乡下去看他们了。

  可国家就是这样的计生政策,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除非王泽荫和苏芳都丢了工作不要,那再生几个也无所谓。但显然王泽荫下不了这么大决心,再说城市里像他这样一个独生女儿的情况多的是,慢慢地,他也懒得计较这么多了。随着我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家里最初的那种幸福似乎又恢复过来了。我最初模糊的记忆,就是王泽荫和苏芳两张生动的笑脸。

  如果把我家比作一条小舟,那对小舟彻底颠覆的是一张报纸,具体地说 ,是一篇关于王泽荫的报道。那年夏季我八岁。我从不知道笑脸如花的母亲发起怒来,会比一只捕食的母狮还狰狞。一直被神秘光环笼罩的丈夫,在那个夏季终于恢复了他的真实面貌。这距他俩相识已有九年多了,也难怪苏芳会怒气冲天。一向感觉良好的苏芳无法承认自己的弱智,可这不是弱智又是什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差不多十年的丈夫,最后还要从一张报纸上了解他的真实身份。这是多么的荒谬啊。苏芳怒不可遏,在家里摔东打西,走来走去,像只困兽,一会儿又指着王泽荫的鼻子骂一通。其实也不算骂,只是发着感慨,说王泽荫行!厉害!够狠!精明!骗得她好苦!王泽荫敛着头一声不吭,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苏芳收拾衣裳去了娘家。

  苏芳是到了娘家之后,才感觉欺骗一事倒不算什么,自己发一通脾气也就够了。重要的是王泽荫真实身份的识破,报纸上说,王泽荫一年要解剖一百多具尸体,平均每三天一具。只要一想到这里,苏芳就浑身颤抖,胃里生寒,然后急忙忙冲进厕所,把头伸过马桶,翻江倒海,口若悬河。让不明就里的外公外婆还以为我母亲苏芳又有了呢。苏芳要吐得胃里出绿水了,才一脸惨白地走出来。现在苏芳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死,其实她早就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了,可她一直没有往深处想。譬如说,人家吃鸡鸭鱼什么的,都是买已经杀好的,或者买了再让卖主杀,可王泽荫不,王泽荫最喜欢把鸡鸭鱼买回家自己杀,而且比划来比划去,好像要在那些肉上雕花似的。晚上在床上做那事,王泽荫每次都把脱得一丝不挂的她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一寸一寸地看,一尺一尺地用手量着。那时芳芳还以为他是对自己胴体痴迷呢,现在苏芳想起来就怕。有时苏芳情到高潮,忍不住要翻滚,要扭动。王泽荫就会在上面不耐烦地叫道:别动,别动!叫你别动!苏芳就只好咬着牙坚持不动。呀,那时也不知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苏芳想。

  晚上苏芳睡不着,怕声音,也怕静。怕回忆,也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要一想起那双白天摸着腐尸烂肉的手到晚上捧着自己的双颊吻,苏芳就忍不住往厕所里冲。可如果什么也不想,让脑子浑浑糊糊,呈浆糊状,苏芳又觉得自己也成一具尸体了。如果有飞驰的夜车从窗前呼啸经过,苏芳必会从虫蛇遍地的梦境中一跃而起,然后睁着两只圆眼在黑夜里发光。可黑夜里如果好长一段时间听不到声音,苏芳又会爬起来看看外公外婆是不是还在。因为长时间的寂静会让苏芳觉得整个城市就剩她一个活人了,其余的都被她丈夫王泽荫给肢解了。早晨起来,苏芳半醒半梦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外婆叫她去吃早点,她答非所问地说一句:昨夜我梦到老鼠在啃我,啃得我只剩一副骨头了……

  三十岁的苏芳本来既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又保留青春女孩的活力。可现在不成了,现在别人瞧她像阳光下的一个虚影,她自己则觉得自己比一张纸还薄,比一张纸还轻,比一张纸还飘。苏芳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现在是护士长,这个护士长经过多年的临床,如今就算没有一个医生在场,她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一个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这让她既自豪又自满,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太阳底下最辉煌的职业。这大概也是她既具女孩活力又有女人魅力的原因之一吧。总之在这之前,王泽荫算是享受了。我睡在隔壁,经常听到他俩夜里闹得欢,开始我懵懵懂懂,不知他俩闹些什么,现在这点破事我当然知道了。

  苏芳再去上班,就发现自己不成了。苏芳只要一见到血,就头昏,就想吐。钳子镊子什么的,纷纷从她手中往地上掉。人也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有一次还差一点闹出了人命来,让婴儿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咆哮着像一只嗅日的蜀犬。院方就暂停了苏芳进产房的权力。只让她呆在走廊的接待室里搞搞登记什么的。这让苏芳既愧又羞,因为这事一般是刚来的实习生做的。

  苏芳和王泽荫这么一闹,获益的就数我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刚学会的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长这么大,一直是父母“照耀”我前行。现在父母闹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就没有方向了。什么书法、舞蹈、钢琴、电脑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终于可以抛却脑后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我无论玩多晚回家都没有人问及。甚至不回家都行。我只要对王泽荫说昨晚在外婆家过夜,王泽荫就信。回过头对苏芳却说昨晚我在家里,并说父亲要我转告她,希望她尽早回去。苏芳也就信了。事实上,那晚我也许在班上的女同学家过夜。

  王泽荫的确很希望苏芳回家,一个月后,王泽荫去了我外公家。王泽荫一见到我外公外婆,眼泪就哗哗哗地流。就在这止不住的泪水中,王泽荫诉说了自己的不易。他说他知道欺骗苏芳不对。可如果不欺骗她,当初她会嫁给他么?他说这项工作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可全中国的人都不去做,那中国以事实为依据的法律准则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冤者也许不能得以伸冤!罪犯却能逍遥法外!

  我外公是个正义感非常强的人,听王泽荫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小王,不要哭,你接着说。王泽荫站起来去了厕所,抓着鼻子用力一扭,把鼻涕摘下来,擦擦眼睛,回头又说,为了不让苏芳知道,他瞒了她差不多十年啊,他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这一次他是有意让报社采访的,他说他不想隐瞒下去了。他太累了,十年来面对苏芳,他都有种做贼的感觉,有时苏芳漫不经心的一问,也会让他紧张半天。再说了,现在干工作光干不说也不行,单位里与他一批进来的,时不时就在报纸上亮亮相,很快提拔的提拔,重用的重用。只有他,干了十几年,还是一个普通法医,他也需要宣传,需要别人的赏识!王泽荫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外公外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眼神自然是交换彼此对王泽荫的认同。后来我外公就说:小王,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接苏芳。王泽荫就站起来,握着我外公的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说:你们一定要给我劝劝苏芳啊。等走出去后,王泽荫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左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了一记,然后走了。

  事实上,王泽荫在夸大其词。后来我从苏芳嘴里得知,王泽荫毕业于省里一所普通医学院,按当时的政策,分配时他很可能要回到自己家乡那个穷山沟去,王泽荫不想回去,他想留在省城,就单枪匹马四处打探,最后得知现在这个单位需要一名法医,他当然知道法医的含义,但权衡了很久,他还是决定留下来。所以说,王泽荫其实可以不做法医的。

  外公外婆把王泽荫送走后,就来敲苏芳反关的卧室门。苏芳把门打开,又缩到床前敛着头垂泪。客厅与卧室的隔音效果不是太好,我外公是知道的,他说:芳妹子,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哎,这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小王……你看怎么办……

  我母亲苏芳一滴泪一滴泪地落着,也不吭声。

  四、苏芳最终还是回家了。她本来是不想回家的,但后来我脾气好的外公也被她惹生气了,他叉着腰指着苏芳骂,说苏芳是从小娇生惯养坏了,说一个多高尚的职业她居然这么嫌弃,说世界上的法医也不是他一个,别人就不娶老婆啦……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听得苏芳好不伤心,好像别的女人能做法医的老婆,她苏芳也就能做王泽荫的老婆。外公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他没有设身处地为苏芳想想,想想那双每天抚摸过尸体的手,到了晚上,就会抚摸自己女儿的脸颊、乳房、弱腰、大腿,还有那些个更隐蔽的处所。如果想了这些,他就没理由冲着苏芳发脾气了。不过,也许他想过这一层,可现在木已成舟,又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总不能让苏芳呆在娘家一辈子吧?所以只有狠下心发一通脾气,将苏芳逼回去。

  我现在都不明白,我外公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苏芳离婚呢?如果苏芳那时离婚了,过去的生活就当它是个恶梦,而未来虽然说不上阳光遍洒,但至少不会闹到如今这个结局吧。只是我就没有现在自由了,真要离婚,苏芳很有可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爷爷奶奶当然会积极促成这一结果,好让王泽荫另结新欢,生个带把的儿子给他们传宗接代。

  我外公没想到离婚,苏芳怎么也没想到要离婚呢。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迷。苏芳就这样哭着脸回来了。王泽荫欣欣然、欢欢然把她迎进门来,他不知道,真正的冷战才刚刚开始。

  苏芳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卧室里设了一张钢丝床,然后把从娘家带来的床单被子枕套铺好。八岁的我见苏芳要跟我睡同一间房,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苏芳的内心想法,我虽然知道父亲王泽荫是个法医,一年要与一百多具尸体打交道。但知道了也没多少感想,只是比以前更惧怕王泽荫了,觉得他命令我做的事,我还是乖乖按质按量完成的好。要不然这个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一定不会让我有好果子吃。现在我想,苏芳那时的承受能力其实还是挺强的。她大概以为只要不与王泽荫同床共枕,就能适应王泽荫作为法医这个角色。苏芳之所以没提出离婚,是她想扭转自己的心态,慢慢适应早已作出安排的命运。

  苏芳能够回来就是向好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起初王泽荫心里喜滋滋的。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早晨,王泽荫才发现两人的矛盾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两人的距离也比他预想的要遥远得多。那天早晨,苏芳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往餐厅走,王泽荫怕她烫着,就半路迎上来,准备接住她的碗。谁知他刚一接近她的手,苏芳就鬼似的惊叫一声,不等王泽荫端稳粥碗,就把手抽走了。粥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苏芳马上又鬼似的叫了第二声。热粥泼在脚上,王泽荫没有痛的感觉,王泽荫只是阴阴地盯着苏芳,苏芳默不作声,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那时我就坐在餐厅的桌前,我看见晨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满屋子飘荡,阳光虚晃晃地照进来,一副茫然的样子。最后我打破了僵局,我说:吃早餐呀,要不我上学可要迟到了。苏芳才蹲下身子收拾粥碗残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刚进自己的卧室,就看见王泽荫把苏芳劫进了自己房间,苏芳噢地叫一声,就被王泽荫捂住了嘴巴,所以苏芳其实只叫了半声。王泽荫大概是不想让我听到,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回过头,看见苏芳被王泽荫搂进卧室的半个侧影,然后门马上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走出自己房间,蹑手蹑脚来到王泽荫卧室的门口,我把耳朵凑上前,贴在门板上。我听到里面响声很大,苏芳一直在沉闷地吼叫,显然她的嘴巴仍被王泽荫捂着。后来里面又有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我正要揣测里面事情的发生和进程,苏芳却突然拉开门闯了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被撞得一跤跌出好远,我坐地上,看见苏芳披头散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嘴巴冲进厕所。然后在厕所大吐特吐起来,吐不出了,还听到她在里面干呕的声音。我听得很难受。回过头,我看见王泽荫一脸阴阴地站在卧室门口,牙齿一咬一咬的。我突然害怕极了,爬起来溜进自己卧室,轻轻把门掩上。

  十几分钟后,苏芳跌跌撞撞朝床上一扑,开始恸哭不已,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黑暗里我闪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等苏芳慢慢把哭声变成抽噎了。我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我以为第二天苏芳又会回娘家去。但她没有,下了班她就回家了。我以为王泽荫第二天晚上又会重复前一天的故事,但也没有。吃完饭,他就进了卧室,同时把门重重一关。我在客厅的台灯下写作业,苏芳把客厅的吊灯熄了,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的暗影中陪伴着我。我写一会儿又回头看她一眼,苏芳的坐姿一直没有改变。她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从台灯漏出的余光只能照在她脸上,这使得她的脸像虚黑的水面一瓣飘浮的桃花。

  半夜王泽荫出去了,天明都没回来。我吃早餐的时候见王泽荫还没起床,就问苏芳我是否要叫父亲起床吃早餐。苏芳平静地说:你父亲半夜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我看了苏芳一眼,埋头续继早餐。

  吃晚餐的时候,我问王泽荫昨晚哪去了。其实他哪去了并不管我的事,我是替苏芳问这话的。我问得漫不经心。因为我想如果我正儿八经地问,王泽荫八成不会回答。正因为我随口一问,王泽荫也就随口一答:我去实验室了,昨下午我忘了收拾……说了半句,他突然瞪了我一眼,说:你问个屁!

  十多天了,苏芳和王泽荫一直不说话,这使得房间里有种窒息感。我特别不适应这种氛围,晚上我把周围的同学都叫到我家聚会,可同学走后,王泽荫就对我吼:要玩你出去玩!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看着苏芳,苏芳撇撇嘴,不作声。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家里就是被你们俩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要我出去,我还正不想在家里呆了呢。

  随后的每天晚上,我吃了饭就往外跑。我想他们那些破事就由他们自己在家里折腾吧,省得我在家里碍手碍脚。我和几个不恋家的同学在夜晚的街头走来走去,看夜色里的灯光、车流、广告牌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我不知夜里的行人还有什么要事,为何不减白天匆忙的步伐?哪像我们这几个人,散漫得像不定的小股旋风在翻转街上的落叶。我们更多的时间是进电游室玩千奇百怪的游戏。玩赛车是我的拿手戏,他们几个男生都不是我的对手。日后我有可能成为我国最佳的女赛车手之一。有一天夜里,我从电游室走出来,揉揉生涩的眼睛,就发现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是我父亲王泽荫。我眼睁睁是看着他进了一家按摩室,按摩室是黄色的代名词,电视里早就说过了。黄色就是不健康的男女在乱搞,好多杂志给我们的信息都是这样的。我的心突然异常地跳起来,我在街上猛跑,后面同学不知什么事,跟着我猛跑,我回头说:我先回家啦!听了这话,他们停下来,一会儿,就成了我身后的几粒黑点。城市在我咚咚的脚步下摇晃着后退,我跑进家门对苏芳说:我看见父亲进按摩室了。苏芳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撇了撇嘴巴。我再说:你不怕父亲找别的女人****?苏芳的手一颤,正在看的书掉到地下了,她朝我吼道:天杀的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啊!?我瞟了她一眼,进了卧室。我想我这是好心没好报。苏芳在客厅吼:以后再不准你出去了!

  五、几个月后,王泽荫出事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在嫖娼时被治安警捉住了。当时王泽荫若说几句好话,可能这事就连事都不算。可王泽荫这些日子对谁都没个好声相,他冲着那些捉他的治安警就吼: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除了抓嫖之外就再干不出其他事了吗?吓,他嫖娼还蛮理直气壮的呢!那些警察一听,觉得非常没面子,也不管王泽荫是干什么的,当即把他关了起来。然后通知他们单位来领人。单位来人是王泽荫的助手小刘,他把王泽荫领出来,然后敛头敛脑地跟着王泽荫回到单位。看着王泽荫进了上司的办公室,他在门外吐了下舌头,才敢正常呼吸。仿佛嫖娼的不是王泽荫,而是他。

  小刘站在门口,听到上司在里面咆哮:……你这个猪脑袋,你嫖娼还嫖出理来了?你若给人家说几句好话,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会把你关起来吗?现在好了,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咱们技术科有人在外面嫖娼!你看看,这是什么?!是替你申报副科长的材料!这下全被你弄黄了!现在你等着挨处分吧!

  上司每吼一句,小刘脸上的肌肉就牵动一下。倒是王泽荫卵事没有的样子,抠完鼻屎,又全心全意地挖着耳屎。站着挖耳屎不方便,怕火柴棒戳到耳膜,他就坐下来了。因为王泽荫太高,上司本来还得仰着头吼。现在俯头吼着,配合手指的点点戳戳,就更像那么回事了,他说:这事好在苏芳不知道,苏芳知道了,她还不会闹翻天上去!?……啧啧,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嫁给你不容易,你居然还在外面胡来,真搞不懂你!

  晚上王泽荫回到家里,在餐桌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嫖娼了。我看了一眼王泽荫,又看了一眼苏芳。苏芳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埋着脸吃饭。我看苏芳没有反应,也就把脸埋下来续继吃饭。也是的,王泽荫嫖娼,一家人早就心知肚明了。可王泽荫接着说:我嫖娼被抓了……我申报副科的材料被刷下来了……我从明天起要蹲禁闭一周……

  我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苏芳,苏芳没抬头,我也就不抬头。突然哗啦一声,王泽荫手中的碗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我和苏芳同时吓了一跳,像两只觅食的鸡,突然把脖子竖起来,伸得长长的。我们看着王泽荫,王泽荫吼一声:我×××总要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卵家!

  我咕嘟一句:你嫖娼抓了,又不是我们举报的。王泽荫不等我说完,就一个巴掌打得我摔出老远。我懵懵懂懂地趴在地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苏芳却扑过来抱着我大哭。然后我感到左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左耳洞里也火辣辣的痛,我跟着大哭起来。王泽荫一甩手,出门了。

  一周后,王泽荫蹲禁闭回来了。王泽荫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这一周,苏芳一直在督促我读书写作业,她自己则陪着我,坐在暗处发呆。可我不想读书,我恨死王泽荫了,我再不会为他读书了,我要气死他去!苏芳以为我在灯下读书的时候,我其实在胡思乱想。我想还是王泽荫回来好,王泽荫一回来,苏芳就会像防狼一样地与王泽荫对抗,那样我倒解脱了。我正这么想着,门锁里就响起钥匙插进去的声音,我的心顿时格登一下。

  王泽荫一步一步走进来,脚下像拖了沉重的铁镣。大概是蹲禁闭把走路都给蹲生疏了。

  由于苏芳和王泽荫暂时的分离,两人浑沌的头脑在这一周内应该有所澄清,所以对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心里都是有准备的。王泽荫往沙发上一靠,就目中无人地把电视打开了,并把音量调到可以称作噪声的高度。我不耐烦地把书本合上了。苏芳却无事般走过去,倒了杯开水放在茶几上。然后要我跟她去睡觉。我们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可电视的声音还是破门而入。我只好揉了两团纸粒,把耳朵堵上。

  声音能破门而入,当然也会破墙而出,一会儿就有人敲我家的门,我听见王泽荫还是迈着带了铁镣似的步伐去开门,门外的声音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看你看,都十一点了。请把电视关小点好不好?明天我孩子还要上学呢。我想听王泽荫怎么说,可王泽荫半天不说,我正估摸他是在点头还是摇头,突然就听到他一声吼:我在我家看电视,管你球事啊?!跟随就是门重重的一声响,不知是王泽荫推关的,还是那人拉关的?

  蹲禁闭出来后,王泽荫变了很多,现在他对什么都蛮不在乎,对什么都肆无忌惮,好像他蹲禁闭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甚至好像他蹲一趟禁闭就换得众生都上了天堂似的。所以什么人都欠他的了,现在他要怎样就怎样。

  从我懂事开始,我记得我家吃饭时一般不说什么话,只能听到筷子汤匙与碗轻触的声音,要么就是王泽荫稀溜溜的吃饭声。现在不是这样的了,现在王泽荫特别爱讲,他讲这十多年来他的工作,怎么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一具具腐烂的没腐烂的尸体细致入微地解剖。

  想想看,他一年解剖的尸体就是一百多具,他肚子的故事简直讲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哪。而且他又讲得特别详细,凶杀的尸体该如何解剖;溺水的尸体该如何解剖;强奸的尸体该如何解剖;服毒的尸体又该如何解剖,如果不按正确的方法解剖,就不能从尸体中找到破案的线索。而一具尸体如果被你像白菜一样在案板上摆弄来摆弄去,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样的法医就会让同行瞧不起。而让同行瞧不起的法医就比尸臭还臭。

  最难忍受的尸臭就数曝尸之臭,一具尸体如果在六月的太阳底下曝晒十天,那种臭就无法形容了。王泽荫对正在吃饭的我们说:这样的尸体在我们局里还只得靠我去解剖。这样腐烂严重的尸体不能再抬起来了,因为它的肉已成浆糊状了,一抬就点点滴滴淋淋漓漓地掉,没一会儿,就会掉得只剩一具骨骼,所以得就地解剖。我是我们局里最不怕臭的人,除我之外,还有一种东西不怕臭,那就是苍蝇。苍蝇沾在尸体上简直就像芝麻沾在了糯米饼上,你要赶开它们,非常难。我赶来赶去,结果它们倒全沾到我身上了。沾在我的衣服上也还罢,最恼火的是它们还要在我的眼角、鼻子、嘴唇边走走停停,痒得我要死,而手上脏脏兮兮的又没法抓。我只好不停地用手在自己脸前挥来舞去。有一次不小心我还用手术刀在自己脸上刮了一道血口。王泽荫说到这里,苏芳早就冲进厕所,稀哩哗啦地吐起来。王泽荫看着厕所,抿了一口劲酒,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我跟着他笑,我说:哎呀,你别卖关子啊,你怪点讲啊!王泽荫说:好听,是不是?我说:好听,你快讲。王泽荫就说:好听的得等你妈来了再说。我说:你就讲给我听吧,妈不爱听。王泽荫说:那也好。然后又开讲了。不过他把声音提高了不少,仿佛还是把苏芳当作主要倾听对象,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厕所那边,他说:回来后,你妈看着那道血口心疼了,问我这血口哪来的呀,我就说是执行特殊任务时给弄的。你妈就抱着我的脸,用舌头在血口上舔来舔去……我打断他的话问:你当时还没洗脸啊。王泽荫说:哪能啊?我洗了一次。回家后我准备再洗一次的,却被你妈抱着吻了个没完……这话没说完,苏芳已从厕所里走出来,拿起桌边的酒杯就朝王泽荫泼去。王泽荫顿时一脸湿淋淋的。我感到苏芳的行为莫名其妙,我估计两人会大闹一场,王泽荫老大的耳刮子这次要掀苏芳了。但没有,王泽荫捋了捋脸上的酒水,看着苏芳笑眯眯的,仍然一副舒心的样子。苏芳见他这样,也没兴致再闹,她挎着包,出门了。

  现在想来,那时苏芳也的确太脆弱了,动不动就吐得一塌糊涂。王泽荫不过说说而已,她就吐成这样,换了她是王泽荫,还不得去死啊。我就喜欢王泽荫这一肚子故事。现在若有一具死于非命的尸体摆在我的面前,我也能解剖出个四五六来,说不定就把线索给找出来了。王泽荫的工作挺富有挑战性的,长大了我看干这一行也错。王泽荫说每一具尸体都会说话,关键是如果打开它们的“话匣子”,让它们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后来王泽荫每次上桌,都要提一瓶酒,给自己摆个酒杯。不怎么吃饭,只喝酒吃菜,一边讲他的故事。王泽荫这回开讲的是他怎么解剖水里的尸体。有一回江边发现一具孕妇尸体,要他去解剖。孕妇大概已在水里泡了一个月,肚子胀得老大。王泽荫看不出她怀孕几个月了,就想把她肚子里的婴儿抱出来看看。他把锋利的手术刀拿出来,轻轻在她肚皮上一划,只听得扑哧一声,从里面冒出一股恶气,朝王泽荫迎面冲来,王泽荫赶紧摒住呼吸,把头扭在一边,再伸手过去,要从虚掩的肚皮里把胎儿弄出来,谁知胎儿没摸到,却捧出一捧白花花的尸蛆。尸蛆平静的生活被打扰后,顿时群情激昂,汹涌澎湃。不一会儿,从肚里爬出来的尸蛆就将孕妇的全身都覆盖了。王泽荫只好用桶提着水对着尸体冲,冲了半天,才把尸蛆冲干净。这时再看江面,只见满江蛆浮,一会儿闻迅赶来的鱼儿,就把这一片水面搅得像煮沸了似的。让江上的捕鱼人见了,好不羡煞。王泽荫回头再扒开孕妇的肚子看时,里面却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胎儿啊,显然胎儿全变蛆了。这个女人是被强奸后怀孕的,开始她并没打算自杀,后来见自己怀孕了,迫于压力,只好投江。罪犯后来虽然被抓获归案,但由于胎儿已经蛆化,无法找到有力的证据来指证罪犯的罪行,罪犯最后只含含糊糊判了两年劳教。

  这次苏芳是听到满江蛆飘时才开始呕吐的。等她从厕所出来,王泽荫怪怪一笑,夸她有进步。苏芳从不喝酒,这一次却找来一个杯子,狠狠喝了三小杯。一会儿她脸上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了。本来是该去上班的时间,她却摇摇晃晃倒在床上睡着了。

  中午我放学回来,王泽荫光着上身,坐在客厅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眼瞥见我,就顺手扯了件衣服把上身掩住。苏芳则坐在卧室的床上嘤咛哭着,她全身一丝不挂,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苏芳的大奶挺在胸前特别刺眼,我的心猛地砰砰砰地跳得厉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王泽荫×××老奸巨滑,不愧比苏芳大七岁,现在他终于得逞了。我说:哦,你们有事?那我到外面随便吃点什么算了。说罢扭头就跑出去了。我担心苏芳又会回娘家去。但没有。苏芳慢慢变刚强了。晚上我回到家里,苏芳已把晚餐做好了。她除了头发仍然披散,其余已看不出中午的半点影子。苏芳的晚餐没做好,每一道菜都咸得要命,让我和王泽荫吃得直皱眉头,苏芳却夹着菜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一点反应也没有。放下筷子,王泽荫端起酒杯,又开始讲故事了。王泽荫这回讲的是种种死亡后的尸变情况。王泽荫说只有服安眠药死的人最好看,很恬静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睡觉,甚至比生前还要美,尸体放一天都不会出现尸斑。王泽荫说十多年来他一共解剖了三十几具安眠药致命的尸体,其中年轻的女尸就有十多具。王泽荫喝一口酒说:解剖这样的尸体真是一种享受啊——!他把尾音拖得好长好长。这回苏芳没呕吐了,她一边夹着菜往嘴里送,一边似听非听的样子,时不时还要瞟一眼王泽荫。

  六、苏芳出事了。在手术室里,苏芳差一点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当尸体解剖了。好在旁边有几个护士看着,飞快夺下了她的刀,才没有酿成大错。但婴儿的小鸡鸡上从此肯定多了一道无法抹去的疤痕。当天医院各部门的头头就开了一个大会,会议的结果是撤销苏芳护士长的职位,从此调离手术室,正式在走廊的接待室里搞登记。这是苏芳做过的旧事,只不过以前是临时,现在是正式的。

  苏芳出了事,回到家里却没事一般。她把挎包随手一丢,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也不看王泽荫,就说:以前都是我做饭,今天你也给我做餐饭看?王泽荫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进厨房。我和王泽荫是后来过了好久,才知道那天苏芳出了事。知道后王泽荫也没跟我说什么,只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王泽荫的故事就这么一直讲着,我不记得他是讲了一年还是两年。到后来,无论他讲叙怎样腐烂恶臭的尸体,苏芳都不会呕吐了,相反,她还要询问几句相关的细节。看不出是真心询问,还是带有讥讽意味。这期间,王泽荫有N次想“强暴”苏芳,但成功的次数寥寥。苏芳自从把手术刀放了去接待室搞登记后,就像大家闺秀被放逐,成了民间野女,王泽荫要“非礼”她,她就又抓又撕,有一次她甚至还用嘴去咬,把王泽荫的手背咬得鲜血淋漓。当然事后她再一次吐得口若悬河。王泽荫常常满脸满胸脯是伤,却难以取得实质性战果。

  苏芳和王泽荫的战事我有的碰上了,有的没碰上。没碰上我也能从王泽荫脸上红丝丝的抓痕中辨识出。如果碰上了,我就会惊叫一声:买嘎头!你们总这样,烦不烦哪?!王泽荫听我这么说,一般会偃旗息鼓,不情愿地从苏芳身上爬起来走开。有时苏芳的乳房被他弄出来了,苏芳就会马上扯点什么把乳房遮住,好像怕我看见似的。我鼻子里哼了两声,已是见怪不怪了。

  王泽荫讲故事的兴趣渐渐不那么浓了,以前他几乎每天都讲。现在他非要喝得微微醉了,才讲几句。但往往开头没多久,我就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话说三遍不好听,饭炒三遍不好吃。你讲来讲去,全是重复的。别再讲啦!王泽荫一双红眼盯着我,问:我都讲过啦?我冲着他说:早讲过啦!王泽荫缓缓点点头,埋头续继喝酒。

  王泽荫又开始喜欢夜里往外面跑了,他跑我也跑。我和我的同伴在深夜的街头,总一副乐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们有时拾起石子砸路灯,砸中了就傻乐;我们也用玩具手枪顶着一个陌生人的腰,要他举起手来,待他真的举起手了,我们就风一般地旋走,一路傻乐个不停。我们有时也围着一个衣服又脏又烂的街头落魄人,不做什么,就冲着他傻笑不已,让这个落魄人惊惶地望着我们,团团转着。有时我们就一路把店铺里的卷闸门砰砰咚咚地砸得山响,就像谭盾敲编钟似的,把里面的守店人吓得“半夜鸡叫”,我们就笑得东倒西歪。甚至特别无聊的时候,我们还会把胜利广场花盆的摆设图案完全给换过来,这是项比较庞大的工程,但当我们按照自己的设计意图,把花盆重新组合后,一个个就挺有成就感地傻乐!

  偶尔我也去跟踪王泽荫,但王泽荫反侦探的能力太强了,我跟不了一段路就会跟丢。我不知道王泽荫为何把自己搞得神秘起来?以前王泽荫夜里出来,一般像散步似的走路,现在他一出门就伸手招的。这也是我跟踪不了他的原因之一。我本来也可招的跟踪,但当我要的士司机盯上前面那辆车时,的士司机就会狐疑地打量我半天,我还必须找个充分的理由,他们才肯照我说的去做,可这时前面的车子往往已溶入万千流灯之中。

  当然王泽荫也不是像前两年那样每晚都往外跑,除了工作需要晚上加班外,他每周大概有两个晚上在外面度过。其余的晚上就呆在家里看碟,都是些黄片,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以他的职业大概要得到这些东西并不难。我不往外跑的时候,一般十点半睡觉,但现在王泽荫往往十点就命令我去睡觉。我把卧室的门一关上,他就看黄片。开始我听到客厅里隐隐约约有声声断断的呻吟,还以为是王泽荫和苏芳发出的。我感到很意外,心想苏芳与王泽荫怎么就从对立走上统一了呢?我就把耳朵凑在门背想听仔细,苏芳却突然推门进来,把我骇得心都跳嗓眼了。我嗫嚅道:我以为你们又打架了……苏芳不理睬我,她把自己撂在床上,拖着被子就把身子和头全蒙上了。隔一会儿,她又猛地把被子从头上扯下来,对我说:睡!我说:我睡不着。苏芳说:睡不着也睡!我只好上床。

  王泽荫除了看黄片外,偶尔也看恐怖片,苏芳怕听恐怖片的声音,躲在被窝里簌簌发抖;我不怕,我觉得恐怖片的声音特刺激,特过瘾。有时我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客厅与王泽荫一块看。王泽荫不让我看,他赶我去睡觉,我就说:要看一起看,要不都不看。你吵得我们睡不着。王泽荫来了脾气,他冷不防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但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耳光,我捂着发烫的脸,还是那句话:要看一起看,要不都不看!王泽荫气呼呼的,他把头侧过一边,意思是懒得理我。我停一会儿就在旁边坐下来了。苏芳在卧室里辗转反侧,她把卧室的灯揿亮,还是睡不着。后来她也跑到客厅了,不过不看影碟,而是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织毛衣。

  半夜三更,苏芳的尖叫声把我从恶梦中惊醒,我全身是汗,虚弱地喘着气,我问苏芳怎么了,她说她做恶梦了。我不知隔壁的王泽荫是不是也在做恶梦。

  恐怖片以美国和日本的片子较好,那些片子能制造出足够的气氛,让你进入角色,然后出奇不意,吓你一大跳。有时它步步紧逼,让你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坠入恐怖的深渊。你看着看着,就感到心儿悬到嗓眼上了。相对来说,香港的恐怖片就要差些,香港的恐怖片好多拍得血肉淋漓的,不是恐怖,是恶心。但王泽荫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不管是什么碟片,他都弄来一大堆。

  七、这一阵,市里各家医院陆续发生离奇案宗,各医院太平间的年轻女尸连续被人挖去了乳房,肚脐和外阴,有的连头都砍去了。虽然罪犯只与死人过意不去,但全市的活人那几天都谈案色变。特别是年轻的女人,生怕自己哪天死了,也被人这里挖一块,那里挖一块。市领导要重案大队务必破获此案,重案大队的头头没有它法,只能把他自己和手下的全部喽罗都派到各个医院的太平间守株待兔。但收效甚微。王泽荫也忙起来了,因为每一具被损坏的尸体都需要他去剖解,但这种案子,他又能从中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他把各具尸体摆弄来摆弄去,最后对重案大队的头头说:从下刀的手法看,这应该是一个人所为。而这种判断,不用解剖,重案大队的全体民警早已达成了共识。甚至有多半市民都推测是一个人作案。所以王泽荫说了等于没说。技术科的头头对王泽荫很不满意,可既然他都找不出蛛丝马迹,再派别的人去,一样会无功而返。

  王泽荫又缩回家里看碟了。重案大队忙活了整整三个月,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好在罪犯也销声匿迹了。市民们很快淡忘了这事,因为隔不了几天报纸上就有新的噱头,把市民的心抓得紧紧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芳对王泽荫看黄碟也见怪不怪了。不再像开始那样,只要那种声音叫起来,她就会气冲冲走进卧室,同时把门重重地一关。现在王泽荫看碟,她在客厅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有时也会远远坐下来,表情严肃地同王泽荫一起看。他俩就一步一步向统一的趋势发展,我却被他们害苦了。我不能看黄碟,我若跑到客厅去看,王泽荫就不单是掀我耳光,他甚至会拿椅子砸我。苏芳也跟他一样凶巴巴的。很多时候,我在卧室里坐立不安,心里空空荡荡慌得厉害,像饿的感觉,却又并不饿。然后我就把卧室的门悄悄拉开一点,让那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尽可能地挤用卧室,挤进我的耳朵。更多的时候,王泽荫一看黄碟,我就气冲冲地甩手而去。我在夜色如水的街上走来走去,我头脑里尽是电视里的那些画面。王泽荫和苏芳尽管不让我看,可我总能找些借口看几眼,我不知男人和女人之间还可以这样。我感到体内有火在燃烧,有时我真想把身边男孩的裤子一把拉下来,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何秘密可言。可我一直没有这样做。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就用脚踢人。我以为大家会舍我而去,但没有,我越这样粗鲁,他们就越对我推崇备至。他们还给取了一个非常难听的诨号,叫鬼脚魔女。因为我一动怒,就朝他们的下体踢。

  我在外面越玩越晚,有时深夜同伴们都回家了,我还一个人在街上溜达。我把易拉罐踢得咕咕咚咚滚着,让响声吸引陌生的行人。有人表情茫然地望着我,我也就表情茫然地望着他;有人瞪我一眼,我也就瞪她一眼。

  有一次深夜,同伴们陆续散去,只有大宝还跟我同一段路,我突然说:大宝,我们去看录相。大宝诧异地望着我说:好晚了。我说:你不敢去!你怕你爸打烂你屁股。大宝说:你别激将,去就去!你买票!我看着他怪怪地一笑。刚才经过野马录相厅门口时,我见今晚午夜场放映的是:春城淫妓。我不动声色地把大宝往野马录相厅带,不动声色地买票,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宝。大宝比我小一岁,他肯定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他一脸惊惶。我冷笑着就往里走,大宝只好硬着头皮跟我进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全一场黄片。那些场景给我的感受,我无法用几个词或几句话表达清楚。看完之后,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成人了。

  大宝与我从录相厅出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在深夜清冷的街头飞跑起来。他的脚步声咚咚当当一会儿就响远了。我冲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肚子好疼,就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随后的晚上,我们再在街上找乐子的时候,大宝总离我远远的。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的脸就绯红绯红的。然后我想,我就从他身上开始探知秘密好了。我不相信男人那东西会变成录相中的那样。男婴的东西我见过,可录相里男人的东西与男婴的东西简直大相径庭。我想知道大宝那东西是怎么样的。

  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大宝再不肯与我单独走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女人究竟要怎样才能走近男人。我想等到夏天就好了,我的胸脯已有小笼包的模样,夏天我穿背带裙,里面一定显山露水了。我知道录相里的男人都喜欢盯着女人的胸脯看,就不知大宝会不会注意我的胸脯?

  可到了夏天,我正要穿背带裙的时候,医院太平间的女尸又连续遭损。这次不单单是丢乳房肚脐外阴和头,有的连手脚躯干都被人切走了。重案大队的民警又全体总动员。苏芳说什么也不让我夜晚出去。我自己当然也有些怕。而我即使出去,大宝和其他同伴也一定不在外面。白天他们就告诉过我,夜里他们不出去。我只好每天呆在家里陪苏芳,而王泽荫呢,又去做他的本职工作了。这事一闹又是三个月,但破案一点眉目都没有,各级头头脑脑都气急败坏,最后重案大队的大队长引咎辞职。其实他不辞职,领导也会让他作替罪羊的。所以他干脆先走一步,以保全自己剩下不多的面子。这些天来,他可是被各级头头脑脑骂饱了。他在心里咒骂那个罪犯,怎么不把那些当领导的头脑给偷偷砍走?若砍走了,他就不会每天兜着一身臭骂回家。

  秋天来了,秋天这个城市的雨水可真多,一直下,一直下。我还是不能常出门。我像笼中的一只困狮,在卧室里兜来转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霉,而发霉的身体却到处长出意念和幻想的菌芽。王泽荫还在客厅里放黄片和恐怖片,或者是带有暴力的恐怖片,或者是渗杂恐怖的黄片。苏芳对这一切开始安之若素。她看上瘾了。我则卖了一台耳机,到了晚上我就用话塞儿把自己耳朵堵上,我听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港台欧美的都听。不想睡的时候,我就听点缠绵悱恻的;想睡的时候,我就听击打乐,我喜欢那些重金属的音乐在头脑中砸打的声音,我感觉头脑就像一块重锤之下的薄铁,砸着砸着,就给砸麻木了。然后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然后意识就飘浮起来,然后整个人恍惚了,往往不等一盒磁带放完,我早就睡着了。

  有一回我从梦中惊醒,我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是凌晨三点多了。我再看旁边苏芳的床,上面却没有人。然后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母兽在暗吼。我想王泽荫又放什么怪片了?我转动一下身子,想再睡。可睡不着了,客厅里闷雷一般的呻吟声夹着母兽的低嚎,一声声让我越睡越清醒。我便悄悄坐立起来,趿着鞋,轻轻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再把眼睛贴近一看,客厅里的情景让我惊呆了……

  电视的男女在做爱,王泽荫和苏芳也在做爱!他们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苏芳仰躺着,王泽荫半跪在沙发前。那些时不时的几声低嚎就是由苏芳发出的!而那一声声暗雷般的呻吟,则是由王泽荫发出的。我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由对抗走向统一了?本来父母能有一场水乳交融的爱,我应该高兴才是。可那晚,我感到一切都怪怪的,客厅里的灯很暗,逆光的王泽荫有两个影子,一个是他本身,墨汁一般非常凝重;另一个是他的真正影子,很淡很飘很散,从地上一直拖到墙上,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悬浮物,在夜风中晃来晃去。而顺光的苏芳,我只能看到一堆白花花的肉。

  躺着的苏芳好像一直想站起来,所以隔不了一会又一跃而起,搂着王泽荫的脖子往下按,并发出一声母兽般的低吼。而王泽荫显然并不想让她站在上面,所以每一次她跃起来的时候,王泽荫就抓着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并低声喝道:骚货!别动别动!叫你别动!我都怀疑苏芳的肩胛骨要被王泽荫抓碎去。但苏芳并不肯妥协,依然要把他扳下去,后来王泽荫抬起手给了她两记耳光,我以为苏芳要么会暴跳如雷,要么会放声恸哭,但苏芳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她发出一串的啊啊声,非常满足非常痛快的样子,然后她就顺从王泽荫,死人般地不动了。王泽荫突然换了一种姿势,他把苏芳的双腿撩起来搁在自己手上,动作特别流畅,快快慢慢的节奏,正好与电视里背景音乐的节奏完全吻合。他的嘴一直在不停地抽气,发出响尾蛇般的咝咝声。

  我站得全身都发凉的时候,王泽荫才躬身一颤,然后像一截木头一样倒在了苏芳身上。我心惊胆颤,蹑手蹑脚退回到床上。我不知苏芳与王泽荫这样的活动已经开展多长时间了,同我不懂王泽荫一样,其实苏芳我也一直不懂。

  八、留到我出事了。我出事还是同一篇报道有关。如果事情不被公开,这种琐事就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游戏罢了。但事情一旦公开,就成大事了。就像是青萍之末的微风,突然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报道是省内法制报一个叫王小麻的记者写的,其中有这样一段:……老头姓张,今年69岁,长得慈眉善目,在某小学大门口摆摊已有七八年了,孩子们都亲热地叫他张爹,而张爹却是一条老谋深算的大色狼。他利用孩子们年幼无知的特点,用小利小惠诱惑女孩子去他家,然后关了门,将孩子抱在怀中,肆意摸捏孩子的全身,待兽欲得到满足后,便塞给孩子一些玩具和几元零花钱,让她们回校。小孩尝到了甜头,便经常跑到张爹家里要零花钱,张爹哄着她们自己将裤子脱了躺在床上……孩子的年龄从9岁到13岁不等,含苞的花蕾就这样被摧残了。也不知孩子的父母为什么这样大意,竟没发觉自家孩子的异样?以致后来几个孩子每星期都要去一次去张家,以上床为条件换来几元零花钱。如果不是邻居发现这位独居的老头行事乖僻,及时向管区民警报告,还不知有多少幼芽将遭到他魔爪的摧残……

  而我,就是这个记者笔下被摧残的对象。×××,我若见了这个记者,非得叫几个哥们将他大卸八块不可。在这篇通讯中我虽用了化名,可他却说我的父亲是法医,母亲是护士。这样的报道别人看了,也许不会知道我究竟是谁。可苏芳看了,就一目了然。苏芳知道这事后,有一天没吃东西,有三天没上班,有一周时间不与我和王泽荫说一句话。那时,王泽荫也不和我说话。事发后,我被管区民警带到了派出所问话,是王泽荫把我领出来的。那个所的所长王泽荫认识,王泽荫领我出来时,那个老所长什么也不说,只用手摸着王泽荫的肩膀,轻轻拍着。王泽荫被他拍得咬牙切齿,等所长转身进去后,就一个巴掌把我打得摔出老远,不等我爬起来,又冲向前踹了我两脚。要不是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王泽荫那次可能会要我的小命。王泽荫我不恨,我恨那个记者。真叫我碰上他了,就有他好果子吃。我要他小麻变大麻!

  其实事情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嘛!我至今还是处女一个呢,张老头凭什么就成了摧花辣手?!我之所以接近他,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为了捉弄他。哈,他那根东西可真是丑啊,像烂草丛中的一只蜗牛。等胀大了,又像一截枯木。他要我握着,我就握着。他要我轻轻动着,我却不听他的,我飞快地动着,动作很野蛮,老头的脸就逐渐红成猪肝的颜色,他张开嘴,喘着气,整个身子像一架破风箱。仿佛一口气就要给憋死过去,他叫道:停、停、停、停……

  可我偏不停,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老头惨叫一声,一些脏东西就流到我手上了,我顺手往他红成紫黑的脸上一擦,然后哈哈大笑。我觉得太有趣了,比在打铁铺里拉风箱可要有趣得多。

  张老头躬着身子倒在我怀中,把脸贴在我的腹部,像只温驯的羊羔。那时我发现,在女人面前男人其实永远是幼稚的,是脆弱的,特别是小孩和老头。张老头干桔皮似的老脸下有一颗不被常人觉察的、易感易敏、却又非常孤寂的心。我听到他嘴里嘀咕着不知说什么。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对刚才捉弄似的粗鲁动作有些后悔。我其实可以按他说的去做。

  有时,张老头想进入我那里,我也想知道那东西进去后究竟是什么感受。但老头毕竟太老了,它无可奈何。那时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憋得慌,我拨开老头,逃也似的跑了。张老头在背后喊,他想像平常一样,给我点零花钱和玩具。但我哪是想要他的钱啊……

  真正让我感到受辱的是在派出所的传讯室里,两个办案民警问的都是一些什么鬼内容啊!他们问我与张老头有几次了?张老头的那东西是否还坚挺?是否还能射精?是否插入进去了?插进去了多少厘米还是多少毫米?又问我是否是自愿的?又问我当时的感受如何?痛不痛?有没出血?在这以前我已经很少哭了,可那天在派出所的传讯室里我却哭得一塌糊涂,我使劲地摇着头,什么也不说。办案民警就叫我不要怕,说他们一定能找到足够的证据,将这个万恶的老头送上断头台!我突然擦了眼泪叫道:我与他是自愿的!你们少管!!两个民警就看怪物似的看了我半天,然后邪邪地笑起来,说:你这是在卖淫,知不知道?!我说:卖你妈的淫!一个民警冲上前要揍我,另一个民警忙扯住了他,说:这样的坏妖精,让他父亲来收拾她!我就说:你们敢让我父亲知道,等出去后我就叫几个人砍死你们这些心理阴暗的家伙!他们望着我,仰头大笑起来。下午我父亲就来了。

  记者王小麻在文章的后面发出这样的追问:当这些幼小的苗儿被摘掉了正芽,会不会旁生出无数条邪恶的枝丫?她们阴暗的心灵会不会在长大后,演化出社会不可容忍的罪恶?

  我不懂他的狗屁追问是什么意思,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感到我的正芽就是被他和那些办案民警摘掉的。我在书中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八十岁的歌德与一个十八的少女不有一段扯不清的感情,书上说歌德那是浪漫。现在我与六十九岁的张老头玩玩就成邪恶了。我不知这是什么逻辑?张老头其实并没有使我失去尊严,让我失去尊严的是我父亲、记者和办案民警,包括那个拍王泽荫肩膀的老所长。那个该死的所长对王泽荫表现出的那份同情,真让我羞愧难当,好像我是王泽荫家千年出的第一个祸精。哈,想起来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当然,纵算他们让我偶尔失去尊严,我也不会一辈子破罐子破摔。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只是我做事有点出人意料罢了。我一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要什么人来说教。有一次王泽荫喝醉了酒,我听他曾对苏芳说:现在还有几个男人不嫖的?就说那些天天喊着精神文明建设的记者,十个也有八个嫖!!但愿他王小麻是另外两个中的一个,要不然他这样指责我们,不如自己早点跳楼好了。

  别的女孩与张老头怎样,我不知道。但我与张老头只是玩些游戏罢了。我坚决反对张老头诱奸一说,这词多难听啊。但苏芳显然是信了报上的鬼话,她呆呆地坐在卧房里,不吃不喝整整一天。据说当年她知道王泽荫是法医时,也只有一餐饭没吃。而她后来知道王泽荫嫖娼时,简直就没有一点表示。显然这次我是伤透了她的心。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在她心中有这么重的份量。早知这样,我……哎,早知这样,我还是不知要怎么做才好。我想向她解释几句,告诉她情况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糟,也没有报上报道的那么糟。可她一直不理我。

  九、我估计苏芳的死多多少少与我有些关系。但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啊,苏芳生了一个星期的气,就恢复正常了。该吃的时候吃,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该睡的时候睡。看不出她有想死的迹象啊!哎,也许是我没注意到吧?我只希望苏芳的死与我没有直接的关联,要不然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活得非常不轻松的。我才十三岁,我不想背着逼死母亲的骂名而活一辈子。

  ……苏芳走了也好,我知道,苏芳活得一直犹犹豫豫,不够清爽。她老是无缘无故地叹气,好像日子长得过不完似的。现在她终于选择了逃离,也好也罢。要不然她若知道王泽荫后来的事,又不知会痛苦伤心多少天。她的承受能力的确是太差了。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就这么撒手去了,对她也许反倒是一种福气。

  我母亲苏芳死的那一天。王泽荫开始还在家里,后来就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他的同事大街小巷,到处找他,不见他半点影子。打他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却没人接。三天过去后,大家怀疑王泽荫也出事了。于是王泽荫和苏芳的领导就与我外公外婆协商:先把苏芳火化安妥后,再找王泽荫。我外婆哭得泪人似的,没有主张,我外公点头同意了。

  等把苏芳的事办完后,大家的头脑似乎清醒了。有人提出:既然一时无法找到王泽荫,就先找王泽荫的手机。说不定王泽荫就在他的手机旁。大家就都叫对对对,说先找手机,就算王泽荫不在手机旁,也许也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大家心里都明白,手机在王泽荫身边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手机真在王泽荫旁边,那王泽荫肯定是死尸一具了。

  要找手机不难,因为王泽荫并没关机。通过现代电子技术手段,然后磁波定位。最后发现手机就在本市,就在西区,就在马南街四十二号三幢四门一楼。

  大批民警在傍晚时分聚集现场,这时微雨从冥冥暮色中悄悄而来,华灯在暮雨中折射着,反射着,倒影着,把整个城市涂上了一层荒涎的色彩,雨使很多色彩变得夸张而又恐怖,色彩不再定型,而是在不停变化,仿佛任何两种色彩彼此都能直接过渡。在流光溢彩的环抱之中,马南街四十二号三幢四门一楼却铁门紧闭,幽冥昏暗。大家敲门喊窗,叫着我父亲的名字,但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领头的民警决定把门撬开。两道门只花了三分钟就撬开了,大家冲进屋里,揿亮灯,在桔红色灯光的照耀之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父亲王泽荫就在这个屋里,就在手机的旁边!而且他还活着,他偎缩着靠在墙角里,手机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三天时间人们把他的手机都打爆了,可他就是没接,一直静静地靠在墙角里。也许三天都没吃东西,现在他虽然活着,但与一个死人已经非常接近了。他不能开口讲话,他摇着手,做出一个让别人滚出屋外的手势。然后就有两个民警在他们头头的指示下,将他扶起来,架着走出屋外,进了汽车。

  真正让大家震惊的,并不是王泽荫在这套房里,并活着守在他的手机旁!因为在门还没被撬之时,就有民警在窗外喊着王泽荫的名字,也就是说,还是有人认为他与自己的手机在一起。

  真正让大家震惊的是这套房子的陈设。房子里到处都是密封的玻璃瓶。客厅中央一个大大的玻璃缸内,装有一个美奂美仑的裸体女尸,而环墙设置的各个小玻璃瓶内,则是女人美丽的头颅、乳房,肚脐、外阴及其他什么。这些东西都用福尔马林泡着。很多年轻的民警受不了这种触目惊心的场景,在架走王泽荫后,纷纷外撤。只有少数一些老民警还能勉强应付,他们仔细察看,结果发现那个美丽的裸女竟然是拼凑而成的。就是说,头颅是一个人的,躯干是一个人的,双乳又是另一个人的。其它四肢臀部什么的,也纷纷来自不同的人。王泽荫居然就将它们拼凑上了,而且浑然天成。凡是看到的人,都说是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体。然后纷纷惊叹我父亲王泽荫的技艺出神入化。

  ……两年以来,这个城市的系列女尸肢体被盗案终于大白于天下。各级领导本只想简单地报道一下这件事情,给市民一个答复。但记者不让,不管是电视台的、报社的还是杂志社的记者都倾巢而出,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新闻做大做精做细!他们还真是有办法,居然把拼凑女尸的照片都印上报纸了。然后把我家零零碎碎所有的事都一锅端了,内容提示的最后一句都是:以飨观众。至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全城的人都在谈论女尸,谈论我的父亲王泽荫和我们家庭。那段时间我在大街小巷走着,听到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与女尸和我家有关。大家兴奋莫名,像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外公外婆哪受得了这种场面?他们匆匆逃离城市,在乡下租套房子隐居起来了。他们本来是想带我同去,但我平静地对他们说:无所谓,我已麻木了。

  我去上学,全校的学生都对我指指点点,却又与我保持适度的距离。我故意往人群里走,人群就会被我劈成两半,像潮水一般往外退,然后又在我身后的某处汇合。当然也免不了电视台报道的记者来找我问话,我呢,什么也不说,猛地就发疯般地抢过他们的录相机照相机往地上砸。在他们两台录相机和三台照相机被砸坏后,就再没记者来找我罗嗦了。当然,我砸录相机照相机,朝他们吐口水,骂他们是大便的事情也都一一上了报纸。

  无论怎么汹涌的波澜,总有风平浪静的一天。当人们从内心习惯了我父亲王泽荫的事后,兴趣的泡沫就逐一破灭了。我终于过上同以往一样平常的日子。外公外婆也从乡下搬到了城里。我有时去他们那里吃晚饭。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家里,自己做给自己吃。现在这个家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把苏芳和王泽荫的东西统统清理出去了,连他们以前的照片也没留一张。我去找以前交往的伙伴,譬如大宝和刘聪龙他们,但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我不再与人交往,我开始一个人溜街、逛商场、逛书店,或呆在家里听歌、写作业。偶尔也去泡巴跳舞,与陌生人扭着身子在舞池里有节制地蹦跳几下。我再不去认识人,也不给人留电话号码。现在我是处女,我希望我二十岁的时候仍是处女。这一辈子我大概不会嫁人了,但也不一定,毕竟我说这话还早。就算嫁人,我看我也还是不要生小孩的好,生命就像一个垃圾桶,一出生接受的就是各色各样的垃圾,等臭不可闻的时候,也就寿终正寝了。人死了,垃圾却没随着死亡而消失,而是转给了下一个生命。如果没有出生,我宁可选择永远不出生。但既然出生了,我当然也可找到存活下去的理由。最起码,我要用事实告诉王小麻,他的狗屁担心是多余的。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每个人所抱的观念不同。就算我能证明自己没白活一世,而在他或他人看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有时想起王泽荫了,我也会去看望他的。王泽荫从他租佃的那套房子出来后,就一直在市精神病医院呆着。十、昨晚我一个人站在大前门的天桥上,对着夜风叙说了这么些年来发生在我家的事。看久了流光溢彩的街市,我突然抬起头来,发现头顶上的月亮很好,很圆,也很孤独。然后我对自己说:明天若天晴,就去看王泽荫。

  精神病医院在郊外,离市区只有十多里路,有公共汽车,往返都挺方便。天晴的时候,医院就放风,将精神病人带到阳光下,让他们自由活动。

  我是上午十点赶到精神病医院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在草坪上追逐一只蝴蝶的王泽荫,那只蝴蝶小得没名堂,若不是王泽荫去追它,我几乎就视而无睹。王泽荫看起来比上次的气色还要好些,四十几岁的人了,脸上却充满稚气。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很红润。他仍然不认识我,但他冲着我笑,要我帮他把蝴蝶捉住,我笑着答应了他。我仰着头,朝着那蝴蝶手舞足蹈。王泽荫跟在后面,手舞足蹈。我想,他认不出我了也罢,这样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后来在医院围墙边的乱草丛中,我突然发现了一张纸,那张纸让我脔心猛地急跳起来——我熟悉那上面的字迹,是苏芳写的!我拾起来,读了一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是母亲苏芳写给父亲王泽荫最后的一封信。我想我知道导致母亲苏芳死亡的直接原因了。信非常简短:

  泽荫:

  其实我一直试图走近你,接受你,但你却朝着远离我的方向越走越远……

  马南街四十二号我早就知道了,我以为是你在外面养情人的地方。前天你喝醉的时候,我偷偷地复制了你在那里的钥匙……

  以前女儿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现在我什么理由都找不到了。既然你这么迷恋尸体,我就把我这具还算完美的尸体送给你,作为你四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吧。我吃的是安眠药,但愿如你所说,吃安眠药的人看起来不像死了,而像睡着了。

  我走了,我早该走了……
隐匿在那扇门之后…… [/color]aeWc_imageLCNn_imagelhl8_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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