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烙一辈子

落魄狭

男人第一次见女人的时候，女人那时候还不是女人，还是一掐一汪水的黄花大姑娘。男人走进媒人家的时候，那时女人正在帮媒人家滚煎饼。就是把玉米面和地瓜面掺在一起，把面和稠些，用手托成球，沿着鏊子的外延往里面滚。女人那时穿着花格衣，留着大辫子，弯下腰时，一条辫子垂胸前，一条伏在后面的脊背上。滚动面球的时候，女人的面前都是煎饼的水雾气，把脸蒸得潮红潮红的，别有一番妩媚。男人的心一紧。女人用那水雾一样的眼睛瞄了一下男人，接着又滚她的煎饼。滚得很仔细。 4 x5 y: ~, u2 F4 e4 Y6 L
　　那一眼男人就忘不了了。男人在进媒人屋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女人那时候只顾滚煎饼了，面球滚完了，女人拿着用竹片制成的批子在滚过的煎饼上轻轻地擀薄擀匀。这时的女人已经坐直了腰，透过煎饼的水雾男人已看清女人的长相：呀，正是他喜欢的那张脸啊! ( M( I- H1 D' Z/ |- S: o# b
　　之后男人看到了女人揭下了她滚的煎饼，啊，好圆，好薄，纸似的。男人想，不为什么，就为女人的这一手好煎饼，他也要娶她!
4 S+ r% M: e7 o3 J( P! T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进了屋。进屋之前，他听到了女人抽打身上的灰尘的声音，啪，啪，那声音好动听，仿佛每一下都拍打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上痒痒的。女人进屋了，红着脸说：你，你来了! ! l. i/ v, A& w. t: x8 e' h8 D) W
　　他忙站起来。他有些慌，说，你坐，你坐。 * p( e& W  Q6 B: Y# e
　　屋里只有他们俩。媒人刚才出去，说是让小秀过来。这样就是对相了。女人的名字叫小秀。
- P& U8 N6 V7 P0 \# d  h　　小秀坐下了，两手缠搅着辫子梢说，你，你，你在什么地方干工啊?
8 G9 K$ t) J) L( b! c5 Y　　男人说，我在供销社里干。
* P8 ^( Q; R7 o( c7 Y6 B* T: _& _　　小秀说，那可是个好单位。可我，可我是个农业社的。 * f7 I3 P4 L( A$ G; ?
　　男人说，农村的怕啥?要不是我接了我爹的班，我不也是个农村娃吗?
9 Z; i  K! M  ?0 ]- P/ v, n　　小秀说，你是非农业，我却是个农业社，配不上你的。
$ r. q  v/ z6 b$ b0 a　　男人听小秀这么说，忙说，不要这么说，我其实就是想找个农业社的呢……
. r. c. {# i: u2 `1 n' \2 E　　后来男人就娶了小秀。小秀来到男人家和在自己家一样，还是滚她的煎饼。男人就爱吃小秀烙的煎饼。男人吃着那又薄又脆又香的煎饼，说出了他之所以娶小秀的理由。男人说，我之所以决定娶你，就是因为你那一手好煎饼!
! C) x/ c2 ^' {0 O+ R9 G2 S　　女人一愣。女人说，你不是看上我的容貌?
) {" z7 b$ A" d- L$ B　　男人说，不是。我见过好几个比你漂亮的姑娘，我一问，你们会滚煎饼吗?她们都摇头。我就问她们：你们怎么不会滚煎饼呢?她们说，我们找了个非农业，天天吃馒头，就不需要烙煎饼了! & @- s$ j8 F% v
　　小秀一听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她们的啊?
# a! \- f: ~1 L/ u" U　　他说是啊，还有比这个更大的理由吗? . S# a. J3 A$ o( T0 ]
　　小秀说，也是。 ( r) G9 ]# I& f
　　男人说，她们不愿意劳动，光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想靠自己的漂亮吃白馒头，你想想，这样的女人，我能要吗? % z4 B- m7 S5 f$ k
　　小秀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是。 ; m: W# M2 q3 ]; `+ G7 S. K
　　男人很爱吃小秀滚的或烙的煎饼。小秀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看着男人津津有味吃自己滚的煎饼。男人吃得很仔细，就是掉下了个煎饼屑，也弯腰拾起放到嘴里。小秀嫌那样不卫生，就说男人，掉了就掉了，不要再拾了吃，不卫生!
' w, c3 ~" d- {! e: N　　男人说，这么好吃的煎饼，我要是这么糟蹋了，可对不起我的秀儿啊!听男人这么说，小秀心里喝蜜一样的甜。 ! z! U3 }7 d- O: N* p4 S
　　有一次，男人吃着小秀刚烙的新煎饼，说，你烙的煎饼太好吃了，我爱吃，一辈子也吃不够!
! U, r$ q& E! d  X2 a& ?　　小秀说，那我就一辈子给你烙着吃! & O3 S3 }* v( S, Q& t
　　男人孩子样的对小秀伸出手指说，咱来拉个钩!小秀就伸出了小拇指，和男人把钩拉了!
# s5 i! S9 o0 b& U; X% v3 k3 `　　男人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U- R; P  G- w- M# }: T! r　　小秀也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也不变!
0 P9 o9 S: U& H! J$ X　　后来，男人的单位越来越不景气了，男人脑瓜活络，就先下了海，自己到了县城里，开起了商店。刚开始时，男人让小秀去，小秀说家里有孩子，需要她照顾。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去了县城，她就不能好好给男人烙煎饼了!男人想了想也是，就把女人和孩子留在了村里。
0 c5 l1 H! j5 ^! N0 y! w6 J- l　　男人的生意越来越大。开始是男人叫小秀去小秀不去，后来是小秀想去男人不叫去。因为，那时男人已经和店里的一个女孩儿同居了。
1 ^0 x; ?; V& D$ _5 O* u1 {　　直到男人和那个女孩儿生出了孩子，小秀才知道，男人已经在外面又安了家。 " _% [* i# N8 ~9 l/ s' \. B
　　男人对小秀说，咱离了吧!男人说，是我对不起你。 % p3 r2 \# @4 W6 @9 C
　　小秀没有打男人也没有骂男人。小秀只是问了男人一句话。小秀说，你给我说真心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吃我烙的煎饼了?
6 p% o9 N6 M- U　　男人说，不，我喜欢，我一辈子也吃不够! 4 D8 q: e) W. K
　　小秀说：你既然喜欢吃我烙的煎饼，那你为什么又喜欢上那个女孩儿呢? 5 |8 |0 q8 S4 f3 W8 }
　　男人红了一下脸说，我，我，我也不知道。 , R- K6 d8 ^5 d7 a- B1 Q) I
　　小秀很长时间不做声，之后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愿离，那就离吧——
8 j; D$ p' ?# h6 Z* ?( c6 j　　和男人离了之后，小秀在家过了一段时间，当然在这一段时间里，小秀想了很多。有很多是该想的，有很多是不该想的。但每次想完之后，小秀就看看身边的女儿，就唉地叹一声。小秀想，也许，这就是命? $ t) q$ l) C& L$ P
　　是命，那只好认了。谁能挣得脱命呢?小秀想，怀着怨恨有什么用呢，那不如就怀着感激吧。小秀就想和男人在一起的日子。小秀就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带着孩子到了县城。 # q9 k: Z' X4 j; n4 r  V; z
　　小秀在县城里靠烙煎饼来养活自己和孩子。每天天不亮，她就早起用电磨磨了粮食，然后再烙。到了下午，六十多斤煎饼也就烙出来了。 ( W2 H# i3 _8 E( A
　　小秀卖煎饼不到市场上去，而是到男人现在住的地方去卖。小秀的煎饼很好卖，往往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卖完了。小秀的煎饼里使用的原料和别人的不同，她在里面加入了花生和豆子，烙出的煎饼不光吃着香，而且还酥软好咬。
& `+ A; r* ^" B% B1 c　　每天男人到很晚的时候回来，无论多好卖，小秀都会给男人留着六个。每天小秀都在门口等着男人，等着把煎饼交给男人再回去。
/ u$ w- K) Q+ q( p6 L6 \) b. H9 _" A　　刚开始时，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要。男人说，咱们已经离了呀，我怎么能要你的煎饼呢!小秀说，我说过的，我一辈子给你烙着吃。 / d( A  i/ G. J# l/ J
　　男人不想再伤小秀的心，就说，我那是说着玩的啊! " V& ?8 y+ o6 A6 G( R6 G" f
　　小秀说，我可当真的!
5 ]4 y7 U7 e' _' u6 _　　男人不好再说什么了。男人就把煎饼接了过来。男人要给小秀钱，男人说，你，你也不容易的，钱，你要收下的! / s8 C1 m4 b3 p) A& R4 V
　　小秀就摇头。小秀说，我怎能要你的钱呢，不管现在怎么样，你毕竟当过我的男人啊!
) u2 [' i: G( _3 q3 w1 q　　听了这句话，男人的泪止不住就要流。男人想，有泪也不能当着小秀流，就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可当他转过身时，泪就再也忍不住了，像决堤的河水，一览无余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