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和柴进对武松的二种态度

落魄狭

张恨水是这么赞武松的：

有超人之志，无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才，无惊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无其才则不足以展其志，无其事又不足以应其才用之也。若武松者则于此三点，庶几乎无遗憾矣。

真能读武松传者，决不止惊其事，亦决不止惊其才，只觉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惟其如此，则不知人间有猛虎，不知人间有劲敌，不知人间有奸夫**，不知人间有杀人无血之权势。义所当为，即赴场蹈火，有所不辞，义所不当为，虽珠光宝气，避之若浼。天下有此等人，不仅在家能为孝子，在国能为良民，使读书必为真儒，使学佛必为高僧，使作官必为纯吏。嗟夫，奈之何，世不容此人，而驱得于水泊之盗也。故我之于武松，始则爱之，继则敬之，终则昂道问天，浩然长叹以惜之。我非英雄，然异英雄谁不如我耶？

好客如柴进，无问然也，然犹不免暂屈之于廊下。只有宋江灯下看见这表人物，心下欢喜，只有宋江曰：“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然则举世滔滔，又乌怪武二之终为盗于宋江之部下也。恨水掷笔枉然曰：“我欲哭矣！

1、武松第一次受到来自社会的尊重。



武松在柴进庄上受到上下冷落之时，这时候受到了平生第一次的来自社会的尊重。这种尊重甚至于再自己哥哥武大郎身上都没有得到，武大郎给予武松的或许缺乏那种在思想、价值方面的指导吧。而这种尊重来自一个同样也是由于杀了一个女人而避难来此的及时雨宋江。

宋江杀死阎婆惜跑到柴进这里躲避官司，同样受到柴进的礼遇。这时候武松患了疟疾发冷，然而由于武松在庄上的暴躁举止，使得没人来照顾他，即使是柴进本人也都怠慢他了，那下人们就更是如此了。结果武松在发冷的时候，只好自己躲在旁边生火取暖了。武松也是抱怨柴进的，抱怨柴进对自己的后期冷落，认为柴进有始而无终。这种抱怨溢于言表，武松对柴进庄客曾经说过：

【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

柴进固然不如宋江在识别人才、培养人才这方面的能力。因此柴进“门招天下客”也只是简单的好客而已，充其量是孟尝君、信陵君之类养士的公子，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同情江湖落难人士。要说他想要笼络人才适机谋反恐怕不见得，即使是真的，那也不能成功。放着武松这样的大才不去笼络，而轻易的被宋江拉拢到身边，可见二人在识人用人这方面的巨大差距。

武松这时候当然也没有反省自己的行为，就是说柴进为什么冷落了他，包括别人都为什么冷落他。这个自我的检查武松肯定没有。而武松见到宋江之后，情形就变了。他能够思考、能够克制、能够自省了。

武松正在烤火的时候被宋江无意间踩着了火锨，蹦起的火锨烧着了武松。按武松的脾气和此时抱怨的心态，那是不可能放过宋江的。果然，武松大怒举手就要打，幸好被柴进及时赶来告知这是他久已仰慕的宋江而作罢，并且倒头便拜。宋江看那武松时：

【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貔貅音：皮秋）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这样的好汉当然逃不过宋江的眼力，经过短暂询问，便知道了武松的来历。之后宋江对武松爱护、尊重有加，还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更重要的是：

【却得宋江每日带挈（音：且）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注意这句话，金圣叹评批到这里的时候，是这么写的：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看一下这句话的前面一大段，就可以知道这里的“前病”指的是什么了：

【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无疑指的是武松暴躁的脾气，这个脾气使得武松没了人缘。而经过和宋江相处，这些“毛病”也就不发了。而并非是指武松的疟疾病，这个病在武松被火燎着的时候就已经好了。金圣叹敏锐的抓住了这句简短的描述，及时的指出武松在这个时刻起，他的思维方式、人生价值观有了重要的改变，并且改变的原因是由于和宋江的相处。也就是说是宋江给予武松以人生启蒙式的教育。

2、武松开始接受改变。



如果说宋江果真早就听说有山东武二郎的名号，那也未必就是什么好的名号，在柴进庄上武松的行为就是证明。而宋江一见武松便喜欢上了，宋江对于武松那些作为市井无业青年酗酒闹事的那段历史也得到了验证，宋江清晰的知道，武松这样的人才需要被爱护、并且加以引导教育一定会有所成就，否则前途暗淡。而对于宋江来说，教育、说服武松既是必然，也是使命。

这对于久受世人冷落的武松，无疑是一股巨大的清泉。就在这些十数日的时间里，宋江邀请武松的相陪，适时的进行开导。这一方面温暖了武松孤寂、自弃的心；一方面使武松确立了明确的方向包括对人的态度和行为方式。依据宋江的性情和价值观，肯定也会对武松进行思想性开导、政治性教育。把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传递给武松。

这对武松来讲绝对是生平接受的第一次正面的、温情的、友爱的教育。让他正视并且明确了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激发出武松内心所具有的善良、正义的本性，或许也包括对于朝廷的忠心。从他后来的人生经历中就看出来，他变得很理智，并且知礼、识理、稳重。

在为兄长报仇杀死潘金莲、西门庆过程中和报仇之后的那几段非常规的理智行为（可以参考鲍鹏山教授在《新说水浒之武松》中对这段的解说）中，可以看出武松的变化，这要是放在认识宋江之前的武松身上，那是绝对不可想象的。而对于嫂子潘金莲、阳谷县令、施恩的父亲、张都监这些人在开始认识时候的理解与行为，也可以看出武松在“礼”这个字上全新改变，同样这要是放在认识宋江之前的武松身上，那也是绝对不可想象的。武松的知礼、有节还可以在一个事情上显露。武松刚见到嫂子潘金莲的时候，第一个动作就是：

【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这样的大礼，表现了武松对嫂子的尊重，他知道“老嫂比母”的地位，当父母不在的时候，有“长兄即为父、老嫂即为母”的传统伦理道德标准。也衬托出武松兄弟间深厚的感情。同时遥对出武松后来对潘金莲的轻狂给予严厉的申斥和血腥复仇的必然。值得注意的是当武松严厉申斥潘金莲的时候，其口中的称呼依旧是“嫂嫂”。这就是武松的知礼、懂理、有节的表现。这是小说写作的强大笔力，非常人能比的。

再看后面，接下来三人吃饭时候的座位次序，是：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

这是什么规矩，武大作为一家之主，一头是弟弟、一头是老婆，怎么论武大也应该坐主位才是，哪里能轮到潘金莲坐主位。武松当然知道这个有反礼数的位置，当初在柴进庄上和宋江、柴进吃饭的时候，武松就推让过座位。这个次序是当时中国人最讲究的，不能乱来的，就是现在也是讲究吃饭的座位次序。那武松仍然可以有节的忍耐下去。这可以知道，武松对嫂子还是很尊重的，并没有发作。

在看武松对施恩父子的礼节：

【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

注意这里，武松还唱个“无礼诺”。武松知礼、懂理可见一斑。这不能说是宋江教的，应该是宋江影响的。

武松受到的短暂的正统教育影响，一直到后来化装成头陀之后，其影响依然存在。在被宋江问及将来打算的时候还如此说：

【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这里从武松口里说出暂时到二龙山落草，也只是为了躲避杀人的官司。并且在内心里还认为杀了赃官张都监是“罪犯至重，遇赦不宥”的行为。心里上还是对朝廷这个体制和“礼”等行为观念是接受的。上二龙山入伙就是临时躲避性质的了。

从这里明晰的折射出武松行为、思想、性格的形成，清晰的勾勒出英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同时也能够看出宋江对于人才的识别、培养和引导，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他用这种方式把诸多桀骜不驯的草莽豪杰召集到自己这个曾经是刀笔小吏的书生身边，来成就自己的理想与事业。这一方面的眼力与能力是号称小旋风而广招天下豪杰的柴进所无法比拟的，更是当时的北宋执政者所无法比拟的。

如此来看，武松的成就是从“有其志”开始的第一步。张恨水对于武松的评点首先是说武松是“有超人之志”然后具备了“过人之才”最后才做出了“惊人之事”。并指出：真能读武松传者，决不止惊其事，亦决不止惊其才，只觉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就是我们对武松的赞叹，不仅仅是惊叹他的事迹，也不仅仅是惊叹他的能力。而打动我们为之赞叹的是武松那一片“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超人之志”才是最令人惊叹的。也就是“德”，没有这个基础，那以后的“过人之才”和“惊人之事”没准就是危害乡里、危害国家的危险人物了。就像现在的恐怖分子和那些高智商、高科技犯罪分子那样，其才、其事都已足备，而独缺其德，所以他们的行经可就是让人难以接受了。

反过来看认识宋江之前的武松，在一定程度上天生具有“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这样的品质是与生俱来的，后天的影响成分不大。比如抗战时期出现的**英雄，还有那些叛徒、汉奸们，外界社会环境是一样的，然而走的路线就完全相反。这种品质基本是天性使然。那么武松的这个优秀天性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必然会表现出一定的劣迹而掩盖了这些美德，比如酗酒、打架、暴躁。这也就是现代研究武松的部分人给他定性为流氓的前科。但是这些隐藏起来的美德一旦被唤起，那就是人类的福祉了。

宋江就是在这个时候利用自己所接受的某些思想教育给武松提出了一个思想性的思考。但是本身就矛盾与苦恼的宋江也无法给武松清晰思想指引，武松也只能在一生的专打不明事理的硬汉这样维护天理的英雄行为中自己顿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