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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陪父亲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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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落魄狭
时间:
2010-9-2 08:59:27
标题:
陪父亲戒烟
对父亲,我一直是心存畏惧的。父亲工作忙,在家极少,偶一碰面,除了问我的学习成绩,就是给我上“思想政治教育”课,我一直都以为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不苟言笑的。直到去同学家,见她追赶着父亲抢夺烟盒,而那身材高大的父亲一边佯作生气地笑骂,一边跳着脚,跨过桌椅追赶时,我大大地罕讶了。父亲也是烟瘾极大的,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胆量“犯上”,只要他的黑眉毛一拧,我便能从心底打个哆嗦,声音小得蚊子也听不见,人也似乎矮下半截去。其实父亲对我,不仅没有打骂,呵斥也是极少的。可是我何以怕他呢?这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距离可以彰显尊严。而中国的父母大多一严一慈,一唱一和地扮演白脸黑脸的。哪个孩子如果狗胆包天地想到“尊严”“民主”“人权”“平等”之类,是会让人笑掉大牙,怒斥没家教的:“才扒了几碗干饭,就不知姓什么了!瞒着锅头就想上炕!?”可是,也奇怪,人一旦在高压下伏低惯了,给你胆,也不敢了。当母亲怂恿我夺父亲的烟时,我斜眼瞅瞅父亲脸色,气比胆还虚,手比脚还软,索性找个借口,鞋底抹油算了。
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屋里,像一尊雕像一样。屋里的空气是凝固的,除了袅袅弥漫的香烟。雾蓝的烟从他的鼻间发际溢出,仿佛佛堂庙宇的氛围,越发让人不敢近身。
13岁那年,跟随父亲到他所在的学校念书。穿得鲜艳一点,会是花枝招展;跟男同学交往一多,有被说成早恋的危险。身为校长女儿,我仿佛受拘役的案犯,浑身的拘束不得随意伸展。像一只无法破茧的虫蛹。怕,有疏离的意味。内心里巴不得父亲出发或者开会——只要看不见我就好。一日深夜,我突感浑身酸痛难忍,父亲得知后,赶来,摸摸我的额头,背起我就往医院跑,一百多级的台阶,父亲背着我,气喘吁吁也不停下。我趴在父亲烟草味的背上,有些局促,有些羞窘。那样不可接近的父亲,就这样驮着我一气跑到医院。一直地高烧不退。对我的病情,父亲缄口不言,只字不提。一日医生查房时,我闭眼假寐,隐约听到“……丧失了最佳治疗时机……”的话。夜里一觉醒来,父亲泥雕一样坐在床前,大口大口地吸烟。黑暗里看不清父亲的表情,缭绕的烟雾将病房的夜缠绕得麻一样凌乱。清晨,一地密密麻麻的烟头,那么多,那么乱。正值盛年的父亲头发一夜之间枯槁了,乱蓬蓬如鸟窝。那样近的距离,我看见了我不愿相信的父亲浮肿的眼袋,和被烟草熏黄的手指。转院治疗时,却查出原是误诊!在我与死神擦肩而过时,父亲与香烟彼此吞噬。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已呈老态,虽然他依旧万事认真得一塌糊涂。父亲与我的交谈明显多了,当说到父亲面露峥嵘的,我畏缩住口时,父亲眼神温柔地鼓励我说下去。我受宠若惊地拾起话头,越发言不由衷。对父亲的牵挂,是父亲查出胃病后,因为胃溃疡的折磨,父亲常屈膝蜷在床上,紧咬牙关,不提一个疼字。父亲是狮子座,即使再困顿,颓唐,也不失尊严。香烟成了全家的敌人,父亲也从雕像的位置跌回了本真的童心。我试探着藏起香烟,抽屉里,被褥中,甚至是弃置不用的箱笼里,墙壁上的字画后面。如果说我们的戒烟行动是“三光式”的(搜光,抢光,没收光),那父亲的自卫反击战就是“地毯式”,不管藏在哪里,总能找到。一旦找到便如获珍宝,窃笑不己。一次,母亲炫耀战果拿出一枕套香烟给我们看。打开一看,哇,只剩空空的烟盒!领导者的狡猾的欺骗更让人义愤填膺!父亲躲在隔壁,低声偷笑,完全是阴谋得逞后的得意。还有一次,父亲去卫生间,半晌不见出来,但见窗户云雾腾绕。我踩凳子朝里看,但见父亲为躲避“扫荡”,坐着小马扎吞云吐雾!我大喝一声:“缴烟!缴烟!……”眼见“罪行”暴露忙抓住烟蒂,猛吸几口,作最后的顽抗。我忙拿出早备好的“一滴尼古丁能毒死一匹马”之类的健康知识作思想渗透。(也算一种报复吧——我受的思想教育还少吗?)父亲只听不记,一副低头向人民认错的的良好态度,眼头眉角都是笑。掉了牙两颗牙的嘴巴,一笑一个大窟窿。这时的父亲亲切到可爱,让我忍不住想再递给他一支。我也想,如果没有香烟这条恶棍,生分了十几年的父女该如何走近呢。
为不致父亲的反抗情绪太严重,我们给父亲买了戒烟糖,戒烟贴,还买了话梅、瓜子等零食,以供父亲犯烟瘾时慰安嘴巴。在我们软硬兼施,优待俘虏的政策下,父亲大有弃烟投明之意。多次表示,抽完手上“最后”一根,就“再也不”抽了。可为那么一些家庭啊,儿女啊的大事小事,父亲就一坐一下午,闷闷中,一摸身边烟、火俱无,心生烦躁。终于旧情难忘,一支烟燃尽,父亲的眉头便平整了。于是戒了抽,抽了戒,戒戒抽抽,越抽越难戒。仿佛感情一样,越勉强放下的,再拾起越发如火如荼。又犯烟瘾的父亲越发抽得凶,仿佛要抽回“空耗”的时光。父亲即使老了,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耳朵也开始背了,性情也越来越象小孩了,可仍是一家之主。狮子再老也是森林之王。越是苍老的父亲,越见王者风范,什么事大家也要听听父亲的意见。他那样坐在沙发里,如宝座上的君王,不怒自威,不说一句话而让人听见金属的铿锵份量。我远远地望着父亲,内心的畏惧依然还在,只是软软的,暂时藏匿了起来,在抢夺没收父亲香烟的时候。
一段时间,我的感情生活千疮百孔,问题丛生,身体也不堪其扰。困顿茫然不知方向,经常整夜整夜地咳嗽,失眠。一次半夜醒来,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屋里雾罩云隔一样不见天日。半夜的暖气已停了,人也都睡了,除了手中的烟,什么是热的?我所受的折磨双倍地加在了半生沧桑的父亲身上。父亲坐在那里,如一座塌陷的小山堆,那样的疲倦,无力,和白天判若两人。女儿大了,除了担忧,他已分担不了什么。这是父亲受不了的。隔着烟雾,父亲迷离着眼睛,一动不动,我不敢去分辨父亲的表情,因为,泪水已糊满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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