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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标题:《情欲的城》(全)作者:南南和北北 [打印本页]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23:32     标题: 标题:《情欲的城》(全)作者:南南和北北

情欲不是相亲相爱,是相依,温暖,缭乱,深深。

  ――题记

  上部玫瑰

  1.卞铭菲在穿衣镜前前前后后地端量着,对刚买的紫色纱质职业裙装和自己的身材满意极了。父亲在厨房与楼下的棚屋间进进出出,今天要多烤十屉面包,一个爱吃面包的旅行团明天早晨抵达这里,是那个常买他面包的导游提供的福音,他转了三次车,跑去和旅行社老总蘑菇了一下午,才得到这批珍贵的订单,心情好极了,每侧身经过一次都会嘿嘿笑着说一声,挺好,挺好,不用照了。是啊,明天才去面试,现在着什么急?卞铭菲却像离开镜子就会离开美丽似地照个不休,对父亲的忙碌和欢欣视若无睹。

  一九九八年夏末。黄昏。天气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和面包粉发酵的味道,外面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争吵、叫卖和谈笑加重了空气密度,越发惹人烦躁。卞铭菲摆着各种姿势照了一会儿,热了,头灌了铅似的沉重,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关上,小心翼翼地脱下被汗洇得半湿的新衣服,换上露出屁股牙儿的牛仔短裤和白棉布T恤,仰躺床上。窗外的榆树叶子模样滑稽,越看越像大张着嘴巴哈哈喘粗气的毛毛虫。眼前又晃起早晨父亲递给她300 元钱时的模样,他是想慷慨大方的,伸出的手却哆嗦着,笑着说“这次买件像样的”,表情那样令人酸楚。领救济金的特困户,公主的心态和生活,这事实像根荨麻搓成的粗绳子一样在她心上来回蹭着。

  在时尚信息买衣服时,看到在婚纱卖场旖旖旎旎的武杰和牟莉莉。三年前不就是他吗,突然地低下身去,为她系好松开的鞋带,在她看书时,将品客薯片送入她的口中,骑士般地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到哭泣的她面前,递一块白色手帕,这些情节回忆起来依然动人,像陈百强的歌声。暑假或寒假,背上大背包陪她叛逆和行走,悄然后退的泰山山脉,秦岭山脉,呼号奔驰的华北平原,灯火辉煌的城市,在火车上抱亲爱的猫咪样地抱她入睡,信誓旦旦说非她不娶……像温柔的风,经过她就不愿走了,缭着她的头发,拂她的衣巾,吻她的眼睛和嘴唇,将她刮起来让她飘然欲仙,可还是摇头摆尾地离开她了,高中一毕业激情便像啤酒泡沫一样破灭平息了,实际的感情只有小半杯,这小半杯也被时间风干了,他要结婚,他娶牟莉莉。这个用浓眉大眼和温情脉脉勾引女人的男人。她走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然后挥手一耳光,将杯子也打翻。

  明天面试,这是几个星期来得到的唯一一次面试机会。经理助理,21到23岁之间,懂电脑,会英语,相貌姣好。她都适合。虽说电脑和英语只会皮毛,但最后一条是关键呀,那些俗人,俗经理们,不过想要个美人在身边装璜门面。在这个城市里,她没见过比她生得美的人。哦,不一定,连漪就是例外。要和连漪相处一会儿才能觉出那与众不同的美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总像个十岁的孩子,惊奇,无辜,茫然,还有嗔怒时噘起的嘴巴,永远长不大的纯真类型。她们明天有个约会。她喜欢她们之间的约会,两个泅渡者,在茫茫的跋涉中偶尔浮出水面交流一下凫水经验,憧憬一下对岸风光,获得鼓励和动力后,相视一笑,再一个猛子扎下去。她已从她的口气中猜到她要说什么,狡黠地笑笑,又拿起镜子照开了。镜子里变幻起了各种笑容,最后定格在踌躇满志这一种上,这次她会把机会牢牢抓住,将它撕开,抬脚进入它后面的天地。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连涓一时兴起,在“地中海”二层开了个毫无意义的party,狐朋狗友倾城而出,前来助兴。这么多“朋友”又让连漪觉出自己的无力、渺小和不合时宜。他们像镶金的纽扣,华丽、圆润、不动声色,粘附于虚华的外衣,在迷离的灯光下散发着俗气的光泽。她看不起他们,她一定要看不起他们才能得到心理平衡。

  米黄色及膝长裙,麻质,看似轻松随意,一朵枝茎从腰部向上攀爬在肩部盛开的张扬的红玫瑰暴露了她的心思。第一次参加Party. 在她的脑袋里Party是神秘的,是衍生浪漫的地方。她在角落里左顾右盼,眼神在超越现场之上的虚无里张望,脸上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丝勉强笑意,裸露的瘦削的小腿不住地前后交换,落寞而不安。只有几个有心人偶尔朝她这边递递目光,笑一下。没有人在意她。她不过是个背景,是个道具,凸显着连涓,任由她倚在上面,即使被压弯了腰,即使被压得爆炸了,也笑着。没人要求她这么做,是一种充满挑衅色彩的自我要求。

  连涓是浮雕,你是镶嵌。

  不,我不是镶嵌。我比连涓优秀,如果他们了解,就不会只围着她转。

  孤傲像腹部的红色印记,甩不掉,抹不煞,有着重量,带来痛苦。有人过来请她跳舞,程式化的语言,市侩的面孔。她的目光游离别处,她的声音冰冷生硬:“抱歉,我不会。”那人耸肩离开,她的泪水也流下来。也没有王子和灰姑娘。童话都是骗人的,是人生没有奇迹的庸人的聊以自慰。她在人丛中磨磨蹭蹭,退到门边,将门拉开,逃掉了。

  半年前随父亲第一次来豪门酒店顶层一那个三十平米的房间时,她惊觉这个文化空气稀薄的城市竟滋生着这许多诗人。她确信找到了一片净土,羞涩地坐着,像捧起向往已久的经书的小和尚,不知该横着读还是竖着读,不知该坐下看还是站起来看才不会亵渎神明。几个星期后她的印象就天翻地覆了。诗人们几乎从不谈诗,大都是有关时事的拾人牙慧的话,李鹏的眉毛8 点20啦,朱镕基的眉毛10点10分啦。他们领着女朋友来了,大多漂亮。不管诗歌萧条到何种地步,不管把时间大把大把花费在化妆品和服饰上的女人如何不懂诗,只要对她们念一首最浅薄的情诗也能让她们心旌摇曳,这就是女人对诗歌莫名其妙的情结。这些或许只在晚报发表了两三首歌颂早市、街道、大山,或者每逢节日写首颂歌的所谓诗人,用那些寒碜的诗歌取得了诗人沙龙的入场券,又在这些女人面前晃了晃,取得了她们的芳心。他们甚至完全可能借拜伦的情诗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滑稽地背诵了一遍。看着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相拥而舞的情景,她就禁不住想到这番景象。

  人员史无前例地多,盛世高潮。连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几个自以为认识她父亲就取得了她青睐的小子不断地朝她看,笑,做着讨人嫌的妩媚的姿势。她视而不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渐渐驱走Party气氛的困扰,搅得她心慌意乱。她把玩着手中盛着清水的玻璃杯,表情寥落,预感今晚会发生点什么。

  这里又增添了一类人,也许是乞丐,也许是有着高雅称呼的犬儒主义者。他们坐在角落里吃免费提供的香蕉和桔子,小心翼翼地喝茶水,垂眉垂眼,偶尔抬起眼皮迅速地绕场扫一圈。一个犬儒主义抬头看了她几眼,她也盯着他,他就过来坐到她对面,他们谈了谈诗歌。

  喜欢诗吗?

  可以。

  发表过吗?

  不多。

  发表过就表示有水平,不错。喜欢谁的诗?

  这个问题连漪没想过。她不了解现代诗,不知道20世纪中国有哪些诗人。其实只要愿意她会忆起的,高中那阵子不都为诗歌忙活去了吗。我将长眠地下,拒绝发芽。她15岁时写这样的句子。她创造了许多句子,包括精美的五律和七律,都忘了,却在别人的本子上看到,发现自己悄悄地流行一时。她那悬而未决的大家风范不正缘于此吗?可太遥远了,时光飞迁,恍若前尘。她也常忘记父亲是个诗人,至少在局部范围著名并有了相当的社会地位。几天前还有一群人在文联正儿八经地为他开了个研讨会。她不屑一顾。即使研讨出一个学术成果又如何呢?他的诗在现实面前是无力的,与现实脱节,一些有关历史的回顾,一些有关人性的感悟,用晦涩难懂的语言表达出来,谁有那份闲心体会?那些轰隆隆辗轧着世间的嗓音才是时代的音乐,谁还能听见父亲委婉深沉的歌唱?即使有人听见,譬如连漪,充其量只会略有感触,风拂过,水面起了一层淡淡的水纹,深层,是静止的。

  “秦甡. ”她报出父亲的名字。

  “无名小卒,他的诗看不看无所谓。中国的看就看北岛顾城,或者干脆谁也别看,就看英国诗人艾略特的那首《荒原》,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所有非抒情类现代诗都有它的影子。”

  连漪羞涩的态度激发了一个行家里手,这个人语间陡然多了些京腔。连漪向来认为这种京腔痞气十足,听着很不舒服。

  你看过秦甡的诗?

  诗,倒没看,不过一些评论家对他评价不高。

  什么评论家,专靠攻击别人赚稿费的鼠辈罢了。人云亦云是中国人最大的弊病。你是谁?你也是诗人吗?一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好的人也配谈诗吗?走开!

  平生第一次挥出无礼和霸道,这无礼和霸道才与连家二小姐的身份相称,一些看客冲这番情景干笑了几声。犬儒主义者灰溜溜地走到刚才呆着的角落,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咧着嘴笑了笑,摇了摇头,红的脸很快黄了下去。

  这是唯一一次交流。如果不是太冲动他们或许可以深入地谈谈,说不定他是个修养挺高的人物哩。他的退出是出于修养吗?连漪尽量不这么想。

  10点钟刚过,豪门经理王东带着一脸谦卑和歉意走进来,“宣布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解散由他一手创办,一月两次,维持了一年之久的诗人沙龙。大快人心。尽管鼓掌的只连漪一个可她丝毫不觉得尴尬。王东把解散理由归结为资金、财力不足,当然他对诗歌的热爱不会因此终结,“相信众位也是。但愿我们这些诗歌的朝圣者都能坚定不移地朝诗歌的殿堂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多么商业气十足的讲演。当他带着失望的表情站在门外望着这些诗人的行径,当长长的烟雾随叹息而出,当他带着自嘲的笑意转身而去,连漪以为他会,他必将会有了不起的动作,会说出了不起的话,会把这些伪诗人的面具毫不客气地撕掉。这些蝼蚁败坏了诗歌的名声。她怀着激动又渴望的心情期待这一刻到来。谁知在这一刻,王东指天指地指心地说了这么一通屁话。“来,让我们为缪斯再次举杯!”他们配朝缪斯举杯吗?

  服务生端来了葡萄酒,连漪不喝,还是拿了一杯。

  尴尬的脸孔,尴尬的觥筹交错,尴尬的王东和连漪相遇的目光。绵软无力。结局不好,它应该是残酷的,起码该再残酷一些。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25:11

2.诗人秦甡在饭桌前端着晚报,看到诗人沙龙关张的百来字的小短讯,说了声:“还是关了。小漪,你昨晚在那儿吗?”

  嗯。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顺时者昌,逆时者亡,没什么好感想的。

  一觉醒来,连漪兴趣全无,当然这语气淡淡的话里还有一层要强烈申明的意思:谁管诗歌这档子破事。

  “王东是个不错的人,是个真诗人。”秦甡摘下眼镜,收起报纸,吃起了饭。馒头稀饭凉菜。前面三位吃的不是点心就是开水冲麦片,只有这父女俩才这样从容地就餐。

  妈妈上班去了?

  嗯。

  姐姐上班去了?

  嗯。

  哥哥也上班去了?

  这样问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秦甡自己都笑了,连漪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没打算干什么,今天?

  没。

  吃完了,把碗筷拿到厨房,用水洗了洗,放进碗橱。秦甡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觉得对这个女儿真是无能为力了。

  卞铭菲打扮得果然精神,束了个马尾,打了不少mousse,鲜亮动人。连漪不确定自己能否称得上“美”,尽管连涓极自信,目中无人,但她不确定。

  我要质问你一件事。

  请问。

  你在引诱我哥哥吗?

  你哥哥?开什么玩笑?

  卞铭菲一脸莫名其妙伸手摸了一下连漪的额头,“我倒是对你父亲更感兴趣。温和迷人的学者气质,古典主义的浪漫气息。在未见识事物的真面目前千万别妄下结论,我一直以为诗人是个贬义词,是你的父亲,大诗人秦甡让我领略了什么是真正的诗人。这几天我一直在修正我的诗人观。”

  “你在引诱我哥哥吗?”连漪不理会这番听上去挺正经的话。连鸣有机会就旁敲侧击她的消息,之所以这样,连漪认为完全是她的阴谋。她那矜持的、迷茫的一笑,她那不理不睬的态度,是蓄谋的,经由自我训练的,杀伤力很强的。当时望着连鸣那时而尴尬时而失落的表情连漪就知道他肯定会中卞铭菲的道。她说喜欢男人对她失魂落魄,这是她天性的一部分。何况她这样美。

  “是在诱惑他吧?”她又追问了一遍。

  “昨天晚上我很难过,又想到了自杀。我觉得我真的要那样去做了,对我来说好像自杀已不是问题,自杀的方式才是个问题。看报纸了吗,据日本官方统计数字,1997年日本共有24391 人自杀身亡,比1996年上升了5.6 个百分点。看到这条消息,心下颇感欣慰啊。”

  卞铭菲的眼神黯淡下去,茫然失落。她一定在心中重复着这两个数字,一遍遍地玩味,将其转化为后盾,动力或者理由。安慰的词句对她而言徒劳无力,连漪为找不到有效的安慰而阵角大乱。可卞铭菲的目光转瞬之间一如既往地坚定:“自杀是可耻的,我可不能输给这个世界。”

  连漪也常假设行将灭亡之际的情形,寻找那时的心态,骇怕、迷惘、凄凉,有时是无所谓,到时会露出不屈服的微笑。至于不屈服什么,她不知道。她不会自杀,她确定,如果命运对她不公,那么平淡地完成一生也是一种成功,也是对命运的对抗。

  此地往东千里一个挺现代化的镇上,镇上的一所高中,5 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高一年级4 个女生集体自杀。她们买了安眠药和酒,在宿舍里就着酒吃了药,用削笔刀割破了手腕,因为血流到别人的被褥上而遭埋怨。拉她们上救护车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骂着,她们嚎哭着,挣扎着,一出被津津乐道的校园闹剧铿铿锵锵地上演。归校后4 个女生都把袖子捋得老高,炫耀伤痕。连漪以为这是对校方监狱式管理方式的反抗,未料到不过是轻佻的情场失意。校方沉默良久,最后请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来作报告。农民企业家怒气满胸膛,拍着桌子跳起来,最精彩的一句是:你活着每一天,就要有每一天的发现,要是没有新发现,你就是行尸走肉!你就是干尸!你就是木乃伊!什么迷惘啊,渺茫啊,茫然啊,我给你加上两个字:该死!你就是该死!

  全校一片哄笑。

  笑什么?

  一件精彩的事。

  农民企业家的报告演出已经作为救拔卞铭菲的材料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了。这件事百忆不厌,一忆起来就会发笑,农民企业家的语言生龙活虎,表演活灵活现,是她15岁以前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卞铭菲说她精彩的事真多,其实就是那么一两件。

  “你精彩的事可真多,细想想我的也不少,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噢!阴霾!你何时驻入了我的心空?”两手抱在胸前,夸张地紧闭双眼,这是在演戏。“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我穷,所以头脑发达,你头脑发达是因为什么?噢,不行,我得走了,宝贝。得抓紧时间,这是个机会,祝我成功!”

  “铭菲,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拒绝和离弃而沮丧,而失去阳光和生命力。”

  “是吗,妹妹?不错呀,你能说出这番话。你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我祝你成功,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打我哥哥的主意。”

  “别替我自作多情,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没事看看8 月份的《诗刊》。”

  紫色坤包在空中划了个狂放的曲线,飘然而下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26:45

3.卞铭菲保送东北一所名牌大学的名额被“黑”掉,而她两度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皆告失败。她喜欢表演,喜欢用夸张恣肆的动作表达喜怒哀乐。高中二年级,就是6 年前,连漪因转学成为她的同桌,她惴惴不安地走到她身旁,被她一把抓住胳膊。她第一次看到那样张扬的人性,与先前压抑沉闷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要尊敬,要遵守,要服从,要恭顺,要谦虚,要小心谨慎,你要这样做人。卞铭菲却可以长时间直视她的眼睛,用极富戏剧性的表情和声音嚷:Oh,myGod,你赐给了我一个angel!人可以这样?可以对别人,对陌生人这样?连漪在哄堂大笑中惊讶又无地自容,卞铭菲仍兀自说着:Baby,你真的来自天堂吗?她的表演让连漪很快与这个陌生的集体打成一片,并一手掀开了压在她性格之上的巨石。

  连漪欣赏卞铭菲的表演,她能深入事物本质,用夸张又不失深沉的表演把那本质呈现出来,她常惊讶于那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声音和动作而忘记她在说什么。可她通过不了考试。第一次因为大病影响实力,第二次在考官面前感觉麻木。“还没演完,考官就喊停了”,“那位考官是位喜剧明星,我一直以为他最多是部野史,可他在那里正襟危坐,我脑中一片空白,把一位古道热肠的青年演成了干干巴巴结结巴巴的老太太……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看不起的调侃剧明星也会成为一所高等学府招生的考官?我发誓再也不去考。没有第三次!”保送名额的丧失让她充满忿恨,两次失败则打垮了她。在相当长一段的时间里,她在电视机前消磨意志和时光,生存和生活失去意义,死亡的念头时常光临。一个颓废的往下堕的灵魂和一个刚强的要超拔出来的灵魂在躯体沉睡时激烈地斗争,每个清晨都这两者的争吵声中惊醒,惶恐慌张地看着周围,思索着过去将来……好在,最终从灵魂的斗争中,从各种压力中超拔出来,像一颗坚忍的萌芽,尽管弯曲畸形还不知未来的方向还在经历风雨历炼,可毕竟生长着。她不会自杀的。

  连漪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左右,被别人的情绪缠绕,别人解脱了出来,她还呆在里面不能自拔。她从12岁起就开始焦虑,从15岁起唾液里开始有血丝,现在她正在竭力修正性格,她羡慕那些活得洒脱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诗刊》比在卞河里淘金还难,若有若无地抱着这个目的闲逛。偶尔有骑车的男孩经过她时猛地回头看一眼,朝她吹几声口哨。她不看他们,心里却在幻想自己是个女侠,飞起身来,将他们一个个踢翻在地。心里为这样的想法笑着:无敌连环腿?

  钟楼的指针指向九点。卞铭菲该进了经理室,接受考验了。她终于懂得紧张,开始珍惜机会。可她的紧张有些不对劲,像一个张力达到极限的泡泡。连漪预感她不会成功,她的预感总是准确无误,她也预感到这次失败对卞铭菲会是个大打击。

  老城区的青石房让人觉得亲切踏实,姥姥住在这里。连漪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皱纹错综神情肃然的小脚女人。她像过世的奶奶,不同的是奶奶信佛,她信耶酥。这个老人也喜欢连漪,她因脑血栓失去语言能力,可在她的眼睛里连漪能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怜爱,她也能从连鸣那里感受到这种怜爱。这让她患得患失:为什么在幸与不幸面前她都得不到平等的对待呢?

  老人三三两两坐在墙角晒太阳,讲着他们的峥嵘岁月,眼睛里流溢着旧时光。连漪将脚步放轻放慢。她喜欢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和腔调,渴望听到真实的人生经历,只言片语也能让她兴奋,伸手触摸的是向往的质地,她觉得和这些老人心灵相通。

  草葺的灰屋顶上诙谐地开着几朵蒲公英,淡紫的小花,在阳光下闪着光,带来温情和惬意。斑驳陈旧的黑色木门,没有锁,院子照例干干净净,茂盛的花草错落有致,葡萄架上缀满了紫葡萄。钟点工很尽责但太过老实了,她大可把葡萄摘回去享用。得给她留个纸条。茂盛的巅峰,枯萎即将来临。窗户里面,老人半躺在躺椅里,双目微合,一束阳光横在她面前。她似乎睡着了,连漪知道她没睡,她或许在想着湮远年代,3 个活泼可爱的儿女也像在光束中欢舞着的尘埃一样在她充满爱意的目光中欢快地蹦跳欢笑吧,她微笑地看着他们做着美好的憧憬,对她而言,耗尽了灵与肉的结局是什么呢?不能行走不能说话,怕惹儿女唾弃宁愿请钟点工照顾自己,时常被遗忘,这就是终其一生的结局,她满意吗?

  看到像百合花一样的外孙女明明亮亮地出现面前,老人的双眼立刻放出光彩,伸出那只行动自如的手,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连漪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去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老旧的《圣经》。

  “所罗门的箴言。”

  老人听到这句话便紧闭双目,身体向后仰去。连漪看了看她,像母亲张望了婴儿一眼。

  所罗门的箴言。

  智慧之子使父亲欢乐,愚昧之子叫母亲担忧。

  不义之财毫无益处,惟有公义能救人脱离死亡。

  耶和华不使义人受饥饿,恶人所欲的,他必推开。

  手懒的,要受贫穷;手勤的却要富足。

  夏天聚敛的,是智慧之子;收割时沉睡的,是贻羞之子。

  ……

  老人脸上泛起笑容,像睡梦中的婴孩,很动人,很有感染力,美好的感觉充溢在连漪心头。她希望姥姥从这些词句中得到安乐。

  走时摘下三袋葡萄,先到城东的舅舅家,把其中一袋给了他们,说是姥姥家的葡萄。他们招待得非常热情,让抱着谴责目的而来的连漪手足无措。在亲戚面前她总是局促的。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在做客,问了连漪与舅舅的关系,问了连漪的年龄,问了姥姥的状况,啧啧啧地一个劲地叹息说老人得这种病真是没辙,又说了些令人痛恨的家常话,年龄啦,工作啦,爱情啦,不知怎么传起教来,无非是最浅显的圣经内容和教义,她不知道连漪能把《圣经》中的诗歌倒背如流。

  “下次做礼拜时我领你去吧?牧师的孩子可漂亮啦,像天使。”

  “不!”连漪早已不耐烦,这个女人嗡嗡营营的声调让她无法进行思想,而有个问题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问题呢?一时又想不起来,心胸中满蓄着怒火,斩钉截铁地说:“不!我是一名共青团员!”

  再没心情去城西的姨妈那里。她对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漂亮姨妈心存敬畏,母亲说她是个过着放荡生活的老处女,开了一家画廊,和一家叫“水中央”的咖啡屋,生意不错,挺有钱。

  经过街拐角,看到一个在垃圾筒里寻找食物的乞丐,把剩下的两袋葡萄送给了他。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28:49

4.卞铭菲下午就打电话给连漪,没人接,把电话摔上,取回IC卡。这张100 元的卡是连漪送的。她单薄的钱包里还有几样连漪送的东西:假日酒店旋转餐厅的餐饮券,阳光健身城的健身券,阿波罗保龄球馆的保龄球券。有时还会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在体育馆举行的歌星演唱会的入场券,电影票或者一张抢手的安利营养专家讲座门票。作为诗人和企业家的女儿,连漪总能源源不断地得到这些东西,再源源不断地把这些东西送给卞铭菲。在那些场所,卞铭菲的表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被自己蒙弊,以为生命的背景就该如此华丽。

  这张卡让她感到可耻。她意识到“施予”这个词。连漪送她这些票券时的表情慷慨,平淡,无所谓,她地是真正的公主,卞铭菲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得不到。

  她彻底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相貌,失魂落魄地走着,一阵阵的面红耳赤。看到那位女经理就知道失算,要收起准备好的充满挑逗意味的笑容已来不及。英语会话一蹋糊涂。对财会一窍不通。她想得到安慰,能给她安慰的连漪不在。

  她们怎么成了朋友呢?她对她是有敌意的,她的单纯和美丽让她觉得受到威胁,她怕被挤出美丽的中心。然而她从疗养院回来,第一个找的人是她,说她一直在想她。她问为什么?她笑着说因为你和我们那里一条河流一个姓吧。结果说明她,卞铭菲是幸运的。连漪不仅提供许多令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机会,还一手结束了她暴饮暴食,荒废时光的生活,她在后面推着她向社会靠拢,尽管一直遭受失败,但理智告诉她失败是必经的路程。

  她是有才华且深沉的青年,外在的形式为她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扭曲了她的属性,时间长了,自己也忘了。她想和谁谈谈。交流是药,哪里有售?橱窗反映出她萧索的样子,她想到连鸣。连漪怎知道在中学时她就喜欢他。她在学校宣传栏里看到他打球的照片就被吸引住了,她出没在高三的领域,徘徊在他回家的途中,她满怀希望与他照面而过,他却和身旁的男孩女孩笑着,谈着,比划着,像一朵云彩一样经过。

  他是她的青春之歌,一直在她心中回旋,荡漾,时不时嘹亮地唱起,让灰色的心偶见绿色,偶有花香满园。充满神力量的世界这样小,六七年后竟在连漪家中见到他,他是连漪的哥哥。她没有太多欣喜,六七年,世界都变了,她不复纯情,爱情也变成一具无血无肉的尸骨,突生的邪恶之念使之鲜活。

  她有把握这段时间他对她相思日重,可连漪不会透露她的消息,这个丫头在为他冲锋陷阵,可她挡不住。她不想在现在的状态下与他交往,是因为不想暴露贫弱,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钱包里只有几十元钱,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公共汽车,不想让他闻到她生活里浮荡着的面粉的味道。她是高傲的公主,她必须维持这形象。

  自卑和虚荣作了多少怪,带来多少无谓的烦恼,制造了多少可笑的举动,让人每时每刻,甚至梦里都在圆谎,而每一次被戳穿,她都觉得要崩溃,觉得活不过明天,萌出轻生的念头。

  此时,她只希望有一个爱她的人向她走来。

  前面有电话亭,经过它,倒回来,把卡插进去,查到连鸣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连鸣。

  “您好,天方电子。”

  “你好,我是卞铭菲。我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谈谈,连漪不在,你有时间吗?”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30:55

5.丁春平姨妈是连鸣最欣赏的女性之一,认为她有气质有魄力,是这个平淡城市的奇迹。和卞铭菲默默走过大半个城市,本来就陌生,加上她的欲语还休,越走越尴尬,转眼黄昏,彼此都没有分手的意思,于是建议到水中央咖啡屋坐坐。

  这个女人的气质带来切实的冲击,声音豁亮,自信,优雅,热情,内中的灵魂不动声色,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却无做作之痕。这修为的境界就在眼前。卞铭菲从容地啜着咖啡,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审判批判,也承受着丁春平目光的审判批判。她们是一类人,美丽的地位一受到威胁目光便成了剑,这浅薄缘于本性,但不算什么。为虚荣制造着高贵气质高尚灵魂高雅生活的赝品,要知道,即使是赝品,也多么难以一见,也是稀世珍宝。她一定吃过苦,经历过沧桑,她身上的某一部分一定在隐隐作痛。

  而且她老了,眉角的皱纹不能抹煞。年轻可以不在乎她。

  丁春平忽然笑了,说奇怪,我看小卞挺眼熟,是缘分吧?卞铭菲不甘示弱地笑笑,说您也面熟,像在梦中见过。就这样缓解了莫名其妙剑拔弩张的气氛。卞铭菲看到角落里一架白色的施特劳斯,说:“我可以献丑吗?”

  “你会弹琴?可以啊。”丁春平说着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对在座的客人发表了一番演说。声音沉着有力,像音乐一样打动人心。

  “抱歉,打扰各位一下。常来这里的客人可能注意到这架钢琴,它像个睿智的哑巴,不说话,却让每位客人注目而视,侧耳倾听。是吧?我看到了,你们都会朝这里看,你们的心里都有一首曲子在弹奏。这是我的一位未婚夫送的开业礼物,大家别见笑,我说我不会弹你送它干嘛,不如直接送我几万块钱得了,还可省掉一年的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他说他是要祝水中央有声有色,像施特劳斯一样经久不衰。我很感动。今晚有幸,有个漂亮妹妹要为大家献上一曲,也是我们水中央的首场演奏,怎么样,大家欢迎?”

  话音未落,掌声早起了。卞铭菲没想会受此礼遇,她只想在丁春平面前露一手。多久没有在掌声中上台的经历了,哪怕是这样小规模的。款款坐到钢琴前,将琴盖打开,酝酿了一下情绪,弹了首节奏明快的《拉拉主题曲》。

  丁春平当场聘请她主刀这架钢琴。“每晚两首曲子,30元。”

  卞铭菲需要赚钱的机会,乖乖地点头:“我是无业游民,当然愿意。”

  晚上回去主动帮父亲烤面包,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禁不住说了,父亲也高兴,父女俩跟过年似的。

  连漪一个月后知道这件事。卞铭菲拿到有生以来第一笔工钱请她吃饭时告诉她的,又黏又甜的芝麻团立即变得难以下咽。看来连鸣真的要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卞铭菲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有些事情她不能改变,不能左右,她只是在做无用功,她只是自命不凡。

  “给你爸买一把太阳伞吧。”

  卞铭菲的气焰立即被浇灭,狠狠瞪了她一眼,埋头痛吃。

  连漪笑了,摇摇头,努力睁大困倦的双眼。她坐在往老家去的长途客车上。困倦被回忆的快乐替换了。看着车外明亮的阳光和倒退的农田、河流、村舍,脑袋很快被各种想法占据。她总是在想,卷入各种思想的漩涡不能自拔,医生说这是她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

  她一直逃避回去。她不愿再见那里的人,她和他们不熟悉,她在那里是孤独而常受人议论的。还有怎么交待她的现状?可岳今来信大声宣布她要订婚了。10月26日,3 天后。信中,她温柔旖旎,她大叫大嚷,娇羞中掩饰不住兴奋,紧张中掩饰不住期盼,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连漪更不知所措,莫大的创痛感摧毁了她的理智。郇兵真的要娶岳今?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失魂落魄地收拾了个简单的行礼,不知道做什么,只知道必须赶回去。

  她分到了那个“去乡下”的签,过继给大伯,在那个天尽头的村庄长大,在那里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一年级的课程。伯父伯母在她15岁那年先后去世,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回到真正的父母身边。有段时期她恨现在的父母,抱怨在那里的生活,为在那里生活感到羞耻。一个深沉的心灵明辨是非,灵魂很快被良知召回,现在她把那段生活当成可贵的人生履历,为15年里未深入地接触过土地感到后悔和懊丧。

  那里的人们都叫她城市小姑娘,她漂亮,气质与众不同,衣服与众不同。她站在春华秋实春播秋种之外看山看水,看那些充满奥秘和乐趣的游戏,趴在屋子里看那些看不完的书。还有恐惧。那里流传着许多鬼故事,有蛇和青蛙。每到雨季,阴湿的小路就爬满刚长成的小青蛙,尽力避免,还是会踩死很多,脚下一滑,失声尖叫,有时不敢行走,站在路上痛哭流涕。那时她刚学生物这门课,看到了青蛙的心脏图,知道了青蛙的发生发展过程,意识到生命伟大,小心翼翼地对待、尊重、珍惜任何生命,有时表现得病态。

  她爱人,她的爱病态。

  快乐容易淡忘,恐惧刻骨铭心。也是不愿回来的原因。

  农民企业家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路子是对的,可惜现在不走了。坐在拥挤的长途客车上想到这句话觉得正确。没有真正接触过土地,城市青年的深沉和痛苦轻佻而虚弱。融不进乡下时,她曾向往城市,可在了城市,她又感觉自己遥远,她的笑不合时宜,她的语言太斯文,她的语速太缓慢,她不会开玩笑。在哪里都像个过客。无根无源。

  岳今是唯一保持联系的朋友。她们在不同的村庄,上同一所小学,后来一起到镇上读初中,在那里认识了郇兵。他是学校运动队的,优秀,帅气,活动课时岳今常拉连漪去看他打球或长跑。春季的田径运动会,柔弱的岳今为引他注意报了三个项目,包括5000米越野,一败涂地,但“苦肉计”成功了,郇兵跑过去搀着她溜步,以后的交往自然而然。初二重新分班,连漪和郇兵分在一个班,充当起信使,有一天郇兵郑重其事地把一封信递给她,事情就变了。

  信封上写着:连漪启。里面是一张写满了“连漪”两字的纸,一副素描凸现其上:连漪仰着脸,眯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画得很好,是连漪特有的姿势和表情。她意识到了什么,上课时会感到背后有一双注视的眼睛。交往时很淡,回忆时很甜。当她看到了更广褒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爱情也常在心里蠢蠢欲动,是多情的性格在惹祸,和爱情无关。爱情的花只开一季,开过就开过了,以后在枝头绽放的,不过是些难以命名的嫁接品种。

  离开那里后一切都划上了休止符。岳今后来考上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在镇政府做财务工作。郇兵考上了清华,毕业了,回家乡发展。连漪没参加高考。她强制自己疏离这份情感,于是疏离了,可岳今的一封信又把她重新拉回过去。她要回去。她要制止,郇兵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那棵长在粪堆上的西红柿结着鲜红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她想吃。他们在身后喊叫着,怂恿她,她走过去,被一种倔强的情绪支配着爬上粪堆,摘下西红柿,高兴地举给他们看,可粪堆忽然软了,她猛地陷了下去,他们开心地大笑,她挣扎着哭叫,没人来救她……

  “到了!”

  她一惊,醒了,背起包下了车。为什么又是这个梦?她喜欢吃西红柿,但不会爬上粪堆的,他们怂恿不了她,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书呆子。

  站在阔别已久的土地,没有激动,很平静,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应不应该。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32:59

6.像放学归来,6 年不存在。那一湾闪亮的卞河,充盈的白,静静地泛着月光,在村庄的边上睡着了。它让她激动。走的那年它干涸了,人们涌到河床挖螺蛳,螺蛳是那个夏季傍晚人们共同的消遣。以为那是卞河最后的奉献,慷慨,悲壮,一个个全是这丰腴女子的叹息。可它又活了,还是那样好,远处迷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梦境,她在梦境里和她打招呼,连漪冲她笑了。

  她有一栋两层小楼,是继承的遗产。她继承了两份遗产,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的。这是个富裕的村庄,伯父生前是一家对外出口食品加工厂厂长,所以遗产很可观,但天作证她从未为此窃喜过,但她偶尔怀疑自己的迟钝与不作为与此有关。

  小楼在村北,离大路不远,仿欧构造,建时征求了她的意见。墙外长满没膝的野草,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整齐干净。掏钥匙开门时发现淡黄色的墙体一片污秽,转身去村东大理石加工厂找了两个民工,晃出一百元钱,让他们先把院墙清理了,然后如法炮制,用相同的“材料”,把从南往北数第4排5 号的那家院墙“粉刷”一遍。他们要求再加50元。他们懂得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连漪很高兴,但用一口回绝证明了她精明强干不可欺。就这么多了,爱干不干。当然干。一切完成后,她才心满意足地进了门,清扫起蒙尘的屋子。

  狗从南到北依次叫了起来,十几分钟后门外响起姑姑的哭叫声,聚的人越多,哭得越厉害。九叔叫门了,闷头进行擦洗工作的连漪忙出来把门打开。

  “九叔好!”

  九叔点点头。姑姑止住哭声,冲过来和她理论,九叔制止了。

  “您评评理。”

  “没啥好评的,这事你错在先,至于连子,我会说她的。你先回去,都回去,别这么咋咋呼呼的。”九叔是村里的权威,他这么说,人就散了,姑姑又干嚎了一会儿,看看挽不住局势,气急败坏地走了。

  九叔还是当年的皱纹,当年的旱烟袋。他说以怨报怨那是邪道,以德报怨才是正道,你姑这几年良心发现,常去给你爷你奶上坟,还在坟前种了棵万年松。有什么用?奶奶生前她尽什么孝道了,没有继承到财产,跑到奶奶坟前又跳又骂,还往这房子上泼……总之不可原谅。九叔笑,说你还小哪。问她为什么不参加高考?她能说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吗?这远离泥土的怪病只会招来一顿严厉的教训,只好说那时流行甲肝,碰巧得上了,不过考上了托福,是纽约一所大学呢。怎么不去?她能说考试是为了发泄对考试制度的不满吗?只好说咱中国人自己的东西还没学精呢。如果是钱的问题,全村人都会支持你。她说她有钱,母亲风风火火的,父亲也不错,虽然诗没多少人看,可不妨碍赚钱,呵呵。九叔最后说尽管你不是这里生的毕竟是这里长的,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父老乡亲在后面看着你,出息了替你高兴,困难了给你撑腰。这句话让连漪羞愧万分,直想跪在他面前做一次人生检讨。

  但继续做要做的事。给郇兵打电话,约他在西峰山孤独松下见面。

  第二天一大早,先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上坟,拔了那棵半死不活的万年松,让他们放心她一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做一个好人,一个人上人。

  然后站在西峰山顶,临浩浩海风,看大海浩荡。这才是海,汹涌澎湃,蕴藏无限生机。城市的海多可怜,圈起来,钉上石墩,用铁索绕起,潮涨潮落也像是被驯出来的作秀。大自然的真正伟力在这里,在这样的大自然中人的灵魂才是奔放的、健康的。

  “啊――”她喊起来。海在退潮,还是发动万顷波涛附和。她张开双臂,顺着一条小路冲下去,直冲到浪边。“啊――”她无拘无束地喊着,高兴自己还未丧失呐喊的能力!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和她一样迎着大海,张开双臂,大声喊:“啊――”“啊――”“我想飞――”“我想飞――”“我也想飞――”海在他们的呐喊声中,闪闪亮亮地退下去了。这才叫赶海呐。后面的大人们笑着骂他们疯了!

  当孩子们散去,平静下来,她看着四周,觉得一切如此陌生那样遥不可及。城市的影象,灯光阴暗的诗人沙龙,连涓和卞铭菲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束重重的光线在心上割了一下。有些渴,她很高兴,渴了,这是件事情,可以用这件事情集中注意力。那块滴水的岩石在哪里?她捡起一只白色贝壳,寻找那块滴水的山岩。巨大的礁石群把海隔成若干区域,她不知道它在哪片海,她从来没记住它的方位,但每次都能找到。站在长满牡蛎和其他海生物的大大小小的石礁中,她为那个滴水的山岩怅惘起来。

  她想起《荒原》那首诗,发觉自己在那样的心境里找水,不禁哑然失笑。用这样的思维感受不到当时的事实,她使用别人的思维,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自我创作的思维埋在土里,她缺乏使之破土而出的自信和主见,她呼唤它能出来,出来拯救她,报效她。

  沙滩上有美丽的海星,一只淡黄翅膀的小蝴蝶向海潮退去的方向飞去。她心理感应般转身,就在那里,长长窄窄的一带沟痕,清清伶伶地蓄着从山体空下来的水。水滴着,一滴,一滴,宁静,淡泊,长年累月与汹涌咸涩的海水对峙却相安无事。将贝壳洗净,陶然地喝了个饱。之后竟跪在它面前双后合十,祝福它永存在下去,永远不受污染。

  石礁的坑洼里盛着海水,青绿色的小鱼儿在里面机灵地游。拽一根头发,用石头敲开一只牡蛎,取出肉,系在头发的一端,拽着另一端把它探进水里,几条鱼儿立即围了上来,翕合着丑陋的嘴巴,等待时机。一条鱼儿冒险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牡蛎肉,连漪嘿嘿一笑,猛地一提,钓上来了。她会了,她能钓上鱼来,她可以从容地完成这些小把戏,她在不断的回忆中锻炼这些能力。鱼尾巴剧烈摇动,产生一种波,顺着头发传到手上,顺着手传到胳膊上,传到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将头发重又沉到水里,鱼儿立刻松开嘴巴逃进石缝里,惊慌地看着牡蛎肉,它像噩梦一样飘荡着呢。它的同类们这时聚过来争食这美味,看它们没什么危险,它才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脑袋一晃一晃,还有警惕。快吃啊,再不吃就没了。确定没什么危险之后,它露出了本性,挤进去,张开嘴大咬一口,狠命撕扯下,衔到一边享用去了。

  朝山崖看看,枝条朝相反方向飞去的孤独松下面,他已经站在那里了。西装,看上去高大挺拔。好戏开场,bye- bye,小鱼儿,bye- bye,大海。

  郇兵是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健康、认真、谦逊、执着,所有人卷入邪恶欲望的漩涡,他仍在岸上走得从容。连鸣说他们挺像,不过是相貌的不相上下,术业专攻的一致,并不指性格。连鸣有着极端的个性,晴朗的外表下潜着暴戾的暗涌,只是人生的风暴还未降临,在平静生活的掩护下未显露多少迹象,自己也未意识到罢了。

  连漪绕到他身后,相信他有心理感应。郇兵果然第一时间转过身来,一脸欣喜。时间是不公平的,

6 年的时间让他更英俊了。

  连漪仰起脸,眯着眼,做出素描上目中无人的表情,笑:“我讨厌男人穿西装。”

  “连漪,”声音动听,像杨过叫小龙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你放弃努力!”连漪忽然委屈得不能自持,“听说你要订婚了,特来祝贺。”

  郇兵低下头:“我不知该怎么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天意?”

  “和你失去联系后,我对爱情不抱幻想,对方是谁都无所谓,何况岳今等了我这么多年。”

  “啪!”连漪甩过去一记耳光,郇兵那张俊朗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红手印。

  “这一巴掌是替岳今打的。你的话不合逻辑,你完全可以去找我。岳今那里就有地址。”

  “我想过,想了很多年,可放弃了,我的理想在这里。”

  “这条理由?倒是很好。人该以事业为重,爱情只是无缘无故的一件事,不值得浪费时间,不值得为之冒险。你不用辩解,这是我心里的想法。”连漪冷静地说到这里,顿了顿,挑衅地看着他,决定说出下面的话:“我喜欢你。曾经很喜欢,现在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和岳今结婚,也不想你和她订婚。”

  “我不会。”

  “可你伤害了她。”

  “我会去解释,会去弥补的。”

  “你弥补不了。”

  “我会尽力而为。”

  “这是商人的腔调!”

  郇兵手足无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连漪呵呵地笑了起来。

  “山脚下有我的一栋别墅。我要你住进去。至于我,就像对待这所房子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甚至忘记。你考虑一下,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就走,心里在计时,数到三时,他开口了:“好吧。我住进去。不过,那么好房子收不收房租呢?”

  连漪跑去告诉九叔不用做她的晚饭,郇兵下班带回几包吐司,他们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边吃边谈“我这几年”。连漪说明天一早就回去,天不亮就走。“我怕他们塞过来的压死人的礼物”。

  “上楼睡吧,我们睡一张床。”

  “我还是睡楼下。”

  “不,我们一起睡。”

  脱下西装解下领带的郇兵像个纯情的大学生,散发着花蕾初绽般的芬芳。尽管小他一岁,可连漪觉得自己是老年人了,苍老,沉重,晦暗,步履蹒跚。

  他背朝着她笨拙地躺下。满天星斗争相涌进床边的小窗户,为这个房间提供着一幅浪漫的装饰。

  “城市的天空没有太多的星星。”

  “你就是一颗星,遥远的一颗星。我曾尽一切努力去接近这颗星,想摘下她,可我怎么也走不完这段距离。我想就让她在高高的天上吧,至少可以仰望她的光芒。”

  “爱情是醋,把沉浮其中的人都泡酸了。”连漪嘴上嗔怪,心里很温暖,问她是哪颗星。

  “你不在那里。”

  “在哪里?”

  “心空。”

  “原来是在阴暗的角落。”她把他扳过来,用手指划着他的脸庞,皮肤的粗质地和高高的鼻子让她呯然心动。她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郇兵的眼睛在夜光里闪烁,很久,才把手搭在连漪的肩上。

  “太生硬了。”连漪笑着靠近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腿屈在他腿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透过衬衣散发出来。她偷偷地吮吸,直到郇兵渐重的心跳和呼吸将这味道破坏。

  “你的呼吸和心跳让我毛骨悚然!”连漪喊起来。

  郇兵吓了一跳,尴尬地说对不起。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想?”连漪好奇地看着他,她想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郇兵说:“我还是去楼下吧。”

  “我下去,这样明天走的时候不会吵醒你。”

  第二天清晨,月光淡淡,乱星垂天,回头望望沉睡中宁静的村庄,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当城市涌到眼前,她想到了“繁华”这个词。这里是繁华的,人们的皮肤好,气色鲜艳,不一样的人。他们懒得为这满身尘污的车让路,不理会车上满载着一群从农村到城市疲惫但明显有些兴奋的人的心情,他们只惦记着自己的路,他们为生活紧张地忙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看不到愁苦的迹象。为什么有着更多空闲的农村再怎么富裕也显得那么苦,人们的面容那样干枯,灵魂那样沉寂,看不到灵魂的呐喊、歌唱或者悲吟?

  她开始怀疑,十几个小时前做的,不过是幻梦一场,那个村庄不过是幻梦一场,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世界在这里。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34:33

7.这相貌各异、气质各异、性格各异的人是一家人吗?他们看起来没有亲缘关系,像形态各异的植物。父亲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模样,再强劲的风不也能让他动一动声色;母亲穿了件紫色鸡心领紧身外套,妩媚了许多,效果和姥姥家屋顶上那些不知名的暗绿色植物中突然长出了明亮的蒲公英一样;无妆的连涓不是人前亮光闪闪的淑女形象,穿着宽大的娃娃衫,披散着半湿的头发,面色苍白,目光黯然,显得比母亲还老,像枯死的腊梅一样没有生机;连鸣是唯一的亮色,是树形仙人掌的形象,高大,挺拔,生机盎然。

  连漪有些不习惯。然而这是一家人,有着血缘关系,有着二十几年的相依为命,而且都说普通话,说出来的普通话又完全不同。连鸣给人的感觉是阳光明媚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色上泛着金黄色,让人豁然开朗,心胸畅达;连涓语速很快,每个字都坚硬有力,劈头而来,咄咄逼人;在连漪的印象里母亲是最近两三年才说普通话的,不过说得很好,权威者的语调,声音再小也有着不容辩驳的力量;父亲则被方言作弄着,说起话来像跛了足或闪了腰,软绵绵地没有力度,有时还惹人同情。卞铭菲喜欢,问那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好听,有韵味,从一个诗人嘴里说出来更好听了,让人看到黄天厚土的背景。

  这些声音错落地跌宕在一起,有着非凡的艺术效果。连漪像欣赏话剧一样欣赏他们的语言。她在受审。她不过刚回来,他们就知道了。万钧雷霆堆上丁秋平的额头,咆哮起来的是连鸣。

  “那个男的是谁?听说你们在一起过夜了?他伤害你了吗?”

  “哥,你不要我管你的事,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不管?如果你是连涓我才懒得管!可你是连漪,是我深爱着的连漪!”

  “你凭什么不管我不爱我?我得罪你了?!走,妹妹,咱们谈谈。”

  连涓身上不多的人情味适时地发作,打了圆场。着急的还是连鸣。

  “连涓,这件事你不要管。”

  “你管?你管会有用?她也是我妹妹,我也爱她,我想她现在更愿意跟我,跟我们女人谈谈。”

  她们没谈这件事,连涓才不管呢,一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对错都是自己的,后果自负,她说星期天她的偶像要来开演唱会,问连漪去不去。

  “你也有偶像?”

  “当然有啦。人的内心世界丰富着呢,只是有的人整天急着向人展示,有的人掩藏得很深罢了,不管你服不服,可这的确是由修养决定的。我买了套1800元的夏奈儿,漂亮,一定很抢眼,一定要让他看我一眼,才不枉活这一生。穿给你看?”

  “俗。”

  “至少证明我还会为一个人激动。有时一觉醒来,觉得四肢麻木,变成了一个塑料做的model,很恐慌。”

  “你也会做这种梦?也有恐慌这种感觉?”

  “小妹!算了,我们向来话不投机。怎么样,去不去?不去我可把票送人了。”

  “送呗,又不是小虎队。”连漪心不在焉地应着,“你怎么看?”

  “别墅里的男人?很好的创意!”连涓笑起来,“你爱他吗?”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失去他。他是我记忆里的一件东西,失去了,好像过去就白费了,一文不值了。”

  “严肃一点说,你这是感情用事。你基本上是个活在戏剧里的人,准确地说是个活在艺术化了的生活里的人,不知道实际的生活是什么,轻视凡俗生活,和世俗作对,善于制造悲剧。本来简单的事情你会把它搞复杂,本来复杂的事情你又不屑一顾,你设计剧情,让别人照你的剧情走,可有意义吗?当一个剧情实现时是不是觉得挺无谓的?”

  “这么深刻,偷窥我多久了?”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不要怀疑我的阅读能力。我也是一本书,虽不是什么百科全书,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样,是本时尚杂志,看亦可,不看亦可,翻翻过了。是吧,是把我看成一本时尚杂志了吧?确定不要这张票?你肯定喜欢他,可你觉得拿着这张票去见他太平淡了。你怎么会是千万中的一员呢?你的挥手和眼神谁看得到呢?你喜欢的方式是与他偶遇,留下一段动人传说,然后擦肩而过。我不同,我相信钱,指望钱缩短距离。我及时享受缩短中的乐趣。”

  连漪坐起来,看着连涓,一脸分析的表情,连涓一笑,转身飘然而逝。她很美,很可爱,这个钢铁做成的娃娃也有风情万种。人人都以一个代表性的姿态凝固、静止,片面、武断和自以为是禁锢了无时不在思想的连漪了。唉!她叹了口气。郇兵还爱着她。她把握住了他。他那么认真,那么真诚,他有一种力量,一种有包容性,化丑恶为美好的力量。不是虚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而这样的人就住在她的别墅里,永远站在她背后。她心中有关人类的很多美好的感觉,比如善良,比如纯洁,比如真诚,比如热情,都被人一个一个地背叛了,可他不会背叛。她决定不去想岳今,她总是小心翼翼怕伤了别人,却坐视自己被伤害,她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顾别人的痛苦。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36:56

8.这城市像个草台班子,一个见了世面的人走到这里,累了,安营扎寨,按照见识过的式样搭建,制订,繁衍。它没有历史,缺乏厚度,缺乏人性中真实的一面,人们演戏似地活着,活着的目的就为了一个“像”字。

  中意大厦下面的世界不值得重视和向往,不值得被它调教,被它改造,不值得顺从它,人生甚至不值得发生在这里。然而,今天,连漪觉得这42层的下面是万丈红尘,是超脱不了的,是看不透的,里面在喧嚣在买卖在乞讨在争斗在尔虞我诈在明枪暗箭在欢呼庆祝在泪流满面在生生不息,那里有姥姥的一生,母亲的一生,父亲在这里结束了漂泊,哥哥在这里挥斥方遒,连涓在这里欣欣向荣。他们都是优秀的人,他们在里面奋斗忙碌,从不会刻意找一个高处站上去睥睨一番……

  卞铭菲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过来,一把将她拽过。“站在那里,一阵风就能把你刮下去。”

  连漪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铭菲,你为什么喜欢站在这里?”

  “怎么了?”

  “请回答吧。”

  “为了,克服恐高症呗。”卞铭菲大笑起来,“又为你哥哥叫我来这里?”

  “为什么冒充我父亲在《诗刊》发文章?”

  “你知道了?”卞铭菲高兴地说,“秦甡呢?他也知道了?”

  “请不要直呼我父亲的名字。”

  “笔名嘛,又不是真实姓名。况且从心理年龄的角度看,我和他是同龄人。”

  “是什么阴谋?”

  “为了让那些势利的编辑重视一下呗,写得不错吧?我觉得他应该感谢我替他挽回颓势,因为那些诗高过他的水平。”

  “他让我转告你一声,别再搞恶作剧了”

  “他为什么不亲自找我谈?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吧,他亲自跟我说,我才听。”

  “你到底在搞什么?”

  “说过了,想被一个知名人士的光环照耀一下。你父亲不大不小也算个名人吧。”

  “连鸣呢?我警告过你不要侵犯他的。”

  “拜托,小姐,这是什么年代,恋爱自由哎,你父母都不干涉,你上什么心?况且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配不上他?是啊,他是本科生,有不错的家庭背景,我不过高中毕业,又是平民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可他对我说我是他的灰姑娘,他会让我变成光彩夺目的公主。”

  “他这样说了?”

  “就在昨天晚上,我们接吻了。这个曾是那么多女孩梦中情人的男孩竟然不会接吻。我猜他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一次挫折就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这第一笔财富我给他。”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去爱一个人?我哥哥那么好也不值得你去爱吗?你会变态的。你就不能真正地去爱他吗?”

  连漪这头愤怒的小兽妥协了,多可爱,那迷茫的神情!那眼神里暴露出的幼小的心!她在乞求,在求饶,可我不会罢手。

  “我不相信爱情,这像花朵一样的东西。我只相信相依。”卞铭菲表情痛苦地说这番话,“顺便告诉你一声,我爸死了。再也不用看他那副受苦受难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样子,再也不用看他小心翼翼处处低头哈腰的样子了。”

  “铭菲?”连漪的腔调变了。卞铭菲的父亲,那个身体有些佝偻的老人,那个善良和蔼的老人,那个在艰难的生活面前笑呵呵的老人,他善意的微笑在面前一晃而过。

  “是上个礼拜天。倒在烤箱旁,脑血栓。之前我们吵过架,他不许我化浓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该不会是我把他给气死了吧?他的头发确实是被我愁白了的。我一个人料理后事。人活得多累,死亡也很麻烦,有很多手续。我坚持一个人做完。我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也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更坚强。

  连漪眼眶蓄满泪水。

  卞铭菲凄然一笑:“或许我在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呢。我要走了,还是去应聘,祝我成功。”

  她的笑容变得健康而自信,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笑容去生活?

  “铭菲!我要好好地生活了,从今天起你要改变对我的印象。”

  “什么印象?”

  “总之得改变,一起改变吧!”

  卞铭菲做出一副好笑的样子走过来。“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印象吗你善良正直可爱有爱心即使自私也让人不舍得谴责即使叛逆那叛逆也让人觉得是无奈的我见犹怜我完全不同快崩溃了疯狂地挽救自己拯救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要站得离边沿那么近你会掉下去的!”

  连漪睁开眼睛时,卞铭菲已不见踪影。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38:57

随着一声『恭喜发财』,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9.连涓走路都会笑。王克强这条老色狼被调走了,明天就上飞机,到南方。而她仍在这里做她的经理助理。当然她完全可以选择另谋高就,但她欣赏的成功方式不是大器晚成,稳定才会繁荣富强,所以甘愿在心上悬刀,忍着。新任的经理很年轻,听说只有27岁,斯文潇洒,风度翩翩。有1 米82吧。这样年轻的领导在国营企业里很难找,那些大腹便便,那些居高临下,那些才疏德浅,自鸣得意的官场风度让人看不到光明和前程,他带来清新之风,甭管能力怎么样,看上去赏心悦目这一条就让他价值连城。所以连涓笑。昨天她负责为他买回一套沙发,闪闪发亮的高档皮革立即让缺乏品味的经理室有了光彩。今天她又打电话给花卉公司,让他们送一盆凤凰展翅,原先那只铁树由她建议搬到了院子里。

  她曾在这棵铁树下,在王克强虎狼般的瞪视里,脱掉衣服。她为此不快。谁知这会不会成为致命的把柄?她完全可以拒绝,或许只是为了展示一下那套价值不菲的蕾丝内衣吧。衣服滑落时她后悔了。王克强像约定的那样没有侵犯,只是瞪圆了迸射着欲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位置不该在我的身边,该在我的身下!

  无耻!恶心!连涓气得浑身哆嗦,要将手中的笔掰成两半。电话响了,周光叫她进去。拿出镜子修整了一下,进去了。

  蔚蓝色衬衫,蓝色领带,深蓝色西装。周光坐在老板椅中,仰着头,享受着某种内心的感觉,早晨的阳光在他身后投射进来,为他的头发抹上一层金边,衬得他朝气蓬勃。连涓进来,他直起身子,示意把门插上,指指沙发,让她坐在上面。周光看着她,目光暧昧。

  连涓?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连队的连,涓涓细水的涓。

  多大?

  这个问题很突兀,不该是一个27岁的年轻男士对一个尚不熟悉的年轻女士问的。可作为“上司”的问题,又显得自然。

  21岁。

  参加工作多久了?

  半年。

  半年做到这个位置?一定实力不俗。他站起来,抱膊在胸,倚在窗边,看着她,把她看得不自在了,才说:我喜欢21岁的女人。

  “女人”这个过于成熟的称谓让连涓的心禁不住颤了颤。

  过来。

  连涓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还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往前点。

  连涓不是会脸红的人,还是红了,又往前挪了挪。

  再往前点。

  经理,是什么事?

  是让你往前点。

  再往前?您,很帅。

  她笑。这是个战术,但周光不笑,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撞进怀里。

  “我喜欢21岁的女人,”他在她耳边柔声重复了这句话,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攥她的胸,“知道为什么摆那个沙发吗?”他吻了一下连娟的嘴唇,把她的衣服剥下,把她推到桌子上,脱起自己的衣服。

  黑色的办公桌又硬又冷,但未让呆若木鸡的连涓清醒过来。几天前,她第一次见到周光就被他迷住了,这个高大潇洒的男子有着令她神往的气质。她深信自己会爱上他,她的美及才干会吸引他,会瓦解他的自负和冷漠,他会爱上她。现在的情形她做梦也想不到。

  周光的舌头在她身上放肆起来。

  “不!你在干什么?”她向后仰,双手撑着那个白晃晃的躯体,用力抗拒。周光把她拖到那冰冷的沙发,用身体挤压她,用手捏她的下巴,要撬开她的牙齿。

  放开我。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是这样的?

  你会喜欢的,所有女人都喜欢,这是她们的荣幸,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样的荣幸。周光说着忽然直起身,目光定定地看她:你不喜欢?你说你不喜欢?

  连涓不知如何回答,一个坚硬又柔软冰凉又温热的雄性肉体真实地压在她身上,压在21年初长成,她引以为傲,要用来书写浪漫爱情童话的身体上,是周光,是她渴望的爱人,她不相信,她欲哭无泪,只好软弱无力地说:丁秋平是我妈妈。

  丁秋平这三个字在此时引发的效果就像往周光的情欲里加了一把干柴,他的双眸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欲火。他俯身下去,舔她的耳唇:“我更喜欢了。”

  连涓失贞的时候,连漪正在富贵金店挑首饰。她买了对金耳环。她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该有副金首饰了。她认为金子打造的东西很俗气,但这副耳环让她改变了对金子的印象,让她多了点气质,一种把她的清纯加深了的气质。

  那个12岁的女孩说她会钻耳洞,不疼,然后就用一支穿了白线的缝衣针穿透了她的耳朵。她欣喜早早地钻了耳洞,因为现在生病打针也会心惊肉跳,逃之夭夭。

  不知为什么,连涓那副随时随地不亦乐乎,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老在面前闪现。有一份好的工作人就能充满自信。得志的小人,平步青云的庸者,统治着不该属于他们的世界,横行霸道。闲适呢,被怀疑,被逃避,被低视。人人都活得仓皇,仓皇到失掉灵魂,失掉诗意。连涓说她是无生存之忧愣去忧才在自以为是的脑袋里生发出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想法的,像拼命吸收催长剂和肥料却长成畸形的西红柿。她提供她赚钱的机会,她说没尝过赚钱滋味的人就像没经历过爱情的人一样是不完整的。

  在粉红色门面的格格酒家前,一辆白色桑塔蓦地停在身边,车窗摇下,王克强那张满是横肉的虚胖的脸探了出来:“小涓,正要去找你呢,巧。”

  连漪想解释她不是连涓是连涓的妹妹,可对方已经下了车打开了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一笑,说巧,上车了。

  “你今天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清纯了。第一次看你带金耳环,说实话,比铂金的效果好。”

  他注意到了,说明效果很好。连漪窃窃私笑:虽然你眼睛很小,可你很有眼光呀。

  “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不在公司忙?”说到“新官上任三把火”时,王克强磨了一下牙齿。

  “忙!很忙。可我有些不舒服,请假了。”

  “怎么?”王克强伸过一只胖手来,要摸连漪的额头,连漪忙闪开。

  “不是发烧。胃疼。”可瞧王克强那样子,还想把那只肥手伸进她胃里。连涓怎么搞的?“你找我有事?”

  “你该知道。明天我就上飞机了,怎么劝你都不跟我走。”王克强很无奈地叹口气,不说了。

  “你有妻子吧,那我怎么跟你走呢?况且那里不是我向往的地方,你知道的。你知道吧?现在去哪里?”

  车拐向东南大街。这条街连漪很陌生。

  “是的,我知道。唉!筵席总是结束得太早。找个地方谈谈吧,算是为我饯行。”

  “好,我喜欢饯行。”

  在方圆大酒店停车,王克强下车打开车门,这点让连漪很满意。

  KTV包厢。她第一次进这种社会评价不太好的地方,里面灯光昏暗,她却觉得刺眼。王克强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瓶白兰地,看来这个游戏有难度。

  “这么多酒?”

  王克强打开一罐啤酒,递给连漪:“小涓,陪我醉好吗?来,先热身。”

  这话像火一样扑过来,连漪立刻觉得热:“我不会喝酒。”

  “我教你。”王克强仰头咕咕咚咚地一饮而尽,“像我这样。”

  “这样?我可不行。”

  “那你喂我喝。”

  “喂你喝?”

  “用嘴巴喂。”

  连漪彻底明白了他的意图。哼!这头让人恶心的猪。

  “先得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把衣服脱下。”

  王克强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眼光立刻变得淫荡:“宝贝,这么急?比我还急。”

  连漪噘起了嘴:“脱嘛。”

  那样子令任何男人神魂颠倒。王克强直直地盯着,说话的能力也丧失了,乖乖地站起来,一件件脱起了衣服。

  “保留一点。再脱就不好玩了。”

  “你应该再脱就好玩了。”

  王克强那大小严重不一的两只小眼睛里喷射着火红的欲火。连漪强压着从心底里涌上来呕吐感,面带笑意,解开扎着马尾的头绳——这根黑色的头绳又粗又长又带弹力,对付这个毫无防备性欲正旺的雄性动物足够了,一头秀发立即披散下来,王克强倒吸了一口气。连漪甩了甩头发,放肆地盯着他的眼睛,把头绳在他面前晃。王克强立刻就想冲过去,连漪眉毛一挑,胳膊一伸,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许动,把手背到后面!”

  “还折磨我,宝贝?我等不及了。”

  “背过去! 这样才好玩。”

  王克强听话地把手背过去,连漪绕到他身后,将他的双手绑了个结实,把他推到沙发上,让他把嘴张开,拿起一个高脚杯塞进他嘴里,说不许动,要不就不好玩了。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向他举起那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并不吞下,对王克强指着自己的嘴巴,意思是:是这样吗?王克强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连漪做了个明白了的表情,把酒在嘴里咕噜了一通,仰起头,在喉咙里又咕噜了一通,卟地一下喷到王克强脸上,衣袖一抹嘴,大道:“痛快!”

  王克强还未反应过来,连漪已把他的衣服卷成一团扔到了窗外。

  晚饭是连鸣做的,三碗鱼籽炸酱面。父亲采风去了,连涓招呼一声吃过了,去卫生间冲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就把自己关进屋里。连漪说味道不错。丁秋平的目光里充满爱意,心下无限欣慰,这个儿子经常能让她感受到为人母的自豪。连涓也不错,有主见,从不用她操心,不足之处是有些冷漠,她向来惴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连漪不谙世事,没有危机感,意气用事,她要为她的状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毕竟是他们残忍地修改了她的命运,不过成长过程中那些好契机总会到来,改造她,让她转折,将她带动起来。总之都不错,外表的堂堂正正像模像样就可以保证为他们的人生护航。

  8 点档的电视剧《新龙门客栈》,都喜欢看。连漪过去敲连涓房门,好久里面才有了回应。

  谁?

  我呀。

  门没锁自己开。

  连漪打开门,顺手开灯,也不进去,倚在门上。连涓把蒙在头上的毛毯掀开。

  小妹,你干嘛?!

  你好像有些不对头,不是我说啊,一副被人……

  说什么呢?

  别激动,是开玩笑。我看你拿了些东西回来,是不是给我的?

  钱也在里面,99元,市场价,明天早晨六点前打好给我。

  连涓不耐烦地说完又把头蒙上,连漪挑挑眉毛出去了。她本来想交待一下遭遇色狼的事。连涓第二天就知道了连漪的恶作剧,笑着向王色狼道歉,心里只恨整得不够惨。

  下床把门反锁上,把衣服脱下,把窗帘打开,外边的灯火映进来,照着她雪白的胴体。周光的呻吟又在耳边响起:你不喜欢?你能说不喜欢?她不由自主地体味起被强暴过的身体,那些话和情节又开始攻击她,她一边想着怎么办我毁于一旦了吗,一边扭动起身体,迎合那攻击,越来越剧烈,渐渐地,不知痛苦还是快乐地呻吟起来。

  暗淡的客厅一片打杀声。丁秋平问一旁的连鸣。

  这个魏忠贤演得不错,他是谁?

  不清楚。

  李立群,台湾的。

  连漪面无表情地回应,扭头朝连涓的房间看了看。那里面已成了情欲的海洋,连涓赤裸的美丽的身体在这海洋里疯狂地扭曲,无尽地飘荡……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43:03

10. 城市的秋季越来越不明显,只是躁热的夏天和严酷的冬天之间窄窄的空隙。狂风卷下枝头仍绿的叶子,把苟安在角落里的塑料袋、纸屑和灰尘翻腾出来,满天乱飞。风还原了城市的灰色和银色,人们不动声色地在这银灰色里摩肩接踵擦肩而过,面孔像一扇扇紧闭的门。

  樟脑味从厚衣裳里散发出来,营造了一种温暖和温馨的气氛。慈眉善目的老大爷问连漪怎么不上学,该多穿点衣服,天变得太快,感冒了不好。他将连漪当成小孩子,这让连漪高兴。在另一辆公共汽车里她不小心踩了一位小姐的脚,被骂了句“素质”。那是骂吧。用“素质”这个词骂人很流行。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想着是什么意思。

  大鸟广告公司。她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在门口徘徊,举步不定。

  昨天,她在图文频道看到他们发的一则招聘启示。

  在对面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周光正在提醒连涓,别把他们之间的事当把柄,那只是发情期两头异性狮子的激情遭遇,互惠互利,对谁也没有损害。不过如果你头脑老套,思维低下,思想庸俗,也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你留下来继续职位所应付出的代价。

  连涓冷笑,她发誓抓住一切机会向他报复。她也为自己旺盛的情欲感到吃惊,偶尔的反抗只是为了维护虚伪的自尊,有时她主动进去,站在他面前,表情迷乱。同时,她严格防范第二个女人,起码她知道的第二个女人,有躺在那黑色高级真皮沙发上的机会。

  周光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他终于提到了丁秋平――万发鞋业集团总经理,他觉得他们之间有合作的可能。

  “我猜万发鞋业的材料来源不在本市吧?”

  “这里的皮革向来没有好名声,就连‘闪亮一族’用的皮革也是从南方进的,有时还从国外进口。”

  “很有讽刺意味。放着下边工厂堆积如山的皮革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拿两三百块钱的工资,却花钱从别人那里引进。怎么有问题?”

  “没什么。是你这副认真的态度和,该叫什么呢,责任感?让我吃了些惊罢了。”

  “我是经理,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而且公是公,私是私。”

  连涓冷笑着忍住了反驳。“你有计划?”

  “改造生产工艺,提高皮革质量,为我们自己提供货源,为万发提供货源,还有周边地区,要在短时间内成为这里及周边地区皮革制品的供货商。”

  “下面的工厂快倒闭了,”连涓以为他在做梦,“人心惶惶,已经开始有小规模的罢工。况且你能要出钱来吗?可靠消息,上面真的有关停皮革厂的打算。”

  “关停了怎么办?”周光的这个问题听起来幼稚。

  “一门心思地制鞋制包呗。还有你的权利也就到这个大门口为止了吧?你能左右下面?”

  “我能。”周光抓着转椅扶手,冲连涓俯过来,“我周光不是为了做第二个王克强来这里的。”

  他的模样感染了连涓。周光看出了她的心思,站起身,走过去,把她拉进怀里,“只需三个月,我会让这里变成另一副模样。下午我就去找丁秋平。我还要提醒你: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连涓挣脱出来,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真的,她要对他重新进行一番评估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46:33

 11. “大鸟”广告。

  弱小又单薄,连漪第一次出来应聘工作。要求本科以上学历,至少两年相关工作经验,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是个有抑郁症史的高中毕业生。还有三个人轮到她。她们都有一头鲜亮的长发,目光充满自信,都带着厚厚的文件夹――那就是社会经验吧。她只有间接的经验。她听人说,她听书上说,听报纸杂志上说,可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理和真谛。挫折是必然的,失败是必然的,成功也是必然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没有工作呢?可有那么几分钟她打起了退堂鼓,她强迫自己坚持下来,终究要踏出这一步,就让这一步在今天踏出吧。

  “连漪。”

  秘书叫她了,冰冷的声音割得她心疼了一下,她站起来,走进去。学历和经历?没有。她穿的是家常便服,白毛衣,牛仔裙,白运动鞋,背景应该是校园,受着同学的追捧,受着老师的宠爱。带着无框眼镜自称姓秦的男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那你来干嘛?我们这里不是无业人员收容所。”

  “我来是因为觉得有能力胜任,至少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吧。”

  “好――吧,”很长一段沉默过后这两个字才吐了出来,“我手头上正好有一个糖果的案子,生产,销售,一切,都是零,名字也交由这里做。你会怎么办?去写个策划案,一个小时内交上来。”

  “糖果?吃的糖果?”

  办公室里起了一片笑声。

  “是。”对方显得耐心十足。

  “我现在说可以吗?”

  对方作了个请的手势。

  “名字就叫甜蜜蜜吧。根据不同的人群做不同的系列。比如儿童系列,以水果、牛奶和巧克力口味为主;情侣系列,以柠檬巧克力可可和,和那个,就是牙膏里用的那种东西?”

  “薄荷。”

  “是的,薄荷。情侣系列就以柠檬巧克力可可和薄荷味为主,中老年人以虾酥花生之类为主。还可以根据节日推出不同的系列。广告词可以说,甜蜜蜜童年,甜蜜蜜人生,甜蜜蜜糖果;酸酸的甜蜜蜜,苦苦的甜蜜蜜,甜甜的甜蜜蜜,长长的甜蜜蜜,短短的甜蜜蜜?”她的脸红了,竟做了个鬼脸:“给我时间我会组织好的。”

  周围又笑了,考官撮了撮眼镜,说:“不错。我们综合一下再给你答复,OK?”

  这个“OK”可不是商量的口气,连漪知趣地站起身:“我现在就想知道结果。”

  她知道卞铭菲的命运,她不想为一个失望的结局充满希望地等待三天一个星期或更长时间,那太折磨人了。对她来说,卞铭菲是个参照,这个参照上面写着禁止、危险、此路不通,她知道她的悲剧,她可以避免。

  “如果可以,三天后通知你。”

  “请现在就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我不行,我可以承受。”

  考官看着她,眼前的女孩一派纯真,像个高中生,和工作扯不上关系。

  “怎么说,你的策划听上去有一定的可行性。这样吧,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通过试用期你就可以正式留下,到时我们再谈别的。”

  “试用期不是半个月吗?”

  “多给你点时间熟悉一下这一行的方式方法,还有这里的环境。”

  “就半个月吧,如果觉得我不行,你告诉我,我立刻就走,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是你很有自信吧?那一切就按我们的招聘启示来,下个星期一过来上班。高绮,”刚才通报连漪进去的那位小姐应声而进,“带她熟悉一下门路和人事。连漪,是吧?下周一过来直接投入工作。”

  “是!”连漪敬了个军礼。小小的成功解放了她的性格,激起她性格里的顽皮和幽默。回家的路上一会儿高兴地笑起来,一会儿又一脸失落:如果认真地想一想不那么唐突,我会说得好一点;一会儿又脸红了:那个经理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吧?

  不想回家,转身去了万发鞋业。

  秘书得知她是连漪很吃惊,总经理的这个女儿从未来过。

  “总经理正和一位重要客户……”

  “没关系的,我等她。”

  坐了一会儿,趴到秘书的桌上看她工作,她忽然对工作充满了好奇。秘书笑着回答她的问题,问她怎么了?她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在一旁转了转,说我出去等。

  丁秋平和周光一起出来时,连漪正站在院中央的花坛里看美人蕉,上面还有几朵鲜艳的花呢。小学的花坛里也种满了这种花,她们把花摘下来,吮吸里面的花蜜,很甜。周光看到她吃了一惊,丁秋平说:那可不是连涓,是妹妹连漪。周光连声说真像。当然了,她们是双胞胎。丁秋平也觉得今天的连漪满面红晕,很有朝气。周光意识到失态了,忙说,就此告辞吧,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丁秋平笑了笑,淡淡地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等你们高质量的皮革出来再说。

  周光进车,将车窗摇下,看着红色美人蕉下动人的连漪,直到车子驶出万发。

  连漪一直盯着车窗外笑。丁秋平侧脸问:“到底什么事?找我又说没事,自己又偷着乐。”

  连漪也觉得这样很丢人,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快说。再不说我没耐心了。”

  “我――”连漪闭上眼睛,仰起头,又低下头,声音在车内的空气中划了一道弯弯的彩虹,司机老王都笑了。

  “我――”又一道彩虹。

  “这么婆婆妈妈?”

  “嗯,我,我下星期一就要去工作了。”

  “是吗?”丁秋平吃惊。她曾为连漪工作的事联络过许多地方,连漪一直拒绝,她要靠自己的实力赢得工作,却又按兵不动。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继承的那些遗产从中作祟,消磨了她的斗志和紧张感。原来这个不动声色的小家伙在背地里行动呢。

  “嗯!”连漪羞涩地重重点了一下头。

  “什么公司?做什么的?”

  “大鸟广告,是广告策划。”

  “真的?不错啊。老王你听到了吗?我女儿做策划了。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连漪脸更红了,仍笑着看窗外。丁秋平看着她,百感交集。这个女儿从未和她坐得这样近,从未和她谈过心,她甚至觉得她对她还怀着恨意……她把手搭在连漪肩上,看她没有躲开,就把她揽在怀里,眼眶里有泪光闪烁。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48:15

12. 很久没有渴望新的一天到来。广告策划,从未想过会做这样的工作,可明天就要去做了,踏上岗位,有了岗位,有了立足之地。今天还在街头流落,明天就可以像别人一样忙碌,一样有秩序,一样受到制度的约束,每一分钟的时间都有实在的内容。这不是很奇怪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不难啊,只要去做就可以,为什么卞铭菲那样困难?之前被她的困难吓住了被别人的困难吓住,被别人的痛苦蒙蔽,我要找到自己。

  连漪在写日记。连涓进来送给她一支美工笔。她喜欢美工笔,用这种笔写出来的字漂亮大气。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会因写的字不好而葬送掉好心情。日记也是这样。她很少写日记,100 页的本子横跨了4 个年头还剩厚厚的几十页,多数因为没写,还有一部分是对字迹不满而撕掉了。

  连家二小姐出门工作是隆重的事,连涓刚出去父母又进来,把在餐桌前说的话改头换面又说了一遍。无非是要努力,人际关系尤其重要,要学会与人协作之类。连鸣最后进来。卞铭菲和郇兵出现后他们很少交谈,连漪看着他静悄悄地笑了。

  我的小妹明天就去工作了,社会是个大染缸,也是磨练自己的战场,你没有一个成熟的性格,我很担心。

  我还不成熟?我觉得我成熟得都要从树上栽下来了。

  你还没成为果实,是还未盛开的花朵,是一张白纸。不久前我认定一生要养三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妈妈,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是我的妹妹,就是连漪。我怎么想都不舍得你出去工作,怕你受到伤害。

  连漪受到了震动。她也爱这个哥哥,她知道他是她的哥哥的时候,心在漠然的外表下明亮了起来。对他是兄妹之情,可一旦他恋爱了,她会觉得失恋。

  Sour!她说。

  哈哈!我就是这么想的。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一定不听,就祝你顺利吧。

  连漪拱手作揖:谢了。

  嗯,还有,我去见过那个男孩了。

  哪个?

  你关进别墅的那个。本来想去揍这小子一顿,他败坏了我妹妹的名声。结果,他不错,是配得上我妹妹的人。

  你怎么这样?

  我关心你。我们很投缘,相同的专业,都很有抱负,都很纯情,都很帅。连鸣得意洋洋,警告她不要在感情方面投入过多精力,认为她这种性格,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后果才不堪设想呢,你还乐在其中,朝那个后果乐呵呵冲过去,生怕迟了一步。你对你的感情要有负面的思想准备。这是我最后一次忠告。

  连鸣道谢,说正幸福无极限,会努力将这幸福修成正果。

  第二天上班,职业套装武装在身,连涓建议的,秦看了,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还好?连漪说很好。

  “这里强调整体利益,人与人之间协作得很好,当然也有竞争,而且很激烈,不过这竞争是健康的,以实力为武器,而不是一些小聪明或是别的。”

  “我喜欢光明正大的竞争,这样不用把精力浪费在别处。”

  “如果感觉受排挤,被暗算,或一些不好的事,过来对我说,我不是要为你做什么,我想不断完善我的集体。工作上的困难可以直接找高绮。要交待的就是这些。”

  “噢。”连漪茫然地应了一声。

  “还有,小连,我们这里工作为本,衣着打扮,只要不太过分,可以随便。怎么说,我还是更喜欢你应聘时的穿着,像棵刚萌出芽的小草,鹅黄色,给人以希望。”

  第一次听人用“小连”称呼她,好像一下子被这个世界承认了。还有鹅黄色,说明秦内心里保留着一块浪漫的自留地。她很高兴,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觉得这衣服太夸张了。”

  她出去了,秦拿起电话:“高绮,给她安排一些业务。”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0:00

13. 连漪抿嘴而笑的模样在周光面前闪着。连涓在这个城市已是出类拔萃数一数二,较之于连漪,俗了几分。当他觉得某个女人爱上他时,会为她们省略掉中间环节直接和她们上床,这样的女人本质就是水性杨花。而当他爱上某个女人会去全力征服――这正是他想对连漪做的。

  连涓知道母亲不可能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三言两语说服了。万发以中高档皮鞋为主,质量是他们的第一要素。

  “三个月从什么时候计时?如果是从你第一次说这话时计算,已过了半个月了。”

  “嗯,半个月我了解了市场,考察了皮革加工制作过程,了解了工厂的生产能力,呈上了计划书,建议改组领导班组,派团出去考察,商谈引进生产线事宜,寻找合作伙伴及销路。你做了些什么?每天到我这里把衣服脱光?”

  连涓脸上火辣辣的。

  “我要的不仅是情人,还要帮手。你必须让我看到你有哪些过人之处,至少让我看到你做了哪些工作,否则的话,你的命运将和工厂工人一样。请记住,我用工作成绩考评一个人,而不通过相貌学历和家庭背景,”他吸着烟,看着又在烟雾中闪现的连漪,“三个月后我们的工厂会生产出高档皮革,万发那边的工作由你做吧。我要声明一点,这样做不是利用你的关系。”

  拥挤狭仄的前进路,连漪失魂落魄地走着,这次目的明确,却更茫然了:到底怎么做?她毫无经验,甚至失败的经验。

  白色桑塔那在身旁戛然而止,车窗摇下,一张年轻的戴着金丝眶眼镜有斯文气质略带些焦躁的脸探出来:“连涓,你怎么在这里?上车,有重要会议。”

  此人正是周光。连漪准备解释,她现在可没有冒充连涓的心情。早晨去公司报到时都觉得灰溜溜的无脸见人。还有一天,一天后是还未工作便被解雇吗?

  “有话车上说,”周光俯身把车门推开。

  连漪上了车。

  “怎么了?好像精神不佳?这个会议很重要,有关我的身家性命。”

  “什么?”

  “是皮革厂的计划。打起精神!我们去漂漂亮亮地干一仗。”

  “可我……”

  “你不熟悉?没关系。你只要听着就行,要表现得满怀信心,总公司那边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

  后视镜里连漪重重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在下一个大决心。她没有连涓身上那种馥郁的法国香水味道,但一种清新如薄荷的芬芳早已沁入他的心脾。

  会议果然激烈,反对意见很多,认为这完全是理想主义,改造设备引进人才需要大量资金市场也不能保证风险太大;也有支持的,穷则思变,有变才有通;还有一部分缄默不语。三派,没有新意,没有出乎意料的语言。连漪集中了一会儿精力,陷入对这三种人性格的分析之中。

  “连涓怎么认为?”逸龙董事长韦为迟忽然问她,气氛一下子静了,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连漪。已经有人对她今天的衣着表示不满了。

  “我?”连漪看看周围陌生而沉闷的面孔,定定神,确认一下自己的角色,“我认为完全可以。周,总说的对,我们这个城市及周边地区有许多知名的皮革制品生产厂,他们就是广阔的市场,如何打开市场固然是个问题,我认为事情还是应该一步一步来,只要生产出高质量的皮革,不愁卖不出去。更何况现在周总已和一些厂家集团达成了一些协议。而且通过和周总一起工作的这段日子来看,我觉得他完全有能力去做这件事。”

  话说完了,无人置是或否,又开始各自意见的发表。连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走出逸龙皮革总公司,周光夸说连涓你说得真不错。连漪说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呢,记起来向周光解释自己不是连涓是连涓的妹妹。

  “我叫连漪。我们是双胞胎,长得很像吧?”

  周光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啊,真的?很像。我从未见过这样像的孪生姐妹。我真的不知道,强行把你拉来了,向你道歉。”

  “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但愿我没把事情搞砸了,没把你的身家性命怎么样。你是姓周吧?”

  “敝姓周,单字光,周光。你表现得真的很出色,简直就像对这行非常熟悉。我们胜利在望。啊不,是我的胜利。就是注意一点,背后叫我周总,人前叫我周光就行了,哈哈!”

  连漪被逗笑了。进入市中心她要求下车,周光说中午了,一起吃顿饭吧,连漪当然拒绝。

  “AA制怎么样?”

  不好再说不,连漪点点头。

  吃快餐,生意好的水手餐厅。果然没有推让,各付各的。连漪没心情吃,周光问她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没什么。

  不像没什么。

  是工作上的事。

  能说一下吗?

  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虽然你和连涓是双胞胎,可细看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她很成熟,你很清纯,像个小妹妹,请原谅我这样说。

  没关系。还有呢?

  还有,你好像社会经验不多。

  这是点题的一句。连漪低下头:是的。十几天前我才参加工作。

  上学?

  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呆在家里,三四年了吧,像个白痴一样活着,可是在幻想里把自己想得神乎其神,进入现实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你一定很奇怪吧,双胞胎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命运?我们的成长经历不一样,她比我上学早,受的教育比我好。

  我觉得你很有气质,说话的语气很沉静,有种由内而发的力量,你应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可实际上不是。

  能说一下做什么工作吗?

  不说了,反正就快没了。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知道。

  是大鸟广告。我应聘的是广告策划,他们安排我去拉广告,工作都是这样吧,从最基本的做起,可我做不来,明天试用期就到了,我死定了。

  有什么感想吗?

  有很多。这几天我一直念叨着一句话:可恶的人。人很冷漠。

  周光直起身,笑了:“你很不职业。你应该通过与人的交道,积累经验,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断去完善。抱怨除了让你失去自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连漪吃惊地抬头看他,这个刚刚认识的人在教训她。她希望他说下去,她渴望这教训。

  “我猜你一定没动用你的社会关系吧?”

  “社会关系?”

  “亲朋好友啊。”

  连漪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广告策划。”

  “是吗?”连漪一下子来了兴致。

  “嗯。一开始时也是四处拉广告,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不过我做得很好。可很苦。周围是一片陌生的汪洋大海,要想不被淹没,必须找到一块浮板,运气好一点,就爬上一艘船,但这些只是暂时的,要想在那片看不到岸的汪洋大海中更好地生存必须有自己的船。”

  “你一定有了自己的船。”

  “是的,有了自己的船,还靠了岸,发现吃的苦受的累经受的耻辱都是值得的,它们是路。一个人总要经历挫折。别这么消沉,失败了也笑着,这样作为对手这个世界也会尊重你的。”

  “你也把世界当敌人?”

  “也当朋友。该拼杀的时候拼杀,该合作的时候合作,哈哈,狡猾吧?我说得太多了,吃饭吧。”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2:03

14. 连漪主动去见秦。

  “哦,半个月了?时间过得好快。听说他们安排你出去跑业务,怎么样?有什么工作成果或者心得?”

  连漪沉默。

  “没有?”

  连漪点点头:“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那么该走人了,机会,通常是自己给自己的。”

  尽管有准备,可这话还是让连漪难过极了,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还想让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为什么?”

  “有些事情没有原因,就把自己当成是鸡肋弃之可惜吧。你确实不适合出去,所以这样安排是让你见识一下现实的强硬、复杂和艰难。每争取一个客户就得进行一次残酷的战斗,你要接受冷言冷语,接受别人的欺凌侮辱,你要付出心力和尊严。每个人都把钱当成命根子,他们把钱交到这里是要用它交换实实在在的东西,立竿见影的反应、效益、名声,赚更大的钱。如果换不到,你好有什么用,你纯有什么用?你心地善良作风正派有什么用?我希望你已意识到了,这里不要虚浮华丽没有内容的策划,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有意义有价值,把它们做成炸弹去征服他们。在这个人口不过百万的城市里有两百家广告公司,很快会被市场大批大批地砍掉,最终会存留多少?不过十几家。我希望在这十几家里还能有我们大鸟的身姿。”

  这番夸夸其谈让连漪激动。高绮打电话进来,说有连漪电话,逸龙鞋业打来的,业务往来,接进来?

  水手餐厅。快餐。AA制。一坐定,连漪就迫不及待地问。

  为什么?连涓说你们的广告都在北京做。

  为了节省开支。

  是同情我?

  怎么会?我不会拿公司的利益去同情一个人。如果一定要这么说,应该说我相信你。

  可我哪里值得你相信?

  有些东西不可言传。

  周光看着她,他现在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把她像这汤圆一样含在嘴里,把她像这虾一样剥开,撕碎,把她拖到汽车里床上办公桌上任何他想要的地方任何他想要的时候……他低下头,禁止继续想下去。我爱这个女孩,我要好好地待她,我不能这样想。抬起头时,看到连漪问询的模样。

  头疼了一下。

  没事吧?

  经常的,可能是缺少休息。对了,不要以为我很温和。我要你把它做得比我们以往的好,比同行的好。我是个有野心的人,希望自己和自己做的都是最好的。逸龙,尤其‘闪亮一族’,质量并不逊于万发。提起我们这个城市,人们会联想起三件东西:啤酒、电子和万发,我希望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人们还会记住逸龙和它的‘闪亮一族’。

  你确实很有野心。

  我觉得人应该这样。现在的时机很好,元旦和春节快到了,庆功会上老总亲自为我斟满一杯红葡萄酒,我醉了。不过说到这里我记起来了,你母亲是万发总经理。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想的。我一定会做好。

  我对你有信心。需要什么资料或者想咨询什么可以和我联系。

  是不是也可以找连涓谈?

  连涓?不,怎么说呢,她好像对我这个刚上任的上司有些成见,我希望积聚一些能量然后突然爆发,让她震动一下。你能配合我吗?

  “连涓是这样的,”连漪笑了,“我很愿意配合你,我也要吓她一跳。”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3:58

15. 能得到逸龙皮鞋的广告代理对规模中等名气一般的大鸟是一次震动和激励,在秦的鼓动下,所有人精诚团结,配合连漪。她不会画图,一个叫阿龙的英勇献身,和她一起开足马力,日夜不停。元旦前夕,脚登闪亮一族的模特先是在城市主干道的路边灯箱和天桥上轻舞飞扬起来,然后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逸龙,闪亮一族”语言精致画面精美的广告一一打响。

  不管结果,这套广告能出来,对连漪而言就是胜利。她不忘像关心情人一样关心卞铭菲。有空就约她去看电影,逛商店。卞铭菲不领情,怪她占用她的时间,而且意图太过明显。“可恶的说教者。你现在的模样就够可恶了,千万别再把自己整得跟救世主似的,都在发展中国家里混着,谁比谁高尚多少?”连漪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说话,使劲骂吧,我的灵魂需要被好好痛击一顿呢。我在这软绵绵的东西上打一拳收一百?太宰了!五折?NO!三折?NO!一折?还NO?那要怎样?要我吃亏?我以拳还拳怎么样?她们哈哈大笑。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连漪壮怀激烈,她不知道卞铭菲已像一只被遗弃的猫,在阴暗的角落里,目光一点点狂野,一点点淫恶起来。

  春节刚过,姥姥去逝了,这个平静的女人以自然的方式走完一生。所有人都解脱般长松一口气,都在这个过程里煎熬着,都在等待这个结果。就连连漪,也不是想象中那样伤悲。

  她又继承了一份遗产:那座老房子和老房子中的花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很少接触的姨妈约她在水中央见面。连漪第一次进了水中央,里面很温馨,墙上挂着各种装饰画,异国风光和茫然的少女。有一种高拔的感觉,高拔是与人为相辅相成的东西,不那么通畅,有些枯燥,但不影响主题。她去看那架白色的施特劳斯,想着卞铭菲的姿势。卞铭菲不许她来看她弹琴,说这会让她分心。满脸堆笑的姨妈说想暂时借住一下姥姥的房子。那本来就是她的家,她以谨慎的商量的口气说这件事倒让连漪觉得不好意思,爽快地答应了。

  丁秋平为连漪在逸龙广告里表现出来的成熟与老到惊讶,她找到了与这个女儿才华横溢的气质和孤傲相对应的东西,她的气质不是虚的,她的孤傲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撑着,只要提供机会就有大好的前途。

  “听说逸龙的新广告是你们做的,你是主力。”

  吃晚饭时丁秋平问连漪。只有饭桌边这一家人才有机会聊几句。

  “经理给我机会锻炼。”

  “总体上不错。那句‘我们自己的皮鞋’也是你想出来的?”

  “什么?”连涓一直伸长脖子留意着电视,等着他们的广告,听到这番话吃了一惊。

  “是他们要求加上去的,没什么,竞争是这样的。”

  “别把竞争当借口。这是一句很恶俗的话。我不是谴责逸龙,我是在告诉你怎么做人。要老实,要实事求是。”

  “我知道了。”

  连涓终于插上了嘴:“逸龙的新广告是你做的?”

  在她面前,连漪从不吝张狂,从不掩饰得意:“你还蒙在鼓里哪?周光说要震动你一下,很成功吧?”

  周光家的电视正播他们的广告:三个美丽的白领丽人对镜梳妆,拿起口红时对仰望着她们的摄影机说,我们是红唇一族。穿上衣服时说,我们是白领一族。拿起皮包,把桌上的一堆磁卡放进去,我们是刷卡一族。出门,穿上鞋子,鞋子光芒机灵一闪,她们齐声道:我们是闪亮一族!这是逸龙系列广告的白领篇。连涓耐心等这个广告播完。

  “新广告不错吧?”周光若无其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连漪图谋不轨。”

  “是的,我会娶她为妻。至于你嘛,可以做我永远的情人。”

  “你做梦!你,你放屁!”

  歇斯底里有什么用?周光过来,托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她任由他抱上床,至于眼泪,周光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壮阳药。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5:40

随着一声『观音娘娘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16. 万发的广告代理权又拱手送到了大鸟。秦高兴极了,把连漪当成福将。连漪的激情却被丁秋平那简简单单一句话给掐灭了。这很恶俗。做人要老实。抛开那些赞誉,抛开兴奋带来的盲目自信,她有什么呢?她在媚俗,尽管做之前有种种想法,过程中却只有把这个案子做成功,让周光满意,让秦刮目相看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她狡猾,市侩,平庸,没有创造力只善于模仿,这模仿的灵感也只凭一时的激情而来,激情一过,空虚而干枯。

  顺着这条有了一点端倪的路走下去是什么结果呢?所作所为只为一己之需。那么作为连漪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相貌一样,思想一样,没有张扬的性格,她只会是连涓的影子,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有什么意义呢?6 年前她为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感到失落和惶恐,一模一样的连涓推翻了她所有关于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神话,而现在……

  这些想法消耗了她的体力和精力,抽掉了她的意志,她意兴阑珊,一整天心不在焉。

  “下班了。”秦从办公室走出来,情绪高昂地打招呼。空荡荡的写字间,只连漪一个独伫窗边,眉目之间无限惆怅。

  连漪不知道秦还在,尴尬地笑笑:我在看外面。

  外面有什么?

  不久之前,经常走这条街,经过这条街时我朝这些写字间看,看里面忙碌或安静的情景,心想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想什么,就是这些人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吗?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在里面,会怎样呢?

  你现在在里面了。也觉得自己在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还是这个世界因你的到来运转得更快了?

  连漪自嘲地撇撇嘴角,陷入自我的情绪中。秦坐在办公桌上看着她,将手放在她的腰肢上,把她揽过来,轻声说:“知道吗?无意间流露内心的女孩很动人。”

  没有慌乱,没有躲避,也许是麻木的情感还未对秦的举动做出反应,也许她离人太远,需要来自他人的温暖不管对方是谁,何况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着不俗的人格魅力。这种需要与色情及感情无关。

  秦用食指托起她的脸,欣赏着她,这张脸美丽纯情,可是太伤感了,令人心碎,看不到希望。他正了正身体,以便更深入地拥抱她。连漪的眼睛一亮,茫然里一种莫名的渴望燃烧起来。

  “你能吻我一下吗?”

  秦站将嘴唇凑过去,办公室的门戏剧性地呯然而开。

  周光脸色铁青地拽着连漪走出大鸟,走到街对面逸龙鞋业左边的停车场,他的车停在那里,他要请她吃西餐,他在那里看到这番情景。

  把她塞进车里,上车,发动引擎。车速飞快,穿过闹市区,顺着主干道直上高速,猛地转入岔口,来不及系安全带的连漪大叫停车。山路快到尽头,周光才猛踩刹车,连漪的额头立刻撞上前面的玻璃,一片青紫。生气地揉着额头。

  “你怎么是这样的?发生什么事了?”

  “你知道。”

  “我知道?我不知道!”连漪喊。

  周光的脸像蕴藏着风暴雷霆的阴沉的天空:“我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我不仅有野心而且专横,我不能忍受你和别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而且是这样亲密!”

  连漪惊讶地看着他,周光也看着她。

  “我送你去医院。”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7:26

17. 只有秦甡看穿了连漪平时很少披散下来的头发遮掩下的青紫。连漪要他别告诉其他人,尤其连鸣,然后说不小心撞上电线杆,去医院消过毒了。秦甡当然不信,他知道这个女儿心善,心善导致情种。与人距离那么远的连漪头上起了一片青紫,这片青紫与情有关无疑。也不追究,“晦涩”地说句做人要小心。诗人像算命的半仙,说一句模凌两可的话,就能直达事物本质,让人心悸。

  这件事让连漪兴奋,心情也好了。周光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爱我什么呢?他爱我?我们不过才认识。他那么紧张。纯情的十六岁少女沉湎在幸福的羞涩的感觉里,脸上时时泛起嗔笑的表情。拿起镜子,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美丽,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美丽举世无双,有时又觉得丑得不可救药,连街拐角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卖烤红薯的女孩都不如。镜中的脸很丑,都不忍心看了,把它扔开,一会儿又把它拿过来,还丑。拿来梳子,将头发梳顺,往后拢去,脸庞渐渐变得柔和,过了一会儿,美丽起来,像夕阳边上渐浓的云霞。

  忽然想打电话给郇兵,问他怎么样了,她已经开始考虑收房租了,让他综合一下地价行情和房屋舒适程度报上一个可以接受的价位,总之我不会剥削你的,哈哈哈。郇兵不苟言笑,说他很好,什么时候把工资卡给你寄过去?她就有些丧气。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在不可扼止地爱上一个人。对方的沉默又让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让他放心,她会约束自己。郇兵说我累了,挂机吧。嗡嗡嗡的忙音让她觉得无趣极了。头向后仰去,头发触着了赤裸的背,这是她喜欢的动作,头发在背后摆荡着,感觉提醒她是纤柔女子,内心世界再怎么狂放阴暗也不能改变这事实。

  这事实是安慰,也可当作一事无成的借口。

  连涓一直想和连漪谈谈。她在混乱中。她习惯了主角的感觉,可在周光那里她变成了什么也不是。她沦为了玩偶。猝不及防。像是梦中。却是事实。要采取措施挽回颓势。可怎么办呢?告诉连漪周光是个色魔?即使说得出口,周光也很快会把这个判断句否定掉。况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仍爱着他。他有能力,兼任了皮革厂厂长,新设备新工艺加工出的第一张皮子下星期就会出来。

  见连漪进来,让她把灯关上,过去躺在她身旁。连漪很少和连涓这样亲近,在旁边躺了一会儿就傻呵呵地笑起来。

  笑什么?

  我觉得这样很好。

  连涓也笑了:我们是姐妹。尽管你很少把我当姐姐,我也很少把你当妹妹。

  是的。可我们相亲相爱着。

  嗯。有一段时间我很向往你那样的生活。我还想,说不定我们可以掉个个儿,你扮成我,我扮成你,感受一下彼此的生活。

  这句话立即让连漪产生了兴趣,她翻转身来,看着连涓,“完全可以这样做!我怎么没想到?”

  可是不行。我的环境太复杂,你应付不了。

  我的能力都在心里面呢!什么时候我们换一下?明天?

  不行。

  怕我把你给搞砸了?

  不是。

  那有什么可顾虑的?

  你和周光很熟?

  “周光”这两个字让连漪泄气地躺下去:“不熟,我不太了解他。”

  我很了解。如果我说他不好你信吗?

  他是个工作狂?

  不,是私生活方面。

  “怎么了?”连漪紧张起来。

  不要和他在一起。

  你没说为什么。

  刚才的理由不充分?

  只有一个理由才能让我不和他在一起。

  什么理由?

  “就是,你爱上他了?”连漪说完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6:59:12

18. 秦向连漪道歉,因为太累所以失态,请她不要见怪,还让她身受重伤于心难安。连漪摸摸额头笑笑,说是我失态,我常失态,以后请多加防范。顺便推辞了万发的广告,说脑袋被刚做完的逸龙广告填满,找不到新鲜的灵感,希望这个广告交给别人做,她想做些别的。秦爽快地同意了。

  一块压在心里的石头搬开了。

  逸龙广告出来,周围敌意的目光明显多了,在善感的人那里,感觉总是夸大事实,这些目光在连漪看来就像从千万条狼的眼睛放出的凶光。议论也多了,她的学历,她的社会关系,她的能力,等等,连漪以为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她难过了。她很少和他们交流,更勿论向他们学习或请教,还不习惯打招呼,特别不习惯称呼师傅,一叫就想起孙悟空称呼唐僧的腔调,所以她给人的印象是孤傲自负。同时这个经营理念相当前卫的集体其飞快的运转速度,强硬不留情面的做事风格,也让说话做事慢半拍,心理素质脆弱的连漪开始觉得痛苦了。

  她问秦把份内的事做好,可不可以出去走走。秦睁大眼睛表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诧。他不能放任他的员工无组织无纪律,个人意志凌驾集体利益。可几天后不知为什么答应了。

  连漪松了口气。她想往在街上自由行走的日子,走路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走路还有助于思考。思考在她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天下午阴天,乌云压境,两点钟的光景,天却暗似黄昏时分,她的心也压抑到极点,问有没有人要她做事。资格最老的策划,40岁的杨,把拟好的大鸟公司新简介扔过来,要她在打印出来。字写得很草,涂涂改改,行与段不是排着来的,忽上忽下全是蛮横刁钻的红色箭头。这份不过2000字的简介让她花费了整整两个小时,杨对这速度很不满,怪她“不忠实原著”。那些狗屁不通的词句换上去还不得挨秦立马一顿光火?也不说什么,忍气吞声地问下班前还有没有事要她做,对方看着稿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把纸篓里的废纸拿出去倒掉,就出去了。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忙,有人手里已拎着雨伞。连漪走得很慢,她想着周光。已经有那么几次,他约她出去,说他事业遇到了阻碍,说自己过于理想主义,离强硬的现实派差得太远,旁敲侧击对他的印象。一见钟情这种事真的存在?他身边不是有个一模一样的连涓吗?连涓在暗示什么?还有秦,他把他的集体想得太过纯粹……千头万绪地想着,一条街又一条街走过,不知不觉到了姥姥家,应该说是她自己的一处房产了。院门没锁,习惯性地推门而进,耐冬的花草已一片翠绿,她轻松起来,过去抚抚它们,给它们浇水。花盆下面摆着一溜可乐瓶子,有些里面还有水,是她很久前灌进去放在那里晒的。有声音从屋里传出,一种呻吟声,在空旷、宁静,还残留着冬天的萧瑟的院子里显得那样刺耳,与因姥姥的亡故而神圣的气氛如此不协调。她呆住,好久才意识到那不是卞铭菲的声音吗。

  肥头大耳,身上渗着一层油腻的男人无耻得出奇,光着身子讨价还价。他说没完,要卞铭菲退回

200 块。卞铭菲也不逊色,大喊大叫侃了半天价,退了100 块。

  “很幽默。”男人走后,连漪低着头说。她无法接受卞铭菲那副凌乱的样子。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炸着,闪电为这阴暗的舞台提供着灯光效果。

  “幽默?你让我少赚了100 块!”卞铭菲裸露被外的小腿叉开,一副堕落的模样。

  “是因为缺钱?”

  卞铭菲听到这句话,放荡地大笑起来,很快止住。她回忆起往事,目光迷离:“14岁那年,有一天,我的钢琴老师把我叫到他宿舍,向我传授什么是性及什么是性爱,整整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妈妈急得到处找我,结果在路上被车轧死了。她死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寄托着她全部希望的女儿正被她的老师玩弄得死去活来,也不会知道从那时开始她的女儿有了堕落的理由。从此啊从此,卞铭菲的青春,就变成一堆失去颜色的玫瑰。”

  她穿起了衣服,站起来将牛仔裤的拉链拉上,看着一脸惊惶的连漪笑了:“不相信?这可不是我的杜撰。也不要以为我是受害者。现在多好,能进能退,既能玩男人,也能赚钱。走的是白手起家的路。”

  连漪看到了恐怖影片,听到了恐怖故事,她的手和心冰凉。卞铭菲走出家门出来找工作时她觉得她得救了,她会成为优秀的人,“你会得三八红旗手的”,谁知变得这样糟。她想到姨妈,一定是她,母亲说的一定没错,过着放荡生活的老处女,一定是她引导铭菲进了火坑。

  “我姨妈教你这样做的?”

  卞铭菲不语,从炕上下来,没有穿鞋,赤着脚走过来,伏在连漪肩头,声音里无限落寞,里面有凄楚的雨在飞。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不会不理我了吧?

  不会。

  知道吗?自从你工作以后我就变成这样了。我被排斥在世界之外,孤零一人,像是被甩在荒漠的游客。看着地上那道冷漠残忍一去不回的车辙欲哭无泪,孤助无依,找不到帮助,只好在荒漠里四处游荡,到最后,即使和狼和野兽在一起也会觉得温暖,和他们做爱时,我是快乐的,快乐,你懂吗?

  嗯。

  做爱的时候,我能闻到毁灭的气息。后来它消失了,现在它又跟过来了。

  事实不是这样,没有人甩下你,好多人爱你,是你不给自己机会,你至少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被那辆车落下。

  卞铭菲一把将她推开,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好累,这可是个力气活儿。怎么样?请我吃饭吧?”

  连鸣看到连漪湿漉漉的头发,知道她又被淋成一只落汤鸡,心疼地追到她屋里问怎么搞的。连漪看着他,那双充满紧张和怜爱的眼睛,虽然看起来夸张,却是世界上最诚恳。忽然想到:他之所以这么疼爱她怜惜她,除了因为她是妹妹,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认为她在乡下吃了很多苦,他一定认为她的心孤苦无依,所以才要给很多很多的温暖,甚至不惜溺爱。多好的哥哥。

  老的时候会得关节病的。

  老的时候?那是另外一个人。有时看着婴儿时的照片怎么都不相信那是我。

  那是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一定要拼命地活,活得比你长,一直把你当成宝贝,你儿媳妇给你一个冷眼都不行。

  呵呵,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大胆地活啦。

  连鸣将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亲爱地抚了一下。漂亮的卷发垂在额间,眼睛深情无限,她觉得痛心。

  连鸣。

  嗯?

  没什么。

  有事就说。

  如果不忙的话,你多关心一下卞铭菲吧。

  地球改变了自转方向还是太阳从东边落下了?

  总之你多关心她一下就是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很难过。

  “放心吧,我会的。我一直在努力!”连鸣伸出胳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挺卡通的表情,“更何况我心爱的妹妹也开始支持我了。工作怎么样?”

  “还可以。就是不能不落俗套。”

  连漪第二天去找姨妈,她不在“水中央”,又去画廊找。那里正好有一个画展,远远地看到了她,穿着宽松的风衣,头发高高绾起,一脸艺术家的微笑,左右应付着前来观赏的人。在街对面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离开了。

  无力争辩,无力争斗,能做的,只是给门换一把锁。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01:24

随着一声『恭喜发财』,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19. 丁秋平给周光打了个比方。同样一支枪,有人可以用它打十环,有人却只能打一环两环甚至弹弹虚发。你们用最先进的设备,但加工出来的东西依然达不到我们的要求。

  连涓公关失败后,周光就知道万发这条路难通。

  “中低档呢?我们的质量完全可以胜任吧。”

  “这方面我们有固定的合作伙伴,而且合作愉快。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以……”

  “扶持本市企业,为本市下岗职工提供一些就业机会算不算一条特别的理由?”

  丁秋平往后一仰,笑了。对手太年轻,而这一点是她最难对付的。

  这些年轻人能屈能伸,心思四通八达,似乎不受道德、修养,任何限制。他们的第二句话,第二步行动总是出乎意料。她得知连漪没有参与万发的广告制作时心里一震,她为她放下第二把梯子,可她选择向左或向右。高处,高处,她着急地期待她上去,急得伸出手去,可她不愿意爬上去。这个女儿像夜一样让她摸不着头绪。那单纯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内在?这几天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窗前冥思苦想。自从有一双慧眼的母亲把遗产给了连漪后,丁秋平就开始用不同的眼光审视她,觉得她孤独,她深邃,被单纯的外表掩着,是深深的无奈。在她前15年的生命里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母爱,15年后母爱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她没有感觉到连漪需要她,甚至在那场大病期间,她茫然孤落的眼神看着窗外样子那样倔强,她渴望交流和沟通,却没有将寻求安慰付诸实施的想法。

  在那样一个缺乏感情表达的环境下成长,有着那样天生不合群的性格,被人群遗弃了那么久,可能从不知道自己有权利向这个世界要求和索取吧!这多么令人心疼。

  让丁秋平放心的连涓日渐失宠。周光说她是中看不中用的绢花,只配插在花瓶里做个摆设,浮华的气质下什么也没有。同时更加疯狂地需要着她的身体。他心烦意乱。计划出人意料地失败,工厂里机器轰隆隆地转着,磨具刀具乒乒乓乓地响着,可仍一副死气沉沉的局面。工人不死不活地做着各自的一摊,制出的皮革仍老模老样让人吐血。丁秋平这块又臭又硬,把牙齿咯掉才啃动了一角的石头说得对,他可以计划机器无法计划人。包括身下的这个女人。他清楚这一点。顺从和对嘲讽辱骂无动于衷像火一样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燃烧,把他的前程烧毁。骨子里他又喜欢玩火,甚至带着渴望的心情想象被火烧的滋味。她没有能力报复,完全是一个奴隶,除非被一时的想法激起,在他睡熟时……她不会这样做,这种自取灭亡的低级游戏是那些低智商的家伙们的,他们之间如果有游戏发生,那也将是刺激的、益智的、与法律无关的。他确定连涓没有把他们的事告诉连漪,至少没有明说。连漪不明不暗的态度令他神魂颠倒。她是一只美丽的小白鸽,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还是个不动声色的小猎人。同样喜欢冒险,小心翼翼地向大火探出脚步。那么就不用着急,等她走进火里……

  许是渐渐躁热的天气促动,连漪决定辞职。公司里桩桩件件的不愉快在心里堆积成不可逾越的高山,没想过要把山摆平,只有躲避,绕开。秦没一丝挽留的表示,连惊奇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没有抬头,只淡淡地说,你用完了可以自由出入的理由,还没有创造出让我挽留你的理由,祝你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连漪忍住泪水回头就走。

  同事都热情起来,安慰,祝福,说她工作能力强,和她相处很舒服。热情是真诚的,这让连漪很感动,内心里充满自责,感谢他们对她的照顾及容忍。她有些后悔。阳光这样好,哭什么呢?拐入另一条街时,阿龙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问她为什么离开。不会与人打交道,不擅长与人相处就是这些。因为这些辞职?难道还不够吗?阿龙瞪大眼情看着她:看来你真的不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

  这句话对像浮萍一样在城市表面漂浮渴望却无法深入其中的连漪来说是剑,心立刻被割痛了。她奋起反击。

  我哪里不适合?这里有哪个人的能力超过我?

  能力再高总有更高的,根本不足道。就凭你刚才的理由就可以推断你不管在哪里工作不管做什么,最终都免不了被淘汰的命运。看起来是你主动辞职,其实你是被淘汰的!

  胡说!我看不起这里才离开!

  “太幼稚了。”阿龙转过头去。他背着太阳,棱角分明的脸部有些暗影,齐肩的头发镀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又高大又茁壮,与平时那个玩叼在嘴里的牙签一样玩着时尚的阿龙不同,一种奇怪的情感暴露了他的情操,凸显了他的高尚。连漪鼻子一酸,哭了。阿龙把她揽在怀里,连漪触到他宽厚的胸膛哭得更厉害了。

  “经理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他一定早看我不顺眼,早希望我离开了。为什么我没有察觉,还赖在那里那么长时间。”

  “不是的,不是的。他从来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况且你知道吗,虽然他惜才,但不能容忍手下有过高的才华,不管怎样你最终都会离开这里的。”

  “真的?”连漪止住哭声,“你刚才还说我是被淘汰的。”

  “那是气话。看着一向合作愉快的哥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我气晕了。别在意,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很快会找到更好的山头安营扎寨。”

  连漪抬起脸看他,阿龙为她擦去脸庞上的残泪。

  “可是很有道理。”

  “哦?很理智嘛。不过这样我可就没有办法了,难过吧!”

  连漪破涕为笑。他也笑了:“人在难过的时候都想吃东西,走,请你吃麦当劳去。”

  “你不上班?”

  “豁上去了。”

  “豁上去吧! ”连漪天真地嗔笑,“你刚才让我难受了,我要好好宰你一顿。”

  “只要你撑不坏,怎么宰都行。”阿龙牵起她的手,“走吧。”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03:16

20. 是清晨炫目的阳光在开玩笑?那是郇兵。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们对峙着,好奇的不好奇的人们在身旁来来往往。阿龙受不了了,咳嗽一声:也许我该离开?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连漪不理会阿龙,她不想在郇兵的目光中落败。

  郇兵又看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喂!”连漪追过去,“你神经质吗,为什么不说话,你在谴责我?你有什么权力这样?”

  阿龙倒退着看他们走远,转身跑开了。

  郇兵难过的程度远非连漪所能想象。在电话里她用话语伤了他,现在又用行动伤了他,他外表平静,内心已是发了狂的豹子。闷头走着,右转,右转,一直右转,这是他的发泄,这是可爱的孩子的发泄,直到连漪扑到他怀里,把全部的生命贴在他身上。

  “想想吧,你都要和岳今定婚了!”

  郇兵推开她。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大喊,不是真地为自己道歉,是郇兵的行为激发了她体内不可思议的母性,此刻她想用全部的生命怜爱他。郇兵站住了,她静静地走进他怀里。“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这个爱了十年的女孩在怀里是那样弱小,楚楚可怜。就是刚才,在她家的客厅,她的父母向他述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她,他不知道她有那样的身世,不知道她在疗养院度过了两年,那些与众不同的裙子和不可思议的行为表达的再也不是张扬与骄傲,它们以另一种形象在记忆的回廊里隐现,他害怕它们消失,害怕把握不住它们所传达的信息。

  “有一种维生素她严重缺乏,就是爱。不管是谁,只要她感受到爱就会轻易地付出情感与之呼应,这很危险。用你全部的爱去滋润她去感化她去将她的心从流浪里召回吧。”

  一路深味着秦甡的话,来她的公司找她,眼前发生的一幕是这句话的注脚。

  他把她从身上松开,说没关系,真的想吃饭?麦当劳?带我去,吃多少都行。

  我又不想去了。

  怎么了?

  我想吃你。

  42层的中意大厦。乘电梯到30层,再走楼梯,连漪说这样可以保证肚子有足够的容量。

  浓烈的沥青味扑鼻而来。已经有一把红黄条相间的太阳伞撑在那里,伞下坐着卞铭菲,胳膊放在支起的腿上,左手按着一瓶喝光了的啤酒。她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从头到尾出现,表情没变,姿势没变。

  连漪看到她及她的模样,有些尴尬。他们坐到了伞下,放下手中的食物,卞铭菲才改变了姿势,兀自把袋子一一打开。

  “好丰盛啊!”

  “我介绍一下,这是卞铭菲。他是郇兵。”

  “你好。”郇兵说。

  卞铭菲早已拿起一只汉堡,回了声你也好,就大嚼大咽了起来。看到他们没动静,豪放地笑开了:“我可以吃吧?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郇兵用纸巾垫着取出一只汉堡递给连漪:“吃吧。”

  卞铭菲用一个喷嚏把嘴里的东西喷到郇兵的胳膊和举着的汉堡上,预料中会发生的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展现,连漪忍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叫了声:“卞铭菲!”

  “抱歉!”卞铭菲忙拿起纸巾给郇兵擦起来,不忘记吃,一边又说着,“是伤风,我最近伤风。我看我还是离开吧。我想再要一只汉堡一包薯条一杯奶,OK?”

  郇兵照她要的,各取两份放在一个袋子里给她。谢!去矣!别忘了把伞收起来交给那个带眼镜的保安。边吃边走了。

  连漪彻底没了兴致,情绪堕入辞掉工作的难过之中。郇兵默默吃着,偶尔看她一眼,不说话,没有问题。

  “我们的相遇是巧合吗?”她有气无力地问。

  郇兵把手擦擦干净,喝了口奶。说:“公司要在这里开一个办事处,我是马前卒,过来实地考察,顺便看看你,正好你母亲找我,我去过你家,谈话内容我不想说。”

  最后一句把连漪一连串的问题憋了回去。“考察结果呢?你认为这里如何?”

  “我会作一个详细报告,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我们领导要来看。”

  “你!”连漪对他强横起来的态度感到恼火,可知道是她导致的,怒冲冲地抄起一份汉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你对这个城市有什么印象?

  发展中。

  还有呢?

  我刚来。

  没觉得渺小肤浅幼稚?

  你这样看?

  这是它的真相。

  你这样看是因为你活得好还是因为你活得不好?

  你为什么这样?

  我该怎样?

  “就是不能这样!”连漪咬着嘴唇,拼着命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没忍住。郇兵过去把她揽在怀里。他想抱她一下,走在楼梯上时,就有这样的想法。

  “你在这里我觉得很温暖。你会走吗?不要走。”

  郇兵没有回答,捧起她的脸,连漪看他的眼神充满迷惑和委屈。他俯下脸庞,她抬起脸庞,颤抖的嘴唇触到了一起,郇兵的舌头舔着她的牙齿,好久,她启开牙齿,舌头绞缠一起时,她有了感觉,这就是吻吗?

  她忽然将他推开:“你在这里我觉得更孤单!回去!回去!永远不要来!”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05:23

21. 连鸣的爱情结局迅速在一场豪雨中发生,像一枚硕大的粉红色山茶花蕾忽然从枝头跌落,让期待花开的人心痛欲裂,无法相信。

  那是傍晚。水手餐厅。周光请连漪吃饭。中餐。临窗而坐。外面大雨倾盆。连漪低落的情绪感染了周光,周光说过去的一段时光是不快的时光。连漪说她也不快,她的不快是无谓的不快,她本来可以引导快乐的方向,然而选择了不快,还让别人一起不快。她憎恶她的性格。周光说他是为人不快,他没有接触过工厂,不知道里面的人像落后了100 年似地活着,你一腔抱负,觉得有浑身解数,然而对一个世纪以前的人你能做些什么?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们的先入为主,他们的老成,他们的墨守成规,他们以为他们是你爷爷,他们一辈子只在一张皮子上磨90下,他们不知道再磨10下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再磨10下命运会有怎样的改观。他们拒绝这10下。你猜我想怎么干吗?

  他的话已驱动起快乐引擎,连漪的心里头热了点。

  怎么干?

  我想把他们统统装进火箭发射到月球。

  好,到时点火的活儿要交给我。

  抬头笑的时候,看见窗外面大雨中没头没脑狂奔的连鸣。

  老远听到琴声,节奏明快,像瀑布欢跳下山崖,轰隆隆,哗啦啦,无烦无恼地奔着千里前程。近了,琴声更强烈了,得意地宣告:事情发生了,令人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门没关,仿佛预备着有人来。卞铭菲身心投入,手指欢快地在琴键上奔跑,滚翻,尽情发泄。连漪走过去,握起拳头砸在高音区,刺耳的声音立即横断了优美的旋律,替换了它,持续着。

  卞铭菲得意地看了她一眼,挑衅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退了几步倚在窗沿,表情变成了欣赏:“你知道了?快。”

  过了很久,连漪才把手松开,倚在身后的墙上。她必须找个支撑。

  “有什么大不了?没见过为情受伤的人?你应该打把伞。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真的。”卞铭菲转身看窗外,演独角戏般自问自答。“想知道我怎么做的?能怎么做,做爱呗。他的身体真美,是我见过的男人身体中最美的一个。结实小巧的肱二头肌,紧凑的腹肌,强壮有力的大腿肌小腿肌没有一块赘肉。真美。就连我无比痛恨的生殖器官也很美,没一点下作的意味。崇高的健美的躯体。做梦也想不到这躯体会属于龌龊的卞铭菲……”

  雨下到了屋子里,哗哗的雨声在屋子里淌着,连漪在滴水,浑身酸痛。

  “可他是个男人,终会是个男人,终会对女人有可怕的欲望,野兽般的男人……算了,我在作诗吗?总之,我脱下他的衣服,把他拉到我的床上,把他拉到我的身上,就是这样。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做完之后我让他打开写字台最左边的抽屉。问我有什么。”

  有什么?

  去看看。

  连漪走到她屋里,打开那个抽屉。是半抽屉玫瑰,大部分已枯干,有些是快枯干的,这些之上,有两朵分明是刚刚放进去的,红得像血。

  卞铭菲站在她身后,倚在门框。

  原先是一朵,刚才我又放进一朵。

  是什么?

  “他问相同的问题。我对他说,这是一些纪念。什么纪念?他笑着问。想知道吗?我说。想。他说。真的想?我说。真的想。他说。然后我说了:每和一个男人做爱我就会买一朵放进去,从19岁开始。第一次放了5 朵,是对以前的查漏补缺。最鲜艳的那朵20分钟前放进去的,你知道和谁吗?在性爱的领域,他还是个小学生,稍有一点想象不到的事就目瞪口呆。呵呵……”

  “和谁?”

  “我说:你猜。”说着爬到床上,摆出当时的姿势。

  连漪面无表情地说:“我父亲。”

  卞铭菲夸张地大笑起来:“不愧是连漪。不像你哥那么傻,非要我告诉他,如果他能猜到,反应就不至于那么强烈。秦甡啊,我说,大诗人秦甡。你们之间的差别是你比他力气大,他比你有情趣,哈哈哈……”笑声刺耳,像毒药侵入四经五脉,又和雨声一起寥落下去,让人无法忍受的毒骤然消失了。“你父亲最温暖。这个无奈的男人温暖。他是个诗人,诗改变了他生命的属性,只有诗才能改变生命的属性。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不知道他们需要这样的属性。他把我衔在嘴里,像一只老猫衔着一只小猫,要把它衔回窝里。我需要这样一个男人出现,于是他出现了,我其实很幸福。他是我渴望的父亲形式。”

  连漪说不出话,表情痛苦,她能怎么做呢?只有低下头,只有跑出去。丁秋平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纸,看到连漪的样子吃了一惊。去洗手间拿毛巾给她,怪她又淋成这副模样。连漪接过毛巾擦了擦,说在路上碰见连鸣了,他说晚上有事,不回来了。

  “没说什么事?”

  “是工作吧。”

  “今天特意早回来,做了一桌菜,指望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呢。可连涓打电话说不能回来了,连鸣也有事,真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丁秋平难得说这样的玩笑话。她很高兴,今天她又当选为万发的党委书记了。

  连漪勉强笑了笑,回屋换衣服了。

  雨还在下,空气闷热令人窒息,连漪却不住地打寒战。她控制着情绪,还是情不自禁地轮流打量着父亲母亲,他们的相貌有一种可贵的默契,来自长年累月朝夕相处的磨合。丁秋平一个劲地说吃啊,多吃点儿,好久没吃我做的菜了,怎么样?好吃吧?秦甡问她怎么了,有话要说?连漪就低头吃饭。

  吃完饭,爬上床,把自己裹进毛毯,将毛毯掀开。连鸣在哪里?在哪里嚎啕大哭或酩酊大醉?他会死吗?

  辗转到半夜,起身到父亲的书房,他在吸烟。烟代表不自信、空虚、灵感和思想贫乏。贫乏。那些男人女人用若有所思的神情吐出的烟圈让人们产生一种迷思,可那不过掩饰了作者、导演和演员本身创造力的贫乏。他很少在现实中行走了,诗人的思维看不懂现实,或者说无法正视,现实也不懂诗人的思维。这一屋子的故纸堆为他提供灵感,现在还有性爱和情欲。连漪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去了他们的卧室。

  丁秋平躺在床上看一本时事杂志。连漪走过去,在她身边侧身躺下。丁秋平惊讶地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这么烫?病了?。”

  连漪摇摇头,要她躺着别动。

  “您升职了?”

  “你怎么知道的?”

  “您那么高兴,我就猜到了。”

  “兼任党委书记。晚饭时想向你们宣布,让你们也替我高兴来着。”

  “可惜今晚没有为您创造一个合适的气氛。您是个经理,还是个党员,做人很成功。我一辈子都当不成党员吧?我都找不到地方交团费。一想到她笑我会为她笑她哭我会为她哭的祖国可能永远不会承认我,我就很难过。”

  “小连……”

  “我知道,我会努力的。”连漪打断她即将开始的说教,“您爱父亲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想问问。”

  “爱,”这个字从丁秋平嘴里说出来像一声叹息,“到我们这样一个年纪,爱已经变成责任、道义和别的一些东西了。我敬重你父亲。敬重,就是我们的爱吧。”

  “您年轻时爱过别的人吗?”

  “没有。”

  “结婚后呢?即使嫁人了,也会爱上另一个人吧。”

  “没有,哪会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摊在工作和这个家上了。你们年轻人没有爱情精神就空虚无聊得不得了。我们不一样。对我而言,爱情是一条河流,过了河,到了对岸就可以了。我说不清楚。是遗传吧,你姥姥就是个不太在乎爱情的人,守了60年寡,有无数次再嫁的机会,可她没有。她的一生可能从未有爱情这回事发生,可她活得不错。”

  “姥姥有《圣经》。您呢?您的精神寄托是什么?”

  “忘了从今天开始我担任党委书记?”

  “嗯,我老误会那是事业而非精神上的事。您也是个女人,女人的本质像猫,渴望被抚慰,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这番话大出丁秋平意料,又问了一个你怎么了。连漪转过身去说没什么。一个小时后。

  “您一直都是这样刚强吗?”

  继续看杂志的丁秋平以为她睡着了,听她又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终于不放心,把手伸过去。

  “不行,你病了,得住院。”

  连漪转过来,按住她,说没事,是天太闷了,睡一觉就好了。又把问题问了一遍。

  丁秋平坐起来,看着连漪通红的脸庞,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泪光,这泪光里面有种意味霎时将她心中隐秘的一角触痛,涌出无限心酸。她把她抱在怀里,吻了一下那滚烫的额头,泪水掉了下来。

  “不是。刚强是这两年的事,是被逼出来的,是外表的东西……”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07:06

下部墓碑

  22. 无风无月,无眠无休,独上小楼。箫声起,云聚散,柳梢一片秋。佳人何方?才子何处?那边驶来兰舟。飘然如仙,娉然而下,倾国倾城。谁谓我无忧?君不见眉心里,万重愁。纵你把长袖漫舞,纵你把风情万种,纵你把江山吟哦,纵你把千秋点破,一曲羽衣霓裳,一曲箫声悠扬,能解多少情怀?似抽刀断水,若酒入愁肠。呵!又是禅声!她又在佛下参拜,把我心扰乱。兰舟去吧,歌舞休吧。向西望,一弯愁月冷风里把清辉洒下。低眉想,该是,他来了。桌上,方便面残,灯下,无情人瘦。电话铃起,他有饭局。长吁!好个夜晚,好个箫声!好个禅心悠扬!又猛见那,月亮圆了。风月。今晚,风月无边。

  卞铭菲披一件水袖的戏服,在连漪的房间里舞着,又唱又说,又喜又怨又悲,又是国语又是粤语又是越语,即兴的胡乱的唱腔,即兴的胡乱的戏文,配一张浓妆的脸,凄凉无比。

  连漪病了,双目紧闭仰躺在床,唉,她仿佛就该是这样的姿势。她能猜测出卞铭菲的动作和表情。戏唱完了,把戏服脱下,伏在她身上,不说话,像是累极了,靠在一棵树桩上休息。连漪的话像呓语。

  连鸣走了。

  我知道。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怎么办?他是我哥哥,他疼爱我,他走了,谁来爱我?

  “我啊,我疼爱你。”卞铭菲抬头看连漪的脸。那张脸泛着红润,不像重病,像睡梦中的婴儿的脸庞。

  秦甡站到房间门口,脚步很轻,但连漪立刻感受到了,她攥住卞铭菲的手。卞铭菲挣脱了,俯在她耳边:“我走火入魔了。睡吧,宝贝。”

  连漪想喊但喊不出来。面对大海的呐喊是因为有引子,大自然呼应了体内的野性。这城市不会去呼应,它淡漠着,得靠自己坚强,它淡漠着,得自己驱动自己。她太畏缩,太羞涩,太彬彬有礼,呐喊的本能已沉寂。调笑声一会儿便从父亲的书房里传过来,沉闷的压抑着的调笑声,在这空洞洞的家里那样刺耳。

  又冒充我的名字了,嗯?这样顽皮?

  是在帮你重整河山呢,你要谢我!

  这是什么逻辑?要我怎样谢?

  抱我!

  不是抱着你吗?

  不够有力。

  小点声。

  连漪睡了,睡得很香,像只刚出生的小白兔。

  真的?你更像一只小白兔,我的小白兔……

  嗯,我想你……

  残忍的情节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在他们高潮时连漪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半截的楼房半截的树四条东西走向的电线停驻电线上飞快转着脑袋的小鸟将雨的银灰的天空的云,城市低垂着眼睛,没有表情,浸淫在这无休无止的情欲之中,显得那样无辜。

  姥姥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泪让她显得年轻。今天她不想听她念《圣经》,她要她推她出去走走,她说好久没出去了好久没出去了。连漪就推她出去,出门看见城市悬浮在半空中,穿黑衣服的人匆匆忙忙地四处奔袭。他们去哪里?他们要做什么?她茫然地推着姥姥,被人潮挤过来挤过去。在路口,他们把绿灯打开,飞快地穿过马路,到马路的另一边再把红灯打开。她忽然意识到姥姥不见了。她把姥姥弄丢了。姥姥!她看着陌生的周围大叫,可没有回音。她哭了。姥姥,姥姥。她过不了马路,红灯老亮着,一抬脚红灯就亮了。我爱你们,我是爱你们的!她哭得很伤心……黑色的鸟在天空中盘旋,啊啊地叫着,抬头看那些鸟的时候被什么拽了一下,她被推下城市,她掉下去了。

  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没死。她掉进那个村庄。那么多人三五一群地玩着游戏,踢毽子的,打纸拍子的,扔沙包的,跳绳的,扳起一条腿互相对抗的,玩得那样专注,她走过去,他们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玩他们的游戏。抬起的脸庞像忽然盛开的花儿一样让人兴奋,它们低下去时她觉得尴尬极了。她找到一个熟悉的女孩想和她说话,却叫不出她的名字。她踽踽地经过这些人,走到了海边,走到了打麦场,走到了田地里,来到学校,在一个班级里岳今和郇兵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打着扑克。她走过去,凑到岳今面前想看她的牌,岳今避开了,笑着对其他人说:出牌啊。她又凑到郇兵那里,郇兵也避开了。下巴上长着胡须的王宏伟粗鲁地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出去,说去去去,别碍事。她呆在那里,他们笑着,闹着,她呆在那里……

  她闭着眼睛哭了起来。有人安慰她,她想了好久,想起这是卞铭菲,她像哄孩子一样地哄着她,拍着她。她放心了,原来是做梦。她要重新进入梦境,她要梦见他们对她笑,拉着她一起加入他们……

  一场重病。谁也没料到会这么重。卞铭菲常来,给连漪讲她的所遇所感。她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公共汽车上常幻想自己端着一把枪,朝行人瞄准,“砰”地一声,脑袋开花了,背上多了一个血孔,有时她也瞄准那些路灯,一盏盏将它们打灭。有时也用刀,一挥手就是一个脑袋。走在旁边的女孩很漂亮,头发用发卡柔顺地卡在后颈那里,她也一刀取了她的脑袋。讲各种意外的死亡事件,五马路要拓宽了,一面墙拉倒时,正好一个人经过那里,被砸死了。她去应聘洗碗工,头上长个痦子的家伙问我以前洗过碗吗?没有。对不起,我们招的是至少有一年洗碗经验的人。我连个头上长着丑痦子的人都征服不了,我连洗碗刷盘子都不配,可怜11岁起我就把胭脂涂得头头是道做明星梦对着镜子练恩泽众生的笑真×××……

  连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卞铭菲说得更起劲了。

  你姥姥家的花长得很好,好多都开了呢,先是芍药,然后是扶桑,茉莉,茶花……白月季开得尤其好,丝绸一样的质地,香,像你。我猜你姥姥一定兰心蕙质,只有这样的人才养得出这么好的花。葡萄生机盎然,开出了小白花,是紫葡萄吗?你姨妈是披着艺术家的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艺术家呢?到她那一步人才算是活出来了。你爸老了,可他越疲累我越喜欢,看他筋疲力尽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多快活啊。在风月看见你姐了,穿着闪亮的衣服和一群瘪三模样的人跳舞,她在堕落吗?还是本来如此?你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叫阿龙的是不是在爱着你?不,你们不合适。

  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抑扬顿挫地念一些乱七八糟的诗句。

  ……那是我的朋友,连漪,她病了,一种奇怪的风湿类心脏病,她的样子仍鲜艳,心在鲜艳下一点点死亡。诗歌是最好的药,是比那些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维生素类抗生素类药片更有效的,会像向日葵,把她的心,导向阳光……

  ……我的心意让菊花早早地盛开了。它的清香会唤醒我深爱着的朋友的眼睛吗?天空里尽是向南的痕迹,她要走吗?留下我孤零零一个,看着菊花,凋残从盛放开始……

  ……玫瑰,一朵,一朵,一朵,我挤出汁液,用血掺和,响亮地注入高脚杯,看,他们沸腾了,他们的身体和眼神在沸腾,热烈欢迎这红色的野蛮的液体。我把血倾在这些衰老的植物身上,我用青春把他们浇灌……

  玫瑰这个词让连漪难过,这些句子蹂躏着她的心。她想起来拿起剑戟和她对抗。卞铭菲疯了吗?她在追溯绝望的源头。她说她剪了头发,然后在绝望的源头看到了她的妈妈。她很美,年轻的时候,人们都说她是电影里的女特务,她不该嫁给父亲,可她遭到了中伤,被中伤贬谪底层。她想冲过去刺杀那中伤。她过早地苍老啦,过早地谢世了。最惨的死亡是意外的死亡而不是遭受折磨而死……她不住地说死,死就像一只黑色鸟,扑哧扑哧地在她想象中飞,眼睛盯着她,她做什么想什么都盯着她。

  一个冰凉又光滑的身体贴在她身上,那么凉,那么滑,像一条蛇。蛇咬她,轻轻地咬,咬她干裂的嘴唇,咬她细长的颈,咬她小小的乳房,然后缠绕,越缠越紧。她想反抗,肢体却一动不动,她出汗了,她叫了起来,伸往下体的细长的蛇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收了回去。醒来的时候想到这一幕,不知所谓。卞铭菲进来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看到那脸上有不安和惊惶闪过。

  秦甡在家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谈诗,做爱,不再顾及连漪就在隔壁。之后,卞铭菲会极度失落地走进来,伏在她身上,秦甡也过来坐在她的床头忏悔。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无力的诗人,一个女强人的妻子,冰雪聪明的她一定会理解,一定会原谅。为什么是诗人就可以与道德与常规无关?为什么他们总轻易地原谅自己?连漪紧闭着双眼。她理解,她不原谅。

  她常看到一个黑衣飒飒的蒙面人骑着一匹黑色马从黑暗中驰来,把她拉上马背,将她带走。或是高大、英俊、干净的外星人,从降落面前的一束白光中向她走来,带着暖人心的笑容。可没有人来救她,只有决堤而出的眼泪,这种源自生理的发泄才能让她获得暂时的解脱。

  有一天,她对隔壁的一切终于生发出必须迸发出来的厌恶与仇恨。这令人恶心的吱吱咯咯,这令人恶心的男人女人,这令人恶心的低眉垂眼的城市,这令人恶心的身体反应!它们绞溶成肮脏、龌龊、粘稠的液体向她灭顶灌来。啊!啊!她大叫,抓起台灯朝墙撞去。

  一会儿过后,他们站在了房间门口,看着连漪和她手里一明一灭的台灯。连漪把台灯向他们全力掷去。

  “滚开!你们这对狗男女!让人恶心的狗男女!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他们过来把台灯放好,安慰她,向她忏悔,离开。他们走时,她睁开了眼睛,她叫住了卞铭菲。她对她说: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再迷惘,不再迷惘时或许不是因为找到了钥匙,得到了答案,不是因为走出,而是忘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11:55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23. 我猜你也活得不快活。

  连漪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连涓房里,不声不响地躺在墙角的短沙发上,蜷缩着抱着自己。连涓无语,移开手中的杂志。

  你失去贞洁了。

  什么?

  连漪的声音像新月的光辉一样轻柔。她的眼睛在台灯黄色光晕之外的暗里一闪一闪,像迷失于天空的两颗星星,这两颗星星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红色坤包,从那里或许会翻出避孕的药物。

  我知道。失去了怎么会和没失去一样,增加了怎么会和没增加一样。残缺了的东西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沾染上了别的东西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

  真的可以看出来?

  嗯。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肮脏,很可耻,很快乐。

  卞铭菲的呻吟和尖叫在耳边起了。为什么这快乐偏要是肮脏偏要是可耻的呢?

  连涓掀开毛毯,连漪过去,脸伏在她肩膀上躺下。连涓给她盖好,抱着她。

  医生说你快好了,不要想太多。

  连漪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一家人小心防范着她的抑郁症。他们不知道消落困乏的外表下连漪也在拼命抵抗。

  明天国庆节。

  想出去?

  是我们的祖国的生日。50年,很伟大,也很年轻。连漪的声音更轻了,我们换一换吧。

  换?

  你做连漪,我做连涓。

  这个决定随口说出,像呼吸一样平淡。连涓一惊。她把她的想法告诉连漪时就知道她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

  因为不想死。因为还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换一换吧,既然你也不快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造成损失,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什么危险。为期一年。

  想多久了?

  病多久就想了多久,现在想通了,病就要好了。

  这样平淡,没有轰轰烈烈的感觉。

  所有的阴谋开始时都是平淡的,死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个阴谋。

  死?

  只是个比方。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现在?

  现在。

  可是……

  我知道你愿意。

  连涓躺下去。

  是的,我愿意。我想和你换,想逃开现在的状态。换吧。我是失去了贞洁。暴风骤雨般地失去,在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中失去了。

  连涓觉得这话不是自己要说的,是一个魔鬼在背后用枪指着她,逼她说的。

  不用解释。把灯关上吧。

  台灯在连漪这边,可她不想动,她怕动一动,就会打消念头。连涓隔着她把灯拧死,连漪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芳香,这芳香让她想到刚来时闻到的这城市的味道。她好奇地看着这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城市,否定了前15年生命的意义及一切的快乐和痛苦。这味道消失已久,可这一刻的芳香带来了美妙的感觉,温暖,亲切,激动人心。要好好活着。这承诺多么遥远。黑暗统治着连涓的情绪和语言。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每天像个影子一样被踩在身前或拖在身后,没有用处,可外表是坚不可摧的城池,硬邦邦的皮鞋声在大楼里震荡,把别人的心震虚了,把自己的心也震虚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羡慕和嫉妒,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座拼命维持着外表的废墟而已……害怕夜晚。害怕在夜晚中面对自己,害怕在夜晚变成野兽。就只有跳舞,喝酒,喝酒,跳舞,像动物那样做爱,没人的尊严和情调。好几次我想把他杀了再自杀算了。这些够了,你还想和我换吗?”

  连漪的心在猛烈地颤栗,可她不动声色地说:“这些没有关系。”

  你会那样做吗?

  不会。

  想知道他是谁吗?

  他?

  那个和我做爱的男人。

  不想知道。

  “好吧。”连涓也不确定是否能把周光的名字说出口。轮到连漪介绍自己了。

  “因为你没长着我这样一颗脑袋,所以做我很舒服。呆在家里,闷了的时候逛逛街,爬爬山,去影院看电影,去书店看书,去花鸟市场和老人交流养花的经验,去姥姥家看看花们草们。有时周光约我,我们去水手餐厅,心情好的时候吃西餐,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中餐,心情不好也不坏的时候吃快餐。我还有个朋友,就是那个常来看我的阿龙,他爱我,你得和他谈谈清楚,不能这样下去。偶尔我会去中意大厦,不过不想再去了。”

  那个叫卞铭菲的女孩呢?

  她?不要理她,让她随我与之决裂的世界一起去。

  那个别墅里的男孩呢?

  他叫郇兵,旬耳郇,大兵的兵,我们偶尔通电话,你可以与他交往。

  性呢?你没有欲求?

  那是黑暗中的事,你只需在人前做我就行了。

  不,我要彻头彻尾地体验你。

  你无法体验。

  你说说看。

  说到卞铭菲和郇兵连漪已经心烦意乱了,这时不耐烦地喊起来:“不想说,是交换位置,不是身体买卖!”

  “这算什么?我不是说了我吗?”连涓也喊起来。

  “那是你,那就是你,有压抑渴望倾诉才会说。我没这方面的困扰,我不说。”

  “不说算了。”平息下来,连涓又问:“没有一点留恋?没有一点顾忌?”

  没有。你呢?

  没有。没有吧。还有财产呢?

  你无偿使用我的,我无偿使用你的,身份证、学历证、工作证也一样。

  这样让我觉得你是这个游戏的受害者,对你不公平。

  是说你一直过得不公平?

  今天晚上我觉得是了。我想出人头地,结果粉身碎骨,我辛辛苦苦地打拼,所赚却不及你没有付出劳力获得的财产的百分之一。

  善良,真诚,还有运气,它们的价值有时是令人咋舌。我们需要一份合同,还需要改变一下形象。你的眉毛还能长成原先的形状吗?你的皮肤还能恢复成少女状态吗?你还学得会善良和真诚吗?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17:38

24. 甲乙双方全面拥有对方姓名和形象的使用权,使用时,必须尊重原创风格,不得擅自毁改,必要时,可以不损害对方形象,不触犯对方利益,不被人识破为限,加入个人色彩;甲乙双方全面拥有在对方生活和工作领域活动的权利,无偿使用对方财产及房产,但不得滥用,使用数目平均每月不得超过300 元,遇特殊状况或不可抗力,可不经同意直接支取,但要有详细备案及相关单据;契约期内双方对己方财产原则上仍有操控权;如以对方身份创造出额外价值,当事人可按80% 的比例提成。

  乙方黑名单:卞铭菲、秦甡、丁春平、阿龙。

  双方必须遵守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所形成的道德规范,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在行法律法规;个人利益与国家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要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生命。

  天知地知甲乙知,如有第五方知晓,泄秘者承担全部责任,处罚金人民币20,000 元作为对方的精神赔偿。

  期限自1999年10月1 日起至2000年10月1 日止,为期一年。双方签字后生效,任何一方不得擅自变更或解除。

  连漪以甲方身份起草了一份契约,拿给连涓,让她填上需她填写的内容。看到父亲和姨妈丁春平在决裂人之列,连涓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没什么,你不和他们打交道就是了。连原因也没有?没有。这样的合同我怎么签?怎么不能签?想一想你那狼潭虎穴的处境心理就会平衡的,签吧。连漪已兴奋起来。她坐在连涓的梳妆台前,把抽屉一一打开,花花绿绿的高档化妆品散发的奇异香气也立即氤氲开来,金光闪烁,各种各样亮晶晶的饰品令人眼花缭乱,相比于杜十娘的百宝箱也不逊色。拿起一瓶透明的,上面标明用24K金研制的金粉的眼霜对着日光灯看。

  “在开着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小瓶里,暗藏着她那些奇异的合成香料――膏状,粉状或液状的――使感觉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没在香味里。”

  趴在镜子前挑眉毛捋头发地端详自己。

  “我胖了,三个月来你们像喂猪一样喂我。眉毛真的要砍掉吗?指甲也要修尖?还有高跟鞋?喂你干嘛活得这么复杂?”

  连涓举着那一纸契约,无奈地看着她。“我还没同意呢。”

  连漪过去掐她的脖子:“怎么你要反悔?”

  “这不是想做就做那么简单的事。怎么想怎么不可能。不行!”

  “是不行!你非签不行!”连漪说着咳嗽起来,连涓忙过去捶打她的背。

  “没有理由,我忽然找不到理由了。”

  “周光。你是连漪周光就会爱你,咳咳咳,把你,咳咳咳,把你爱得像太阳。”

  “你说什么?”

  “恕不重复!”

  命中要害,一阵剧烈的咳嗽中连漪得意地一笑。丁秋平被吵醒了,问:“是连漪吗?怎么了?”

  连漪朝连涓吐了下舌头,连涓白她一眼,冲他们的卧室喊:“是我,没事。”

  “早点休息,别打扰你妹妹睡觉。”

  “听到了没?快签,我还要休息呢。”

  当然签。这是她日思夜想的,她需要休整,需要反省,需要改变,需要用连漪的身份报复周光。现在因盼望而转变为煎熬的一切即将实现,即可付诸实施,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愿意。她把她的那片空白填上,把罚金改为10,000 元。连漪说同意,蹑手蹑脚地回屋, 10 分钟打印好,一式两份,签字,生效!

  连漪坚决把自己的日记和过去五六年间收到的信件拿了过来,虽然没什么隐私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终归是内心领域的事,不能成为这个游戏的代价。

  连涓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带过去,和连漪互换一下睡衣就可以开始新角色了。做连漪多简单,做自己就可以,不用眼睛背叛心灵,不用外表背叛灵魂。心里不免一阵痉挛:离开人世时也不过如此吧。

  恋恋不舍那些化妆品,不化妆的滋味不亚于戒毒的滋味吧。

  “请问连漪是不是要不断成长不断成熟不断改变呢?”

  “是。可不见得化妆就是成长就是成熟就是改变。何况你体验的又不是不断改变的我,是你想象中的我到目前为止的我,你能决定我的发展方向吗?不,你不能!帮我修眉吧。”

  连漪举着修眉刀的样子像举一把屠刀。这是一把屠刀,把她的清纯本色砍掉的屠刀。

  “想好了?”

  连漪重重地点头:“下手吧!”

  像麦子在风快的镰刀下一排排倒下,麦浪滚滚的田间霎时空荡荡的一片虚无,她觉得冷。有一两根掉在脸庞上,有些痒,用手指拈下,看着,内心煎熬:惨重的代价!这是长了二十年的眉毛,是构成连漪的气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连涓没有这样想吗?她的手多么冰冷。

  “你是个刽子手。”她情不自禁地说。

  “你呀!你很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连涓无意争辩。她的内心是笼罩在夜色下的大漠荒原,空茫茫,黑沉沉,萧瑟瑟,即使有几根野草的安慰,那野草也是干枯的,一任凄厉的北风狂吹。

  浓密的眉毛修成了细弯,挑上去,又刁又冷。连涓教她怎么用化妆品,湿粉上去了,眼影上去了,睫毛膏上去了,唇彩上去了,胭脂上去了,嘴角装上不屑,眼里寒光一闪,连漪变成了连涓。

  连涓默默地搬走一些她忽然想到的东西,无非内衣之类。最后心事忡忡地将挂在墙上的那个红色的包取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攥在手中,揣进睡裙的口袋里。连漪在镜子里看着,装作心不在焉。

  “是什么?如果是避孕药的话给我留点儿,我想买,可不敢。”

  换成连涓掐她的脖子。当一切安静下来,亢奋也到了极点。趴在床上端详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真的变成连涓了?心里起了一阵不安的颤栗。她确定了由自己发动已然始发的事实,感觉像做梦。她想反悔,又抵抗这种情绪。那份契约静静地躺在桌上,内容是即兴写的,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笑了。面面俱到,她为自己做到了面面俱到而得意洋洋。

  兴奋是暂时的,眼泪很快掉了下来。因为这决定出于无奈。

  对不起,铭菲,我必须离开你。

  下床去把脸洗了,小心翼翼地将契约锁进抽屉。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19:18

25. 生命可以更精彩,她坚信这一点。她不欣赏连涓的生命形式,可走进来了,想知道一年后的模样。

  坐在母亲的车里仰望城市,中心广场,百货大楼,五金商场,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华夏银行,虹云影院,高楼大厦绿地鲜花慢慢地经过视线,和在电视里看到的国庆阅兵式的画面交织着,城市又是一副模样了,广阔、深奥,无限生机。经过豪门酒店时,她想到诗人俱乐部和那些“诗人”,觉得又遥远又古老。车拐进拥挤的三马路东行,明亮的阳光让她眼前一暗。丁秋平一路想着公司的事,想和她谈一谈,又觉得不妥,毕竟是对手,看她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是吗?”连漪欠身向前,想对后视镜照一下。

  “怎么啦?没带镜子?这样影响王叔叔开车。”

  是的,包里有镜子。连漪道歉,司机笑了笑,说没关系。啊,习惯啊,快快养成吧。

  镜子里的脸正常,连漪不觉得苍白。

  “是神色。看你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和连漪聊到深夜,没休息好吧?连漪好多了,快好了吧。”

  语调里有一丝疲惫和无奈让连漪的心颤了颤,这一刻她才真实地觉得她们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这个她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车到逸龙,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下车时腿有些软。不能这样。边告诫着自己,边潇洒地把车门推上,夸张地挺直着背,说王叔叔再见,再见,妈。“妈”字说得很轻,她不确定丁秋平听没听到,应该听到了吧,她是冲她点了一下头的。

  妈。从口中淡涩地吐出,却在心中刮起风暴。

  妈。妈妈。

  乘电梯到7 楼,右拐,经过安全出口,左拐,尽头就是经理室。连漪目不斜视地走着,感觉背后一双双尽是怀疑的眼。

  秘书曹慧还没来,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进去时不用敲门。周光就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面,腿翘在桌子上,双手交叉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连漪进来。连漪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Goodmorning. ”她轻松地打了声招呼。

  “Goodmorning. ”周光说,把腿收了回去,“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你确实不错,在这个城市里。”

  连漪不明所以。

  “实话说吧,最近我在悄悄物色我的第二助理人选,坐。”周光指了指沙发。连漪顺眼看了一下,连涓告诫她不要坐的那个黑色沙发,没什么特别嘛。欣然地走过去坐下。周光也走过去,坐到沙发另一边。“怎么没反应?很自信?平日走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不错的女孩子,真正找起来,却没一个中用。”

  “连漪呢?”

  “让她坐这样的位置?你不觉得是对纯真和善良的蹂躏?”

  这句话很受用,连漪一笑。从大鸟辞职后,他们再没联系过。他从不往她家里打电话。

  “她怎么样?”

  “她很好,好像准备重新进入校园。”

  “唔。”周光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总之你可以稳坐钓鱼台。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为什么?

  我决定今天来一次大换血。皮革厂,我要下放两百人。

  你好像认为我会反对?

  你同意?

  不适合发展需要就该被淘汰。

  是吗?你应该会找各种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和我作对,怎么变了?今天你好像不一样。你在偷偷改变?有什么计划?

  什么改变?计划?为什么和你作对?拿企业的利益和上司作对?这不是连涓的做事风格。

  “好,”周光又坐下来,目光没离开她的脸,“今天我就去做这件事,上午我去开会,下午就让那两百号人回家。”

  “好。”

  周光仍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能我会被他们打死。”

  “你怕死?”

  紧绷的弦一弹,一发空箭,周光笑了,说好吧,我豁出去了。

  周光一个人去了皮革厂,连漪负责网上的一个谈判,不难,要努力的,是说服对方提高定单数量,或稳住报价就可以。情况连涓交待得差不多了,还做过逸龙广告,不怕。她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架,但坐在那里却觉得宽敞,胸怀畅阔。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人以另一种形式展现,新生活开始了。

  约定上午9 点,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情况。逸龙为打开南方市场,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优惠。连漪一下子就看穿了双方的心态。她在对方没有预订的款式中找出两款,提前5 分钟坐到电脑前。不见面的谈判方式和她的性格不谋而合,用笑脸符号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大谈流行趋势,把南方女子的性格和体形脚形特点说得天花乱坠,在对方不知用什么话应付时,将挑出的两款凉鞋推荐了出去。被欣然接受。价格方面对方没有异议,这让连漪更有信心。她说报价时工作人员疏失,将“闪亮一族”与其它系列混为一谈,“闪亮一族”所有款式价格应在报价基础上上浮6%,请对方重新考虑。对方当然不依。她表示遗憾,我们只好维护物有所值这条基本原则,维护辛苦打造出来的品牌声誉,如果“闪亮一族”在南方的售价比北方甚至比产地的售价还低,那么逸龙的信誉何在?最后达成了4.5%的协议。

. 曹慧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样也行?简直是生拉硬拽嘛。连漪伸手和她击掌相贺,心里却在吐舌头。

  清闲下来时向曹慧要了些公司材料和近期销售报表,母亲郁郁不快的原因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又以各种借口去各部门转了转,把连涓给她列在名单上的姓名、人物特征和实人对号入座。表现得相当从容。她又认真想了想周光说的下岗这件事,觉得没那么简单。果然周光回来时步履风火,脸上乌云密布,一会儿过来敲门,说中午和她一起在食堂吃饭。

  和那么多人闹哄哄地一起排队又新奇又兴奋。馒头、炖香菇、溜豆腐,还有一个鸡翅膀。她高兴地吃,没注意周光在看着她。

  吃得真香。

  是啊,很好吃。

  意识到没了下句,才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早晨没吃饭。”

  谈判顺利?

  定单增加一倍,“闪亮一族”那几款价格抬高了4.5%。

  不错,你突然之间能干了。

  是我打字速度快吧,他们稀里糊涂就接受了,呵呵。你呢?

  你想呢?

  好像不顺利。

  下岗安置费你觉得按全市统一标准怎么样?

  统一标准是多少?

  周光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240 块。”

  能多一点吗?

  你也觉得少?

  “是的,太少了。要一个人一个家庭用240 元怎么过一个月?那只是一双鞋的价钱啊。”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21:14

26. 阳光透过蒙着厚厚尘土的破碎的玻璃窗射进来,空气中泛着灰尘的味道,气氛奇怪地温馨。那么多机器和人,可给人的感觉是空旷。工人们穿着灰色的粗布工作服,有的打着好久未见的补丁,一圈圈密密跑起来的结实的补丁,让人看着踏实,甚至向往。他们的笑温和从容,还有些羞涩,热情地回答她可笑的问题,介绍皮革的制作过程。还有许多花草,吊兰、栀子花、四季梅和杜鹃,叶子上蒙着灰尘,长得却极旺盛,杜鹃和四季梅盛放着的花朵肥硕又鲜艳。

  连漪第一次进工厂,像外星人来观光。她一直以为工厂是沉闷黑暗的地方,工人们无精打采。她激动极了,大叫大嚷,差点蹦跳起来。

  周光转了转说要去开个碰头会,问连漪去不去。是商量的口气,当然不去。半个钟头后厂门口见。周光甩下这句话离开了,心上的一块铅离开了。他们也轻松了许多,神秘地问连漪周光怎么样。胖胖的中年女工说,这个厂长从上任连职代会也没开一次,今天才看到他什么模样。这让连漪吃惊地想到往月球飞奔而去的火箭。

  一辆暗红色小面包飞快地驶进来,后窗玻璃上写着:撞我吧,正缺钱呢!周光阴着脸问车是谁的。回答是外面的。连漪呼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在车上连漪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他说不知道。

  我觉得他们挺好,忽然不赞成让他们下岗了。

  为什么?

  不知道。

  那就这么过吧,就让这个厂子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吧。

  连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他怎么有这副样子,多难看。

  逸龙皮革厂下放两百人的消息正式宣布时果然大波轩然,工人当天就罢工了。三天后市政府出面调解,最后下岗50人,裁定标准是45岁以上的女职工,50岁以上的男职工。

  周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他准备委以重任的一个姓刘的师傅也在下岗之列。他找厂党委书记讨论,得到的回答是:这样影响不好吧?为一个人改变规则,很麻烦的。

  一回公司就让连漪为他打辞职报告,辞去皮革厂厂长职务,理由看着编。连漪遵命打好,送进去。周光靠在沙发上,一脸迷思地吸着烟。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忽然觉沙发太大了。

  连漪把辞职报告递给他,周光瞟了一眼,无奈地冷笑了一声,递回去,让她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出去。那上面写的理由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干了。

  连漪没有出去,这个男人的失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我要送你四句话。

  说。

  你一句一句问,我才说。

  周光看了她一眼,说了句“×××”,问第一句是什么?

  这句“×××”让连漪心里一沉,脸色瞬间黯淡。不过她迅速调整好,笑着说。

  第一句:壮志未酬誓不休。

  第二句?

  来日方长显身手。

  第三句?

  甘洒热血写春秋。

  周光嘴角生出一抹强抑着的笑意:第四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句难度很大,连漪说的效果还算不错。周光脸上的乌云消散,笑着让她坐到办公桌后面,他的位子。连漪犹豫了一下,过去坐了,摆了个相当够级别的官架子。

  周光起身坐到她对面,继续抽烟,透过在面前缭绕的烟雾欣赏着。

  连漪说:“你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周光把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缺乏耐心,你并没有给他们更多……”

  “不要教训我,你没资格。”

  “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连漪针锋相对,“我得把握机会。你很浮躁,为什么?我们的业绩不是越来越好吗?起码一直压着万发。”

  “离我想象差得很远,我觉得我江郎才尽,能力到此为止。”

  “你对我说这些?”

  “很危险?”

  “他们说逢人说话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

  “你最近变得不一样,精明了强干了能影响我了,让人觉得无法接近了。”

  “因为你不在状态,所以才会这样看别人。”

  “别动,坐在那里,我喜欢看你坐在那里的样子,它和你很配。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所有人的想法,我想知道。”

  壮志难酬的落寞与无奈是这个男人的动人之处,连漪心中陡然生出无限同情。

  “连漪,她的病好了,你有什么事不妨找她谈谈。至于我,很简单,只想把工作做好。这份辞职报告我先替你保留,用得着再说。我出去了。”说着站起来,“这个位子让我觉得阴森森的,是高处不胜寒吧。”

  周光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他只是在想,火在烧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25:44

27. 连漪还保留着小学以来的贺卡、明信片,破旧的歌本。记忆的闸门被这些哗地冲开,无限情思汹涌而出。22岁的生命竟也有前生往事的沧桑。那些流行一时的小诗多好笑,却那么纯真。她也收过写着这些小诗的贺卡,但在一次搬家运动中全扔了,她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某天感动自己。署名也很漂亮,一点都不土气。岳今,岳今,那么多岳今。后来的没有诗的影子,留言很急促,不急促的大都奶声奶气模仿某个卡通形象,也让她觉得亲切。还有些人物素描,农民、行人、姥姥、父亲、母亲、连鸣和她。是在大鸟工作以后画的吧,这个要强的家伙对不会画图耿耿于怀。画得很滥,但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物的个性,不知从哪个部位体现了出来。

  她在大街上走,侧面,头部、颈部和背构成陡峭的崖壁,目光向上,冷漠,矜持,突出。人群中很多人盯着她看,或盯着她的衣角,或盯着她绾起的髻,或直视她的面庞。作为背景的高楼大厦将倾般伫立,一种挤压感,与她睥睨一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形象强烈冲突。这素描让连涓心里一凛。

  一张色调昏黄的山水画书签背面写着:碧玉妆成,玉洁冰清。落款:汤辰,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二日。她也曾收到过这样的八个字,初二时一个男同学写在她的几何书封二。

  她想在这最底的抽屉里探寻连漪和父亲关系僵化的秘密,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到了决裂的地步。躺在床上的这十几天里父亲一次也没过来看她,只偶尔听他向妈妈关切地询问。出来吃饭时,他的目光刻意回避她,干脆少有同时吃饭的时候。连漪和父亲的关系虽算不上亲昵,却非常融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卞铭菲和阿龙,这两个常客都不来了,根本不用费劲找他们“特此说明”。

  没什么地方可去,容易无聊,还有不化妆让她不习惯,但她还是喜欢上这空荡荡的生活。她期待周光的约会。有时去打保龄球。偶尔拿一本书去姥姥的那栋房子,姥姥病后她就很少来了。她模仿连漪的表情给花草们浇水,躺在那把老藤椅上看书。时间不会太长。房子的安静让她不安。她老觉得屋子里有声响,有什么在走动,在流动,像脚步声,像流水声,她离开这房子的姿势总是逃:惊悚地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跑到屋外,回头瞥一眼暗淡的屋内,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将门重重地扣上,慌乱地锁上。这样几次后就不敢来了,偶尔好奇,过来瞧瞧,不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她发现花被浇过了,地上有水迹,差一点要迷信鬼神,后来猜到是卞铭菲做的,连漪生病时就是她照看这些花,可为什么总碰不到她呢。

  她常拿着那份契约仔细端详,那些可笑的条款在暗示什么,从中闻得到一些宿命的味道,渐渐对

42层的中意大厦有了好奇。那个写字楼管理很严,尤其在一个老板的奔驰车车标丢了以后。门卫和保安会让她上去吗?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有意识地经过,走过去,又走回来,鼓起勇气走进去,门卫竟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畅通无阻就进了电梯。

  第42层还很荒凉,通层只一家叫心缘的装璜简陋的信息台。找到通往顶层的阶梯,拾级而上,简陋的白色门插着,没上锁,推开时,一股强劲的冷风吹来,她禁不住犹豫了一下。上面除了避雷塔什么也没有,空旷明朗,整个城市都在眼底。

  看风景的好地方,怪不得连漪会来这里。

  她闭上眼睛,享受空旷和明朗给带的清新豁达,脑中闪现着和周光在黑暗处的肉体搏杀,那样颓靡、腐朽、可耻、没有人道。她又下决心利用一年的时间重整河山,重新切入生活时,会是一个斩新的连涓,健康的、物质身体为精神内涵服务的连涓。

  门开的声音,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出于习惯她没有回头。一股奇异的香气随风拂来,这香气不仅来自胭脂香水,好像也来自灵魂,来自一朵颜色诡谲神秘的花朵。一双手轻轻从后面拢住她的腰肢,头靠在她的背上,什么温润的东西在颈后移动,过了一会儿,搂着腰肢的手开始移动,那人随这手的移动绕到面前。

  卞铭菲一脸茫然一脸深情地看着连涓,把头靠在她肩上,轻声说:“回来吧,连漪,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27:29

28. 这天连漪很高兴,因为周光开始侵犯她。他从椅中走出来,绕到她后面,从她后面抱她,吻她的头发和耳朵。她没有吃惊亦无反感,一动不动任其摆布。她不记得他们怎样倒在沙发上,承受他凶猛的吻,允许他抚摸她的乳房,允许他脱掉她的外套。这些观念里隆重的事,发生时却没什么。周光嘴里呼出酒气,有一种粗犷的味道。最近他显得可怜。她不懂得男女之事,她想着应该是有礼的,温柔的,浅尝辄止的,残忍的形式和窒息让她有些慌乱。可缭乱中的皮肤接触带来令人迷惘的温暖,她想到卞铭菲,觉得和周光缠绵一处的是卞铭菲。周光在肆虐,却只是试探,与炽烈的欲火力不从心地对抗,呻吟着,嘴里吐着爱的字眼,欲火渐渐占了上锋,不管她是谁,不管是不是他不想伤害的,他想要。手探进裙下,在边缘轻抚,粗鲁了起来,也许因为被粗糙的手指弄疼了,也许清醒的那一部分自己无法忍受了,她叫了一声,推开他,转向一侧离开沙发。她知道他一丝不挂,穿厚丝袜的双腿依然敏感,有坚硬的东西划过它们。

  没有毁灭的气息,这人类的千古的游戏让她兴奋又迷惑,她想尝试,把脚伸进水里,凉一下就撤回来。听说一个小小的殷勤就能把她征服,但她有分寸,她永远不会让出心的那一部分身体的那一部分,那她生命意义的源泉。

  她高兴,因为既定了一个事实,还因为终于有了这样的经历。

  临下班的时候,“闪亮一族”主设计关莉莉过来敲门,找她谈新款皮鞋的构思。关莉莉对周光的审美取向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毫无创造性的时尚跟屁虫,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决定他不会有什么高见和出息。

  “他刚来时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这激动持续了6 个月,现在做梦都想他离开。”

  关莉莉年过30,细瘦,纤巧,爱用七彩的皮筋扎两个辫子,身上散发着水果香气,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清高的气质和一丝不苟的穿着又给人一种非常讲究的印象,做事也泼辣,说话声音宏量,肆无忌惮。连漪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关莉莉滔滔不绝地说,她在那里乖乖地笑着,静静地听着,嗯嗯地附和着,虽有不同意见,比如“小农意识”这个词就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争论有什么用呢?实际行动得出的实际效果才是颠覆成见的最好方式。

  最近她听到了一些对周光独断专行的做事风格的埋怨,最后都归结为一条:周光出身稼穑。稼穑何辜?连漪对这种成见极为反感。15岁之前,她在“家庭成份”一栏里填贫下中农或贫农,15岁之后填“干部”。这是她迷惘和痛苦的一个根源。她和连涓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一些东西是烙进血液了。

  关莉莉说了句“小连,我很欣赏你”,话题就转了。

  “美女有两种,一种丽质天成,美丽的花朵;一种后来修成,馥郁的芬芳。”

  “有什么区别呢?”

  “美丽的花朵让人赏心悦目,初见之下就会赞叹,而芬芳是要体味回味品味的,体味回味品味完了感觉到美好才是美的。我是后者,你兼而有之。”

  她建议连漪不要穿那些尖头高跟太过伶俐的鞋,头发别老盘成个高不可攀的髻,这与她1 米70的个子太冲突了,暗色系的化妆品也不适合气质浪漫古典的她,她的样子根本不需要化妆,时间长了,就憔悴了,气质就淹没在脂粉里了。

  “小连,我看好你,好好干,前途无量。”

  被自己欣赏的人赞美岂非美事?回家的路上一路欢歌。连涓从中意大厦回来,把米菜淘了,倚在床上乱翻着一本朱德镛的漫画,听到外面的歌声,立即起身冲出去。

  不乘电梯,走楼梯,从第十二层一冲而下,到楼下的小公园才把她放开。连漪不停地问什么事,被放开时倒不吭声了,气喘吁吁地盯着连涓一脸无辜。来往的人们扭头看她们,双胞胎,又是这种年龄,这样美丽,自然引人注目。连涓从未这样,激动得像个姐姐,她朝那些乜眼而觑的人狠狠瞪眼,抓住连漪胳膊,把她拉到附近的建筑工地。

  “你和那个卞铭菲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差不多两个月没来往了。”

  “演戏,你就是会演戏,又自私又狡猾又让人捉摸不透!”

  “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你不说我都无从解释。”

  “今天下午,”连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中意大厦上面,那个叫卞铭菲的女孩,她说她爱连漪,快把她给想疯了,还……”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是卞铭菲疯狂吻她的情景,她竟等那么久才反应过来!

  “什么女孩?她比我们大一岁呢。女孩女孩的,你总是居高临下!你不遵守合同,谁让你去那里了?!”

  “别转移视线,你说你和她之间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

  “连鸣的出走就是跟她有关系吧?你和她也有关系?天哪,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连朋友都不是,不要败坏我的名誉!”

  “为什么和她决裂?”

  “这个不要你管。”

  “你是我妹妹!”

  “现在你是我妹妹!管好你自己吧,可怕的黑眼圈。要知道,你一不小心损坏的就是我的形象。”

  连漪噘着嘴把头扭到一边。连涓无话了。她知道问不出什么。为什么这样复杂?她以为那是个简单悠闲的田园诗般的世界,走着竟像探险。

  连漪见她放弃了,反过来一脸坏笑:“嘿嘿,该不会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你好自为之。”连涓说着转身就走。

  “有?发生什么了?”

  “被她从背后抱了一下,就是这样。”

  “然后呢?”

  “我把她推开,她的头撞破了。”

  “真的?你怎么这么不懂幽默?你可以把胳膊张开,你可以笑着说:泰坦尼克,你开玩笑就会化解的,她的头真的撞破了?”

  “都流血了。我可没你那么有风趣,在这种事面前还会风趣。”

  连涓又恼怒了,眼里尽是厌恶,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起来。连漪定在那里,想着卞铭菲此时正像个被遗弃的小兽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舔着伤口,可能连饭都不会吃,还得化上妆,笑着去弹琴,心疼极了。

  盯着外面的灯火发呆。那别人家里亮着的、空中闪烁着的、大街上流溢着的、海面倒映着的、更远处迷离着的,这么多灯火让城市显得辉煌、温暖、暧昧,多少孤寂的孤单的灵魂在这灯火后面呐喊?多少受伤的心灵在这灯火后面哀叫?连涓粗暴地把卞铭菲推开,撞破了的额头血肉模糊,眼睛里是毫无防备的惊讶……这情景不停地在面前演绎着。她的心一定被摧毁了。她伤心了。她想起那个梦,蛇的手指,卞铭菲脸上闪过的不安和惊惶。她见到郇兵,立刻伤害连鸣作为报复,她在隔壁故意大声呻吟。是这样吗?她拿起电话,或许阿龙能证明什么。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阿龙两个月前去了加拿大,不会回来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声,他祝你快乐。

  一向热情的阿龙母亲声音冰冷,完成任务一样地说完立即把电话挂了。连漪在汹涌无情的忙音中呆住,心如刀绞。

  连涓用中指关节不断地敲门,连漪慢慢地下床,猛地拉开房门,连涓早已闪在一旁,一脸不屑地盯着她。说声“无聊”就往餐厅走,连涓哼了一声,挤到她前面。

  晚餐丰盛,但各有各的心事,气氛沉闷。连涓不时咳嗽一声,提醒这饭是她做的,她做的饭让一家人围坐在了一起,多么功德无量啊。终于,秦甡领会了咳嗽的含义,指着面前的醋溜白菜说味道不错,然后“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出诗集了,和一位新人合著,关于生命和命运的感想感悟,名字不好起,请吃饭的各位参考。

  丁秋平做出惊喜的样子,连声恭喜。“你该有五六年没出新诗集了吧。”

  秦甡苦笑:“是啊,五六年了。我和那位诗人讨论了一下,想过各种类型的名字,唯一取得一致的是‘美丽新世界’. ”

  “美丽新世界?这个名字不错。”丁秋平说。

  连漪心里有难以名状的难过。她飞快地吃着,又不想过早地离席。那毕竟是父亲,把写诗当成事业来追求的父亲,沉寂很久重又开始的诗人,这时扫他的兴太残忍。而连涓,如果不是有契约束缚着,早开口了,她看着连漪的样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秦甡问连漪。

  “小涓,你认为怎么样?”

  “不错,很好啊,很好。”

  “小漪怎么看?”

  “我觉得很好,”连涓马上说开了,“这个名字很健康,很积极,健康和积极正是现在的人们所需要的。和你合作的那位诗人叫什么名字?”

  秦甡没想到一向懂事的连漪会在这时这样问,表情立即尴尬起来,夹菜的手也禁不住抖了一下。连漪看在眼里,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故意大声地吸了吸鼻子。

  “今天不知为什么,鼻子老发酸。小妹,你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认识。”

  “不认识才问嘛。”连涓瞪了她一眼。

  丁秋平:“是啊,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有没有名气?”

  秦甡:“是个女诗人,斩露头角,笔名,叫菲菲……”

  吃过晚饭,连漪也把连涓拽了出去,她很生气,重申了一遍契约中相关的内容。问对诗没丝毫兴趣的她干嘛表现得这么兴致勃勃。连涓说你问我,你该问问自己,爸爸这么多年没出诗集了哎,我们表现得平平淡淡会让他多伤心你想过吗?连漪我我我地语塞,总之以后要严格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否则后果自负。

  怎么负?唉,乱了,开始乱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29:14

29. 又一轮充满硝火味道的冬季大战早早地鸣锣开鼓了。万发吸取轻敌的教训,造势运动猛烈了许多。相比之下逸龙从容淡定。连漪建议冬季度放弃低档鞋的生产,以中高档应战。周光痛快同意,出人意料。

  这么果断?

  你的直觉不错,商场不过赌场,商战有时就是赌博,什么也打败不了准确的直觉。

  自私的人听凭情绪的摆布,当初把逸龙广告拱手奉上就是证明。连漪知他最近有鬼缠身,无心顾虑这个问题。周光当然心不在焉,因为逸龙副董董翠芬贪污受贿东窗事发了。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提醒董收敛,可这个女人胃口狂放,几近变态,有力转乾坤之能事的也只有法律了。周光最大的优点是头脑清醒,贪污受贿他不沾边,董翠芬给的钱他一向拒绝,可作为董翠芬的宠臣兼情夫,谁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对他有影响?董让他放心,说枪子儿我自个儿挨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一个也不会有事。何况以他一年多来的成绩,谁也没有理由对他怎样,江山依然稳固。可他走不出这团阴影,每天惴惴,直到董翠芬被判无期一个多月后悬着的心也没放下。

  连漪以连漪的身份向母亲建议冬季大量缩减中高档鞋的产出。她慢条斯理地说最近在家看了一些鞋方面的市场情况,发现低档鞋被大厂家忽视,没有质量可言,又多从南方那边过来,声誉不好,算是市场盲点,建议她这个季度以制作精美结实的低档鞋为主,缩减中高档尤其是高档鞋的产量,加大宣传力度,完全可以开个新鞋发布会。仅供参考,拒绝讨论。丁秋平在那头举着电话好长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连漪知道她会考虑,并最终接受。

  她暗中请缨,用计划和热情感动了韦为迟。她要让令她激动的皮革厂活起来。五次职代会,岗位工资制,记件工资制,提高内退工资,提高下岗安置费,选拔人员成立质量监督小组,制订严格的奖惩制度……一些通行的做法,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两个月后,不仅鞋业这边开门红,皮革厂也红火起来,各类皮革质量大幅提高,周光一门心思地想装上火箭发送到月球的那帮人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角色意识和大展伸手的天地激发了连漪性格中开朗豪放的一面,她活出来了。

  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方面,父亲春风荡漾,母亲意气风发,连漪破冰而出;一方面,百花凋残,万木萧瑟,天地如灰。连涓困在家里萎靡不振。连漪每天晚上过来,学她的样子用中指关节很响地敲门,提醒她别荒度年华。这个心思旺盛的家伙别无能事,就是会把人一眼看穿。可她茫然无措,懒散让她一溃千里,对生活无能为力,对生命无能为力,不知如何应对空荡荡的时日。她不知道自己是连涓还是连漪。她穿着宽大的睡袍,光着脚,无声无息地从一个屋子走进另一个屋子,在有玻璃或镜子的地方看到自己的样子,常觉得自己是个鬼魂。

  那段引以为傲的工作经历没什么意义,没在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世界并不因她的离去而黯淡停滞,也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有过多么不同和精彩,趾高气昂全是自我感觉。遥不可及的两千年也在眼前一晃即过了,凭什么相信可以从头再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她深陷失落中,思想极端而病态。有时热衷于购物,像个疯狂庸俗的妇人。周光约了她几次后再也没联系,他看穿了吗?不,是太忙了,肯定和董翠芬的事有关。她知道他们的关系,知道周光不会受到牵连。

  报复,她为此处心积虑,有了机会却忘记初衷。她为一手毁了她贞洁和生活的仇人牵肠挂肚。

  卞铭菲鬼魅般如影随形,在街道拐角,在麦当劳,在商店,一抬眼,一转身就能看到她那副颓败的模样直撞眼帘。可怕的不是这些,是这个眼神怨毒的女孩已闯进了她的内心,有那么几次,在每月轮回的生理期到来时她心里想的不是周光而是她。

  人的动物性有时不可避免,这动物性正竭尽能事地统治着连涓,她心中情欲沸腾,不厌其烦地回忆与周光的性爱经历。那个每周送水两次,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皮衣,用麻绳绑着厚厚的皮护膝,面无表情的高个子男人也能让她产生幻想。她冷漠地打开门,两手搭在胸前,看着他把空水桶卸下,把水放上去,心里却想着他冲过来,将她粗野地按在沙发上。疯狂的臆想过后,又会对自己充满厌恶,掩面而泣。挣脱不出了,挣脱不出了,这一生就此毁掉了。

  不久她找到了一种安全的发泄方式,她用“涟漪”这个名字上网聊天,一只大鸟展开翅膀马上飞来。大海盗,上海,搞重工业的。他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的女孩。很快言语粗鲁,方式像周光一样残暴。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31:47

30. 周光拿来一块散发着清香的牛皮,物美价廉,没有理由拒绝,丁秋平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再合作一次。

  周光似乎没听丁秋平的话,精神处在高度紧张中,眼睛里只有心事。他下定决心似地直视丁秋平:“你是我树立的一个中期敌人,打败了你,我就可以向我的远期目标进发。请你告诉我,我有没有打败你,或者说征服你?”

  丁秋平波澜不惊地一笑:“这个你应该问自己。”

  “由敌人宣布心里才会踏实。”

  “你们年轻人为人处世急功近利,什么都赤裸裸。”

  “这与事情的实质无关。”

  “那我不客气地告诉你,就事实,就目前的事实来说,表面上你确实胜出不少,至于”打败“、”征服“,这样的字眼还用不上,你放心,也不会有机会用得上。”

  周光回之以轻蔑的笑,丁秋平的脸色沉了下去。

  “说实话,你不是个有才能的人,能坐上逸龙鞋业经理这把交椅是个奇怪的谜,当然我对这个谜不感兴趣。不过你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绩绝非一己之功。比如这张皮,你的最大能力是上次送的那张,这张,应该是连涓的功劳吧?”

  周光霍然站起。“那好,先祝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再来一轮,等这个春天过去,请你亲口对我承认。”

  无礼的关门声与震怒。丁秋平挥手把那块散发着清香的牛皮扔了出去。

  周光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总公司。董事长找他。一坐定,他就把话题牵引到刚才的事件上,意气风发地把与万发总经理丁秋平谈判成功的经过及由此将产生的影响带来的效益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董事长韦为迟耐心听他说完,说不错,你很能干,不过——他在此处颇艺术地停顿了一下,周光心里亮着的灯齐刷刷地灭掉了。他会意地调整了一下情绪。

  今天要你过来是宣布总公司的两项决定,第一,照顾到你的精力,决定让你专门负责制鞋这一块,皮革厂那边副厂长张伟将接替你的位置。另外,鉴于你的助理连涓一直以来的表现,决定让她兼任皮革厂质量督导,负责监督检查皮革质量,有一言否决权。这项决定由你回去对她宣布。逸龙鞋业这一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你树立了不错的形象,继续加油,好好干。

  他们开始收权了?先摘掉他皮革厂厂长的乌纱帽,然后缩减他别的权力,直到把他赶出公司。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周光脸上堆成笑容的肌肉立即散了下来。他让司机先回去。今年逸龙大手笔地改革了各项制度,在使用公车方面规定不管职务高低用车都需按一定比例掏钱。付了钱不坐车?司机很为他着想,问他去哪里,坚持要送他,周光说:你×××给我闭嘴!司机也不客气地回敬:你×××别不识抬举!将车发动,擦着他的身体开走了。

  他也知道了?激怒的情绪一下子败落,周光觉得自己又要变成一条狗了。

  这是个好天气,雪化了,街上到处是泥泞和污水,周光在人群车隙间横冲直撞,招惹骂声和白眼,就像那些落魄时候。那些他曾在其中颐指气使的饭店宾馆,此时显得那么强横、冷漠、高不可攀,它们就这样对待一个曾虔诚欢迎的客人,而这个客人尚未到破落的地步?它们那敏锐的势利令人厌恶!他发誓不再进入它们,不扔给它们一分钱。在那些以前无处可去时逛去的商场,照例在电梯上立得笔挺,对无处不在的塑料model不习惯,觉得有人带着挑剔的鄙视的目光监视他。

  火车站汇集着各色人等。那些紧张的、茫然的、写满饥饿感的、充满征服欲望的脸让他难受。5年前,他就是从这个简陋的火车站出来,带着类似的表情进入这座城市。他上的是师范学院,但教师不是他的理想,他想做商人,他发誓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这个城市不青睐他,初来的三年,他做杂工,搞传销,倒服装,有4 天粒米未进的经历。这一切随与董翠芬的相识结束,只要能实现抱负,出卖肉体又能如何?

  刚刚开始的意气风发和出人头地又将随董翠芬的结束而结束?不,是想得太多了,我做得不错,他们没有理由。

  自我安慰不能平复内心的黑色狂涛,他需要实实在在的发泄。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遥远、模糊,不真实,还是打乱了湮远纷乱的梦境。连涓的早晨还没开始,她睁开睡眼看了看时间,10点整。谁啊这是?催命鬼!没皮没脸!死去吧!终于招架不住,爬起来,走过去接了。由于从未在家里接到过周光的电话,当他低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时她差点掉了手里的电话听筒。

  “半个小时够不够?风月502 房间,我等你。”

  她们的游戏逃不过周光的眼睛,他不想揭穿,陪她们玩,看她们玩出什么花样。可忽然间惊觉:看到她们的花样的时候,或许已经晚了。

  周光下午三点回到公司。连漪看了他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情不自禁地拿起电话要拨给连涓,周光匆匆出来,叫她进去一下。

  面无表情地宣布总公司的决定。连漪并不满意。

  总公司那边任人唯贤,眼睛雪亮,大老远地就知道是谁让皮革厂有了改观。

  是啊,这个公司真好。

  周光从她那宠辱不惊的眼光里看出一丝失落,心里想着他们相识的过程,她有着绵软的外表,有着纯真的眼神,可内心深不可测,比连涓凶猛十倍。连漪也才隐隐地感觉到,在心里熊熊燃烧的,为她提供能量的,是报复之火。在看清周光的本质之后,在确定他就是连涓所指的男人之后,在知道他想把万发打垮之后,在对周围的新鲜新奇感平淡下来之后,她就开始一步一步实施起她的报复。她让总公司那边知道,周光现在只会江郎才尽地指手划脚,而她会给逸龙带来新的经济增长点。

  她取得了小小的胜利,她为周光难过。

  晚上一回家就跑到连涓的房间,问她今天干什么去了。连涓说什么也没干,就拒绝了交谈。

  只要被周光需要,其余一切皆可抛。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33:22

31. 3 月7 日晚上。鞋业公司的主要领导和女同志在豪门酒店聚餐,那么多人一起畅怀地笑着,谈着,仿佛是最快乐的时光。连漪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融入其中,大家庭中的一员。很多人喜欢她,赞赏她,她不会应付的场面,她喜欢的场面。破例喝了一点酒。结束时,她要王东送她回家,看到周光脸上的醋意,故意倚在王东身上,一副醉意朦胧。王东面带笑容专心开车,连漪忽然记起来,她是连涓,她和王东不熟识。他认识她的脸不认识她的内心,多奇怪,只因换了个名字,就形同陌路。又多好啊!――她当然指操控游戏的感觉。

  3 月8 日晚上。总公司举行庆功会暨三八妇女节庆祝大会。周光、连漪、关莉莉几个鞋业公司的主要人物都在邀请之内。又是另一副模样。气氛拘紧,崇高,讲话内容涉及到了民族大义。连漪禁不住笑了。这笑出于思维惯性,实际上她是喜欢的,并且激动,振奋。她心里开始制定新计划规划新蓝图了。韦为迟提到了她,说她的表现令人刮目,说她母亲丁秋平是他欣赏的一位女性,也是令他敬畏的竞争对手,同时为这一轮大战开始时万发那边的巨大动静和中途的偃旗息鼓感到不解。连漪也奇怪,她觉得万发那边不是退出那么简单,沉思间,韦为迟举杯,为皮革厂的翻身敬她一杯。两杯相撞时的清脆声响震翻了周光心里的五味瓶。

  在周光看来她显然喝得太多了,她不该是矜持的,羞涩的,推让的吗?至少该像昨天晚上那样,掩饰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他在一旁冷冷地看她微笑着,应酬着,挺直着身体,一直撑到宴会结束。

  韦为迟派了一辆车,交给周光一项任务:把关莉莉和连涓两位女士安全送到家。

  关莉莉坚持先送连涓。周光笑:下车吧,我不会把她吃了。话至此处,关莉莉只好不放心地下了车,不忘嘱咐昏昏欲睡的连漪小心。

  车在周光的公寓楼前停下。周光低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摇下车窗。他也有些醉了。夜很恬静,无风,但空气冰冷。他看了看后面的连漪,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断低语:不要以为我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

  住一楼,夜深了,谁也不会惊动。

  把她的大衣脱掉,把她平放在床,脱掉她的鞋子,看着这娇无力的躯体,他日思夜想,就在面前,伸手可及。可他没有邪恶的想法。此刻他什么都没想,什么世俗纷争,什么可怕欲望,什么未知前程,此刻都不存在。

  几杯干红让她如此动人,如同稚嫩的婴孩,脸上大朵的红晕有如梦幻一样荡漾、飘逸,嘴唇鲜艳,粉红色的唇彩抵挡不住泛涌上来的本真的鲜红和娇嫩,头发枕在头下,像星光闪闪的黑夜,这星光闪闪的黑夜正全力捧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不要以为我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她翻复着,蠕动着,像条预感地震将临的蚯蚓。蚯蚓,周光为想到的这个形象笑了,摘下眼镜,俯下身,吻她的额头。

  “不要以为我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能侵犯我。不能。”连漪朦胧地说着,摇头甩掉他。

  周光抬起头,怜爱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次俯下身,像啜饮甘泉一样吻她的嘴唇。柔嫩无力的手推他的脸:“我好难过。我想睡觉。”

  周光的手指温柔地滑过她的脸庞,她的臂膊,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宝贝,有我在,没有人会碰你,放心睡吧。”

  “我想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

  “不是,这不是!”连漪叫了起来,“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可我不想你走,我想让你陪着我。”周光说到这里,再也不能自持,解开了连漪胸前的第一枚纽扣。

  “为什么?连漪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因为我需要你,我,爱你。”雪白的胸部呈现面前,周光表情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连漪笑着说。

  “真的?”

  “真的,宝贝,真的。”

  “那连涓呢?”

  这四个字击得周光猛醒。慢慢地起身,面无表情了。

  丁秋平同样在公司里开庆祝会没有回来,秦甡去向不明,只有连涓在家。她以为是他们中的一个回来了,没有看门镜,打开门,看是周光扶着连漪,呆住了,等相信眼前的情景,浑身就颤抖了起来。她一整天都没有梳理头发整理容颜,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衫一样的睡衣,她面色蜡黄,她表情呆滞,她像个丑八怪。

  “她喝多了。”周光面无表情地说。连涓这副形象似乎一点也不出乎他的预料。自顾自扶着连漪进了屋。金黄色扑面而来,豪华的厅室让他睁不开眼睛。唔,他见识过多少豪华超豪华,可形式稍微不同,那颗缺乏自信和教养培养的心就会颤栗。在物质世界里他仍是个小丑,他低下了头。

  连涓跑去把连漪的房门打开,她开错了门,她忘记她们换了房间,她想说,但无法发声,她忘了怎样说话了。周光扶连漪上床,看了看屋里的情景,对握着门把手的连涓说了声:她睡了,我们出去吧。

  蓝色和金黄色织就的地毯,蓝色和金黄色的沙发,金属,玻璃器皿,红木家俱,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一看就知道是真货,天花板的线条向这大房子的各处绵延不绝,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水晶吊灯和无数的装饰灯让人心醉神迷。这是个古香古色和金属光泽相映成趣的客厅,是精神贵族和暴发户心态互映的客厅,没有太高的口味,可谁都会心向往之。

  一切都泛着温暖的、辉煌的、遥不可及的光泽,这光泽永远不会属于他,他也永远塑造不出。这就是丁秋平的客厅。这就是连漪的客厅。

  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的连涓说话了:“你……”

  “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做,我现在想要你。”周光用以表达这句话的冰冷的声音和迅速的语速让连涓身体震动了一下。

  “不行!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我不管。”周光边说边拽住她的胳膊把她甩在后面的墙壁,逼身上去退下了她的衣服。

  连漪第二天傍晚才醒了过来,起身想喝水的时候吐了一通。连涓在后面看她。连漪说味道太难闻了,让她走开,但她没动。

  你活得很好?

  我不想谈这些。

  我活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以后再说吧。给我一杯茶。

  我嫉妒你,我会恨你的。

  给我一杯……

  汹涌的秽物从口中喷薄而出,连漪觉得快把心给吐出来了。连涓走到客厅冲了杯茶。轰隆隆的水把污物冲走,耷着腰,有气无力地转身,没忘记换个屋子,连涓还想说什么,她摆摆手制止了。

  蜷在床上回想庆祝会的情景。难过,只有难过,体内残存的酒精继续灼烧着她,心在不断喊着“妈妈我好难受”。叫的是哪一位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忽然想打电话给卞铭菲,可没有人接。紧张地坐起来,她在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没见过她,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发狂似地一遍遍重拨,明知无用。

  半个小时后她拨通了郇兵的手机。

  “在我需要的时候总能找到你。我喜欢这样。”她笑,为郇兵无奈地笑。

  说话啊。

  说什么?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有。

  那就说啊。

  我爱你。

  连漪大笑起来。是啊,你爱我。我发现这世界上有好多人爱我。可我为什么谁也不爱?谁也不值得我去爱。不值得!你知道吗,没有人去爱很难过。郇兵,郇兵,我爱你。可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好像只是一种心理需要,我心里其实并不那么地爱你,真的。你该娶岳今,她爱你,她才值得你爱。只有为爱努力过的人才值得去爱,对爱袖手旁观的人不值得去爱……

  哭了起来。郇兵静静地听。情绪稍稍收敛下来,她问。

  你在哪里?

  就在你身边。

  你呀,表面挺老实,其实和那些整天泡在爱情里的人一样狡猾。

  告诉我是不是喝酒了?

  是的。不行吗?

  行。

  你不高兴了?

  我不喜欢喝酒的女孩。你喝酒,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

  喝酒和喝醉了,周围必定会有一种氛围。这氛围大部分不是好的。

  这不像郇兵说的话。连漪再次大笑,笑完之后说我想唱歌。

  唱吧。

  唱什么呢?

  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我们的田野?

  唱吧。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哈哈哈,我们班唱这首歌获过奖呢,记得吗?

  嗯,你领唱。你的声音没有改变。

  怎么会没有变呢?那么遥远的香港澳门都回归了,世界都沧海桑田了,我怎么会没有变?有时我想,我怎么还活着,怎么还是年轻的呢?怎么还在撒娇呢?想回到过去,我们没有分别过,我一直爱着你,然后嫁给你,现在就可以在一起过着简单的日子了。

  回答她的是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

  不要心疼电话费。没有你,我会在这个夜里死去的。

  嗯。

  这是一次身体经历,郇兵低沉的声音像宽大的手掌一样在身上抚着,连漪不可思议地温柔了起来。这就是谈情说爱吧?她想起和周光的身体接触,那件事对她有着深远的影响,她懂得了一点身体,她有了身体的欲望。此时,一种来源不明的罪恶感驱使她放下电话,一种莫名的邪恶的快感又促使着她深入下去,郇兵的耳畔起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呻吟,这呻吟又被无邪的笑声和天真的言语仓促地淹没了。

  连漪是幸运的,为自己储备了一个忠实的情人,隔壁的连涓只能对着冰冷的显示器,和虚拟世界的大海盗莺声燕语,大喊大笑,任凭心灵一点点地裂变,一点点地消亡,任凭意志一点点地衰败,枯萎。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36:00

32. 丁秋平看起来非常愉快,看着车窗外笑不拢嘴。连漪问怎么了。你妹妹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建议。连漪笑了,又很迷惑:这个冬天并未见万发有什么动静,销售旺季要过去了。

  在公司门口下车,看到走在前面的周光,兴冲冲地追上去打招呼,语气里竟有惊喜的意味,仿佛他们多年未见。对她而言每一天好像都是新的,昨天发生什么全忘了,全没关系了。周光难以理解。

  酒醒了?

  连漪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吧?脑袋里还有酒精呢,晕晕沉沉的,怕有什么失误。

  关莉莉从后面紧步追上,盯着连漪目不转睛。哇!我又惊艳了!你还好吧?一个小丫头片子酒量比我这个巴婆还大,不得了。

  连漪笑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妹妹呢。

  周光说你们妇女谈吧,我先走了。关莉莉冲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做了鬼脸,对连漪说:你们不合适,门不当户不对不说,情操也不在一个档次上。连漪一脸问号。关莉莉头一扬:领会精神。

  就早晨这段小插曲还算新鲜,其余的照例老头老脸,按部就班,就像曹慧说的,出了正月就进入农闲季节,上班修指甲也没关系。她懒懒地坐到曹慧对面,趴在桌子上,胳膊支着头,说:我们谈谈?

  她的模样让曹慧顿时起了兴致:谈什么?

  谈烦恼吧。你有什么烦恼?

  我想想,烦胖,烦痤疮,烦发质,烦衰老,烦男友,烦炒股老赔钱,烦买彩票老不中,烦买彩票自己不中别人却老中,烦花钱如流水,烦不花钱心里空虚,烦周围漂亮的女孩太多了……哈哈,够做个报表了。你呢?

  反正是烦。

  我帮你统计统计。你不胖,不用烦;皮肤好,不用烦;头发漂亮,不用烦;你会老,得烦;你,有男友吗?呵呵,隐私,我不问,不过这个东西有也烦,没也烦,这项你烦;你不炒股,不用烦;你不买彩票……

  我也买!连漪像个孩子似的直起了身体,每次都中奖,不过每次都是最后一等。

  我还没说完呢,彩票这东西,和男友一样,中了烦,不中也烦,中小了烦,中大了也烦,这项你也烦;至于美女,你肯定也烦吧;还有花钱,你钱赚得多,家里也有钱,可钱多得没地儿花,也烦!呵呵。没事千万别让让我做总结,左一个总结,右一个总结,大会一个总结,小会一个总结,非正式会议还得来一个总结,严重桎梏了我的思想,僵化了我的思维,影响了我幼小心灵的健康成长,唉!一个秘书的苦恼你是不会了解的。

  连漪眯着眼睛笑了。曹慧说。

  你说话变得很有意思。

  什么?

  咿咿呀呀,文绉绉的,慢得像蜗牛,要是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模样,第一次见到你准以为你是个醋溜女郎呢。

  是吗?连漪直起了身。这可不是小问题,事关大体呢。

  你听听,是——吗——,两军交战,可不能由你当发报员,等你把消息报完,战后重建工作已开始半小时了。

  那该怎么说?

  是吗。干脆利落,用丹田之气发音。四个好处,一是短促有力,二是宏亮,三是有气势,四是不累,两个音节之间不要任何停顿,是吗,是吗,是吗。

  是吗。

  还是不行,看来你是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让人听着着急。

  很多人这样说我吧?

  嗯,差不多。曹慧聪明地笑了一下。

  是吗?连漪自我解嘲地笑笑。

  周光出来,要曹慧准备一下,去总公司那边开一个紧急会议。让连漪到他办公室去,负责接听接待。

  她说话是太拖拉啦,不字正腔圆誓不罢休的,发音方式也有问题,缺乏力度。别人提出来了,问题就严重了。找了份字多的材料念,声音是宏亮了,气势是上去了,语速是快了,可像个板着面孔的新闻播音员,硬邦邦的,没有人情味。念着念着就烦了,站起来看窗外面,看到了大鸟的广告牌,想起了中意大厦。

  凤凰展翅叶子发黄了,为人撑门面,自己命不长,将那叶子拥在怀里,禁不住唱起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

  她烦躁不安。这个城市仿佛被情欲攻占。踏过的大街小巷,穿过的走廊,经过的办公室,窃窃低语,高谈阔论,说着情欲,和那些大行其道的脏字一起让空气污浊不堪。中午遇到一个脚步牵绊的男人,西裤衬衫,手里提着上衣放在肩头,脸上写着无奈、疲倦和自嘲的男人,漂亮的男人,表达出情欲的气氛,她想着这个男人,想着卞铭菲,知道自己压制不了去找她的念头。

  一下班,就跑回家,洗了脸,换了衣服,下楼打了辆车。经过HelperSupermarket时,让司机停车,去买了一罐槐花蜜和一瓶柠檬汁,这两样东西都是卞铭菲喜欢的。司机不住地往她怀里瞟,用腼腆的试探的语调说话。蜂蜜这个东西好,延年益寿,健脾利胃,我也喜欢喝。过去在农村我家也有一窝蜜蜂,村里槐树多,专产槐花蜜,我母亲每年都能割个一两斤,不过每次都不割净,总惦记着给蜜蜂留点。连漪一下子感动了,觉得自己离这些东西太远了。司机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里面有往事的影子,这影子让他看起来那么亲切和深刻。蜂窝里真的有一个蜂王一个蜂后吗?它们有着严格的家族制度?听说蜜蜂蜇过人后会很快死去?还有一种叫蜂胶的东西,神着呢,能攻克好几种顽症,你母亲一定很健康吧?她认真又天真地问这些问题,下车时竟恋恋不舍,觉得该把那罐蜜送给他。

  毗临南郊的小区,没有闹市区的繁华,也没有闹市区的喧嚣,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感受。这里某些东西与她生活过的村庄相通,让她觉得亲切。

  卞铭菲的脸在黑暗中出现。她从连漪怀里把愧花蜜和柠檬汁拿过来就转回身,边走边懒懒地说:原来要想太阳从西边出来,只需回家睡五个月就得了。

  连漪抬手打开灯,屋里很整洁,只是空气浑浊了些,泛着一股方便面的味道。卞铭菲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色棉布睡衣,邋遢,颓靡,似乎不习惯一下子亮了的灯光,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哄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把蜜打开,用右手食指挑了一点,探进嘴里尝了尝,说好甜。又把柠檬汁的盖子拧开,仰头喝了一口,说好酸。

  我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像只蜗牛,随时有被捏碎的危险。你是要来捏碎我吗?

  连漪站着,1 米70的她在这个狭小陈旧的客厅里有些突兀,布沙发又太矮了,像个陷阱,卞铭菲似乎陷在里面,无法自拔。她在她身旁坐下。问:你好吗?

  好。像蚕一样吃吃睡睡,正在吐丝结茧,快要羽化成仙了。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现实这个大怪兽是怎么告诉我的呢?我,我们,成不了神仙。我们将死于游戏,共同,无一幸免,死而后生,已经不是我们了。我们将失去自己,共同,无一幸免。

  诗集还没出吗?

  谁知道?听说计划没有变化快。你为了这个来看我?谈诗?是的,诗歌也开始用牌子和吸烟喝酒的姿势装饰了,可在我这里你找不到这些。你用三宅一生的香水你渴望范思哲的服装你谈论卡布其诺和鸡尾酒这些东西早晚有一天会让你的心灵空虚让你的心灵万劫不复。你在沉沦,小姐,你会像在上升过程中破碎的泡泡一样破灭,与平庸的水混为一体。

  你呢?

  我是生长在水底的苔藓,永远提醒水的状态和质量。

  晚上还要去弹琴?

  卞铭菲起身,说她拜师学艺去了,学京剧花旦念白,越剧唱腔。给你来一段?说完去屋里妆扮去了。

  独自一个留在厅里,有些阴森的感觉,探寻了好久,发现这是墙上挂的卞铭菲母亲和父亲的大幅遗像制造的效果。她以前没见过。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盛着满满的烟蒂,电视柜旁放着一双棕色的男式棉拖鞋,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父亲喜欢这样的拖鞋,因为穿上去的感觉和布鞋差不多。笑了笑,笑容凝固了,那就是为父亲准备的?

  忽然觉得没劲。

  阳台上种着一些花草。这些花草构成了一个不同的生态,健康、热闹、生机盎然,没有受到忽视的虐待,长得好极了。挂起来的天门冬瀑布一样垂下,有1 米多长吧。常青藤抽出了嫩绿的叶子,小手小脚地向四周试探着,声张着。日本海棠粉红色的小花正一簇一簇开得欢欣,君子兰也很棒,一根又长又粗的穗上擎着二十多个绿色的花蕾,再过两三个星期就要开花了。

  她们都只肯与干净安静的花草们亲近,生活在精神的高处,远离人烟,远离人情,连语言也像黑暗中生长的藤蔓类植物,往高处攀着,繁复着,柔软着,没有力度,难以深入人心。

  我们能发展成正常的妇人吗?

  “好了吗?”并非想问,并非等不及,只是以此截断思想似地朝卞铭菲屋里喊了一声。

  “来——啦——”随着一声尖锐的假声长叫,长袍水袖粉面红妆的卞铭菲粉墨登场。她碎步紧挪,口里“呀呀呀”地念着过来,抓起连漪的手,把她牵引到客厅。

  “这是好戏,你可要听仔细。我这就要开始了啊,我可马上要开始了啊,我这就开——始——啦——”退后几步,做出要唱的意思,又放松下来,陪着笑脸:“这地方太小,你凑合着看啊。”连漪别扭地点了点头。

  又叫了一声场,开始了。

  白:有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有道是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想我卞氏,自小聪明伶俐,父母宠爱有加。三岁诵诗书,七岁入学堂,九岁弹箜篌,十五学声乐,十六初长成,钢琴已十级。十级何所耀?求学果未结。父母先丧去,留我独苦悲。苦悲尚能忍,无奈遇连漪。三载同窗友,三载相探看,谁知,谁知一朝离散,她,她,她弃我而去,无情无义——唱:也曾同窗共勉励,也曾花前论诗文,也曾携手同街走,也曾登高数渺小。本想与她姐妹相称度时日,互相扶持到终老,不曾想喜有时来悲有时,人生际遇各不同。连漪她心思不在常情上,怀抱天下把阶梯找,日久天长心会变,变来变去失纯真,更何况她是个美丽玲珑聪慧儿,难免得处处留情惹事非……

  连漪起来“我”了一声,欲待争论,卞铭菲不理会,继续唱下去。

  唱:她无心无意自不知,我看在眼内心烦急。左犹豫来右犹豫,下定决心,对她倾出一片真情意,谁知,谁知遭来一顿无情骂,她骂我不知自尊不自重,她骂我如鬼如魅如痴疯,她骂我水性杨花无廉耻,她骂我伦常丧尽理难容,她骂我是一堆人形脏垃圾,一把把我推出去,我伤疼心疼冷风中,孤夜无寐想了残生……

  连漪面色凝重,她没想到连涓会这样,心头百般滋味纠结。她觉得到此应该是一个段落,就说话了,可说出来的竟是这样:这是事实吗?别老把自己塑造成个受害者!

  卞铭菲水袖一甩。

  白:冷风吹骨骨销蚀,难蚀我对她一片情。鞭炮声声一岁除,千禧之夜盼她来。盼过除夕盼初一,盼过初一盼十五。十五天晴忽有感,感她一定来。起早对镜理妆红,市场买菜厨房忙,冷拼热炒八大盘。却却却直待得冰凉凉我心。只落得个――唱:只有寒风门前过,只有霜雪扑满门,只有冷泪嘴里咽,只有父母遗容伴我眠!一切,不过一场枉凝眉!

  白:落花无情随水去,秋风无奈空唏嘘。曾经枝头迎风绽,如今汪洋向天边。我笑秋风多痴痴,不知花开终无情。我笑世人多如风,雄风过后- 场空。

  随最后一个长腔旋转而倒,粉面朝天,久久不起,桃花面上泪痕纵横。

  “那些物质听上去多么高尚,充满蛊惑人心的神奇力量。它们是什么?它们算什么?可它们让我自卑。我是个诗人,你是个商人,时间和变故让我们水落石出。走吧,小妹妹。”

  连漪看着那张泪痕纵横的桃花脸,同情和怜爱突然之间全部退却,代之以怒其不争的愤怒。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没有一点进步?你打算这么过下去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愚昧、狭隘、自私、变态,自以为天下人都负你,你有资格去批判吗?你负别人多少?青春完了你还有什么?”

  后悔不该找她,可没有沉进这件事中,她想着曹慧的话,不能再像念台词儿似的说话了,这样的腔调透着幼稚,透着柔弱,不利于树立权威,会削弱别人对她能力的信任。是吗。她情不自禁地挺胸收腹练习起来。

  第二天忽然想起,查询到中意大厦门卫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弄明白她是谁,马上客气了,笑着说好久不见你了。连漪直截了当地说以后请不要再让那位头发很长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说话很泼辣的女孩上去了。为什么?总之别让她上去。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37:35

33. 万发在北方、南方、大热门的西部,甚至跑到东南亚收购兼并了约60家经济实力单薄的小制鞋厂,这些制鞋厂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步入正轨。都在淡季里休养生息时,他们响亮地于春光明媚的四月在国内外60多个城市的各大商场同时举办了规模盛大的春夏季新款皮鞋新闻发布会及亮相会。名曰:看吧看吧,穿吧穿吧。

  这就是这次重要会议的内容。韦为迟将一撂五彩缤纷的宣传资料和亮相会入场券甩在周光面前。

  中低档。皮一族,革部落,皮革同盟军,百姓线路,美国战术,军事防线建在对手门前,考虑的是大局,根本没把逸龙放在眼里。

  有思想“专工”之称的韦为迟只会拍着桌子嚎着嗓子震天响地冲他嚎,×××真是管屁用!

  他又把这一撂东西甩到连漪桌上。连漪看到了她和母亲之间的差距。一个不骄不躁,不气不馁,胸怀天下,一个急攻近利,玩弄感觉,游戏人间。这人间还就这么个盛着几十万人口的巴掌大的地方。

  在万发的新鞋亮相会上,他们又感受到了另一种震撼。所有款式按价格层次先后出场,动感的、时尚的、狂放的、恬静的、绚丽的、古朴的、职业的、休闲的,透着新意,简就简得不能再简,繁就繁得不能再繁,独特的设计和巧妙的制作,让低档的、普通的皮革焕发了生命。33元、44元、55元、

66元、77元、88元、99元,每个价格档次的皮鞋都有着巨大的市场冲击力。他们还破天荒地请了质量监督部门现场做抽样检测,质量全部过关,“信得过”,“真正的物美价廉”。淡季,这个在商场上本来就不该有的概念被万发潇洒地扼杀了。

  “我们的中低档还不错吧?这些可都是用逸龙的皮革做的。”

  节奏轻松,霓虹流转,丁秋平的谈吐略带嘲讽。连漪问选择这个时候推出新款就没考虑风险吗。丁秋平说你看现在的人们几个有主见。他们不知道生活的方向在哪里,只要你自信得无懈可击,怎么牵怎么走。你说全世界都穿这种鞋,他们就去穿。

  话不好听,事实如此。她不也这样认为?母亲把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生产力。

  妈妈,下一个弯道,我要超车了。

  被自己的女儿超过,我会自豪的。丁秋平的笑容既有英雄惜英雄的信任又有深沉而充满期待的母爱鼓励。

  周光希望丁秋平对他说点什么,可她的目光压根儿没在他脸上停留过,一秒钟也没有。尴尬、恼怒、失落,连同被挫下去的欲望、自暴自弃的颓唐一齐挤压着他。没人看得起他,没人在意他,他为证明自己殚精竭虑到最后一文不名。

  惊惶地一欠身:是否真到了最后?

  万发新聘请的设计师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坐在丁秋平的旁边,气质不错,不是这个城市的风格。关莉莉将视线收回,盯着动感十足的T形台,不动声色。固步自封太久了,当她开始耽于安逸,开始偷懒的时候,对手出现了,不是坏事。30岁的女人需要对手和动力。

  万发为这个城市各种各样的狭隘打开了一个缺口,所谓理念的东西被广泛迅速地传播分析。这不是个有胆性有灵性有创造性的城市,像只老猫一样蹲伏着,对刺激敏感,被刺激起来又蹑手蹑脚,灵机一动独领风骚的时候太少了。住在里面的人被压抑感绑缚着,身体和精神都挣脱不出,压抑毁坏了许多人才。

  连漪发现她的辩证法颠倒了。是太多平庸的人堵塞了城市的发展。她还发现沉睡已久的野心,她唤醒这野心。这野心一直存在,从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起就有了。她没有把握住,在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次要的东西所迷惑,怎么可以用两年的时间得一场可耻的抑郁症,就为那实际上没任何害处的命运?她和关莉莉完完全全走到了一起,搜集资料和情报,划分消费人群,在成百上千的鞋纸图样中寻找有卖点,有市场潜力的款式。一个月后周光发现自己被撇开绕开了。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你知道。”

  “这算什么?”

  “工作。”

  “我呢?”

  “你不是也在工作吗?好像更忙。”

  “你是我的助理,你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是不是笑话。”

  “不是。那些落后的程式才可笑。”

  “你到底想怎么做?”

  “把工作做好。”

  “我呢?”

  “我刚才说了。”

  “你她妈的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看不起你,没办法和你合作。我建议你辞职。”

  “还有你这样的人?”

  “要不就别打扰我。”

  “我是你上司。”

  “只有更高的实力更高的能力才是我上司。除此之外,我谁也不认。”

  “我可以炒你鱿鱼,你在逸龙的命运在我这里。”

  “关于这一点,更有发言权的是韦为迟吧。”

  这一番对话,不仅够周光回味一阵子,连漪也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味了好几天。像打了一次翻身仗,像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眼前清明开朗,一派大好气象。这就是找到了自我的感觉吧?终于找到了自我的感觉。

  连漪?这两个字忽然冷森森地从身后传来,她身体一震,但没有回头。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39:55

34. 卞铭菲对自己的心灵充满鄙夷,她有一颗庸俗邪恶的心灵,然而她能写出美丽纯净的诗句。这很奇怪,或许在研究精神分裂的学者那里会有答案。她的精神常常处在崩溃边缘。但她不会疯,她确知这一点。真正写诗的人要么活着,要么死亡,疯了的很少。

  卖淫的勾当被连漪发现后,她痛苦极了。她迫使自己一点点摆脱了有着毒品一样人生观的丁春平,她学不会用堕落的方式达到高远的目标。一颗善良的心只会在堕落里沉沦。一个热心的邻居为她介绍了一份办公室工作,她去干了一个月。她无法忍受被支配的感觉,痛恨临时工的称号及待遇。她还做过一个月的经理助理,搜集资料和到处跑。工作,对她而言,好像是从一个圈套走进另一个圈套,与她的生命精神相违背。她需要自由,需要自由来发挥生命的创造性。唯此生命才有价值。她孜孜以求生命的价值,哪怕形式上是沉沦。

  她不接受秦甡的钱。诗歌养活不了她。她出卖文字给那些格调不那么高尚的女性杂志。那种卿卿我我,毒草般阴郁颓靡的文字扼杀了她的灵感,销毁着她的诗歌素养,逼迫着她更强烈地憎恨自己。

  空荡荡的家,她一个人住,她渴望这样的孤独,它降临了,她却恐惧。在夜里,她会忽然睁开眼睛,把音响打开,声量调到最大。她看见死亡之神在不远处对她微笑着,是个美丽的男人,一束白光打在他的脸上,笑容那么迷人。她常听见他在耳边低语,安抚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快被诱惑了。

  这时候,与秦甡合著的诗集《美丽新世界》出版。她欣喜若狂,抓着秦甡的手又跳又叫。

  这是我的书?有书香,是真的!

  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被承认了,是个诗人了,是社会的一分子了,完全不是出版前不屑一顾,置之不理,嗤之以鼻的态度。

  国家级的?全国发行?我还要写!有人买吗?我希望一夜之间全部脱销!

  我这就去把它们全买下来。

  卞铭菲笑了。唔,真是太幸福了!

  连漪呢?她看到了吗?

  连漪去上海了。

  上海?

  她的一位同学她过去散心。对她来说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件好事。你也一样,应该多出去走走。

  那么远!她一个人去?

  嗯。

  一个人很危险。你不担心吗?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到了飞翔的时候,不去经历,翅膀怎会硬,又怎能飞得高?

  有人欺负怎么办?她走路从来不小心,好几次都差点被车撞到……

  现在我们谁也不谈,只谈我们。

  谈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怎么没有?秦甡把她揽进怀里,吻她的脸颊和喉咙,闭着眼睛轻声细语:跟我走吧,去遥远的地方,去美丽的大草原,山之侧,水之畔,蓝天白云,茅屋草舍,过神仙的日子去。

  卞铭菲一惊,挣脱他的怀抱。你妻子呢?连漪她们呢?

  她们不需要我,没有我她们一样过,过得照样好。我对她们是无所谓的人。你不一样,没有人像你这样需要我。

  我从未想过。

  现在想。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就是不可能!

  听着,你是我的珍宝,没有你,我的生命不过一具枯槁,没有你之前,我一直在坟墓里生活,是你救了我,让我的生命焕发了新的活力,焕发了新的创造力,你让我的生活绿意盎然。我需要你,我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你必须答应。

  要是不答应呢?

  你别无选择。

  为什么?

  你太善良,你不忍心让我失望。

  你赖皮!你自私!

  这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总之不行!

  不要用刀割我的心,你知道它已伤痕累累。

  卞铭菲张开双臂,抱住他,用乞求的语调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不行吗?非要到无法收拾,非要让世界崩溃,非要像一篇小说,像首诗不行吗?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41:52

35. 城市正下着春季里的第一场雨。这雨来得太晚,春天过了一大半,才慢慢悠悠,心不在焉地从南方飘了过来。人们仰着头,把自己裹进迷蒙的春雨中,细细地走,眼神带着浪漫的感觉,表情就像雨中的月季花瓣。

  一踏进这个城市,仓惶的一摊稀泥般的情绪就终止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不过是谁也不知道的一场恶梦而已。她又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大街是她的舞台,所有行人都是她的观众,还有隐藏在黑色汽车玻璃后面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呢。她向来能在雨中走出一种异国情调,招惹众多内容的眼神。她喜欢这眼神。就是它们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不断塑造着她。她又把背挺得板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走路的姿势气定神闲起来。

  有的是有理由冷漠,有的是理由虚荣,就没有理由被命运宽恕吗?什么时候相信起了命运?这只是一次历险,只是误入了一个黑暗的洞穴,只要找到出口,就可以继续从前。看他们的脸,同样燃烧着情欲,他们后面的世界同样阴暗。

  就把这场雨当成洗礼吧。

  丁秋平、秦甡,还有连漪正在吃晚饭。连涓自己打开门,回屋换衣服,去卫生间洗脸,默默地坐到餐桌边。谁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回来,谁也没有问话,翘首看着她。她主动解释。

  我没去上海,去机场的时候打退堂鼓了。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在异地他乡要是被别人问到就太没面子了。

  连漪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她一脚,脸上却是关切的表情,问她去了哪里?

  连涓脸上连疼痛的皱褶都没起,说去了郊区一个同学家,她家养了一千只鸡,帮她喂了一整天鸡食,捡了一整天鸡蛋。

  连漪瞪她一眼:你还有这样的同学?你的同学不都在国宾馆当服务员吗?穿那么漂亮的衣服去喂鸡,会不会倒了人家鸡的胃口?

  连涓朝她挥起拳头。连漪举起胳膊招架。

  吃饭吧,有新鲜的海蜇汤呢,连漪爱吃海蜇汤。

  你怎么了?被谁抓去打了一针?

  嗯,一针!不过不是雄性薄尔蒙哦。

  说什么呢?这还了得!你们姐儿俩越来越没正经,秦甡你也不说说。

  秦甡从饭碗里抬头温和地笑了笑。

  我们是饮食男女,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嘛!

  你到底怎么了?被谁弄成这样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连漪兴奋得有些不成样子,嘿嘿地笑着说:连鸣他刚刚来过电话了呢,他原来在上海,现在是搞重工业的,混得很好,不过好像有些改变了点,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还特意问你去哪里了。

  连涓手中的筷子差点飞了出去。

  你说我去哪里了?

  上海啊。谁知道你又去捡鸡蛋了。

  人算不如天算!连涓想把自己杀掉。她霍地站起:你知道他的电话吗?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没去上海!快点!

  干嘛这么紧张?他用手机打的,还是以前的号码。

  连涓立刻站起来,直奔客厅。连漪在身后又慢腾腾地说开了:他说不用打电话给他,因为他不用的时候总是关机。连涓转过身,冲着她凶神恶煞,连漪故意气急败坏地说:我嫉妒你,同样是妹妹,他紧张的总是你。连涓,小妹呢?连漪呢?真是不公平。

  连涓一下子反应过来:是啊,即使连鸣怀疑了,他怀疑的也只是连漪而不是连涓。她看着连漪,低下头慢慢地走过来,坐下,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她确实饿了。

  然后病了。大海盗,不,是连鸣,蓄着胡子,穿着风衣,冷漠地坐在那咖啡座的情景在眼前反复,还有飞机沉沉的轰鸣声搅着不安的梦境,错综纷乱的尘世纠葛捆绑着她,她无时无刻不在挣脱……

  这次病得不那么寂寞,有人来看她。先是卞铭菲。她带着她的诗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连涓没动,直到卞铭菲冰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才故意“啊”地一声大叫,看到是她,怒气顿生:你干什么?

  不烫嘛。是心病?

  连涓带着厌恶的表情“哼”了一声。

  卞铭菲不介意,晃了晃手里那本红色封面的书:嗨!我的诗集出了!你看!

  两只手把书递过去。连涓哪会看,厌烦地用胳膊把它拨出去。

  我说过了,不要来找我!

  卞铭菲的眼泪夺眶而出,低下身把书捡起来。

  连漪,这是我的诗集,我的诗集出了。里面的诗都是我认真写的,用美好的情怀写的。

  对这种人连涓不想再浪费反应了。秦甡默默地走进来,把书接过,放在桌子上,拥着卞铭菲出去了。

  郇兵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早晨摁响了连家的门铃。连漪去开的门,郇兵不敢确定她是哪个。

  我是连涓。

  我来找连漪。

  请进。

  丁秋平和秦甡见是他来,都很高兴。见过一面,他们就对他欣赏得不得了。丁秋平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差不多半年,公司在这里成立了一家分公司,由他主管。不过怕连漪不高兴,所以一直没出现。

  原来他说的“就在你身边”真相是这样。

  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

  软件开发和市场开拓。

  怎么样?对这里还适应?

  这里发展很快,日新月异,电子和软件市场也很活跃,很适合我。

  他有些拘谨,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挺直着背,礼貌地应付丁秋平和秦甡的问话,与一身休闲的打扮很不相称。在连漪看来,他今天说话跟唱歌似的,像电视剧里的日本人,要不也像个韩国人,中国人哪有他这样的?她不忍心让他回答那么多问题,手往连涓房间一指,突兀地说:那就是连漪的房间,她病了,你去看她吧。

  郇兵顺着她的手看了看就把目光收回。丁秋平和秦甡会心一笑,说他们正要去参加一个美术展览,连涓也去,小郇你就在这里陪连漪好好谈谈吧。

  连漪心里嘟哝:小郇?跟个女人似的。我哪里想去了?可留下来还不得难受死?过去向连涓交待了一声,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连涓正在深入地想着什么,对突来的打断恼火极了,气冲冲地坐起来,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找了个发带在后面绑了一下。对一个乡巴佬,这算不错的礼遇了。

  她让连漪把门关上。

  哼!你卖什么关子?说好了,要是有什么不轨行为我可翻脸了。

  呵!连涓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进去吧,先敲门。连漪对郇兵交待了一声。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43:43

36. 连涓和郇兵在一起时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商城,卡丁车俱乐部,汉堡店,的士高。在这些场合,连涓如鱼得水,郇兵也得心应手。他们开心地笑着,跳着,畅谈着,真正的女主角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心痛着。

  换成是她,这些情景,这些快乐,不会存在。她是个苦行僧,她能给这世界的给郇兵的或许只会是些痛苦的教义和倾诉,没有身心的愉悦。

  怅然转身,如果郇兵能够给连涓的人生带来转机,如果连涓能给郇兵带来快乐,如果他们在一起是幸福的,那么我就退出吧。

  她去了风月,不少人和她打招呼。任由他们把她拽入舞池。她从未跳过如此剧烈的舞蹈,表现得却像天生的舞者。他们一点也没有侵犯她,这些十八九二十岁的青年叫她姐,表现得敏感又侠肝义胆。

  姐,谁欺负你了?

  连漪用与他们一样的腔调说:谁敢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谁说的,我很高兴。

  你高兴的样子怎么和不高兴的样子一样?

  说对了小子。

  她请他们去豪华酒店吃午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给我省钱。

  这一次花去了4 千块,是契约规定的一年的花销。

  如果有谁欺负你,说一声,小弟替你主持公道。他们吃着龙虾螃蟹,不断重复这句话。她感到莫名其妙地解气,感到有了支撑。

  她也开了一个让连涓那些华丽的纽扣朋友倾城而出的party,要连涓带郇兵一起来。

  她穿着白色的晚礼服,像骄傲的公主。她也把连涓当成道具,当成背景,却无丝毫快乐可言。

  王子的手绕在姐姐的腰肢上。

  请我跳舞!她仰着头,眯着眼,把手伸向郇兵。郇兵笑着接过。

  最简单的舞步,最复杂的内心。郇兵你看到了吗?我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是连漪才会有的。

  她爱郇兵。痛苦证明了这一点。

  连涓无法挣脱周光强加在她身体上的魔咒。她的行为像一个噬情的魔鬼。她在第一次时就被摧毁了。

  她不敢相信想象中的乡巴佬竟是这样一个俊朗的男子,这个俊朗的男子竟走进了她的屋子。他才是她的理想,高大、英俊、稳重、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还有那模仿不来的羞涩。完美到无可挑剔。

  可她先遇到了周光,可他是连漪的。命运为什么不提前倒转。

  连漪换好衣服倚在门边,不放心地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对郇兵说,你坐啊,你们谈吧,我我出去了。

  把门关上!连涓冲她喊了一声。刁蛮的样子,连漪的样子。

  郇兵替她做了个抱歉的笑容。真客气。

  郇兵回过头对连涓笑,用在连涓听来非常之动听的声音说:你总是虐待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

  门重重地关上了,他们出去了。连涓朝他仰起了脸,眼里是放肆的意味,用手拍了拍床沿。郇兵笑着坐过去,她扑到他怀里。

  我就要这样!我还想要你虐待我的身体。

  郇兵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和你做爱。

  这句话也是连漪的风格,如果她想她会这样说。连涓没想到她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他们毕竟是完全陌生的。我疯了吗?

  郇兵震动了一下,松开她,你怎么了?

  每天都想,每夜都想,每时每刻都想。我爱你。她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他的嘴唇上。郇兵手足无措,可连涓温软激动的嘴唇很快唤起了他的反应,他捧起她的脸庞,主动地吻起了她。

  单是这吻就让连涓心驰神荡。周光从未给她这样情意缠绵的吻,那只是两只舌头玩的野蛮游戏。她把郇兵推开,站起来,把窗帘拉上,转过身,将睡衣解开。睡衣里面的身体是赤裸的。郇兵完全地晕眩。

  连涓跪在他面前,手托起他的下巴,潭水般的双眼情欲的蓝雾迷离。郇兵无法招架,他俯身上去,他的身体起了变化,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需要。他太笨拙,没关系。游戏有许多种方式,许多种方式她都要体验。连涓脱他的衣服,用哝哝细语轻唤他体内潜伏的野蛮,扭动身体让他知道她能带给他多么大的快乐。他的头发刺在身上时她禁不住呻吟,她从这个纯情的男孩那里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爱意,像巧克力那样浓和甜蜜。他把她当成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虔诚地,温柔地,小声地征求,倾诉。她大声乞求:我要!

  要什么?

  把你给我!

  郇兵突然不明所以了,他用胳膊支起身体,看着双目紧闭眉头深锁的连涓,颓然地倒在一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结婚吧。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45:51

37. 小时候问爸爸,就是大伯,她名字的含义。他说因为“涟漪”很美丽,我们希望你也长得美丽,所以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后来问父亲,秦甡,这名字是他起的。他说你看那涟漪,柔柔的,慢慢的,却一圈一圈地尽力地向外扩张,有不小的野心,我希望你不仅美丽,还能做个胸怀大志的人。

  如果一个人的心灵太晦暗还配得上美丽这个词吗?十几岁之前的理想才能称作是胸怀大志,野心不能算。为了野心,心胸却变得狭隘了。

  她心神不宁,眼角老跳,左眼跳完右眼跳,怎样也止不住,就像无力挽回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竞争不是往水里投一块石子就会听到响声的事。激情和激情带来的成功感觉过去了。平淡和挫折是现在的考验。她陷入对能力和胸怀的怀疑之中,为不能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而烦躁不安。还有一个月契约到期,她要离开她已爱上的这一切,回到无作无为,散漫平淡中去。她做不好基础,她会在基础里沉沦。她不想回去,她卷入了输赢游戏,迷失在胜败之间。

  周光在挣扎,疏于人事打理的他积极了起来。可他连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口气和眼神都不会,那口气和眼神只善长提醒他的地位。这是一个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不是一人举义,四方响应的年头,他对外部的世界没有足够的认识,他不尊重人性,不尊重人格,太事张扬,急功近利,骨子里的自卑的成份造成了他的软骨头,还有什么像毒品一样毁坏了他的性情,让他暴躁易怒,没有精神,集中不了精力,浅尝辄止。他的革命不会彻底。

  连漪这样想他的时候,周光有时会进来,坐在对面,他们相视而笑。当黑色车窗摇下,这张有着温文尔雅气质的脸里探出来向她打招呼,她就知道他们之间将有故事发生。他是有魅力的,他的魅力在第一眼时让她的心臣服。只是故事的发展出人意料。

  “我们有很多地方相似,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那些不同的地方才是关键。”

  “它们可以消解吗?”

  “只要覆水能收。”

  “我们是怎么变成敌人的?”

  “我也奇怪。”

  “真的?你奇怪?”

  “是呀。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力乱神,会没来由的就对一个人痛恨起来。上小学的时候恨一个语文老师,开始恨一点儿,后来越来越恨,成了眼中钉,就给校长写信,校长过来听了一次课,把他给撤了。呵呵,我常觉得自己代表真理和正义。我不能容忍我憎恶的人就像不能容忍眼里的一粒砂子。”

  “非要到彼此伤害的地步?”

  “你主动退出,就不存在伤害。”

  “我掌握了一些证据,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掀下去。”

  “证据可以存在,可以捏造,可以销毁,可以辩驳,语言的东西我不怕,我储备了大量而发达的词汇可供调用。如果是物证,是不是意味着一番有意思的周旋?”

  即使她和连涓的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怕。她已经旋转起来,刀枪不入。

  “真这么恨我?”

  “原先没那么严重,每天多看你几次多听你几次,就变得严重了。你喜欢照镜子吗,去看看镜子的表情,一定也恨你。”

  周光往后一靠,笑了。

  连涓变成了一个酒鬼,落魄、无力、反应迟钝。再多想法到了周光面前都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仿佛所有的希望破灭。空荡自由的生活毁了她,她无法再重拾生命投入到紧张中,只有躲到对他的依赖里,做他的玩偶,任由他发泄愤怒和痛楚。她发狂地迷恋这种被动,即使被折磨得形销神损。面对现实更痛苦,只有执迷不悟。

  姐姐,你怎么了?难道我们的契约只是一个玩笑吗?那都是我认真思考过的!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美好的,人类是美好的,生命是美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交换?不是为了更好地活一次吗?

  “周光呢?”连涓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给母亲那样的建议?你没有商业道德。”

  “道德”两个字让连漪难受,谁也不能怀疑她的道德,她是高尚的。

  “你在对付周光。”

  “那又怎样?他还不应该对付吗?这种人已经坏到心里了,只有除之后快。”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要自以为神通广大了,不要把你的那套强加在别人身上!你能干,可那不是我会干的。你要做的是我,不是你自己!”

  “你做我了吗?我那样伤害卞铭菲了吗?我没事跑到上海去干嘛?我起码在建设你的形象,你却在无休止地毁坏我的形象!你会毁了我的!还有,我本不想说,可我快疯了,对郇兵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全知道!”

  一层面皮被猛地撕下。她有太多的地方对不起连漪,连漪却一个劲儿地劝着她振作。她本该退却,退回屋里,把房门关上大哭一场,可她神经质地反击。

  “那本书是怎么回事?菲菲就是卞铭菲?她和父亲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决裂?”

  连漪不知道他们的书出了,不知道连涓屋里就有一本。

  “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连漪的态度让连涓没有怀疑了:“你知道,却不管?你把妈妈当成什么了?是你引狼入室,还有连鸣,你要为他现在的状态负全部责任!”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47:46

38. 长久以来她和秦甡过着一种高尚的生活,人生观点不同,人生道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可相处融洽,是人人羡慕的模范夫妻。丁秋平没料到她也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早就开始了。连漪早有暗示。连涓走后,她匆匆结束掉办公室的事务,开车奔文联去了。

  秦甡在参加一个会议,听说夫人驾到先是吃惊,马上就明白了,跟周围笑着打声招呼出去了。

  丁秋平把车开到郊区的山路。她的表情痛苦,这个女人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对付这种问题却手足无措。秦甡看着她,抱着的“摊牌”的态度土崩瓦解,代之以抱歉的感觉。近30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未给她过什么,包括幸福,包括快乐,包括身体的快乐。

  “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办?”他问。

  “这句话该我问你。”

  “我决定了,我要带她走。”

  “你就不感到恶心吗?”

  “感情的事说不清楚,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身在其中!”丁秋平闭上了眼睛,头靠在车座靠背,胸脯剧烈地起伏。“请下车!”

  她不愿意这么做,风度丧尽,颜面丧尽,可火烧上了眉毛还能顾及这些吗?车停在卞铭菲家楼下,打电话让她下来。不多一会儿,穿着白色太阳裙,像只小鸟儿似的卞铭菲快乐地跳着从楼梯上下来了。她笑着拍拍丁秋平这边的玻璃窗,说声“阿姨好”,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看着前面笑,不说话,没有问询的意思。丁秋平终于忍耐不出先开了口。

  “你想要什么?钱还是出名?”

  “我有钱。不多,可能养活自己。我毁坏了自己的名声,出名会让我的处境更糟,说不定还会让我变态呢。”

  “他老得可以做你的爸爸,你爱他什么?”

  “我不爱他。玩呗。”

  “玩?破坏别人的家庭,搞得人家破人亡,玩?你有没有教养?”

  “不要和我谈教养!这个世界上没人配对我谈教养!你也不配――”她大喊起来,直到一口气用完。仿佛这样一喊就痛快了似的,她又笑了起来,对目瞪口呆的丁秋平说:“要不然怎么说?第三者插足?这样说,好像骂您丧失了性魅力。况且您本事这么大,在这个城市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被一个连正式工作都没有的黄毛丫头挤到一边去了,岂不太没面子?所以还是说玩好。玩玩,不插进去,对您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让您痛定思痛,顾及一下被你长期忽略的丈夫,一个在走下坡路,可怜的,在情欲中寻找安慰和灵感的诗人。更庸论家破人亡乎?”

  卞铭菲大义凛然地说完这番话,下了车,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49:31

39. 谣言很快粉墨登场了。连涓出卖身体给王克强爬上经理助理的宝座,出卖身体给周光,保住经理助理的宝座,为了继续上爬,她会不断地出卖下去。

  权势欲强的官迷。她腹部的红色胎记非常迷人。

  连漪费了好大的劲才相信这似乎只在小说电视剧这种戏剧化的场景中出现的东西会在生活中发生,而且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对人表现出来的这种幼稚和凶恶感到难过,但她没有找周光对质。倒是周光坐不住了,在满天飞的谣言有下落趋势时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人多经历一些不好的东西,才练得成金钟罩铁布衫,才能风吹浪打把花开。谢谢你提供给我锻炼的机会。”

  这是连漪对此事的态度。她还讲了一个笑话给周光听。

  在一片丛林,一只蚂蚁遇到了一头大象。看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蚂蚁忽然想开个玩笑。她顺着大象的腿往上爬,爬啊爬,爬了好长时间爬到了大象的耳朵边,两只手支起了一个喇叭对着大象耳朵说了一句话,大象听了竟晕倒了。蚂蚁就躺在他耳边休息,等到他醒了,又喊了一句话,大象又轰然而倒。大象再次醒来,无可奈何了,他凑到蚂蚁的耳边,也说了一句话,话音刚落,蚂蚁就直挺挺地倒下,死掉了。

  它们说什么?

  第一次,蚂蚁说大象我怀孕了。第二次,蚂蚁说大象我怀了你的孩子。大象说既然这样,那咱们结婚吧。

  有什么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黄色笑话。看你最近挺累,说给你听听放松一下,笑过就笑过了。

  她起身,周光追上来,把门反锁,“我们再来一次”。连漪看着他,想起卞铭菲的话:我用我的鲜血将他们浇灌。或许只有血才能平复他疯狂的内心。她绽出一个宽容的笑,拉开门出去了。

  “拜托你瞪大眼睛冲上去!”死党关莉莉替她打抱不平,“你太钝了,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你怎么做到经理助理这个位子上的?该不会真的和他们有一手?真是这样,到了这般时候也不能心软啊。”

  “你可要相信我,我一向守身如玉,就是在梦里也从未失身。”

  关莉莉做出要吐的样子出去了。

  连漪笑着挑挑眉头:她说得对,我太钝了。

  不久,逸龙制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由总公司领导主持,以组成一套新的有决策力有战斗力有冲击力的领导班子为由,进行了一次民主选举。在关莉莉的鼎力帮助、总公司的积极扶持及自己不骄不馁的努力下,年纪轻轻的连漪当选副经理一职,经理的位子暂时空缺。

  周光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民主气氛中下岗了。手起刀落,寒光一闪时,连漪的心又疼了。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残酷。一个人从高处摔下,没有人接着,没有人营救,会散了就散了,没有人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番。

  膨胀到极限的气球突然破了,像破布片一样从天空狂扭着纷乱地栽下。是周光。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不断扑到她的脸上,像纷乱的情绪。当事实预期发生时,她觉得受到了伤害,她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在一个无人的公共车站点坐下来,看着面前过往的车辆。她喜欢白色的都市高尔夫。刚来这个城市时,有一个穿黑色紧身T恤戴黑色墨镜的美丽女子就是开着那样一辆超凡脱俗的车从她面前一闪而过。她被迷住了。那么风度翩翩,那么自信,人性和车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向前飞驰,拐个弯消失了。一定去了一个幸福的地方,不会是世俗的生活。

  一个小巴士横冲直撞地开过来,女售票员大着嗓门不断冲她叫站,连漪上车了。仿佛只是因为禁不住这样的攻势。

  前面坐着两个穿红色运动衫蓝色牛仔裤的双胞胎姐妹,也美丽得让人吃惊,可她们看起来健康得多,明亮得多。她们笑着,用手掩着嘴交流着什么。连漪看不下去了,车到下一站就下了。

  白色的都市高尔夫你在哪里?你过来,把我带走,带我去幸福的地方。

  遥远的的中意大厦。顶上一片荒凉。

  风景不错。你很有本事,这么晚了还可以来这里。

  不是我的本事,是一位朋友的本事。

  你有这样的朋友很有本事。

  连漪自嘲地笑:我有时会想你。

  想我什么?

  你的冷静和冷酷都是我崇拜的,我希望自己能这样。

  现在的女孩很奇怪,越对她们冷淡越对她们冷酷她们越喜欢。

  生活太平淡了,感觉太平淡了,我们需要一点暴力。

  秦过去把她拥在怀里,连漪表现得像个温顺的情人,把脸抬起来,温顺地看着他。

  你结婚了吗?

  你不知道?

  知道。只是问问。

  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她们都很漂亮吧?

  是啊,很漂亮。

  连漪走出他的怀抱,莫名地想哭。

  为什么找我?

  因为有些难过。

  为什么难过?

  是老长不大的多愁善感吧。

  过得好吗?

  你猜。

  你的气质有一点改变,和社会磨合得不错?

  是的,不错。

  连漪走到边缘,望着下面流溢着的灯火。秦跟过来,也往下看。

  常来?

  以前常来,和那个朋友。这里曾是我们的根据地。

  该不会是情人?

  连漪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自己是爱卞铭菲的,那爱,不只出于友情。

  你为我引荐了一个不错的去处。

  什么?

  我在想我失败的时候,这里可能是个不错的去处。

  秦说出了连漪心中一直回避着的忧虑,心立即疼了。

  不能跳下去!

  我开玩笑。

  开玩笑也不行!

  秦笑。来,坐下,咱们谈谈如果跳下去,哪个部位先着地比较好。当然只是开玩笑你得保证。

  我保证。你也保证。

  连漪明白了他的用意,过去坐到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

  我也常想这个问题。

  那你还这么紧张。

  自己想和听别人讲不一样。

  这样不好。太善良了会被别人欺负。现在的人不值得那么去爱,现在的人心没有你想得那样纯洁,也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你需要做的是爱自己。

  连漪没搭话,她想,或许他是对的。

  想过每个部位着地时的感觉?

  脚,胸,背,头,连漪闭上了眼睛,一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心就疼得不得了。

  嗯,很疼。秦也闭上了眼睛,体会着。而且这么高的楼,在下落的过程中还有机会后悔,太残忍。

  为什么要自杀?为何人心中充满对自己生命,对他人生命的暴力?

  因为人活得很难,有太多的诱惑,有太多的欲望,有太多的欺骗,有太多的背叛,有太多的伤害。

  我很恐慌,心上好像长了厚厚的茧,很多东西不喜欢我了,欢乐和痛苦不给我带来感悟的礼物了,它们抛弃我了。我觉得自己不再善良。

  连漪哭了,先是小声的抽泣,然后是大声的哭泣,她躲进秦的怀里,心里叫着:不能跳下去!不能跳下去!

  谁知道这是心在一片苍茫中对谁说的呢。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51:30

40. 连涓找到在风月里结识的那帮家伙,没提钱的事,他们就痛快地答应了。然后她将契约复印了一份。

  “闪闪的红星”冰淇淋店,卞铭菲已在店门口等候,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有些卷曲的头发在后面随意地束了一下,没有化妆,赤脚穿着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朴素动人。连涓有些嫉妒。

  “进去吧。”经过她时脚步没停,也没看她,支会了一声,径自进了店内。

  她要了一份带巧克力奶油的冰淇淋,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芯里缀着四颗红樱桃。卞铭菲要了相同的一份。

  “这份338 块。”连涓好心地提醒她一句,端起她的那一份,走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

  卞铭菲气极,她没想到会这么贵。挑了份便宜的,又想干嘛和她比?也不要了,过去哄地一声坐在她对面。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表现得低下卑琐助长你的骄纵!”

  连涓抬眼看了看她。

  “不是表现,你天生低下卑琐。”

  “你不是连漪。连漪没你这么差劲!”

  “呵!”连涓故意提高了嗓门,“我差劲?你第三者插足我差劲?老老实实地看着我们家被你搞得鸡飞狗跳就是不差劲?”

  “你!”卞铭菲语塞,“我是说做人!”

  “做人?真是笑话!不能忍受自己的母亲被人欺负,不愿意接受同性恋的骚扰,就是做人差劲?那么我请问,你所谓的做人是指什么?”

  “你!我不跟你说!”

  “你根本毫无道理,你拿什么跟我说?”

  卞铭菲知道讲正规的道理只有输得很惨。“好,你就说你到底是不是连漪。”

  “这重要吗?她早就想这样做,可她太善良,善良到没立场。”

  “我不信!”

  “你们看什么?”连涓这时冷冷地瞅了一眼周围的看客,转过脸不紧不慢地对卞铭菲说:“我们玩了个游戏。就是为了摆脱你,连漪才想到这样一个游戏。这是复印件,你可以拿回去看个仔细。”

  说完,舀了一个樱桃,目中无人地吃起来。卞铭菲拿起那张纸,站起身,把冰淇淋拿起来,按在她脸上。

  看到自己被第一个排在决裂的名单中时,立即哭了。几天来,她处处受到打压,在路上被人跟踪,在暗处被推倒,深更半夜敲门声不断,这一切都无法与此时所感受到的伤害相比。空前的落单感降临了,然后是空前的恐惧,秦甡你在哪里?她一时哭喊起来,拿起电话,可没有反应,怎么了?怎么了?明明知道电话线被切断了。把电话摔到地下,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都摔到了地下,一地破碎。直到很累了,她平静了下来,双眼空洞,盯着前方,呆住了。

  原来早就被嫌恶,被抛弃了,她却蒙在鼓里。她还演着戏,以伤害她为乐,想激发她的怜悯,想得到她的关怀,以为她是她永远的观众。原来她早已走上另一条路,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哈哈大笑,可只报复了自己。

  父母在高高的墙上,两个平面,不能给她援助。他们尽一切办法要把她培养成材,她却让自己变成魔鬼,她带给他们地狱般的生活。

  那些吸食她的身体和青春的男人,诗人,还有女人。她邪恶地笑着想她供养。

  她只是供人玩弄的木偶,以张牙舞爪的愤怒形象定格的木偶。

  那满溢的思想之水,不过成就了眼泪。

  花瓣纷扬,枯萎的玫瑰,逝去的鲜红,青春之祭。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53:31

41. 我们拥撞在人群中,我们追逐各自的梦想,我们脉脉相关,我们息息相通,我们会踩到一些人的影子,我们会踩痛一些人的灵魂,也必然被踩痛,我们悲喜,我们沉默,我们混乱,我们逃离,我们挣扎,我们思索挣扎的意义,我们矜持,我们抵抗,我们妥协,我们迷惘,我们迷失,我们被人陷害,我们陷害别人,我们弱小,我们高大,我们浅薄,我们深刻,我们卑劣,我们高尚,我们憎恶和逃避世俗,我们又无时无刻不在构成世俗。

  时光带我们去了一个高度,往后看,我们不认识了身后那个在跋涉的自己。

  秋天。很好的好阳光。2000年的阳光。周光坐在床沿,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烟是男人单调的游戏,把恐惧、阴谋、窍喜、暗笑、欢乐、悲伤点燃,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他们的眼神在烟雾虚构的世界里入定,身心一点点放松濡展开来,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女孩,在火柴短暂明亮的火里看她的火炉烧鹅还有外婆,被温暖。周光在看他的火炉烧鹅还有外婆,看着它们随着烟雾升腾,看着它们随烟雾幻灭。

  他应该去理理头发刮刮胡子了。

  连漪下班的时候,在“时光脚步”陶吧门前流连了一会儿。她未曾注意到这条已非常熟悉的街上有这样一间古朴的陶吧。小时候他们在一堆稀泥里和啊和啊,然后在墙上或平坦的地上把泥巴摔硬,摔实,捏出一只碗,一条狗,一只鸡,手艺高超的还能捏出一朵花瓣复杂的花。她手拙得厉害,又没耐心,泥巴向来和得不好,也只会捏碗,破碗,总受嘲笑。

  她领会不了那些游戏和把戏,对它们束手无策,在外面观望,心存敬畏,偶尔进去,迅速地抱头跑出。

  想把那些游戏全都重新来过,现在她会一一做好。

  迈脚进去时,周光突然出现了。眼睛周围弥漫着深深的疲倦,嘴角纹路的形状由欲望雕琢,更加深了,他的脸孔上写着幻灭,他口中吐出的字眼没有生命,一种极端的东西掠夺了那生命、才华、品格、精神,一切的好。

  水手餐厅。中餐。

  “那家陶吧里有我一件作品。”

  “噢?是什么?”

  “一只碗。很大。烧的时候碗沿不小心被碰掉了一块,成了个大破碗。小的时候和村里的那些小伙伴玩泥巴,也只会捏碗,也总是捏破碗……宿命吧。我对老板娘说:给我留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呢。她问我用它做什么?我说讨饭。当时是个玩笑,现在……”

  “还是个玩笑。”连漪狡猾地接过话头。他们在某些方面宿命般相似。而她不愿听男人讲可怜楚楚的话,不喜欢男人在她面前暴露脆弱。伤感是她最无法对付的事。

  周光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最近不错?”

  新的领导班子运转得很好。他们坚定了在中高档上做文章的信念,决定只为有更高生活追求和生活品质的人服务。

  “还好。你呢?”

  “也不错。生活清闲,就是屋里乱得像狗窝。”

  笑了笑就没话了。菜上来了。同时拿起筷子,同时夹起一块,同时放进嘴里,同时道好烫,同时笑了,如果一直这样多好。

  “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我是一蹶不振的那种。这几天我惊觉许多事情,比如惊觉一无所有,惊觉自己已经

30岁了,惊觉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30岁的男人。没有根源,找不到方向。”

  年龄在适当的时候唱主角,产生令人悲怆的效果。30岁从周光口里出来时,连漪忽然觉得他被赶出天庭贬到人间。她从未想过他的年龄,她只道他是年轻的,是她要对付的一个情节中的人物,和现实无关。Theend。周光饰周光。

  红烧茄子上来,鲜红的粘稠的汤汁,像这时的空气。

  “30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

  话一出口,发觉错了。周光不介意地淡然一笑:“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离开这里或许会好一点。”

  “嗯,我也这样想。我手里还有一张牌,把它出了,就走。”

  这是“下岗”后周光第一次找她,整个过程看起来没头没尾。什么意思呢?她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还从他那游移不定,刻意回避,又想专注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爱,一种无望的爱,男人对女人的爱。她意识到这是种爱,心里忽地充满对自我的谴责。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虚浮、轻薄,一个人要在不属于他的城市立足,不能光顾着枝繁叶茂,把根扎实了才最重要。他为她提供了一个范本。她看着他走远,转身,向前方呼出一口气,她不会放任自己也有这一天。

  这天晚上她做饭。不管多忙,家里坚持不请保姆,四个人轮流打扫卫生和做饭。今天的值日表写着父亲的名字。已经有几天没看见他了。母亲也失了精干的风度,失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失了雍容华贵的光彩,老了许多。她知道是事情发生了,她不想为此做什么,只希望早点结束。至于结束的形式,她有一些影影绰绰的想法:父亲带走卞铭菲,远离尘嚣,闲云野鹤去。

  至于母亲,她会走出来的,有比爱情更令她着迷的信念,正如她说过的。

  至少很平静,没有争吵。

  连涓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倚在厨房门边,看连漪切西红柿。她像是在和它打赌玩:你会把我的汁弄得到处都是的!不,我不会,一滴也不会流出去!她看起来完全是个孩子,散下来的发丝垂着,眼睫毛很长,眼睛里有一种童稚的光彩。她还是她,我还是我,我们仍在继续各自的命运,只是换了种形式。她永远学不会和一个西红柿开玩笑,也没办法在高兴或痛苦时抱着一盆龟背竹或山茶茉莉之类的大叫大跳哎哎哟哟。

  或许固守就是意义,不让梦醒是最好的选择。应该呆在梦里,别醒。别醒。

  不用做我的,我要出去。有你一封信,我把它放在你桌上。

  谢谢。我知道了。

  不用。

  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信,看着连涓的背影想会是谁呢?岳今?她终于找我了?心里疑问着,有奔过去把它打开的冲动,又故意不去,忘掉它,然后给自己一个忽然的乐趣。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成红色,她将头凑近窗玻璃,向西望,西天之际,大火烧云,难得一见的景象,很壮丽。

  丁秋平也走进来看,被连漪快乐的样子感染,为她的年轻感喟。发卷再漂亮也敌不过她们随便拢起的一个马尾,她们什么时候长成了,有了力量,有了能量,她们什么时候颠覆了这世界。

  “小涓,我一直没恭喜你。这一年来你做得不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你一下子爆发了。”

  连漪把火拧小了一点,她喜欢听别人对她的评价,尤其是好的评价。

  “是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

  “女儿在妈妈面前说老?唉,看来世道真是反了。今晚来个小宴,咱娘儿俩好好叙叙。”

  “把连漪撇在一边?”

  自然还有秦甡。

  “我们找个理由?我想想,因为你是这次事件的局外人?怎么样?”

  “好!”连漪应着,心里想我是这次事件的局外人。

  一切准备就绪时发生了件扫兴的事:两个人轮番上阵,也打不开那瓶颈子细细的红葡萄酒。丁秋平拎鸡似的把酒拎到厨房,“砰”的一声。连漪一惊,不知为何心也仿佛随之碎裂。

  红色液体倒进了高脚杯,溢出来,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第一杯暖胃。”丁秋平一饮而尽。“怎么样?为娘的是不是不像个女人?”

  连漪笑着抿了一口酒,不知如何应答。丁秋平也不追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第二杯,祝贺你平步青云。”

  一饮而尽。再满上。

  “可是要吃菜啊,我辛辛苦苦做的,这盘西红柿应该不错。”

  丁秋平夹了一块鸡蛋:“我女儿手艺不错。第三杯,你说我们祝什么?”

  连漪现在头脑只是个头脑,没有想法,像个白痴。

  “祝丁秋平万寿无疆!”丁秋平笑了。她开起了玩笑。她终于开始发泄了。这是好事,她即将破茧而出。连漪为她心酸也为她高兴,可心里有一丝不安,感觉里一片迷茫。

  我可以承受一切,只是不能屈辱地活着;我可以失去一切,只是不能忍受失去你。这不知从哪里来的话,不知为什么,总在脑海中盘旋。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55:25

42. 你终会向我走来,循着我的血迹。

  没醉,只是有些困,有些想醉的感觉。慢慢地爬上床,躺下,有些烦躁。外面的城市显得有些窝囊,是的,窝囊,在黑暗的天空压抑下,垂着手,低着眼,默默地忍受着它的脸色,乖乖地承受着它的责备。

  天空在责备。它在责备什么呢?

  恒河的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软的叶子在等着雨来,而乌黑的浓云在远处集合,在喜马望山上。

  丛林在静默中拱着背蹲伏着。

  然后雷霆说了话DADatta:我们给了些什么?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就凭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我们是存在了这是我们的讣告里找不到的不会在慈祥的蛛网披盖着的回忆里也不会在瘦瘦的律师拆开的密封下在我们空空的屋子里DADayadhvam:我听见那钥匙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只在黄昏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来纳思一度重生DA……

  远天轰隆隆的雷声,和受压的空气把这些诗句带了来,和晚报上的一条关于自杀的消息一起在心里翻转着。烦躁,闷,百无聊赖。指尖在感应式台灯上敲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灯光,很暗,又一下,灯光加强,有些刺眼,第三下,好亮,在这样的光亮里忧郁不会泛滥。她一遍遍敲着,看着这三种不同的灯光,想着这三种不同的灯光。然后她看见了桌上的信,果然忘了,果然有一阵惊喜。白色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只写着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卞铭菲?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坐起身,打开,契约书的复印件,背面写着:我可以承受一切,只是不能屈辱地活着;我可以失去一切,只是不能失去你。我为你高兴,你有这样的方式让自己转弯。每个人都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谋福利,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所以我不怪你,所以你别难过。这只是个游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游戏结束了。

  在最强的光里,没有忧郁,心里的阴暗也没了,在最强的光里,她一时无法领会这些字传达给她的意思。然而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叫了起来,像被毛毛虫蜇了一下似地叫了一声,又仿佛在受某种酷刑,有谁拿刀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地割着。

  丁秋平醉了,在自己的床上睡了,有时突然地大笑,有时突然地大喊,发泄着她的痛苦。

  喊叫渐渐变成无助的哭泣,她看着四周,桌子,柜子,衣架,衣服,白色的和黑色的,它们怎么可以这样沉默,金属画上的少女还笑着,让这房间阴森可怕。这不是我的房间,不是我的。她拿起了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把它扔了,她怎么可以忘记她的电话?腿仿佛瘫了,只剩下半截,她站不起来,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她的动作像在茫茫的大海里挣扎。

  冷气猛地袭来,她意识到自己到了楼下,大街就在面前,大雨就在面前,她穿着拖鞋往卞铭菲家跑去。

  白炽灯眩目的灯光下,父母中间,卞铭菲笑得很甜,纯得像小时候在山崖上看到的黄色蔷薇,还带着早晨的露水,氤氲着迷人的芳香。

  秦甡指了指玻璃茶几上小小的雕花瓷瓶。她在那里。

  叫了一声,瘫软了下去。

  “我不忍心让你看她的最后一面,不忍心让她那样破碎地存在,一刻也无法忍受。一摊破碎。是谁摔碎了她?”

  “这不是真的,你说这不是真的。”

  “这就是生命,放弃了,就放弃了,没有放弃的,去好好珍惜吧。”秦甡声音低沉,一声长叹,“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死得这样孤寂,这样欲言又止,这样无法言说,这样让人心痛。”

  “我错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该早点把她带走。她不相信我能带给她幸福,如果她相信,如果我能让她相信……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疼和不甘,瞬间逝去。延伸在活着的人心里,就是报复了,可卞铭菲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没有想过报复,她笑着。

  纵身而下,脚先着地。疼。还有飘在空中无助的感觉。

  她怎么能容许这样悲怆的一刻发生在孤单的卞铭菲身上?她预见到了,在她跳下去的时候她可以拉她一把。她什么也没做,她转身离去。

  瓷瓶里的一抔灰烬,是卞铭菲的生命。

  美丽新世界。

  颤抖的苍白的手指打开那像用鲜血染成的封面。

  美丽新世界。

  菲菲秦甡着。

  你终会向我走来,循着我的血迹……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美丽的世界在泪滴中动荡着,扭曲着,洇开了……
作者: peacelife30    时间: 2006-2-6 07:58:39

43. 唇前那朵红玫瑰和眼里流下的泪滴,是爱情的形象还是情欲的形象。抬头看了看装饰画里的女孩,她说是爱情。爱情是这期盼的姿势。可再看了看,发现这姿势暧昧了起来。

  情欲,是深埋体内的矿藏,有一天发现了它,第一次开掘了它,被其释放的能量吓住,被征服,甚至愿意不断地跳进去被它燃烧。看起来高尚得多,有时比情欲更危险的爱情呢?它欲言又止,它迟到缺席,它被埋在了心底。

  你要相信阳光。

  你也要相信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情欲或许是疼痛的安乐窝,躲在那里,不全是生理需要,更多的时候它像毒品,提供着短期疗效。

  有时自己舔舐伤口,自己把自己治愈,治愈方式包括放弃自己。

  连漪站在世俗的门外,爱情的门外,情欲的门外,她只是站在门外,她觉得她应该进去,于是去敲了敲门。她不过敲了敲门。

  两栋房子,钱,还有什么?

  没有了。

  连涓蜷缩着。她看到了卞铭菲破碎的肢体。她的思维停留在那堆破碎的情节中。她吓坏了。

  男朋友呢?

  有一个。

  谁?

  郇兵,就像世界之外的一座岛屿,一处桃源,在阳光中长大,从容,安乐,与痛苦和充斥的流行的各种内心的矛盾无缘。

  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阳光强烈得刺痛了眼睛,世界成了一个狭窄的断层。周光出现在这断层中。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记住我的脸,知道我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你不能伤害连漪!

  我卖掉了她的房产,取出了她的钱。

  你要做什么?

  我把它们烧掉了,还有那些证件。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

  我想要她陪着我。

  周光划了一根火柴。火柴照亮了他的面孔,沧桑的,孩子一样的,上面还有最后一丝欲望在燃烧。火柴熄灭了,他的脸也熄灭了。连涓惊悚地起身。

  你怕吗?

  是的,我怕。

  你会跟我走吗?

  我?我会的。我会。

  卞铭菲死了。父亲走了。还有连鸣。她一身罪恶。还捣毁了连漪的世界。该是万劫不复。

  那么,宝贝,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根火柴燃了起来,照亮了连涓的脸,死灰一样的,孩子一样的。

  你怕了。

  不,我不怕。

  火柴熄灭了,她的脸也熄灭了。

  把那两张纸给我。

  不,这对连漪不公平。

  不,很公平。游戏需要付出代价,你付出你的,她付出她的。

  第三根火柴燃了起来,点燃了惨白的纸,照亮了他们的脸。火光跳跃着,他们的脸跳跃着,目光跳跃着,然后一起熄灭了。

  完结。一年。一个游戏。

  连漪死了,这噩耗再度击毁丁秋平。连漪忽然惊诧地抬起头:或许这本该是她的结局。

  整个屋子都倒了出来,没有找到属于她的那份契约,可供证明连漪的证件全部消失,她曾以为这些没有意义,那些证件只证明了她的弱小无力。颓然倒下。卞铭菲的信就在手边。

  洁白的大理石。举城闻名的隶书。端庄刚健的横横竖竖,不容置疑。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至二OOO年九月二十二日爱女连漪之墓丁秋平立。

  复印件在上衣口袋,她想着口袋里的这张纸,她看着前来吊唁的人,熟悉的或不熟悉的。

  连鸣的变化让整个世界震惊,他双膝跪下,像哭早逝的情人。他失去了两个情人,一个隐晦,另一个也隐晦。

  她到底爱不爱郇兵呢,她为什么要他住进她的别墅呢。她迷惑了起来,当初的想法迷蒙了,模糊不清了,仿佛贴上了一层玻璃纸,她极力张望,却看不清楚。有时她渴望去爱一个人,那个人不是郇兵的样子,可听到他将属于别人的消息时,她会发疯,会心痛,会不顾一切地将他拉回身边,然后像忘了诗歌一样地将他忘记。他的表情还那么沉静,他的动作不慌不忙,他出类拔萃,即使在这墓地,人们也会有那么一刻暂时忘记死去的人,在心中对他赞赏一番。他捧着一束百合,像求婚,花放在墓前时,连涓好像忽然笑了。她渴望这代表纯洁美好的爱情的花朵。她知道她渴望。

  就在这一刻忘掉他。将他从精神里勇敢地抽掉,会有一刻的站立不稳,但会发现自己不会瘸也不会倒。

  秦甡没有争取到将名字刻在女儿墓碑上的资格。他面无表情。他知道真相吗?连漪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经过她,离开了。

  还有一声苍老的叹息从乡下传来,超越了一切声音,久久回荡在心中。

  当户口上的那一页也销除,那个气质忧郁的女子,那个眼神寂寞的女子,那个脚步散漫的女子将彻底消失,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将不再记得她,她本来就是被忽视的,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她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只统治了自己,只主宰了自己的感觉。周光正在这大千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笑吧。

  恍惚仍在游戏里,只是结局出人意料,人们的参与出人意料。翻身的过程会让她再度成为小丑,人们将为付出的叹息和感伤哭笑不得。而这些令人伤感。

  黄纸漫不经心地烧着,火苗若有若无,她走过去,取出那张纸,放进火里,熊熊了起来。她的世界化成了灰烬,隐遁于坟墓。坟墓和对面的世界是得到的遗产,它们提供的天地人们羡慕,她也雄心万丈依依不舍,她留了下来,死去的卞铭菲都为她喝彩。她的墓碑将写着连涓的名字,功绩不属于连漪。她在迷惘的青春期死于非命。她或许还会用她来教训儿孙。郇兵不会来,连鸣不会为她哭泣,站在坟前的是另外一些人,这些人她还不认识,这些人她曾经心怀美好地期待。

  她离开这死亡仪式。城市像舞台上挂的一幅远景画,穿黑衣服的女孩走了进去。

  高楼大厦。脚下的人流。令人目眩的太阳。不是悲剧场景。

  破茧而出的蝴蝶体会着会在数分钟之内坚强起来的翅膀,就要振翅飞去。她有足够的坚强,她体会这坚强,这一场割舍,清算和抛弃将在数分钟后结束。

  天地间回旋起一种旋律,一个单一的重复的音符,随意的童稚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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